第2章 裁雲劍客
馬龍峰頂終年積雪,四季不融,阿黑雖然身強力壯,可攀爬至山腰已是力氣用盡,李宓伸手欲拉他,他卻擺手道:“阿宓哥,你若是想賞景,這裏的高度就已經夠啦!峰頂全是積雪,你的衣衫太單薄,會凍壞的!”李宓看四周山石□,氣溫比之山下已冷了許多,他有內家真氣護體,一時還覺不出有何不適,反觀阿黑倒是已凍得臉色有些發白。
李宓心有愧意,便道:“阿黑哥,多謝你一路相送,這錠銀子你且收下,聊表我的一點謝意!”他將一錠五兩重的銀錁子塞進阿黑的手裏,阿黑面色一變,連連甩手,好似那銀錁子會燙手,嘴裏嚷道:“咱們是朋友,幫朋友做這點小事算得什麼,哪能要你的銀子?”
李宓想不到這位白族漢子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豪爽的話來,一時愣住,阿黑趁他發愣的當口,已笑嘻嘻跑了開去,邊跑邊喊道:“阿宓哥,你若是下山,別忘了到我家來喝茶,我家就住在山下的上村……”
李宓遠遠的看他的身影消失在冷杉林內,嘆了口氣,悵然若失的收起那錠銀子。辨明阿黑先前所指的方向後,他一路繞過零散的冷杉小樹,走了沒盞茶時辰,忽聽風中傳來一陣呵斥打鬥之聲,他吃了一驚,趕忙加快腳步。
只見一株枝桿如傘的參天雲松下,兩道人影正纏鬥在一起。這二人一個身穿青白色長袍,年歲介於三四十歲之間,形相清癯,丰姿雋拔,眉宇間隱隱有股霸氣;另一人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李宓當即認出那青袍男子正是他此次上點蒼山找尋的故人慕容徵。
慕容徵年少成名,曾仗一柄裁雲寶劍,劍挑東西南北數十位使劍名家高手,所向無敵,武林中人因此將其佩劍的劍名喚作對他的尊稱。“裁雲劍”慕容徵,意思是說他的劍法高明得就連天上的雲彩也能一劍裁開。然而正負盛名的慕容徵卻在五年前突然從江湖上銷聲匿跡,只有少數摯交好友才知他是獨自躲進點蒼山過起了隱居生活,至於原因到底為何,卻無人得知。
此刻與慕容徵比斗的少年容貌清俊,劍法精妙,雖然年紀輕輕卻能仗劍接下慕容徵的劍勢而未露半分敗跡。李宓見識過慕容徵的武功,是以對那少年的身手大為驚奇,忍不住噫呼出聲。
只聽一聲厲喝:“且住!”那少年忽然收劍跳開數尺,慕容徵隨即罷手,刷地聲還劍入鞘,端地乾淨利落。
那少年濃眉一揚,面露鄙夷之色,說道:“想不到堂堂裁雲劍,居然也需使這等卑鄙伎倆!”慕容徵眉頭微蹙,那少年已指着從冷杉林后緩慢踱出的李宓道:“你若自問打不贏我,棄劍認輸便是,何必招來幫手暗中埋伏?”
李宓聽那少年不問青紅皂白就隨口編派,且口氣狂妄,目中無人至極,心中暗暗動怒,正待出言教訓,慕容徵已微微一笑道:“輸贏於我並無多大意義,只是連累李兄枉作小人,那可大大不該!”手指微動,也未見他如何拔劍,如何出劍,只聽“鏘”地聲,那少年手中握着的長劍突然一斷為二,半截劍頭噹啷落在了地上,而慕容徵的劍仍舊歸於鞘內,從他拔劍、遞招、斷劍、收鞘,快得當真只在眨眼之間。以李宓的修為,也只能看清他一連串的動作,他自問若將少年的立場換作是自己,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包保無失。
時隔五年,李宓再次目睹摯友的劍法,竟是更勝當年,心中激動,忍不住脫口贊道:“好一招‘孤雁驚鴻’啊!”
少年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怒斥道:“好你個慕容徵!這是我掌教師兄贈予我的佩劍,你膽敢將它折斷,你未免也太不將我崑崙派放在眼裏啦!”李宓聞言大愕,他沒想到這少年來頭不小,竟是崑崙門下。
崑崙掌教阮績韜數年前曾鼎立襄助朝廷敗退吐蕃大軍,在青海一帶威名遠揚,無人不知。阮績韜武功奇高,崑崙派門下弟子眾多,但與他平輩的卻只有他的四位師弟,“阮、閔、陸、鄭、劉”江湖並稱“崑崙五居士”。
李宓暗忖:“瞧這少年的年紀,莫非是五居士中最小的師弟劉勉旃?聽說他因為入門較晚,是以武功盡數由阮績韜代師親傳,他年紀最小,四位同門師兄都極為寵他,慕容兄一時大意削斷了他的寶劍,他若回去跟師兄們胡說八道,這……這恐怕立時便要招致一場事端!”他知道以慕容徵的脾氣一旦倔起來,未必會把崑崙派放在眼裏,說不定還會一氣之下殺上崑崙肆意挑釁一番。慕容徵的武功雖然高,但崑崙好手不下百計,他以一擋百,如何能敵?不由替好友的暗暗焦急。
哪知慕容徵非但不怒,聽了少年的怒斥后,反輕輕“哦”了一聲,沉吟道:“是阮掌教的佩劍?嗯……”少年怒目相對,彎腰將地上的半截斷劍揀起,正待留下兩句狠話走人,哪曾想慕容徵突然將手中的裁雲劍連劍帶鞘一併遞到他面前,說道:“既然如此,我便把這把劍賠給劉少俠可好?”
李宓和少年同時大吃一驚,要知道慕容徵的名號皆由這把裁雲劍上得來,俗話說:“劍在人在,劍失人亡!”慕容徵若是把自己的佩劍送了人,那他還叫“裁雲劍”么?
李宓則比那少年更多了份愕然,慕容徵的脾氣向來孤傲,換作以前別說是把劍隨手送人,就是有人不小心碰了下裁雲劍,他也會立時跟人翻臉。
慕容徵見那少年滿臉驚訝,既不說話也不接劍,皺眉問道:“怎麼?難道你嫌我的裁雲劍及不上你師兄的佩劍?”那少年如夢初醒,退後半步,不可思議的叫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裁雲劍慕容徵?”慕容徵一怔,而後竟仰天大笑。笑聲震動山峰上的積雪,有少許雪塊鬆動,滑下山坡,雪塊帶動積雪崩落的數量越來越大,竟在眨眼間形成大面積的雪崩。
少年面色大變,眼看峰頂的積雪奔騰怒吼,滾滾而下,朝着他們三人站立的位置直撲過來。慕容徵仍在大笑不止,少年罵了聲:“瘋子!”整個人彈跳而起,朝着山下飛快掠去。
李宓望着怒嘯而來的雪崩,毫無懼意,亦無半點離去的意思,慕容徵翹起大拇指贊道:“好兄弟!好膽魄……”一句話未完,風雪鋪天蓋地的已將兩人一齊吞沒。
片刻后,風雪漸止,平整的雪面上接連冒出兩個腦袋。慕容徵一個縱身躍上一棵未被風雪沒頂的松樹,回頭一看,李宓的身影仍慢騰騰的在雪裏蹣跚。他眉頭一皺,跳下樹將李宓帶了過來。
只見李宓臉色泛白,嘴唇凍得略微發紫,氣息也甚是紊亂,慕容徵奇道:“多年不見,李兄你的武功未見絲毫長進,怎的還倒退不少?”李宓尷尬的扯出一絲笑容,慕容徵忽然抓過他的右手手腕,兩根手指搭在他的脈上,驚道:“你先前和誰動手啦?怎的內息損耗得如此厲害?”
李宓道:“沒和人動手,只是在玉局峰上遇着瞭望夫雲!”慕容徵一愣,隨即笑道:“我說呢,方才對面峰上狂風大作,鬧得我這裏也不得安寧,若非被劉勉旃那小子纏住,我定要過去探尋一番!”
李宓心中一動,問道:“方才颶風危及我與一位白族阿哥的性命,若非一女子及時出手相救,那位阿哥固然性命不保,我也當身受重傷。慕容兄你長居此地,可知這玉局峰上常會有何等高人出沒?”慕容徵面色微變,喃喃道:“難道……會是她?”
李宓連聲追問道:“慕容兄果然知道!她是何人?”話未問完,慕容徵已是連連搖頭,迭聲道:“不,不,她一向性情孤僻,獨來獨往,豈會出手救人?一定不是她,不是她!”李宓想起那條佩帶,連忙掏出道:“這是她落下的東西,你可認得?”
慕容徵哂笑道:“這是白族女子的飾物,那自然不可能是她啦……”目光落到那株杜鵑繡花上,面色猝然大變,大叫道:“是她!是她!果然是她!”一把搶過那條佩帶,欣喜若狂。
李宓見他大反常態,眼神熾熱,抓着佩帶的雙手竟在微微顫抖,不由大覺奇怪。慕容徵一把抓住李宓的肩膀,激動道:“你在哪裏遇着她的?是不是在馮河?唉,唉,那裏我去了不下數百次,可是每次都找她不着。沒想到……沒想到竟會被你遇上!”李宓愈加不理解,糊塗道:“這……她到底是誰?”
慕容徵察覺自己失態,哂然一笑,稍加平復心情后,說道:“你道我為何要到這點蒼山來隱居么?”李宓驚道:“難道是為了她?”心中暗想:“慕容徵至今未曾娶妻,難道那女子是他心儀之人?”慕容徵眼望對面玉局峰頂,無限神往的道:“想當年,我神劍無敵,打遍天下,是何等的風光得意……大約五年多前,我偶然聽人說起崑崙掌教阮績韜劍術高明,心裏不服,便特意趕上崑崙打算找他一較高下。誰知那時他已不在崑崙,說是去了青海唐軍前鋒營,正輔佐呂少帥打吐蕃蠻子!嘿,你知道的,以我的性子,哪裏能按捺住坐等他回崑崙,便也心急火燎的追去青海尋他……唉,興許真是命中劫數,我到得青海湖畔,未及找到阮績韜,卻在那日月山角腳,撞上了一名異域女子……一番口舌,幾番較量,我、我竟落得個絕無僅有的慘敗!”
李宓聞言大驚,慕容徵的武功已是登峰造極,若有女子能勝過慕容徵,那……那她的武學修為豈非已臻化境?連忙問道:“那女子到底是誰?”
慕容徵嘆氣道:“你想必聽說過在玉門關外,突厥勢力範圍之人有個人見人懼的長門吧?”李宓“啊”地聲,倒抽一口冷氣,道:“長門十二婦?你遇到的難道是長門女子?”傳聞長門之中盡數為女流之輩,行徑古怪,武藝超群。其中那十二位同父異母的姊妹,更是個個身手不凡,想當年青海之戰,吐蕃內亂以至向朝廷求和,平息戰亂,這其中長門姊妹真可謂功不可沒。
慕容徵拇指指腹摩挲着那朵嵌有“一”字的杜鵑,感慨道:“豈止是長門婦,她實乃十二女的大姐——長門門主馮一姑娘!”李宓心頭一跳,想像着那叫“馮一”的女子站在身後時嚴厲如霜的口吻,竟從心底生出一股寒意。
慕容徵道:“你隨我來!”李宓跟隨他越過馬龍峰,向對面玉局峰行去。
粉紫報春、淡黃百合、濃艷龍爪將整個馮河周圍裝扮得五彩繽紛,燦若雲霞。馮河湖水瑩澈,纖塵不染,天空碧藍的倒映在湖面上,如同一面明鏡。站在湖的這一頭,慕容徵指着對岸浩裊氤氳之氣,說道:“說來也真是可笑,自那以後,我便留在北疆四處尋她,而後又一路從青海追她至點蒼山。我不求別的,只求能再見她一面,至於見到她后又要做什麼,我卻到現在也說不上來,只是……想再見見她!你知道么?一年多前,我曾在此處見過她,只可惜以她的身手,我只能離她百步之外遠遠的瞧她……至那以後,我就再沒有見到過她……”
李宓聽慕容徵的口氣竟是情根深種,痴心到了難以自拔的地步,心裏登時涼了半截。他此次上山尋訪,為的便是要慕容徵跟他下山,助他一臂之力。如今看來慕容徵為了這個馮一,性情大變,竟完全失了當年的豪情霸氣,看來要勸服他下山襄助,恐怕已是難如登天了。
慕容徵忽然瞥了他一眼,笑道:“其實李兄的心思,不說我也能猜出一二!”李宓已覺索然無趣,隨口哦了聲,道:“是么?”慕容徵雙手負在背後,眼望馮河水,深吸一口氣道:“三年前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率八萬大軍進擊南詔,那蠢人自恃兵多將廣,數次拒絕南詔的求和,迫使南詔最終向吐蕃求援。結果,唐軍在南詔吐蕃聯軍的夾擊下,兵敗西洱河,士卒死者達六萬人之多,鮮於仲通命大,居然讓他逃回了長安……”李宓聽他說起當年慘事,心有凄凄,垂下頭去。
慕容徵接道:“此一役后,南詔轉而投向吐蕃,天寶十一年正月初一,正式冊封南詔君主閣邏鳳為‘贊普鍾南國大詔’,那意思也就是說稱他為吐蕃贊普之弟,雲南國王。嘿嘿,從此,南詔與吐蕃結盟,大唐邊疆岌岌可危!眼看這場征戰無可避免,可放眼朝廷,自鮮於仲通之後,能委以重任,領兵再度征南之人,舍你李宓取誰?”
李宓一震,肅容道:“既然慕容兄知我來此的目的,可否……”慕容徵淡笑搖頭道:“自我落敗,爭霸之心已淡,我只願餘生相伴馮姑娘左右,余願足矣!”李宓心裏雖然明知是如此結果,但親口聽慕容徵說出,仍是瞠目不已,暗想:“那馮一不知生就如何一副妖媚惑眾的容貌,竟將如此一位大好男兒痴迷得毫無半點志氣!唉,自古道紅顏禍水,果然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