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雲出岫
雲渺靄深處,唯見玉龍竄空,南望蒼山馬龍峰頂,皚皚白雪,素裹銀妝,一種山勢氣魄雄奇孤高,肅殺逼人之氣迎面撲來。他不禁臨高回望,腳下雲蔚霞翳,氤氳繚繞。依蒼麓環卧的西洱河,河面玉波如鏡,島織金棱。
正在愣忡發獃之際,遠遠綴在身後的一個漢子已快速的攀登上來,邊跑邊喊道:“阿宓哥,等等我……”這漢子約莫三十上下,上身穿件白色對襟衣,外套黑領褂,腰系一條繡花兜肚,下着黑色直筒長褲,頭上纏着白色包頭。他身上還挎了一隻小巧玲瓏的繡花荷包,荷包上綉著“雙雀登枝”的圖樣。
這身打扮在中原地區頗為怪異罕見,但在南詔境內,特別是南詔都城陽苴咩城附近,卻是最為普通的白族男子的裝扮。相對於這位白族漢子花哨鮮艷的扮相,李宓身上那件洗得略微泛白的藏青色布衣儒衫,就不免顯得寒酸氣了。
那白族漢子轉眼奔到他跟前,喘着粗氣,用一種近乎崇拜的眼神望着他,興奮地說道:“阿宓哥,你的身手當真矯捷,我看就連山上的猿猴也及不上你!”李宓看着他那雙毫不掩飾的眼神,心裏一陣發虛,連忙轉過頭去,問道:“翻過這座山,前面便是馬龍峰了吧?”馬龍峰是點蒼山脈十九峰的最高峰,李宓不遠千里趕到這裏,為的正是要到馬龍峰上去尋訪一位故人。
這位白族漢子是李宓在山腳下遇見的一位樵夫,白族人生性熱情好客,他見李宓在山中轉悠茫然不知東西南北的模樣,便自告奮勇的替他帶路,做起了嚮導。
這時聽李宓問起,那漢子指着對面山頭,答道:“你不要看着近,若要到馬龍峰去,還需繞過前面的馮河才行!”李宓對點蒼山毫無半點實際概念,只聞得點蒼山脈十九峰由北至南分別為雲弄峰、滄浪峰、五台峰、蓮花峰、白雲峰、鶴雲峰、三陽峰、蘭峰、雪人峰、應樂峰、觀音峰、中和峰、龍泉峰、玉局峰、馬龍峰、聖應峰、佛頂峰、馬耳峰、斜陽峰,且兩峰之間必有一溪相夾,點蒼山脈共有十八條溪流由山頂向東匯入西洱河。卻不知那漢子口中的“馮河”指的是哪一條溪水?
李宓心中暗自嘆口氣,南詔陽苴咩城傍山依水,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加之從劍南深入到陽苴咩城,路線實在拉得太長,也難怪鮮於仲通會因此輸得一敗塗地——八萬大軍陣亡六萬,剩下兩萬老弱殘兵逃回劍南時的狼狽景象,再一次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那漢子見李宓不說話,便又說道:“馮河在玉局峰和龍泉峰交匯處,乃是我們這裏赫赫有名的山巔之湖,傳說那裏是神仙時常出沒的地方,尋常之人不能隨意到那裏去驚擾,否則會有神靈降罪,屆時玉局峰上的望夫雲便會颳起暴風,翻騰起西洱河的湖水……”李宓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其實倒有一半沒有聽明白,他心裏仍在想着旁的事情,是以一臉的深沉與寥落。
白族漢子卻沒有在意他的神情,走在前頭指着遍山開得爛漫繽紛的紅色杜鵑,說道:“沿着這杜鵑花往上走,便可以到達馮河啦!”李宓跟在他身後,隨口“嗯”了聲,忽聽漢子“咦”地聲,聲音里透着無比的驚奇與惶恐,緊接着撲通一下,他竟誠惶誠恐的跪在了地上,叩首膜拜道:“最最尊貴的本主神哪,我阿黑請求您的寬恕……”
李宓抬頭望去,只見峰頂碧藍無痕的天空中竟古怪的出現一朵孤單單的白雲。天上有雲本也不稀奇,可奇就奇在那朵孤雲在空中忽起忽落,上下飄動,若盼若顧,彷彿是個有生命的實體一般。李宓心中大喊古怪,可沒等這兩個字從他嘴裏跳出來,山頂颶風驟然加劇,颳得形如虯龍的杜鵑灌木叢整個傾倒在地,就如同那白族漢子阿黑一般緊緊的貼伏在了地上。
阿黑驚叫道:“望夫雲!是望夫雲……快走!快走!再不離開就要丟掉性命啦!”說著,他一把抓向李宓。這時風勁如嘯,阿黑才站起身,手還沒來得及夠到李宓的手指,整個人就被強勁的風力吹離了地面,他在空中連翻兩三個筋斗,一路滾下山去。
李宓大叫一聲:“不好!”連忙一個縱身跳到阿黑滾落的下方,同時運起千斤墜的功夫,強行穩住身形。但風勢實在太強,吹得他衣衫鼓動,颯颯作響,上身兀自左右搖擺不定。這時阿黑恰恰滾到他跟前,李宓眼明手快,急忙探手一抓,左手堪堪抓住了阿黑身上挎着的繡花荷包。
荷包的繩帶纖細,承受不起太大的重力,眼看繩帶將斷,李宓吼道:“把手給我!”阿黑面如土色,勉強將手伸出,遞了兩次左手手指才勾到李宓的右手。只聽“啪”地聲脆響,荷包繩帶斷裂,颶風將荷包卷到了半空中,夾雜着零碎的雜草碎石,咆哮着向山下衝去。
李宓雖然武功不弱,但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要想救護一名毫無武功底子的尋常之人,只怕也是力不從心。時間若是拖得久了,李宓力竭,兩人終是免不了要被颶風捲走,難逃噩運。
正在焦急時刻,忽聽身後破空聲起,那種撕裂颶風發出的尖銳嘯聲使得李宓原本就緊繃的神經為之一振,正當他猜度來者是敵是友的瞬間,一團白色緞帶刷地卷上他的腰身。李宓本已搖搖欲墜的身子得這緞帶之力,立時又穩若磐石。他趁機將阿黑拽到身旁,卻發現他已然經受不住昏厥過去。
李宓聽到身後耳畔除了呼呼的風聲外,還夾雜了一種細微的呼吸聲,知道方才救他之人就站在他身後,忍不住脫口道:“多謝!”
他的頭才稍微一擺動,便聽身後一聲厲喝:“不許回頭!你若敢回頭偷偷瞄上一眼,我便立即鬆手!”李宓愕然。聽那聲音似乎是位女子,言辭威嚴,且透着股凌厲霸道。李宓身份尊貴,向來心高氣傲,何曾受過他人如此威嚇?若非念在她方才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當已嚴詞還擊。
李宓心有不甘的咽下這口氣,三人站在風中足足挨了半個多時辰,才見風勢緩解。這望夫雲的颶風來時突然,去時也匆匆,轉眼功夫,天空放晴,杜鵑花依舊開得爛漫絢麗,似乎一切都未曾發生過一般。
李宓大大的鬆了一口氣,感覺像是從鬼門關繞了一圈,終於又揀回了一條性命。懷中的阿黑蠕動了幾下身子,緩緩蘇醒。李宓喜道:“阿黑哥,你可有哪裏受傷?”阿黑茫然的瞅着他,好半天才撫頭呻吟道:“我的頭有點痛!唉,真奇怪,我明明看到你背後有團白白的影子飄過來的,剛想喊你,突然額頭上就像是被蟲子狠狠咬了一口,接着我就什麼都不知道啦!”
李宓心裏一凜,想起救了他倆性命的女子,一時情急竟忘了那女子的威嚇,猛地轉過頭去。只見茫茫群山,卻哪裏有半點人影?
李宓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腰上仍纏着那條緞帶。他一把扯下,見那不過是尋常白族女子穿戴時系在腰上的佩帶,帶角上綉了一株硃色杜鵑,碧綠葉片上托出十二朵鮮艷逼真的漏斗型花冠,其中一朵最大的杜鵑上綴了一顆晶瑩剔透的朝露,露珠瑩瑩,雖是絲線所綉,卻極為生動逼真,仿若真物。露珠反光,映出一道銀芒,略略彎曲的形狀倒像個的草書“一”字。那“一”字雖然簡單,但從落點到收筆,無不顯處書寫之人的書畫造詣。更為令人稱奇的是這刺繡之人,竟將如此一個巧妙的小字隱藏在一朵杜鵑花冠托起的朝露之中,真可謂心思手巧到了極處。
李宓文武全才,他雖是武將出身,但是琴棋書畫無一不通,是以看着那朵杜鵑上的“一”字,想像着這一點一劃時的手感時,不由得想痴了。
阿黑道:“阿宓哥,時候不早啦,你若想到馬龍峰去,還是快快動身的好!”一句話點醒了李宓,使他想起這次入南詔的真正目的,他渾身一顫,叫道:“不錯!正事要緊!”胡亂的將佩帶塞進自己的袖內,急忙動身前往馬龍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