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那天晚上,明薇好好地收拾了一下房間。
她把那個周明薇留下來的書本歸納整理,全部收在床底。房間裏一下變得整潔寬敞了許多,當初那些書本帶來的壓迫感也隨之消失了。
這個周明薇的一生過得壓抑又糊塗,如果給她機會重來,她不知道多後悔吧。現在張明薇成了周明薇,會利用這寶貴的機會,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走自己要走的路。周明薇的過去,再也影響不了她。
明薇好好洗了一個澡,從浴室的鏡子裏審視現在的自己
周明薇是個年輕女孩,而且模樣還不錯。雖然現在看上去氣色不好,又過於削瘦,但是依舊可以看出遺傳自王媽媽的白細皮膚和清秀的五官。
周明薇有一張鵝蛋小臉,鼻子和嘴巴只是普通端正,但是一雙丹鳳眼十分漂亮。黑白分明,水色瀲灧,眸色幽深。稍微帶一點情緒,那雙眼睛裏就好像藏着一個故事似的迷人。
而且周明薇個子高挑,約莫有一米六八,身材勻稱,一雙腳卻小巧圓潤,每個指甲都圓圓的,十分可愛。
張明薇原本是個其貌不揚的女子。她沒有這麼高挑的個子,也沒有這麼漂亮的眼睛。她唯一有的,也只是白皙的皮膚,和溫和善良的個性,以及雄厚的家產。
沒有美貌,也沒有健康的身體,可是張明薇偏偏喜歡上了戲劇,熱愛表演。因為身體的緣故,她放棄了戲劇表演,而選擇戲劇影視文學,純文科,天天看書看影片然後寫論文。
悶熱的浴室里,明薇抹凈鏡子上的水氣,衝著鏡子裏的人開始微笑。
先是淡淡的,疏離而友好的微笑。然後笑容加深,熱情而誠摯。眼睛裏帶上魅惑的色彩。臉微微側向一邊,眼波流轉,輕輕一瞥,充滿挑逗。
不錯。
笑容再慢慢凝固,眼睛瞪大,轉為吃驚,嘴唇微微開啟。難以置信的感覺,震驚,再帶上恐懼。
隨後,悲傷浮現,佔據了所有的表情。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
淚水充盈眼眶,慢慢的,慢慢的,從眼角滑落……
下一秒,所有表情都消失,好似被大手一把抹去。
明薇用毛巾擦了擦臉,深深吸了一口氣。
很好。周明薇表情豐富,好控制,又十分具有渲染力。
特別是,這個姑娘笑起來可以天真爛漫,也可以風情萬種。哭起來的時候,面部肌肉不需有大牽動,就可以給人悲傷的效果,顯得十分楚楚動人。
以明薇這麼多年選秀挑藝人的眼光來看,這個周明薇還真是一個好苗子。小姑娘又還很年輕,可以好好雕琢,將來大有前途。
也許,這就是上天對她的補償吧。
收取了她病弱的身子,換給她一個健康的軀體,還有,一個大好的未來。
次日,明薇起了一個大早,和宋佳妮準時趕到殯儀館。她們換上了發下來的黑色制服,開始擺設嘉賓席。
走到靈堂門口,明薇抬頭就望到裏面那一張懸挂在白幕上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自己正笑得歡。
照片是好照片,但是看到自己的照片做成遺像高掛在靈堂,真是毛骨悚然的同時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啼笑皆非的感覺。
特別是,靈台上還擺放着一口黑色大棺材。毋庸置疑,張明薇女士的遺體此刻正躺在那棺材裏,準備着接受眾人的鞠躬和哀思。
這邊,周明薇姑娘一邊感受着背後那股詭異的涼風,一邊和工作人員一起擺椅子,倒茶水。
昨日面試她們的那個女職員跟在一個女子身後走了過來。
看到這張熟悉的面孔,明薇鼻子不由發酸。這是人事部的經理劉姐,和她關係一直十分親厚。
劉姐先走到靈台前,朝張明薇的遺像微微鞠躬,然後才走到員工面前來。
“現在已經九點了,客人會陸陸續續到達。我希望你們能莊重得體地接待他們,要懂禮貌,不準嬉笑。還有……”她的目光犀利地把一個女孩從人群里挑了出來,“哪個准你化的妝?你知不知道這裏是靈堂?塗脂抹粉的像什麼樣?快去洗了!”
那個女孩紅着臉,低頭匆匆跑走了。
劉姐沉着臉收回目光,“我只說一件事。今天的追悼會,我們並不招待媒體。如果發現有記者溜了進來,立刻通知保安。”
女孩子們齊聲應下。
明薇覺得心裏一暖。她生前行事低調,更何況人已經死了,更不想受媒體騷擾。
顧成均沒有拿她的喪事來做秀,也算還有點良心。
宋佳妮忽然用手肘激動地碰了碰明薇,然後朝門口使了一個眼色。
一個挺拔身影出現在禮堂門口,引起了一點小小的騷動。
顧成均依舊一身黑色,戴着黑袖章,只是沒戴墨鏡,眼底的黑眼圈有點重。
怎麼,莫非太過興奮,以至於夜不能寐?
明薇冷笑。
劉姐走過去,和顧成均說了幾句話。顧成均要回答的時候,她卻轉過身面無表情地走了。顧成均略微尷尬地站了片刻,才走到靈台前。
棺木是合著的,旁邊擺滿了白色菊花和百合,供奉着果盤茶點,燭火長明。
顧成均站在前棺木前,然後跪了下來。
不少人都停下手裏的事,看了過去。
顧成均取來了香,放在蠟燭上仔細點然了,然後插在香爐里。
頂正的燈光照射下來,他俊美的臉上帶着清晰的疲倦。
短暫的停頓后,顧成均無聲地輕嘆了一下,站了起來。然後在助理和經紀人的陪伴下,出去迎接賓客。
從頭至尾,他什麼話都沒說。
明薇注視着他離去的方向,內心五味雜陳。
六年夫妻,最後人死燈滅,分道揚鑣。
前來悼念的客人陸陸續續到達了。有公司里的員工和藝人,也有工作上認識的夥伴和朋友。張明薇在圈內口碑還算不錯,沒有結什麼怨,大家又賣顧成均一個面子,所以不少以前有過交集的巨星大腕也到場來,獻花鞠躬。
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不論真心還是虛偽,都做出沉痛惋惜的表情。星光雲集的追悼會,落在明薇的眼裏,也倒生出幾分不枉此生的感慨。
當看到那一對熟悉的夫妻出現在門口時,一直冷靜旁觀的明薇也不禁濕了眼睛。
許雅雲是明薇的大學同學和好友,她的先生李東川算是明薇的遠房表哥。當年還是明薇撮合得他們兩個。
許雅雲臉色蒼白,雙目紅腫,面帶煞氣。顧成均伸手過來,她沒看到似的大步朝遺體走去,把顧成均就那麼晾在一邊。
“明薇,我是雅雲。我來送你走……”許雅雲說著哽咽,然後啜泣起來,“你的命好苦呀,明薇!我說你頭腦天真,輕信別人,你總不聽。為那種狼心狗肺搭上你的一生,你何苦?”
旁邊客人議論紛紛。她丈夫老李站在旁邊一個勁嘆氣,掃了顧成均好幾眼。
顧成均陪站在一旁,誰也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緒。
許雅雲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是真的傷心,“你走了也好,省得活着受人閑氣。你清清白白的,沒有對不起誰,也沒辜負誰,重新投個好胎,快快樂樂做人!”
老李把太太扶了起來。明薇搶先一步走過去,引他們兩人就坐。
只聽老李低聲說:“你這麼鬧一場,到時候怕有人要亂寫。”
“怕什麼怕?”許雅雲冷哼,“明薇是死人,她什麼都不怕。活着的,做了虧心事的人才會怕!”
“今天沒見甄惜來……”
“她敢!”許雅雲雙眼迸射凶光,“那不要臉的小賤人敢來,我就敢當著眾人面撕爛了她的臉!”
“好好,你別生氣,當心孩子……”
明薇端茶的手不由抖了抖。
她還不知道雅雲懷孕了。
許雅雲難過道:“可惜明薇來不及知道了……”
“她在天有靈肯定會為你高興。”
許雅雲長嘆,“明薇可喜歡孩子了。她當年那個孩子要是生了下來,都有三歲了吧。”
這句話像一根針一樣深深扎進了明薇的心裏,疼得指尖都發麻。
張明薇當年懷孕過。雖然醫生說她心臟不好,懷孕風險很大,顧成均也勸她放棄,可她還是堅持保住那個孩子。
可惜的是。懷孕二十周的時候,她出了一點意外。
一個激動的影迷衝過來把她撞倒。她跌在地上,不幸流產。
她那次也算在死亡線上走過一遭,重症監護室里一躺就是好久,住院大半年。
孩子沒了,成均雖然遺憾,但也不糾結,還寬慰她,說以後從親戚家抱養一個就是。
如果張明薇至今還不知道顧成均和甄惜的事,如果她沒有被這對狗男女氣死,那沒準還真就去抱養一個孩子了。
然後將來紙包不住火,真相大白,他們母子倆再在家裏抱頭痛哭。顧成均心軟點估計會浪子回頭,狠心點則拎着行李摔門而去。第二天各大網站新聞報紙頭條都寫着“顧成均薄情寡義,為小三拋棄妻子”……
嘖嘖,這齣戲不知會多熱鬧。
門口又是一陣騷動。
宋佳妮把明薇拉到一邊,低聲不住說:“咦?真的是譚立達?譚大導演?是他嗎?”
那個年過半百的男子看着始終那麼氣度不凡,不怒自威。周圍的藝人和工作人員肅然起敬,唯獨顧成均非但沒有肅立,反而露出鄙夷的神色。
譚立達導演和顧成均關係不好,基本算是業內共知的一件事。張明薇當年為了調節兩人幾乎使出渾身解數,可全都是無用功。
面對顧成均的冷落,譚立達也不屑一笑,從他身邊大步走過。
對着張明薇的遺像,譚立達站了半晌,垂頭低嘆了一聲。
許雅雲夫婦走過去,叫了一聲:“譚伯伯。”
譚立達苦笑了一下,“白髮人送黑髮人。”
許雅雲又開始落淚,“明薇也不想的。”
譚立達搖了搖頭,“我對不起老張。當初承諾了要照顧好薇薇的。”
許雅雲夫婦把譚立達扶去一邊說話。
明薇覺得滿嘴苦澀,吃了苦膽一般。
譚立達是張父的好友,也是張明薇的乾爹。這位國際知名的大導演膝下無子,把明薇當成親生,對她極好。永盛投資的影片,許多獲獎的都出自譚伯伯之手。
看到譚伯伯鬢邊的白髮,明薇視線模糊。她轉身朝洗手間快步走去。
冰涼的水帶走臉上的淚水。
鏡子裏雙眼通紅的少女,那張陌生的臉。她已經不是周明薇了呀。
好友的淚水,長輩的惋惜,彌補了她因為丈夫的淡漠而產生的悲痛。
誰都知道張明薇是老好人,於是誰也沒把她放在心上。生意場上大家呼朋喚友,此刻也並沒有誰真心實意為她嘆息。所以說情不在多而在精。有許雅雲夫婦和譚伯伯的哀悼,她已經知足。
關上門,坐在馬桶上,明薇閉着眼睛慢慢平復心情。
“咳咳……”隔壁間傳出低沉的咳嗽聲,緊接着,“那個……”
“啊——”明薇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伸手把門頂住,“是誰?”
女洗手間怎麼會有男人的聲音?
“哎,哎,那個……”隔壁的那位男同胞充滿了無奈,“小姐,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
明薇深吸一口氣,準備要叫了。
“你可千萬別叫!我絕對不是壞人!哎,這裏也就我們兩個人……”
明薇不再遲疑,拉開嗓子就嚷嚷:“變態呀!來人呀——”
“別別別!小姐,姑奶奶,我求你了!”
明薇義正嚴詞:“死變態,這裏是女廁所!”
“我知道……我是說,我現在知道了。”這位哥們兒聽聲音都快哭了,“我真不是壞人。我就是想求你幫個忙。”
“你跑女廁所里來求人幫忙?”
“我沒有專門跑女廁所,小姐。這真是一個誤會!我助理也不在身邊……我看你好像也是工作人員……”
“你到底想幹嗎呀?”明薇打斷了他的嘮叨。
隔壁的人為難地嘆氣,“那個……”
“哪個?”明薇問。
“呃……就是……你有……廁紙嗎?”
明薇張着嘴愣了兩秒,然後把視線轉向空空的衛生紙筒,然後再轉向自己手裏的最後一片紙巾。
她撇了撇嘴,乾脆道:“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