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好。”她一口拒絕了,補充說,“紀寬還在學校呢。”
“顏晴,顏晴……”電話那邊傳來醇厚的男聲。
“紀寬來了,我先掛了。”顏晴掛斷了電話。
紀寬,我認識他,他也許也認識我。
中考放榜,我以六分之差和省重點擦肩而過,余雲朗蹲在沙發上抽掉了兩包煙,終於做出了一個決定,買!底價三萬,差一分三千!
我當即拒絕了,“考不上,我也不上!”適逢某歸國華僑在市裏面號稱投資五千萬建立了一所私立學校,在各大媒體上鋪天蓋地地做廣告,吹得天花亂墜,低於重點分數線二十分以內,會有不同程度的學費優惠,最關鍵的是號稱全封閉軍事化管理,所有的學生必須住校,我義無反顧的決定成為該校第一屆學生。後來,很多同學都後悔來這裏。我過去的老師,同學都為我而惋惜,而我從未有片刻後悔,因為——我遇見了顏晴。
你永遠不知道,生活是多麼奇妙的一件事情。在絕望的時候收穫希望。
二零零一年,高二。我受夠了這所學校,在這封閉的如同監獄一樣的學校里,同學們除了炫富就沒有別的事可做,我覺得壓抑和沉悶,未和余雲朗做任何商量,決定休學,去找校長辦理休學手續的時不但被拒絕,反而還被他嘮嘮叨叨苦口婆媽地說教了半天。回到寢室后,我將所有的個人用品一股腦兒地收拾進大大的行李箱中。
學校一周只休周日下午半天假,平時出門,需要政教老師批准的假條,學校各處圍牆旁有保安巡邏,嚴防學生翻牆溜出去玩。
我輕車熟路地拉着箱子走到了食堂靠近圍牆的一側,這裏是最容易翻身出去的地方。時值月休,學校裏面幾乎沒什麼人。可是,圍牆下面正站着一個女生,手攀着牆壁正準備翻牆,她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這個地方我前前後後翻了幾十回,還是頭次碰見女生。
她聽見了身後的響動,慌忙回過頭,見到不是保安,而是拎着行李箱準備一樣翻牆而出的我,會心一笑。我看着她,她是這樣的特別,眼睛黑而明亮,眼角有魅惑的弧度,她的笑容又是那樣的安靜,如夏天燥熱的內心被清風浸潤,喧囂一一歸於沉寂。
“我幫你。”我說。
我翻上牆頭,她將行李箱遞給我,我扔到牆的另一邊,箱子撞擊在地上彈開了鎖扣,我裝了滿滿一箱子的書和CD散了一地,風將樹葉吹得嘩啦啦作響。我伸出手臂,目光直視着她,她大方地將手放入我的掌心,等待着我將她拉上去。
內心在這一刻忽然變得纖細而敏感,細微的聲音被無限放大,時間的流逝在驟然放緩,她仰起的面龐,潔凈美好,笑容輕輕地綻放,宛如一朵潔白的蓮花盛開,驚艷了歲月溫柔了時光。
不遠處的河流不動聲色地流淌,沿河的公路上傳來隱約的車輛呼嘯聲。這天地如此安靜,也及不上我內心的悸動。
我深吸一口氣,用力,將她拉了上來。在圍牆上她和我相對而坐,她離我如此之近,近到我可以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清香。四肢百骸的血剎那間回涌至心臟,心跳猛然加速,似乎隨時要從胸膛中跳出來,奔向她的方向。
我不敢對視她清澈的目光,嫻熟地躍下牆頭,把空箱子沿着牆豎放,然後抬頭對她說:“好了,下來吧。”她一點都沒有女孩子常有的扭扭捏捏,站在箱子上身手利落地跳了下來,“謝謝。”她一邊拍着手掌的灰塵一邊說。
“不謝。”我俯身收拾行李箱散落的物品。她幫我一起整理,“你有這麼多書和CD呀,不過,你帶這麼多東西做什麼呢?”
“我要離校了啊。”我惆悵地說。
“哦。”她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卻沒有好奇地問我原因。
“你什麼星座?”她問。
她的思維好跳躍,話題莫名其妙轉到了星座。不過,我隨即反應過來,她是為了不冷場沒話找話。“獅子座。你呢?”
“天秤座。”
拖着行李箱和她一起沿着新建成的濱河路向公交車站走去,一路上說說笑笑,黃昏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我的心卻一點點難過起來——我就要離開學校了,再也不要回到學校了,可是我卻在離開的時候才遇見她,是第一面,也將是最後一面。
走了很久,才到達公交車站。我坐上巴士,車門閉合的瞬間,她在站台上沖我揮手,大聲喊,“再見!”
這真是一場奇怪的遇見,在離別的時分送別的她竟是初見。
我趴在車窗上往回望,她正在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路燈將她的影子拖在身後,她的背是那樣的單薄、寂寞且堅韌。公交車啟動,我離她越來越遠,遠到漸不可見,悲傷突如其來地襲擊了我。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我的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她的姓名:顏晴。此後的時光里,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那天晚上我們沒有遇見,是不是就不會有了以後長達十年的無助和糾葛?是不是我們各自的人生有着完全不同的軌跡,不相干,但卻各自幸福。
回到家中,余雲朗正在沙發上看電視。他看見我回來了,習慣性地問一句:“放假了?”當他看到我身後的行李箱時,神色起疑,平時放假我頂多背個包,書都不帶一本,只裝些臟衣服回來洗。他把手中的遙控器放到茶几上,高大的身影站在我的身前,表情嚴肅,咬牙切齒地說:“兔崽子,是不是在學校闖禍被開除了?”他凶神惡煞的樣子,好像只要我敢答一個“是”,就立刻把我大卸八塊。
“不是。”我緊張地回答道。
他看我的神色不似作假,略微鬆了一口氣。
“是我自己想要休學!”我做好了迎接暴風雨的準備,索性說了出來。
“什麼?!”余雲朗的瞳孔猛地收縮,目光如針一般射了過來。
“我……我在學校裏面實在呆不下去了,心情很抑鬱,想離開學校一段時間休息一下。”
余雲朗的表情有些茫然,似乎一時間還未轉換過來。他點了一支煙,狠狠地抽了兩口,繚繞的煙霧將他的面部模糊。最終,他沉默地轉身走了。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床,出去刷牙的時候見到班主任正坐在客廳裏面與余雲朗談話。老師發現我私自離校,找到家裏來了,苦口婆媽地勸我回校。
余雲朗竟然說:“如果他想回來休息就讓他休息吧。”
我懷疑我幾乎聽錯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余雲朗,在記憶中,他總是很嚴厲,稍有不從,就是一頓打,小時候我帶着鄰家妹妹去捅馬蜂窩,馬蜂蜇了鄰家妹妹,他攆着我從街東頭追到西頭;考試考差了,一巴掌就拍了過來……後來,我長大了,他不再打我,但是依舊呵斥我。
而我進入了青春期,所有的叛逆也全是針對他,他所厭惡的必是我所喜歡的。
這次逃離學校,我本以為他會暴跳如雷,然而,他卻似乎理解了我,理解了我的痛苦與煩悶。
休學期間是一段難得的閑暇的時光。偶爾,我聽着音樂在灑滿陽光的陽台上看書,偶爾一個人去旅行,做一切想做的事情,隨心所欲,反省內心,並因此愉悅而滿足。
然而,在閱讀恍惚的間隙,在旅途停留觀看美景時,腦海中總是浮起她的身影,那個我不知道姓名的她。我開始想念一直逃離的學校。兩個月後,我決定返校。
在校門前,我一眼看見了她!她正在校門前,笑容恬淡,她的笑容有種安定人心的力量,一個中年男人從一輛奧迪A4的後備箱外拎了兩袋衣服遞給她。我聽見她叫他紀寬,他穿一身休閑的服裝,頭髮很短,乾淨利落,儒雅而又成熟。
我拉着兩個月前伴隨着我離開這裏的行李箱,從她身旁經過,她看見了我,對我笑了笑示意,我的心底剎那間如被春風吹拂,一片山花爛漫。
我輕聲地說:“嗨。”
她是我的毒藥。也是解藥。
後來知道那個被她喚作紀寬的男子是她的養父,從七歲開始,她就和紀寬生活在一起。她不習慣叫他爸爸,她總是喊他,紀寬,紀寬……到現在,已經習慣了。至於她的親生父母,她絕口不提。
她和紀寬的熟絡我很羨慕,真想當著余雲朗的面喊他余雲朗,而不是喊爸爸。我可以喊,余雲朗,幫我倒杯水;余雲朗,早點睡,看球賽別那麼晚……這樣的親密無間,顯得不那麼生分。
可是我也只能想一想,如果我膽敢當著余雲朗直呼他的名字,他雙眼一瞪,一巴掌拍過來,“造反啊,沒大沒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