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待到二月底,那些持刀佩劍的人紛紛湧進河南境內,大批武林人士在少室山下的小鎮上聚集活動。李悅的傷勢早已恢復得差不多,這一日她興緻高,便央着謝君愷帶她下山去逛逛,謝君愷不忍拂了她的興緻,便一同跟下山來。
李悅自離宮以來,跟着郤煬一味的趕路,從未暢快的遊玩過,此時一下得山來,便被山下熱鬧異常的景象所迷,留連忘返,哪裏還顧及自己體弱氣虛的毛病。
如此暢玩了半日,謝君愷忽然挨近她的身子,低聲道:“後頭有兩個人一直跟着咱們,姑娘可曾留意到?你別回頭!別讓他們察覺了!”
李悅的身子不由一僵,嘴角微微蠕動道:“你知不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謝君愷拉着她疾步而走,也不答話。李悅心裏更加不安,又問道:“是官府的人么?”謝君愷低答:“不是。”
兩人行色匆匆的穿過大街,走到人煙稀少處,謝君愷伸手托住李悅腰身,施展開輕功,愈奔愈快。李悅只覺耳旁風聲呼呼而過,小道兩旁的樹木眨眼閃過,速度真是快得難以想像。正奔得起勁,謝君愷突然身形一頓,猛地剎住腳,右腳尖輕輕一點地,左手緊摟李悅細腰,縱上一棵樹去。同時右手食指與中指一夾,夾住了一枚金燦燦的東西。
李悅靠在他身旁,在樹枝上剛站穩腳跟,耳旁就聽到謝君愷低沉渾厚的輕笑道:“一出手便是五兩赤金,可真是大方的緊啊。”李悅拿眼一瞄,見謝君愷右手手指夾住的那東西長約兩寸,周身金黃,形狀仿若一條小金龍,龍頭栩栩,龍尾尖銳犀利。李悅不認得,問道:“那是什麼?”謝君愷解釋道:“這是暗器。發明這種暗器的人心思細密,獨具匠心。你看,這小金龍無論從外型構造還是手感重量,無一不恰到完美。”
李悅攤開手,謝君愷把小金龍放在她掌心,囑咐道:“小心龍尾,它很容易割傷你的手。”李悅拿在手裏端詳片刻,看它做工精美,真是愈看愈喜歡,問道:“你說的那麼清楚,那這暗器的主人你認得羅?”謝君愷微笑搖頭道:“也許認得,也許不認得。”李悅道:“怎麼說?”
謝君愷含笑仰頭,提氣大聲喝道:“唐二小姐,你站在對面樹上也累啦,下來歇歇吧!”他喝聲中隱含深厚內力,對着那棵大樹遠遠傳送出去,真是威力驚人。小樹林裏鳥雀振翅飛動,對面那棵大樹的樹枝更是悉悉索索一陣劇烈搖動,然後就聽得一個女子清脆的“噯唷”聲叫喚,那樹枝上跌下一個人來。
人影在落地時身形一晃,便穩穩的站在了樹底下。謝君愷見那少女落地時露了一手好輕功,禁不住便要喝彩。那名少女落地后快步奔來,謝君愷扶住李悅,躍下了樹。下樹后他才看清楚那少女的臉,發覺她竟並非是自己猜想的那個唐二小姐唐莞。
那名少女生就一張清純臉孔,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看起來比李悅還要稚嫩些。謝君愷問道:“敢問姑娘是唐家哪位千金,與唐莞姑娘如何稱呼?”那少女瞪大眼睛,滿臉傲氣道:“唐莞是誰?我不認得。”
謝君愷趕忙作揖道:“抱歉,是在下唐突,認錯人了。”他原猜想唐門中人最擅長暗器,這小金龍做的既古怪又精細,江湖上除了唐門自然不作第二人想,哪知卻看走了眼。
那少女也不理會他,一雙秀目滴溜溜的不住在李悅身上打量,臉色越看越喜,最後歡然嫣笑,對着李悅福了福身,道:“小姐好啊,婢子給小姐請安啦。”
這下子不只謝君愷驚訝,就連李悅也給弄得一頭霧水,不明所以,說道:“你認錯人啦,我不認得你啊。”那少女不答,反笑道:“婢子喚作羽幽,羽毛的羽,幽蘭的幽。”說著還伸手親熱的拉住李悅的手。
李悅惶然,戒備的想掙開手,沒想輕輕一掙卻是絲毫沒用。別瞧羽幽的手纖纖小小的看似柔軟無力,這樣拉住李悅還就像一塊粘膠粘上了手,怎麼甩也甩不脫。李悅漲紅了臉,說道:“你快放手啊!”
羽幽仍是面帶笑容道:“婢子好不容易找着了小姐,現在怎麼可能輕易放開呢。”李悅愈加心驚,扭頭瞥看謝君愷,見他也正滿臉狐疑的在打量她,她慌道:“我不認得她的!”
羽幽笑道:“小姐不要耍脾氣玩笑啦,快些跟了婢子回去吧,主上早等急了。”李悅怒道:“我說不認得你啦!”她心裏真惱了,左手抓着那條小金龍拇指輕扣,食指微曲,往羽幽拉着的那隻手背上刺去。李悅出招甚慢,羽幽早瞧的一清二楚,當下輕嗤一笑,手臂一沉,便欲避將開去。哪知手背穴道上一麻,仍是被李悅敲中,五指軟軟的鬆開李悅的右手。幸好李悅手下留情,用的是龍頭,而非龍尾,否則羽幽的那隻手恐怕早給扎出個透明窟窿。
羽幽面色一變,身子快速的往後縱開,嘴裏發出聲尖銳的呼哨,小樹林裏嘩啦一片響動,也不知打哪竟躥出四五名黑衣蒙面人來。
謝君愷早在蒙面人躥出時便搶先一步抱起李悅,施展輕功往反方向逃去。羽幽料不到他們竟會不戰而逃,甚至連句話也沒撂下。愣了愣才醒悟過來,叫道:“還不快給我追!”
如此一耽擱,卻哪裏還追得上,追出一里后,終於連謝君愷和李悅的人影子也瞧不見了。羽幽停下步,恨聲跺腳道:“可惡透了,明明已經落在我手上了,居然還會被他們逃掉。那個男的實在太狡猾了,哼!”愈想愈氣,反手一掄,劈劈啪啪朝那五名蒙面人臉上各甩了一巴掌,罵道:“都是一群廢物!”
那五名蒙面人動也不動,直挺挺排成一排的站着。羽幽恨道:“統統給我滾回去!”五人異口同聲道:“是!”也不見他們身形如何晃動,五人一散而開,消失了。
羽幽自言自語道:“他們跑不遠的,我定能把她找出來。”說罷,施展輕功,擇了一條小道飛奔而去。
謝君愷與李悅二人其實並未跑遠,兩人就躲在一塊大岩石後頭,待羽幽走後,李悅才緩緩舒出一口氣。謝君愷道:“剛才嚇到你了吧,現在沒事啦。”
李悅側過頭,說道:“你怎麼知道會有埋伏,你不是不相信我說的話么?”謝君愷笑道:“誰說我不相信你了?”李悅道:“我看到的,你瞧我的眼神里滿是狐疑。”
謝君愷見她使小性兒,笑道:“我那時正運功辯聽那些樹林裏埋伏的人所發出的細微呼吸聲,我滿臉狐疑絕不是針對你的。我是在奇怪那少女到底是何來歷,年紀小小,身手卻已不弱,底下更有一幫人供她驅使。你明明不認得她,她卻好象認得你般,而且……”目光下垂,落到李悅握着的那條小金龍上,說道:“這小金龍來歷不凡,自古龍乃帝王象徵,那叫羽幽的少女怕是與皇室脫不了干係。”
李悅“啊”地低叫,她心裏其實早隱隱猜到,那羽幽恐怕便是太平公主派出來刺殺她的殺手,只是不大願意相信罷了。此刻聽得謝君愷說破,心裏煩亂如麻。
謝君愷見她神色有異,問道:“你想起什麼了嗎?”李悅連忙否認道:“沒有!”謝君愷道:“你原是皇宮裏的宮女,我還以為你會想到些什麼線索。不過,不管怎樣,那羽幽欲對你不利,這是最明顯不過的。”
李悅不答,謝君愷以為她是嚇壞了,便說道:“此地不宜久留,我看我們還是回少室山上比較安全,那裏畢竟是少林寺的地頭,他們應當忌憚三分,不敢亂來。”頓了頓,放柔聲音道:“你別怕,有我在你身邊,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李悅眼圈一紅,險些落下淚來,心裏想道:“怎的他也來說同樣的話?郤煬當初也這麼說,可現如今呢,他卻又在哪裏?”
謝君愷卻哪裏猜得到她這些女兒家的心事,兩人互不吭聲,各自思量着事,一路往山上走去。行到半山腰時,謝君愷倏地停下腳步,雙目斜睨,一臉凝重。李悅心裏咯噔了一下,小聲問道:“怎麼啦?”
謝君愷眉頭緊皺,悄悄把李悅拉至身後,對着狹道旁的灌木叢大聲喝道:“什麼人鬼鬼祟祟的,趁早給我滾出來吧!”話音方落,灌木叢嘩啦分開,果真站出兩個人來。左邊的個子高些,皮膚白凈,長相頗為憨厚,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後生,右邊的那個個子較矮,神情猥瑣,一條右臂衣管空蕩蕩的,是個獨臂。
年輕後生站起身後,臉皮微微一紅,有些尷尬。謝君愷道:“你們是什麼人?從山下大街上就一直跟着我們,想做什麼?”年輕後生忙擺手道:“不……不,我們沒別的意思,我們不是壞人……”
獨臂的矮子裂嘴一笑,接口道:“我們是華山派的弟子,姑娘不用害怕,我們是好人。”邊說邊湊近身來。謝君愷喝道:“華山派掌門邱志榮是你們什麼人?”
那矮子正是華山派的姜子建,他在長安城春明門外被唐穎用毒廢去了一條右臂,在華山足足休養了一個月,這次華山派掌門邱志榮收到少林寺“鋤魔大會”的邀帖,他便領了個頭,帶了幾個華山弟子先一步到河南嵩山來探探底細。哪知在山腳下那麼巧看到了出來遊玩的李悅,驚為天人,竟鬼使神差的一路跟了來。
這時聽得謝君愷問起,頗為驕傲道:“在下姜子建,乃是華山邱掌門嫡傳弟子……”話未講完,下顎一陣劇痛,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身子笨重的飛出去老遠,啪嗒摔進草叢裏。年輕後生嚇傻了眼,慌張的扶起師兄,結巴道:“你、你幹嘛打人?”
李悅冷道:“打的就是你們!”原來方才那一拳竟是她打的。
姜子建斷了一臂,重心不夠穩,好半天才站起,怒道:“死娘皮,你敢打老子?”李悅道:“你是華山派的弟子就該打,你是華山邱志榮的徒弟就更該殺!”一握手裏那條小金龍,飄身一晃站到兩人面前。姜子建見她絕麗的臉龐上滿是怒氣,駭怕的倒退一步,說道:“你……你要做什麼?”
他自從在唐穎手裏吃了大虧后,心裏隱隱便對氣勢迫人的女子產生了恐懼,慌亂中竟拉了那年輕後生擋在身前。那年輕後生站在李悅面前,雙目也不敢直視她,一張臉卻刷地漲紅了。
李悅冷冷問他:“你也是邱志榮的徒弟?”年輕後生道:“我……我叫白子華,我根基太差,掌門還沒準我行拜師大禮。”李悅道:“那你就給我快快讓開了吧!”
邱志榮在長安時曾無禮輕薄她,李悅對此恨之入骨。況且那次武林中人洗劫公主出行隊伍,濫殺無辜,最後還累及她與妹妹失散,李彤現下更是下落不明,邱志榮有份參與,她心中哪能不恨?一思及此,直氣得嬌軀顫抖不已。
身形微動,李悅左手手肘猛地撞中白子華胸口,將他撞飛五丈遠,纖纖玉掌倏地一翻,右手握着小金龍的龍尾已刺向姜子建。姜子建大愕,慌慌張張就地打了個滾,翻滾開丈許遠,堪堪避過。李悅一擊不中,跟着抬手便又是一刺。姜子建叫聲:“哎喲,我的媽呀!”連滾帶爬的跑開,李悅不依不饒,追上去便又是一刺,這次姜子建可沒那麼幸運,龍尾划中他的左臂,茲啦割破條大血口子,鮮血直流。
姜子建的武功原本並非如此不濟,實在是因為他剛失了右臂,武功大打折扣,加上心生恐懼,自然就連原有的一成功夫也使不出來了。
姜子建沒法替自己的獨臂點穴止血,眼看李悅舉手對準他的眉心又一刺而至,嚇得只差沒尿褲子。謝君愷沒料到李悅會真起了殺意,待要阻止已然遲了。白子華大叫:“姜師兄——”
李悅一刺剛要落下,姜子建閉目待死,耳旁突然有個蒼老的聲音道:“好狠毒的女娃子啊!”她只覺手心一麻,手裏的小金龍被某樣東西猛烈一撞,一個拿捏不住便給擊飛,小金龍去勢未停,吋地聲□了泥土裏。
李悅原沒想過要殺了姜子建,只是一時激憤才控制不住,這時腦子裏猛然清醒,一張臉孔刷地沒了血色,反倒呆住了。姜子建骨碌翻身躍起,抄起地上的小金龍向李悅胸口刺去,口中喊道:“他媽的,你去死吧!”
這一下兔起鵠落,實在是瞬息的事情,快的簡直讓人無法相信。謝君愷與剛才那蒼老聲音同時大叫:“住手!”
姜子建的手腕驀地被一隻大手牢牢抓住,動彈不得,他回頭剛罵道:“他媽的……”鼻子上重重的挨了一拳,和血打落兩顆門牙來。
李悅惶然的望着眼前這個驟然出現,救了她一命的年輕男子,只見他二十上下,劍眉入鬢,英挺非凡,唇角含了一抹冷笑,顯得剛硬無比。正恍惚間,謝君愷早拉了她站開一旁,取出一顆丹藥,說道:“張開嘴!”
李悅也不反抗,乖乖張開嘴來,謝君愷將丹藥喂她服下,說道:“你運運氣,看看胸口悶不悶?”李悅依言而行,過得片刻,忽然呼吸急促,額頭沁出一層薄汗,痛苦的捂住胸口。謝君愷連點她三四處穴道,說道:“不忙,穩住氣,慢慢呼吸,你知不知道你剛才運功傷了心脈?你身體虛弱,以後記得千萬不要過分使力,否則你身體吃不消。”
那蒼老的聲音又響起道:“阿彌陀佛!少室山乃清修之地,實在不宜打打殺殺,幾位施主若瞧得起老衲,便讓老衲做個和事佬,化干戈為玉帛如何?”
那白鬍子老和尚怎麼出現的,說實話謝君愷還真的沒留意到,但他用地上的小石子打落李悅手中的小金龍,謝君愷卻是瞧的一清二楚,那手法又穩又准,拿捏得恰到好處,沒有數十年深厚內力是絕辦不到的。少林寺的老和尚他都見過,卻從來沒看見過還有這麼一位武功高強的。
那救下李悅的年輕男子冷冷哼道:“我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但我最討厭看到有大男人欺負柔弱女子的,那樣的男人根本就不配叫做男人!”手裏一使勁,姜子建清楚的聽到自己手腕骨頭喀嚓斷裂的聲音,他“啊”地聲慘叫,昏死過去。
年輕男子道:“廢你一隻手,也好讓你長個記性。”眼光冷冷的掃過白子華,白子華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年輕男子接著說道:“帶他滾回華山,以後別讓我再看到他。”白子華戰戰兢兢的扶起姜子建,頭也沒敢再回一下,趕忙下山而去。
白鬍子和尚嘆了口氣道:“施主這幾年別來無恙,就連性子也還和以前一樣啊。”年輕男子道:“光相大師,你不也一樣,還是和以前那樣愛嘮叨。”他口氣雖然仍是冷冷的,但眼神已大為緩和,不似方才那般凜冽。
謝君愷這時才知那白鬍子老和尚的身份,趕忙過來行禮道:“晚輩謝君愷,見過光相大師。”光相伸手一托他的胳膊,阻止他跪下行禮,謝君愷臂下一沉,仍是恭恭敬敬的跪下磕了個頭。光相心裏頗為驚訝:“這年輕人好深的內力。”忍不住撫須笑道:“好!好!果然江山代有人才出啊!”說著伸手一指那年輕男子,道:“當年老衲雲遊遇着他時,他年方十七,卻已能與老衲過完千招不敗,老衲甚敢佩服與欣慰。此刻又能得見謝少俠,實在又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謝君愷聽聞那年輕男子竟能在光相大師手裏接完千招不敗,十分驚佩,拱手道:“請教兄台高姓大名?”年輕男子淡淡道:“水霄。”
李悅睜大眼睛,滿臉詫訝道:“水霄?哪個水霄?”光相大師笑道:“世上除了這麼一個‘無影劍’水霄,哪裏還會有第二個?”謝君愷面色一沉道:“無影劍?你就是則天武後身邊的那個貼身侍衛水霄?哼哼,果然聞名不如見面啊!”
水霄聽他言語中頗多譏諷,也不動怒,說道:“豈敢!多謝抬舉了。”李悅面色蒼白,臉上神情忽喜忽憂,心想:“他是水霄,他就是那個水霄啊!真是天可憐見,終於讓我見着他了!”唇角掀動,剛欲開口,又猶豫道:“若我現在說明身份,那我勢必就得立刻隨他回宮去了。那郤煬若來找我,不是要讓他撲空了么?不,我不走,我不能走。回去又能怎樣,母后雖然疼我,憐我,但我又豈能告訴她,太平公主要謀害於我?我倆同是母后親女,若讓她知道我倆姊妹骨肉相殘,她怎生受得了啊。若是不告訴母后,以我在後宮孤零零的一人之勢,終究要死在太平手裏。”當下心裏主意打定,深吸口氣,暗自恢復鎮定,又見水霄目光只在她面上掠過,顯然他並不認得自己,心裏更加篤定。
她眼波一轉,落在光相身上,當下冷笑道:“我道是誰幫着那惡人來殺我,原來又是少林寺的老和尚。”光相心道:“我哪有幫人要殺她的意思?這女娃娃年紀雖小,怎麼如此伶牙俐齒,歪曲事實?”細細打量過她,發出一聲驚嘆道:“女施主生的好相貌啊!”李悅道:“老和尚,你是說我生得美么?難道和尚也知道美醜?”光相笑道:“和尚當然也知道美醜,不過老衲稱讚的,是女施主有一臉的貴氣,你印堂飽滿,眼若秋波卻是嬌媚中更帶威儀。嗯,依老衲所看,女施主非富則貴,實有母儀天下的氣質啊!”李悅啐道:“老和尚,你懂不懂,母儀天下指的東宮皇后,當今天子的正宮娘娘。”
光相撫須而笑,謝君愷道:“現下世道不穩,天子的位置李姓子孫大家輪着坐,中宗皇帝龍椅都還沒捂熱呢,就被貶去當什麼廬陵王了。誰又能知曉現下的睿宗皇帝能在這張龍椅上坐穩多久?皇帝都頻繁更替了,自然就別提什麼東宮、西宮娘娘啦。”說著眼光冷冷的射向水霄。水霄道:“是李家男兒自己不爭氣罷了,怨不得誰。”李悅流落江湖,不知一月間皇廷內又發生大事。中宗被廢,睿宗登基,普天已改元文明。她心頭髮顫,凄惶的聽旁人談論她的家事,垂下螓首。
光相呵呵笑道:“皇家事自有皇家人定奪,咱們這些江湖閑人又何需操這份心呢?江湖人談江湖事,老衲長年在外雲遊四海,聽聞少林寺三月初一召開鋤魔大會,便急匆匆的趕回來了。幾位來少林也是為此事而來吧?如此甚好,大夥便一道結伴上山去,如何?”說罷,寬大衣袖一卷,大步走上山。
謝君愷道:“江湖人自然管江湖事,只恐怕這裏有人並非江湖人。”水霄跨步上山,淡然道:“水某在朝為官,在野便只是無影劍。”
李悅拉了拉謝君愷的衣角,抿嘴道:“你不喜歡他,只因為他替官家做事么?”謝君愷昂然道:“現如今,只有貪圖富貴之輩才會替武則天那妖婦做事!”李悅變色道:“我偏愛這貪圖富貴之人!”一跺腳,追上水霄,隨他上山而去。
四人先後到得少林寺門前,早有知客僧稟明方丈,光悟等人得知光相回寺,欣喜萬分,光德、光智與光晦三位神僧親迎至山門口。光晦性子最直,一見光相,大嗓門道:“哎呀,師兄你可回來啦!我足足可有兩年多沒見着你的面啦!”剛要再說下去,眼睛瞥見後頭的李悅,面色一收,道:“你來做什麼?”
李悅道:“旁人來得,怎麼我便來不得么?旁人來做什麼的,我自然也來做什麼的!”光晦道:“少林寺不歡迎你這妖女!”李悅道:“我若是妖女,你便是妖僧!”光相見兩人斗得不可開交,正感奇怪,光智卻將他拉至一旁,附在他耳邊,輕輕將事情緣由經過簡略的提了,只見光相面色愈漸沉重,不時緩緩點頭。
光晦鬥嘴顯然鬥不過李悅,不由氣惱的撓着光頭道:“你打的贏我,我便讓你入寺,否則少林寺不接待女眷,你還是趁早下山去吧。”李悅慍道:“你為老不尊,就只會欺負弱稚女流!”謝君愷上前拉了拉她,示意她不可逞一時之強,李悅正生他氣,不理他,用力掙開他手。回頭一瞧,水霄已替她擋在了光晦面前。
水霄道:“在下雖然武藝不精,卻最不恥那欺負弱女子的人。光晦大師若真要動手,那水某在此便替這位姑娘領教了。”光晦眼珠子瞪得老大,叫道:“你小子是什麼人?你認不認得我是誰?”雙掌一分,五指凝爪,擺了招虎爪手的起手式,雙手往土裏一插一提,大喝一聲,那泥土下約四寸便是堅硬無比的岩石,被他深入土裏這麼一抓,竟連土帶石的抓出一大塊巨石來。他雙手高舉斷石,那斷石足有一百來斤,石上附着的泥土悉悉索索剝落,掉在他頭上、臉上、肩上,甚至落進他的衣領里,弄得他全身灰頭土臉,他卻毫沒在意。
水霄冷冷一笑,右掌倏地往石上一拍,他拍的時候下手似乎很重,那擊打在石頭上的聲音也極響,但一掌落下后,石頭卻是紋絲未動。光晦仰天哈哈長笑,笑聲未歇,那斷石嗶剝發出下清脆的斷裂聲,光晦只感雙手一松,心裏剛叫聲:“不好!”那石頭已碎裂成無數小石塊,轟然塌下,噼里啪啦將他砸了個措手不及,差點活埋了他。光晦急忙縱身一躍跳離,滿身狼狽,指着水霄道:“你……你……”伸手一抹臉上的灰,說道:“好小子,有點門道,咱倆再行比過。”
水霄道:“多謝大師稱讚!”長身而立,也不見他擺出什麼過招的架勢來,光晦贊道:“好膽色,接我一招瞧瞧!”虎爪手氣勢凌厲的往水霄胸前抓落,李悅輕呼一聲,水霄腳未挪動,身子微微一側,避的恰到好處,光晦的右爪堪堪擦着他胸前的衣襟呼嘯而過。李悅叫道:“已經一招啦!”
光晦面上一紅,幸好臉上全是灰塵,瞧不出來,他大吼一聲,雙爪上下齊至,這招逼得水霄無論上下左右皆無處可避,唯一生處便是向後縱跳躲避,但他此刻身後正站着李悅。水霄濃眉一皺,左手衣袖向後揮出,一股柔勁將李悅穩穩送出三丈遠,他也不閃避光晦遞來的雙爪,右臂高抬,一掌拍向他胸口。掌未到,勁氣先及,光晦只感胸口一滯,內勁一緩,那抓出去的虎爪手威力大減,待打到水霄肩上,便如小兒撓癢,毫無力道可言了。
眾人看得真切,心裏紛紛讚歎,李悅在一旁又叫道:“第二招啦,說好一招的,怎的說話不算話,你還要不要臉啊?”光晦也不答話,虎爪手又出,向水霄抓去。水霄這回也沒迴避,正面迎上。兩人纏鬥在一起,甚為激烈,激斗鼓動的勁風愈加強大,李悅大感呼吸困難,連連後退,嘴裏不停大聲數道:“十、十五、二十……”
眼見李悅已數過五百,光晦畢竟年事已高,漸感吃力,水霄卻越打越快,反守為攻,步履輕盈,沒半點窒礙。其時孰贏孰輸早已明朗,謝君愷驚道:“想不到此人武功竟強到如斯地步,若換做是我,能在光晦大師手下走完五百招么?”思量再三,覺得自己雖然亦能接住光晦的五百招,但絕沒可能像水霄現在這般輕鬆。光相撫須頷首,心道:“不曾想五六年未見,他武功進步得竟如此神速。嗯,老衲果然沒有看錯,他實在是個罕見的練武奇才。”
只聽李悅大聲數道:“六百!”水霄陡然揮臂一振,一拳擊在光晦胸口,光晦噔噔倒退兩大步,胸前破綻大開,水霄趁勢一掌已按在他胸前膻中穴。光晦大愕,水霄收掌回立,光晦見他除了額頭上些許汗水外,竟是氣不喘,臉不紅,反觀自己卻早已累得氣喘如牛,不由暗叫:“慚愧!”,低下頭去,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衲輸了。”
水霄道:“是大師承讓了!”回手一指李悅,道:“這位姑娘可以進寺去了吧?”光晦黯然退開,光德踏上兩步,朗聲道:“老衲來領教少俠高招!”
謝君愷等人皆是一愣,水霄撩起長袍下擺,一揖道:“願領賜教。”那股輕描淡寫的傲氣凜然而現。李悅忍不住說道:“你們想車輪戰累死他,真不害臊!”
光德聽了一怔,頗有些尷尬,伸出來的腳又縮了回去,真有些進退兩難的感覺。光相道:“光德師兄,依我看也不用再比斗啦,水少俠號稱‘無影劍’,自然是個用劍的頂尖高手,他無影劍既未出,師兄也就不便再下場,還是改日再行比過吧!”這幾句話輕輕將比斗之事帶過,光德自知師弟光相的武學修為遠遠在自己之人,他既然開口這麼講,總有他的道理,當下微一點頭,收步退下。
當下,三位高僧站立一旁齊聲道:“三位請!”李悅喜從心來,沖了水霄甜甜一笑,水霄對她微微點頭,示意她走先。李悅走到他身旁,與他並肩入寺。謝君愷看在眼裏,心頭一陣苦澀,悶悶跟在後頭。
幾人進得山門,光德當先領路,過前院,經前殿,才要轉到大雄寶殿,突然有個女聲喜道:“你怎麼才來,我等你好些天啦!”淡綠倩影一晃,已跳到謝君愷跟前。他定睛一看,竟是唐莞。她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瞅着他,頰生紅暈,柔柔道:“少林廣發邀請帖,我猜想你也許會來,就……就央着爹爹帶了我來,果然……果然我沒料錯。”
謝君愷道:“你爹爹也來了?這麼早就上了山,唐門可真是心急啊!”唐莞道:“不只我們唐門,其他門派的人也早到了。”伸手往後一指,說道:“喏,就在那邊的一排廂房,我們女眷住東廂,你以後可以到那兒去找我。”順着她一指的方向,謝君愷正好瞥見李悅隨同水霄他們一起拐過大雄寶殿,轉眼沒了蹤影。
唐莞沒覺察到他發怔,殷切道:“嵩山附近的風景不錯,春天花開正艷,不如我領了你去四處逛逛吧。”謝君愷心不在焉的說道:“不去啦,我累的很,想回房歇歇。”唐莞道:“那你住哪間房,我明兒去找你玩。”
謝君愷心道:“這姑娘也老大不小了,怎麼還像個小孩子似的,老想着玩!唐掌門帶她出門辦事,還真不嫌麻煩。”他也不好意思當面回絕,便隨口撒謊道:“我住在……山下小鎮的客棧里。我現在還有事要找方丈,回頭再聊吧。”一拱手,揚長而去。唐莞哎哎叫了兩聲,他只當沒聽見,頭也不回。唐莞嗔道:“這個人真是的,人家乾巴巴不遠千里跑來,就為了見他一面,他倒好,話也不肯多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