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那四五名僧人聽得方丈吩咐,只得又折了回來。光晦道:“不錯!冷香仙子還留在咱們手中,看他的樣子與冷香仙子關係絕非一般,他定然不敢胡來,況且他一個毛頭大點的孩子又能做些什麼呢?”
光悟瞥了眼李悅,說道:“阿彌陀佛,當初是咱們少林對她不起,如今她來尋仇,也屬正常。”光智臉色複雜,說道:“方丈師兄,恕我直言,這位小姑娘恐怕不是冷香仙子。”
光悟光晦齊聲叫道:“什麼?”光晦道:“她明明就是冷香仙子,哪裏不是了?白衣白裙,白紗遮面,我清清楚楚記得三年前她的容貌打扮,又怎會弄錯?”光悟也說道:“光智師弟,莫不是你看花了吧,這位女施主的確就是當年的冷香仙子啊。”
光智道:“阿彌陀佛,方丈師兄請仔細回憶一下,當年冷香仙子拜訪少林寺時芳齡幾許?”光晦沉吟片刻道:“約莫十八上下。”光智道:“不錯,咱們再看這位女施主,她的年紀又為多少呢?”
光晦湊近李悅,仔細瞅了眼,突然大叫道:“哎呀,上當啦,她、她果真不是冷香仙子。她至多不過十五六歲嘛!”李悅容色絕麗,但年紀尚幼,眉宇間隱隱透出稚氣。光智又道:“我在寺門前就已經隱隱猜到了,這姑娘若真是冷香仙子,有怎會輕易給羅漢陣困住而身受重傷呢?她容貌雖與冷香仙子酷似,但畢竟還是有區別的。師兄若還是不信,可以找光德師兄來辨上一辨。”
三年前冷香仙子上少林,除了光相雲遊未歸外,其他四位光字輩的高僧都見過她本人,當時光德光晦二人還與她交過手。光德為人不似光晦那麼莽撞,如果找他來辨認,應該能得出確切答案來。
謝君愷聽他們三人嘰里咕嚕的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話,早心急了,插嘴道:“方丈大師,在下要馬上替這位姑娘醫治傷勢,能否請大師暫借清修廬一用?”光悟哦了一聲,回過神道:“救人要緊,少俠請自便就是。”
謝君愷當下也不及答謝,心急火燎的抱着李悅跑進草廬內。草廬的空間不大,靠左側貢了一座小小神龕,神龕里端坐着如來佛像,龕前擺了兩個舊蒲團,中央擺了張四方木桌,兩張矮凳。謝君愷把李悅放到了右側牆角的一張木板床上。光悟等人見他醫病救人,不便在旁窺視打擾,紛紛離去。
謝君愷一搭李悅脈息,只覺似有若無,大吃一驚。待要檢查傷勢,又不清楚她傷在何處,他是個男人,不便隨意解開她的衣服察看,一時大感為難。
李悅平躺在板床上,迷迷糊糊的囈語道:“郤煬……郤煬,你快跑……”謝君愷聽她開口說話,嘴裏吐氣時噴出一股幽蘭香氣,靈光一閃道:“難道她已服用了什麼治傷靈藥?”用力吸氣聞了聞,喜道:“果然!多虧有這靈藥保住了她一口元氣,否則她傷得這般重,早沒命啦!卻不知是誰給她服下的?”忙從囊中掏出顆龍眼大的金色藥丸來,捏破了臘衣,給李悅吞下。
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李悅的面頰漸漸轉紅,呼吸聲愈加沉重,時不時還呻吟幾聲。謝君愷將她扶起盤坐,自己坐到她身後,這才見她背後衣衫破裂,恍然道:“原來她傷在背部,怪不得受那麼重的內傷,這一擊可不輕啊!”雙手手心抵住她的“大椎”“至陽”兩穴,緩緩運氣給她療傷。這一路內息徑走督脈,過了一柱香時分,謝君愷才收手。
他雙腳剛一踩地,突然間眼前金星亂舞,氣血翻湧,喉頭一甜吐出一口血來。原來他與郤煬交手過後,體內真氣紊亂,他未運功調息,就強行為李悅療傷,一時耗損元氣,用力過猛,竟硬生生逼出血來了。
謝君愷又咳嗽數聲,口中的血沫子濺上李悅雪白的裙子,灑下點點梅花般嫣紅的血斑。他大大喘了口氣,從囊中摸出治傷調息的藥丸,仰頭吞了下去。再去看李悅時,見她雖然仍是面色蒼白,但呼吸順暢,顯然服藥之後性命已是無憂了。不由心裏大感欣慰,就地盤膝而坐,默默運功調息起來。
行功一周天後,謝君愷感覺身子輕鬆了許多,這才睜開眼來。回頭一看,目光正好對上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珠子,正是李悅。她其實早就醒了,只是全身無力,躺在板床上無力說話而已。謝君愷滿心歡喜道:“姑娘,你終於醒啦?胸口悶不悶,你試着稍稍運氣,可有哪裏不順暢的?”李悅眨了眨眼,眼波流動滿是迷懵。
謝君愷替她把了把脈,先是一喜,而後又是一皺眉頭,詫異道:“她傷勢明明有轉機啦,怎麼脈象還這麼虛呢?”李悅深吸口氣,終是按捺不住,低聲開口道:“郤……郤煬呢?”謝君愷道:“他已經走啦!”
李悅急道:“什麼?咳咳……”一口氣接不上來,猛烈咳嗽起來,謝君愷趕緊扶她半坐起,輕拍她背部,幫她順過氣來。李悅道:“他……他真的走了?他不管我了么?”神情凄然,淚水蓄滿眼眶,轉眼便要落下。謝君愷忙道:“他怎會不管你,只是你傷重必須馬上醫治,他為了要救你才不得不把你留下。他說啦,等你傷好了,就來接你!”李悅道:“真的么?你不騙我?”
謝君愷見她絕色臉龐上沒半點血色,飽含淚水的眼睛裏滿是期翼,實在不忍讓她失望,說道:“當然是真的,我幹嘛要騙你呢?”李悅點點頭,像是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終於抵不住虛弱睏乏,眼皮合上沉沉睡去。謝君愷一直守在她身邊,看着她熟睡后如嬰兒般天真的睡臉,心頭說不出的滋味。
如此休養了四五天後,李悅才慢慢恢復了些許體力,每日已能下地走動半個多時辰了。這四五天中,兩人的飯菜全由少林寺的明心小和尚從寺里送來。
到得第六日早晨,天空烏壓壓的陰沉着,便似要下起雨來。李悅坐在床頭,取了柄小巧的象牙玉梳子慢慢的梳理一頭烏黑如絲的秀髮。梳了足有半柱香的時間,她左肩受傷,胳膊無法抬高,所以怎麼也盤不起雲髻來,不由嘆了口氣,氣惱的將玉梳子擲在地上。
謝君愷見狀,拾起梳子,笑問道:“你怎麼啦?”李悅道:“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竟會這般沒用,連髮髻都梳理不好!”她從小到大,穿衣用膳都有一大堆的宮女伺候着,自己從來沒動手做過一件瑣事。此刻受傷后體虛力乏,越發覺得自己無能。
謝君愷笑道:“你現在手上沒力氣,梳不好髮髻也是正常的,你又何必責怪自己。”伸手將玉梳子遞還給她,道:“這麼名貴的梳子,扔了豈不可惜了?”李悅瞅了眼他手裏的玉梳子,怏怏接過。這柄梳子是她的隨身之物,當初她母后賞賜給她無數珍貴首飾中,她見這把象牙玉梳晶瑩剔透,細巧可愛,這才留在了身邊。若真要說起這梳子的名貴,李悅倒還沒把它放在眼裏,於是說道:“現在可怎麼辦呢?我總不能一直散着頭髮吧。你會梳發么,不如你來替我梳吧?”謝君愷一愣。
李悅身邊多的是宦官太監伺候,所以讓旁人來替她梳頭,也不是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她就這麼隨口一說,卻嚇壞了謝君愷。他愣了半天,站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張俊臉滿是尷尬。李悅奇道:“你怎麼還不過來呢?”
謝君愷腦子裏轟地一聲,滿心慌亂道:“她,她在叫我過去!我到底要不要過去呢?”心裏着實歡喜過了頭,想立即飛奔上去,輕輕撫摩她的秀髮,可是身子卻像是給施法定住了,雙腳一步也邁不開去。
就在此時,草廬頂上一陣嘩啦啦的響聲,原來外頭突然下起雨來,雨點子噼噼啪啪的砸在房頂上。李悅轉頭望向窗外,見雨聲巨大,天空黑得猶如夜晚般,她忽然叫道:“咦,有人朝這邊過來啦。”謝君愷剛好點燃了油燈,聽她這麼一叫,笑道:“也許是明心送早點來了。”李悅道:“你猜對啦,果然是他。”
話剛說完,木門推開,走進一濕漉漉的小孩子來,手裏提了一隻齋盒,正是明心小和尚。謝君愷見他身上穿着的蓑衣,頭上戴了的斗笠上不住的淌下水來,一張小臉凍得發青,趕緊說道:“快把蓑衣脫下來吧。”
明心卸去雨具,哆嗦道:“哎喲凍死了,還是屋裏暖和啊。”李悅道:“早晨天氣冷,今天又下着雨,你大可不必冒雨給我們送飯來的。”明心將齋盒往方桌上一擱,悶聲道:“這也沒什麼,以前大冬天的時候大雪封山,也是我給太師父送飯來的。”李悅眨了眨眼,看似無心的說道:“大雪封山不是無路可走了么?你又是怎麼來到這的呢?除非……從少林寺通下這後山的清修廬另有捷徑密道。”
謝君愷聽了還沒覺怎的,明心卻是雙手一顫,手裏正端着的一碟白饅頭,滾落下兩隻來,掉在了地上。明心更是砰地重重將碗碟往桌上一放,指着李悅叫道:“我就知道你和他一樣不是個好人!要不是太師父心腸好,要我給你送飯來,我寧可……我寧可不來。”說到後來,竟語帶哭聲,流下淚來。
這些天來明心每日都來送飯,從沒有今天這樣的反常之舉,謝君愷見事有蹊蹺,便柔聲安慰道:“明心,我們哪裏惹你不痛快啦?”明心一抹眼淚,悶道:“我沒說你。”
謝君愷一怔,李悅含笑道:“那定是我得罪你啦?”明心見她還笑得出來,又氣又怒的哭道:“你……你還笑!你們……你們實在壞透啦,我再不要和你說話了。”他說話孩子氣極重,但顯然句句都是真情流露。
李悅嗔道:“我哪裏壞啦?你一再罵我,我可要生氣了。”謝君愷蹲下身子,替明心擦拭眼淚,細語問道:“明心,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你幹麼要哭?幹麼要怪李姐姐?”明心哽咽道:“太師父不讓說,我不能說的。”舉起衣袖,胡亂在臉上抹了抹,擦乾眼淚,說道:“我走了。”
李悅一直在床上坐着,這時倏地站起,厲聲喝道:“站住!”謝君愷回頭見她蒼白的臉頰上浮出一抹紅暈,胸口起伏不定,顯得異常激動。明心倔強道:“腳長在我身上,我要走便走,干你什麼事!”
說完才要跨步,就覺右肩上被重重拍了一記,痛得他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但眼淚到底還是不爭氣的流了下來。眼眶裏含着熱淚,他扭頭瞥見一隻白皙的玉手摁在自己的肩膀上,耳邊聽到細微的喘氣聲,他心裏突然害怕道:“我剛才明明看見她還站在床邊上的,怎麼一眨眼就跑到我身後了?”也不知是濕了衣服,還是感染到李悅冰冷毫無體溫的手,明心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愈加心生恐懼。
謝君愷見他小小孩子,一雙眼睛裏流露出驚恐害怕的神色,心軟道:“李姑娘,小孩子不懂事說錯了話,你不要往心裏去。”李悅哼了聲,冷冷道:“從小到大,還沒人敢冤枉我。”
她性格原本溫和,流落江湖月余后遭逢各種變故,使得她的心性也跟着發生了變化。此刻手上用力,只聽得咯咯地骨頭響動,明心痛得大喊大叫起來。她喝道:“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郤煬又回少林寺來了?你們把他怎麼了?”她心裏猜想原由,定然與郤煬有關,果然明心哭道:“他是壞人!他是壞人!他把我太師父刺傷了,差點就殺死了太師父,我恨死他了!你和他是一夥的,也是個壞人,我討厭你!”
李悅大愕,抓住明心的手不覺就鬆開了,明心趁機跑到謝君愷身後躲了起來。謝君愷見她臉色轉瞬又回復到了一片蒼白,知道她內心激動最容易傷身,忍不住喊道:“李姑娘……”
李悅回過神,眼睛眨了下,又轉向明心。明心駭怕的蹲在地下,抱住謝君愷的右腿,不住的發抖。她長長的吁了口氣,方才逞強運功,早已累得她筋疲力盡,現下要她再往前挪動一步,也難以做到了。謝君愷最清楚她的情況,見她身子晃了晃似要摔倒,忙要衝上前相扶,無奈大腿被明心牢牢抱住,又不能用力甩開他。急切中靈機一動,左腳勾起地上的兩塊舊蒲團,踢到李悅腳邊。李悅身子晃了晃,腳下虛軟,一跤摔倒,恰好跌在了蒲團上。明心從謝君愷身後探出頭來,一臉詫異,小臉上卻仍是掛着兩行未乾的淚珠。
李悅側躺在蒲團上,一頭烏黑的秀髮散在地上,她喘了口氣,低聲問道:“小師傅,麻煩你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到底是怎樣的?他、他還好么?”說到後來,語氣中充滿了哀傷。
明心見她一個極美的少女,微微擰着眉頭,一臉哀傷的表情,心裏不由一陣發酸,早忘了剛才她對他做過的事,說道:“你……你可別哭啊!我告訴你就是了。那個壞……呃,他、他是從密道里鑽出來的,那時侯我正在伺候太師父誦經念佛。他這麼突然的從書架后鑽了出來,我當時就給嚇傻啦。我看他凶霸霸的,手裏握了把薄薄的透明的短劍,一步一步向我們逼近。
太師父這時突然睜開眼來,沖他微微一笑,說道:‘郤施主別來無恙么?’那郤施主陰鷙着臉,冷冷道:‘托您的福了,一時還死不了呢。’他把短劍舉起來,劍頭指在太師父的額頭上,說道:‘我說過我會再來的,你該知道我這次來的目的,雖然也許我的武功還不如你,但如果硬拼起來,還不至於殺不了你,最壞不過同歸於盡罷了。’他的眼睛刷地轉向我,我看他雙眼發紅,兇惡駭人,嚇了一大跳,他又說:‘更何況你還多了這麼個累贅在身邊,我一命換兩命,真值啦。’太師父道:‘阿彌陀佛,施主要的不過是老衲的一條賤命罷了,又何苦連累了這個無辜的孩子。’郤施主突然厲聲道:‘你也知道憐惜無辜的孩子么?三年前你的憐憫之心卻又到哪裏去了呢?’”
明心的聲音又尖又細,模仿起郤煬的說話,聲音雖不一樣,但那又怨又恨的語氣卻學了十足十的像,謝君愷不覺心中一顫,扶起地上的李悅,將她重又抱回到床上去,問道:“到底三年前發生了什麼事情,讓郤煬如此記恨,一心要找方丈大師他們報仇?”
他這句話像是在問明心,又像是在問李悅。李悅眉尖若蹙,緩緩搖了搖頭。明心道:“我怎麼知道呢,三年前我才四歲,我爹娘還沒送我來少林寺出家呢!”李悅道:“後來呢,你接著說下去吧!”
明心答應一聲,默默回想,渾身打了個顫,才顫聲說道:“太師父不吭聲,滿臉是沉痛的神情,我看不過去,壯着膽子擋在了太師父面前,說道:‘有本事你就先殺了我吧,你若敢傷害我太師父,我做鬼也不放過你……’我話還沒說完,就感覺頭上給重重的打了一掌,腦袋裏嗡地一響便什麼也聽不到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來就看見那……那郤……郤……他的一柄劍直直的□了太師父的胸口。太師父流了好多血……哇——”
他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李悅面無血色,顫聲問道:“那郤煬呢?他被抓了還是逃走了?”明心橫了她一眼,嗚咽道:“太師叔他們衝進門來的時候,他早從密道里跑掉啦!”李悅這才鬆了口氣。謝君愷道:“這是何時發生的事情?方丈大師現在傷勢如何?不如你帶我過去瞧瞧好么?”
明心聽太師父說過,知道謝君愷是名醫術高超的大夫,不禁大喜道:“好啊,我這就領你過去。我太師父是昨晚二更時分受的傷,多虧太師叔他們發現得及時,那大壞人一劍又刺得稍稍偏了些,沒刺中心脈要害,現在血已經止住了。”謝君愷聽他唧唧咯咯說了一大通,便回過頭瞅了眼李悅,李悅哪能不懂他的心思,於是說道:“你要去便去,我一個人待在這裏不會有事的。”謝君愷點點頭,收拾了些隨身治療藥品,便隨明心一同出了門。
李悅一個人躺在床上,滿腦子儘是胡思亂想:“他昨晚上就來了少林,這會子是逃下山去了呢,還是還留在山上?他說要回來接我的,他會不會忘了呢?”
一會兒喜,一會兒憂,只覺得渾身燥熱,很是難受,便掙扎着坐起,發了一陣呆,忍不住躍下床來,在草廬內急急的奔走起來。奔了好一會,她愈發覺得燥熱難受,心道:“我身上怎麼忽然生了許多力氣?也好,我不如就自己下山,也許還能找到郤煬。”心念一動,當下也不收拾包袱,打開門,直奔了出去。
幸好此刻天已轉亮,雨勢漸小,天空只細細的飄着層雨絲。李悅含住一口真氣,在少室山上走了一個多時辰,她原本想憑藉著記憶,順着當初上山的路徑再走下山去的,卻哪知越走越不對勁,走到後來竟完全找不着方向,迷了路了。她身上的衣服、頭髮全被淋濕了,風一吹,就覺得渾身冷得不行。到後來實在走不動了,給道旁的樹根杈絆了跤,跌倒在濕泥地上。她喘着氣,掙扎着爬起,靠在一棵大樹桿上,只覺得手腳越來越冷,似要凍僵般,雨什麼時候停了她也沒察覺,就這樣僵坐了一個多時辰。
當雨後和煦的陽光透過頭頂的枝葉,射下一縷照耀在她身上時,她才呻吟聲,微微動了一下。耳邊似乎聽見有人喊了聲:“你怎麼在這裏呀,我可終於找着你了!”她感覺身子騰空給人抱了起來,鼻子裏聞到一股男性的溫暖氣息,她把頭靠在那人肩膀上,迷迷糊糊道:“你終於來接我啦,我……我好歡喜呀。”抱住她的人不禁一呆,喚道:“李姑娘?李姑娘?你醒醒啊,李姑娘!”那人卻是謝君愷。
李悅睜開雙眼,盯住他的臉看了好一會,才幽幽道:“怎麼是你啊?你不是上少林寺給方丈瞧傷去了嗎?”謝君愷道:“我去過了,方丈大師已無大礙。我……我不放心你,就急着趕回來了。佛祖保佑,幸好我有趕回來。”
李悅眼底有道難以抹去的濃郁失望轉瞬即逝,謝君愷驚訝的發現她的手腳冰冷,雙頰卻滾燙,紅若朝霞,唇角邊掛着一縷半乾的血跡,他急忙問道:“你又嘔血了嗎?”李悅一片茫然道:“有嗎?我……不記得了。”謝君愷愈加驚心,反手一搭她的脈象,抑制不住“啊”地叫出聲來。李悅反倒一臉的平靜,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從小身子就弱,吃的葯可比吃的飯還多,早習慣了。”
聽她怎麼一說,謝君愷恍然道:“怪不得我早些時日觀她的脈象,總覺得她虛弱異常,與身上的傷毫無干係,卻古怪的緊。原來是她的舊疾,看樣子這毛病非一朝一夕了,弄不好便是她自娘胎里就帶了來的。”
李悅紅唇微噘,輕輕道:“給我瞧病的大夫真是多如牛毛了,他們盡逼着我吃些大補的藥丸,卻始終去不了我的病根子,我母……媽媽惱了,就把他們一股腦的全砍了頭。你也是個大夫,不過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告訴我媽媽的,她……她老愛砍人的頭,我……我不喜歡。”
謝君愷聽她聲音越說越低,最後終於化作聲低喃,再也聽不見了。心想:“原來她媽媽喜歡亂殺人,那她媽媽的武功定是極高的,她一身古古怪怪的武功興許就是得傳於她母親。嗯,我的武功也是娘親傳授,只不過我媽媽可要比她媽媽溫柔多了,她是連只小兔子也不忍去傷害的。”轉念又想道:“她媽媽料來也不大喜愛她,否則又怎會捨得讓她姊妹吃苦,把她倆都送進宮去當伺候人的宮女呢?”
見她瘦弱的身軀縮在自己懷裏,沉沉睡去,心中頓生憐惜之情,忍不住低下頭去,在她秀髮上親了親,自言自語道:“你放心,不管怎樣我都要醫好你的病的。”
抱了李悅才要回草廬,遠遠就望見草廬門口站了兩個身披紅衣袈裟的老和尚,花白的鬍鬚在冷風中輕輕飄揚着,正是光智與光晦兩位禪師。
謝君愷趕緊加快腳步迎上前去,問道:“兩位大師可是找在下有事?”光智與光晦一眼就看見他懷裏抱着的李悅,都問道:“女施主怎麼了?”
李悅衣服上沾滿了泥土,一身白衣變成了灰色,衣襟上更是沾了點點鮮紅的血跡,看上去更加觸目驚心。謝君愷道:“她在山裏迷了路,淋了雨,受了些許風寒,需要好好調理。”光晦快嘴道:“阿彌陀佛,還好沒被她跟那兇徒一起跑掉,否則那可真是大大的不妙啦。”光智乾咳了一聲,解釋道:“其實我們來是想找這位女施主詢問些事情。這個……”
謝君愷眉頭一皺,道:“李姑娘身子虛弱,恐怕實在無力回答兩位大師的問題。更何況她與那行刺方丈大師的郤煬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朋友,兩人相交不深,她委實不知郤煬的底細。大師要問的,她是真的一點忙也幫不上的。”
光智聽他的口氣,言語中頗為維護懷裏的姑娘,便道:“謝少俠又怎麼知道他二人的關係呢,恐怕也只是聽女施主的片面之詞罷啦,又怎可輕信呢?”謝君愷想也不想便道:“我是聽她這麼說的,她不會撒謊騙我,我相信她說的都是實話。”
光晦叫道:“你真是老實過了頭啦,女人說的話怎麼可以輕易相信呢?”正叫嚷着,一個低低的聲音譏諷道:“女人說的話不可信,難道和尚說的話就可信了么?”說話的人卻原來是李悅,她被嚷嚷聲吵醒,迷迷糊糊間正好聽到了他們三人的對話。
謝君愷沖她微微一笑道:“你醒啦!感覺有什麼地方不舒服么?我待會兒給你開些補氣養血的藥方,下山給你抓藥吃好么?”李悅道:“謝謝你啦!勞駕你先把我放下來吧。”謝君愷俊臉一紅,趕忙把她放下地來,右手扶在她的腰后,以防她腳下無力摔倒。
李悅把全身重量都靠在謝君愷胸口,轉頭望向光智,冷冷道:“你既然不相信我的片面之詞,幹嘛又乾巴巴的跑來問我?真是多此一舉!”眼波流轉,又道:“莫非你們打算將我抓了去,強行逼供不成?啊,我早知道你們少林寺的和尚沒什麼好人,有什麼壞事做不出的?”
光智還未吭聲,光晦卻激跳道:“我們少林寺和尚沒一個好人?你居然敢這樣污衊少林寺?你、你簡直胡說八道!”李悅冷哼道:“我有沒有胡說,你們自己心裏最清楚不過啦,何須要我明說。”光晦是個性情率直的人,他哪裏受得住李悅的冷嘲熱諷,大叫道:“你說,你說,少林寺做什麼壞事啦!說不出你就是污衊!”
李悅只是隨口胡說,倒也真說不出少林寺做過些什麼壞事,當下只是冷笑而對,不再說話。光智知道自己這個師弟的秉性,大為尷尬道:“師弟,稍安毋躁!”光晦叫道:“不行,我不能眼睜睜看着有人污衊少林寺的清譽而不吱聲!”光智道:“阿彌陀佛,師弟,你難道還領悟不到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道理么?”光晦猶如當頭棒喝,一時傻愣愣的怔住了。
光智對着李悅合十道:“煩勞女施主了,女施主好生休息吧,老衲等告辭了。”說完便領了光晦大步離去。謝君愷瞥見他二人走路的背影,突然覺得十分眼熟,心生疑竇,一時看得失了神。待兩位禪師走出十餘丈后,他才恍然大悟,心道:“原來竟是他們!怎麼可能會是他們呢?”越想越覺不可思議。
李悅站久了早覺乏力,說道:“你扶我進去吧,我好累。”
謝君愷小心翼翼的扶了她進去,將她安頓好在木床上躺下。又見她睡夢中仍是皺緊眉頭,顯得很不舒服的模樣,便點了她的昏睡穴,讓她沉沉睡去。估摸她一時半刻絕不會清醒,又趁隙下山到附近鎮上的藥鋪里抓了十帖葯回來。
如此又修養了兩日,李悅的病情卻未見好轉,每日總要有一二個時辰昏迷不醒,而她清醒時除了體虛氣弱,心脈不穩之外,倒又與常人無異。謝君愷嘗試着換了四五劑藥方,也均不見有何效用。
到得第三日正午,忽然換了一位十來歲的小和尚來送齋飯。
謝君愷奇道:“怎麼明心小師傅沒來啊,不是又發生什麼事了吧?”那小和尚圓頭大耳,肥肥胖胖的,舉止極為謙恭,行禮道:“小僧定能,明心小師叔跟隨知客堂的太師叔、師叔們下山送帖子去啦。打今兒起,施主們的膳食都由小僧接收打理。”他年紀比明心大了許多,卻管明心叫“師叔”。
謝君愷問道:“下山送帖子要做什麼呢?”定能圓眼一睜,聲音提高了許多,道:“施主住在後山這些天怎麼都沒聽說么?當然就是為了邀集武林群雄趕赴少林,召開‘鋤魔大會’啦。”
謝君愷在江湖上混了也有好些年了,但對於這個鋤魔大會倒還是頭一次聽說,不禁好奇道:“小師傅,這個鋤魔大會不知要對付的是什麼魔頭?”定能行禮道:“師傅這個稱號小僧萬萬不敢當的,小僧是少林寺定字輩的小弟子,聽授業師父講起,施主乃是武林上大有名號的俠士英雄,施主只須喚小僧法名就好。”謝君愷聽他羅羅嗦嗦的講了一大堆,卻沒一句是回答他的話,心裏正要笑那定能小和尚太過迂腐時,就聽得噗嗤一聲輕笑,原來是身旁的李悅忍俊不住,笑出聲來。
那定能聞聲轉過頭去,一看到李悅的面孔,忽然面上一紅,連忙別過了頭去。謝君愷心想:“他小小年紀,又是個出家人,倒也知道李姑娘生得貌美好看。”當下微笑道:“那鋤魔大會幾時召開?”心中已打定主意,這鋤魔大會無論如何都是要去瞧一瞧的了。
定能眼睛望着自己的腳尖,含糊答道:“三月初一。”謝君愷哦了聲,又問:“不知貴派都邀了哪些門派參加?”定能道:“小僧也記不清楚了。好象有青城派、金山派、華山派、五湖十三幫……哦,還有那個蜀中的唐門和揚州的南宮世家。”他嘴裏說是記不清楚,卻一口氣報出了十來個門派名稱來。
李悅初時並未太在意他說話,聽到最後四個字后,卻柳眉一揚道:“那個南宮世家也請了人來么?”定能突然聽她說話,語音溫柔,聲音悅耳,心裏莫名的一激動,結巴道:“是……是的。”李悅轉頭對謝君愷道:“這個南宮世家是什麼東西?少林寺為何要請他們?”她記起在福臨客棧發生的事來,心中對南宮世家充滿了不屑。
謝君愷道:“南宮世家可不是什麼東西呀!江湖上有頭有臉的厲害門派一向都統分為‘一派、一教、一宮、一谷、一世家’,這排在最末的‘一世家’指的就是揚州的南宮世家。南宮世家門下的弟子廣布天下,聽說就連朝廷官場裏都有他們的門人弟子。南宮世家現如今的當家是三十年前就名動江湖的‘奇劍雙俠’南宮百勝夫婦,兩人雙劍合壁的威力據說當世已罕有人敵。就是他們的獨生兒子南宮擎,在後起之輩中也是獨領風騷,是個難得一見的人才。”
一番講解聽得定能敬佩不已,李悅也對他產生些刮目相看的感覺,便又好奇問道:“照你這麼說,南宮世家很厲害羅?若你跟那個南宮擎單打獨鬥,你說是你厲害些還是他厲害些?”謝君愷料不到她竟有此問,啞然笑道:“在下才疏學淺,武功遠遠及不上醫術,江湖上給面子的朋友送我一個‘妙手聖醫’的綽號,可沒稱讚我武功厲害到哪裏去。”
他這幾句話句句都是謙恭之詞,但李悅天性純真,卻都信以為真了。喃喃自語道:“看來還是他的武功高些。”
謝君愷仰頭望向窗外,深深吸了口氣,接着道:“這‘一派、一教、一宮、一谷、一世家’的排名說法其實早過了時了,這‘一派’指的當然還是少林派,那‘一教’么,恐怕就早不存在啦。”定能奇道:“為什麼?”
李悅自入江湖以來,一直與郤煬在一起,卻從未聽他說起過半點江湖佚事。這時正聽得津津有味,也忍不住好奇問道:“為什麼呀?”謝君愷呼了口氣,才道:“這‘一教’指的原是二十五年前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人見人怕的‘天聖教’。天聖教出自漠北邊疆,中原武林的俠士認為天聖教教眾行徑古怪乖僻,便將它列入了黑道邪教之列,有些人甚至直呼它為魔教。天聖教中人偶爾也有到中原來活動的……據聞那些人在天聖教中的職位還不是頂高的,但就憑藉著這樣的身手,當時已打得中原的高手們毫無招架之力。幸好天聖教永居漠北,從未有大舉侵犯中原的野心,所以中原各派雖對天聖教防範有加,卻還沒任何借口趕赴漠北去剿滅它。”
李悅哼道:“他們不是沒有借口,只是不敢去找那個借口罷啦!他們自己無用,打不過人家,當然是不敢的了。”定能小臉漲得通紅,說道:“不……不,才不是這樣的呢。”李悅存心氣他,說道:“你們少林派當然也不敢的,依我說,這‘一派、一教’的排名應該倒過來叫才對。”定能道:“才不是,你……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呢。”
謝君愷笑道:“現在又何必去計較那無謂的排名呢,少林派乃武林泰斗,這是毋庸質疑的事實,更何況天聖教早在二十五年前銷聲匿跡了。”李悅問:“怎麼?”謝君愷道:“聽聞是被人一夜間給挑去了總壇。”李悅奇道:“你不是說天聖教很厲害的嗎?怎麼一夜間就教人給滅了呢?”
謝君愷笑道:“二十五年我還沒出世呢,這些事情都是道聽途說來的,也作不得准。”李悅微側着頭,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定能合十行禮道:“阿彌陀佛,時候不早了,小僧也該回去了。”
謝君愷送走定能后,腦子裏反覆思量着那個三月初一要召開的“鋤魔大會”,李悅卻不去理會那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