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
我仍清晰地記得,那日是農曆十月初二,小雪。
天很冷。黎明前下過一陣雨,落在地上便成了雪。天亮后,那些冰渣滓又漸漸化成了泥水,成了地上污濁泥濘的一攤攤黑色。
我出門那時正是下午六時,天色已暗,路上行人稀少。且神色匆忙,驚疑不定。孩子偶爾發出哭聲,也被母親立刻哄住,那短促的聲音就像是被這尖刀般寒風利落砍斷了似的。
司機一邊打着方向盤,一邊說:“二小姐,外面冷得緊,當心着涼。”
我這才把車窗搖了起來。
灰色的天空和街道在車窗外緩緩晃過,地上污水裏,偶爾可見那些已被車輪和行人踐踏成泥的傳單尚有未染的白色一角,就像是飄落街邊的花瓣。
這樣一個陰冷的冬天,大姐的兒子,我的大外甥滿百日。我正前去赴宴。
姐姐大我三歲,前年由父母做主,嫁了馮司令的長子。
我們言家和馮家是世交,姐姐說她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將來會嫁給馮家老大。所以對於這樁婚姻,一點新鮮感也無。
我知道她心裏喜歡的是學校的國文老師,那個笑起來和穆如春風的男子。後來那個老師突然被調走了,姐姐哭了一場,嫁去了馮家。
她是個溫順的女子,不像我總是有那麼多古怪的想法,所以媽媽更疼愛她。
到了和平飯店,外面車水馬龍,裏面人聲鼎沸,一派紙醉金迷。
姐姐一身大紅旗袍紫狐裘,懷裏抱着一團東西,那就是馮家寶貝金孫。她一臉喜氣,比坐月子時瘦了些,精神奇好。
見到了我,高聲招呼:“楚儀,你總算來了。”
她也變了,她以前從來不這樣高聲說話的。
媽媽拉着我的手說:“剛才還在着急,白天才發生動亂,不安全得緊,怕你發生意外。”
我說:“街上沒什麼人,我是選衣服才出門晚了。”
馮太太在旁笑:“你怎麼打扮都漂亮,景文看了都喜歡。景文……景文呢?”
姐夫說:“二弟學校有事,要晚些。”
馮太太有點不高興:“今天學生遊行鬧得那麼大,他還到處亂跑。”
姐姐附和道:“聽說抓了不少人,還開了搶。”
媽媽連聲道阿彌陀佛,大喜日子不該說這個。
姐姐湊過來說:“你最近同景文如何?”
我笑:“偶爾見一面。”
姐姐說:“馮家二老總是念叨着你和他,你得當心了。馮家這些年風光,將來還不知如何,景文說白了就是一個花花公子,和你姐夫一樣都沒出息。你心裏得有個數。”
姐姐一條一條數來,羅列長長一單,那語氣是陌生的。
我們如不能改變生活,就只有被生活改變。
我很想問她幸福嗎?又覺得這樣問,或許有點殘忍了。
酒夢正酣時,門口起了小小騷動。我知道那肯定是馮家二公子馮景文駕到。
他還穿着黑色校服,領口扣子照例鬆開的,一臉玩世不恭,走上前來,滿嘴沒心沒肺的甜言蜜語,哄得原本板著臉的馮太太笑起來。姐姐沖我擠眼睛。
馮司令笑罵他:“來這麼晚,不像話!”也並沒生氣。
馮景文素來是寵兒。
看到我,嬉皮笑臉道:“楚儀妹妹,今天好漂亮。這是我同學,小葉。”
這時我才看到那個同他一起進來的男學生。
我至今都記得那雙清冽的眼睛,彷彿高山冰雪,彷彿溪澗清光,明亮地直射而來,讓我不禁感覺一陣暈眩。
少年有一張俊逸且蒼白的面孔。馮景文胡鬧的時候,他一直平靜地站在旁邊,身子偶爾輕微地抖一下。
我說:“你好,我姓言。”
他沖我笑了一下,臉上多了一抹病態的嫣紅。他也穿着黑色校服,筆直地站着,就像一棵松。
門口處又起了騷動,馮司令詫異地站了起來,說:“他們怎麼來了?”
我便說:“我帶景文他們進去洗把臉吧。”
景文和他跟着我離開大廳,我帶着他們越走越偏,轉進後堂僻靜處,小葉便軟軟倒下。
我們急忙將他扶住,遮遮掩掩地讓他靠牆站着。
景文對我說:“楚儀,幫我照顧一下他。”
“你要去哪裏?現在大廳里都是警察!”
“我不出去是不行的。我儘快脫身來找你們。”
小葉半昏迷着,靠着我喘着氣。他身體很涼,我的手摸到他腰側一大片粘膩濡濕。流了這麼多血,能不冷嗎?
黑暗中聽他輕聲說:“言小姐,拖累你了。”
他的聲音很好聽,很清澈,在我耳朵里迴響。
我問:“疼嗎?”
他笑了笑。他笑起來真好看,受那麼重的傷,眼睛還是那麼明亮。
忽然有雜亂的腳步聲往我們這邊過來,他的身體一僵。我一咬牙,拉着他轉了一個方向。
手電筒的光射過來,“那裏什麼人?”
我從小葉的肩上探過頭去,不耐煩道:“你們又是什麼人?”
對方有人認出了我,那道燈光被打偏了,“蠢貨,那是言參謀長的千金!”
他們走了。我已經出了一身冷汗。
小葉忽然問我:“怕嗎?”
輕柔的,滿懷着關切。
我還沒答,景文已經回來了。
景文緊握了一下我的手:“我送小葉離開,楚儀,謝謝你。”
他們趁着夜色走了。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像傳奇故事裏的俠客。我留在原地,就像做了一場夢。
恍然大悟時,才發覺裙子上沾了血跡。星星點點,像杜鵑啼的血。
我取來一杯紅酒往裙子上潑去。
之後許多天,我都沒再見着景文。街上戒嚴了幾日,警察到處抓學生,弄的滿城雞飛狗跳,學校里也是人心惶惶。一些人不見了,有些回來了,有些再也沒有回來。
媽媽便沒讓我上學,怕我受波及。
外面滿城風雨,家裏的太太們照舊打着麻將,同外界幾乎完全隔絕了開來。我日日坐在窗邊看書,外面一片白茫茫。我想,天氣這麼惡劣,那些警察肯定休息了,他也一定安全了吧?
二姨娘笑我:“楚儀是在記掛着誰呢?”
三姨娘說:“不會是馮家老二吧?”
姐姐臉色又黑了幾分。
突然有什麼東西砸中窗子,我悄悄往下看,景文在雪地里沖我揮了揮手。
***
我抖着大衣上的碎雪,隨着景文走上樓梯。
小樓年代有些久了,木頭樓梯咯吱咯吱響,空氣中有霉舊和腥臭,還有一股冰冷的煤煙味。一個衣衫襤褸的的孩子好奇地從門縫裏望着我們。我沖他笑,他嚇得立刻關上門。
葉家在二樓盡頭,門窗上該是玻璃的地方糊着報紙。一個中年婦女打開門,朝景文點了點頭,再打量了我一下。
景文問:“伯母,小葉怎麼樣了?”
葉太太說:“他好很多了,你送來的葯很管用。”
裏面傳來小葉的聲音:“景文嗎?快進來吧。”
我們走進去時。裏面很暗,窗戶一株梨樹遮住了所有的光,可是冷風還是一個勁往裏灌。他正坐在床上。床上擺滿了書,其他的一切都是陳舊的顏色。
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他挺有精神的聲音說:“言小姐,這麼冷的天,你居然來看我。”
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裏。我惦念了他那麼久,現在終於見着了,他好好的,而且還記得我,同我那麼客氣,我卻緊張得不知道該怎麼的好。
他對那個婦人說:“媽,這是言小姐,救過我的命。”
葉太太的臉色緩和了一些,招呼我們坐。景文很機靈地跟着她燒水去了。
我不知道這個時候該說點什麼,想了半天,問:“疼嗎?”
他笑了,“早不疼了。”
我又說:“我叫言楚儀。”
他說:“我叫葉黎。”
我實在不知該再說些什麼。他一直笑吟吟地看着我,眼睛在昏暗中格外清亮。外間的水開了,咕嚕作響,然後傳來沖水聲。
我抓着這一點點時間說:“我一直很擔心你。”
說完,臉上滾燙。
葉黎愣了一下,淺淺一笑,“謝謝你。”
那天我們沒有呆多久。景文輕描淡寫地告訴葉黎,最近幾個同學回來了。
葉黎忽然問:“那青燕呢?”他的眼睛裏帶着迫切的光芒。
景文頓了一下,搖了搖頭。
葉黎眼裏的光芒一下子消失了。
青燕,那是誰?讓他那麼牽挂思念?
上了車,景文忽然對我說:“楚儀,你人也見到了,以後最好還是別再來這裏了。”
景文是最了解我的人,我的心思從來躲不過他的眼睛。
天越來越冷了。我聽到媽媽和姨娘在說,北邊戰事吃緊,又說南邊城市有起義。父親已經許久沒有着家,家裏也沒有客人,冷冷清清,成日只聽到媽媽念佛的聲音。
大屋終日昏暗,彷彿黑夜方盡,又是黃昏。
黎明,黎明在哪裏?
我一次又一次夢回那間簡陋的小屋,耳畔又聽到樓梯的咯吱聲,鼻端總是聞到那親切的煤煙味。葉家的茶很澀,葉太太不喜歡我。可是葉黎會對我溫柔地笑。
我對媽媽說:“總之無事可做,我去父親那裏小住,順便給他送幾件冬衣吧。”
媽媽嘆息一聲,同意了。
父親的小公館裏全是最新的外國玩意,惟獨書房的門總是鎖着。父親寵溺我,任我整日無所事事,在屋子裏亂轉。
我每天都做點心,晚上的時候端給父親。他都在看文件,或是和下屬談話。我不聲不響,放下茶點就走。他的下屬有時會紅着臉向我道謝。
一日午後,我又在父親書房門口碰到了那個年輕人。
我記得他叫少傑,我說:“少傑哥,我落了耳環在這裏,你幫我找找。”
我的聲音軟軟糯糯,他紅了臉,埋下身子在書房的地毯上一寸一寸幫我找。良久,卻是我先在書桌邊找到了耳環。
那日晚上下了大雪,早上起來,院子幾乎都要被雪埋起來了。聽說城裏舊房子塌了好幾處。
我央求許久,父親終於同意我去看望同學。
於是我又來到了那棟破舊的小磚樓下,踩着咯吱作響的樓梯,穿過烏黑的煤煙,敲響那扇木門。
***
葉太太依舊淡淡看我一眼,去外間燒水。
房間還是那麼昏暗,床頭點着一盞小小煤油燈,葉黎就在燈下微笑地看。我坐在他面前,貪婪地注視着他俊美的面容,一邊冷得直打哆嗦。
他把爐子往我這裏挪過來,笑着說:“凍成這樣還跑過來,到底什麼事?”
我說:“沒事就不能來么?”
“你的身份不同,怎麼可以總來這種地方?”
“這裏是你家。”
他無奈地搖搖頭:“你來這裏,景文會不高興的。再說,我的傷已經好了。”
我問:“你怕嗎?”
他有點迷惑,想了想,堅定地說:“不怕。”
我笑:“我也不怕。”
他不住搖頭,“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輕聲說:“上月抓起來的學生還關着。”
他渾身一震,目光如炬直視我。
我緊張得發抖,繼續說:“因為事情鬧得大,上面不肯饒他們,決定殺雞敬猴。”
他噌地站了起來,“言小姐!”
“我叫楚儀。”我固執地說。
他嘴唇翕動,半晌,卻還是沒有把那兩個字念出口。
他不肯喚我名字,因為他挂念着青燕。
“陳青燕也在其列。他們一共六個,五男一女,有一個已經重傷死在獄裏,女學生也有傷在身。年前他們肯定要處決他們……”
葉黎臉上的血色褪盡,蒼白地嚇人。我惶惶不安,站起來,步步往外退去。
“言小姐!”他猛地大喊一聲,撲通跪在我腳下。
“求你幫忙,救青燕出來!”
葉太太聽到聲音,匆匆奔進來,看到這場面,愣住了。
我站在那裏,像是一盆冰水從頭潑下。葉黎的臉上一片決絕之色,讓我的心撕裂一般的疼痛。
我找到景文,說:“我們得把那些學生救出來。”
景文看了我許久,冷冷說:“這事你父親管着,得他下令。”
我只有去求父親,最疼愛我的父親。他總說我最像他,聰明,有膽識,有主見,遲遲捨不得把我嫁出去。
父親聽了我的話,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說:“放人可以,但是你要和你那些朋友立刻斷絕聯繫。”
那幾個學生就這樣被放了出來。陳青燕遍體鱗傷,只剩一口氣。她清秀的臉燒得通紅,勉強張開眼睛,看到葉黎,露出一個慘淡而又欣慰的笑容。
“阿黎……”
葉黎緊緊抱住她,渾身都在發抖。
景文鐵青着臉拖着我步步走遠,“你都看到了?死心吧,別再參合進來了。”
陳青燕几天後下葬。葬禮我沒去。那天下鵝毛大雪。我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雪片從天而降,心想那麼一個美好的女孩子從此長眠於冰冷的地下,到底是誰的錯?
戰事吃緊,他也整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們家的富貴是建立在一個搖曳的政基之上的,而傾城炮火轉眼就可以讓這些榮華化做灰燼。父親開始悄悄把家裏的資產換成金條,用箱子裝着,南下運去。姐姐也和姐夫準備動身去日本。
我們要逃了,逃離這個被我們蛀空而即將倒塌的房子。
那樣一個陰冷的午後,葉黎卻找上門來。
我在溫暖的小沙龍里,請他喝可口的奶茶。他瘦了很多,輪廓更顯分明。他的笑容裏帶着疲倦,有些光芒從他眼睛裏永久地消逝了,那幾乎讓我心碎。
我問:“我能為你做什麼?”
“言小姐,景文好些天沒消息了。”
“馮家估計忙着撤退,他八成是被禁足了。”
“能聯繫到他嗎?”
我搖頭,“我姐姐之前警告過我,要我最好不要再去找他。我想馮家是知道他的事了。”
葉黎失落地垂下頭。
我送他出去,少傑恰好進來。我介紹說:“這是給我同學。”
外面又下起了雪,葉黎黑色的背影顯得那麼單薄瘦弱,似乎不小心就要被那片白色吞噬一樣。
我拿起傘沖了出去。少傑在身後喊我,我說:“我給同學送傘。”
葉黎詫異地看着我氣喘吁吁地跑近。我把傘塞進他手裏,說:“交給我吧!”
“什麼?”
“如果信得過我。把東西交給我,我代景文送出去!”
***
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聽到極遠處的炮火聲,我告訴媽媽,她說那或許是過年時人家放的炮仗。
我天真善良的母親。這樣一個風雨動蕩朝不保夕的時刻,誰還會有興緻寄情煙火?
姐姐已經去了日本,父親忙得焦頭爛額。我早出晚歸,無人管束。
我每隔幾日,都要去葉家所在的那棟小樓。每次去,我都給他帶一份點心,常同他在樹下分食了,再告別。
不論誰看來,我們都像一對熱戀中的孩子。富家女愛上貧小子,幾千年來這也不是什麼新鮮故事。
他從不請我上樓,便約在院中那株老梨樹下。真真是月上樹梢頭,人約黃昏后。
葉黎總比我早,在樹下等我。消瘦的黑色身影,被風吹得凌亂的頭髮。雪地被月光照得明亮如白晝,他站在那裏是那麼寂寞寥落。
我送過他一條親手織的紅色的圍巾,總不見他圍。我原以為是天暖了的原因,後來我想,他大概是在以他的方式,悼念陳青燕吧。那個時候我真覺得有時候死去也是一種幸福。
我說:“我們家就快南下了。父親說,會先去香港,然後或者去南亞,或者去台灣。”
葉黎說:“你還是走得好。這裏太危險了。”
我問:“那你呢?現在警察大肆抓人,你為什麼不躲起來?”
他搖頭,“我不走,這裏是我的祖國,我不走。”
那我也不走。
有一次我問他:“等一切都過去了,你想做什麼?”
他想了想說:“做一名老師,我想做一個博學的人。”
“教書頗清苦。”
“我不貪富貴。”
他還告訴我,他就是在那間小屋子裏出生的,從小就在這株梨樹下玩耍。說往事時,他的側面被月光鍍上一層銀邊,清俊得不似凡人。
我問:“這樹開花美嗎?”
他說:“美極了,潔白勝雪。”
我說,“那就像冬天還沒有過去啊。”
那株梨樹記載了我生命中這段苦澀又甜蜜的日子。
景文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居然溜出監視,找上門來。
他的臉色很難看,“聽說是你一直在幫葉黎帶東西。”
我反問:“那又有什麼不對?”
他更生氣了:“你怎麼不跟着家人走?就快打過來了,那麼危險!我叫你不要再去見葉黎了,你為什麼總是不聽?”
我笑着說:“景文,我忍不住想見他。”
景文一下握緊了拳頭,臉上卻笑了,說:“是這樣的啊?”他一直在極力忍着什麼。
他也很不容易,一直扮着紈絝子弟,並不真正得人喜歡。馮家曾有意撮合我們兩個,但我家上自父母下到姐姐,都將這事支吾過去了。
晚上我照例出門,媽媽忽然喝住我:“你要去哪裏?”
我說:“朋友家。”
媽媽冷笑:“三餐不濟,家徒四壁,你何時交了那樣的朋友?”
景文!肯定是景文對媽媽說了什麼。
媽媽說:“你快點把東西收拾好,下禮拜我們就要上火車了。”
我大叫起來:“我不走!”
媽媽前所未有的嚴厲:“你想留下來等死嗎?”
“我又沒有犯法,為什麼要殺我?”
媽媽氣得渾身發抖:“你沒犯法,你給他們送情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不要命了!你忘了你父親是誰了嗎?你會害了我們一家的!”
那時我聽到汽車開進庭院的聲音,是父親回來了。我跳起來沖回房間裏,反鎖上浴室的門,將所有的資料一把火點燃。父親破門而入,只看到一堆閃着火星的灰燼。
父親粗粗喘氣,狠狠甩了我一個耳光。這是我長這麼大他第一次打我。
他喚來少傑:“看着二小姐,沒我命令,不得放她出來。”
我大喊大叫,全力掙扎,拳打腳踢,但還是被關進了房間。我砸盡了東西,我絕食,可是父親依舊沒有放我出來。
三天過去了,我依舊沒有外界一點消息。少傑每日給我送飯,我不停地追問他,他卻一個字都不敢說。我知道家裏的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不日就要起程出逃。我心裏的恐懼像個旋渦,越來越大,幾乎把我的整個世界都要卷進去。
第四天的時候,我跪在了少傑的面前。我說:“我求求你,讓我在走前見他最後一面。”
少傑把我扶起來,為我擦去眼淚。他終於說:“您得在一個小時內回來。”
***
我站在那株梨樹下,呼喚着葉黎:“阿黎!”就像陳青燕那樣喊他。
雪已經化了,但天反而更冷了。我在風裏凍得瑟瑟發抖,仰望着那扇亮着橙色光芒的小窗。
葉黎推開窗,看到了我。他驚訝地瞪大了眼。
“楚儀,你怎麼來了?”
我一陣狂喜,他叫我的名字呢!
他說:“景文說你已經跟家裏人走了。”
我哽咽着說:“我給你送來親手做的點心。你不是說從來沒有吃過櫻桃嗎?我做了櫻桃酥,你一定要嘗嘗。”
他納悶地皺緊眉頭,轉而伸展開來,一臉驚駭。
我把盒子放在梨樹下,反覆強調:“你一定要嘗嘗!一定!一定!”
“楚儀!”他大聲叫我。
我說:“你忙你的去吧。我要走了,也許以後都見不着了。我斷不會忘了你,你若能偶爾記起我就夠了。”
說著,一臉都是冰涼的淚,急忙轉過身去。
葉黎沒再叫我。櫻桃,應逃。他得趕緊逃,哪裏顧得什麼風花雪月?
我顫抖着一步步往院門走去,少傑在外面等着我。回去晚了被人發現,父親要大發雷霆,說不定立刻押着我上火車。我不想走,只想和葉黎在一起,可是又怎麼能由着我呢?
“楚儀!”葉黎又喊了我一聲,聲音很急很近。
我轉過身去,他跑過來,張開手一把抱住我。
我渾身發抖,激動幸福地甘願在那一刻死去。
他憐愛地看着我,苦笑:“你怎麼凍成這樣?臉都青了。你怎麼不叫別人來?”
我說:“我被父親關了幾天,誰都信不過。我是逃出來的,就是想再見你一面。”
他嘆了一口氣,說:“傻瓜。”他又把我緊緊抱住。
我的淚水一直流。葉黎的體溫透過單薄的衣服傳遞過來,讓我覺得溫暖無比。我回抱着他,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是手電筒的光束驚動了我們。
鬆開手,警察已經將我們半包圍住。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我們。葉黎反手將我護在了身後。
然後我看到景文排開眾人走了出來。
我一度以為我看錯了,可是真真就是他。高挑俊郎,不明意義地笑。
我全明白了,我怒叫:“馮景文!”
他笑笑,吩咐旁人:“把言小姐帶過來,別傷了她。”
我被扯離了葉黎的身邊,拖到景文身前。我方一站定,就向他撲了過去,他往後一躲,可是臉上還是結結實實地挨了這記耳光,三道血痕迹宛然。
葉黎站在槍口下,一動不動,冰冷的目光注視着景文。
景文對他說:“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再和楚儀糾纏了,你總是不聽。”
我抱着景文的手,哭了出來:“你不可以這樣!你放他走吧!我什麼都答應你!”我活這麼大,第一次這樣求人。
葉黎厲聲道:“言楚儀,你也不用再做戲了!”
我一愣,繼而拚命搖頭:“我不是!我沒有!阿黎,我沒有出賣你!”
葉黎從容一笑,“哪那麼多廢話?要抓我就動手吧。”
“不!”我大叫。景文抓住我,“你夠了吧?你還要我怎麼樣?你本來就是我的!”
我破口大罵,“馮景文,你要遭報應的!”我受良好教育,連罵人都找不到狠話。紅了眼,只有張口狠狠咬他的手。
突然後頸一疼,我失去了知覺。
然後我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裏我興緻勃勃地去為葉黎送點心,他拿了夾在點心盒裏的情報,很高興,對我溫柔地笑。但是他卻說:“你以後不用來了,東西有青燕幫我送。”
我大驚:“可是陳青燕不是死了嗎?”
“胡說!”他不高興了,“青燕沒有死,她只是躲起來了。她現在回來了,你以後不用來了。”
我惶惶,還不死心:“為什麼呢?我可以做得很好的!”
他不耐煩敷衍我,乾脆地說:“我不信任你。你會出賣我的。我不喜歡你,我有青燕了,你回去吧。”
我急了,想抓住他。他手一甩,我整個人往後倒,彷彿跌進了深淵。不停地墜落,黑暗將我包圍。我驚恐地大叫,然後被人猛地搖醒。
媽媽見我張開眼睛,連道了好幾聲阿彌陀佛。
“你總算是醒來了。你發高燒,都快睡了一個星期了。”
我怔怔。
“景文送你回來的。好在有他在。那個人已經給抓了起來,傷害不了你了。你看天已經轉暖了,明天我們就上火車,到了香港就沒事了。”
我掙扎着坐起來“那人是冤枉的,景文不是東西。”
“胡說。我看景文這孩子不錯,這次幫了你父親大忙。那些造反的人,都是要槍斃的,你以後想都不要想他們了。”
我渾身發冷,血液都要凍結起來。景文,就是因為我,才讓你背叛的?我何德何能?你良心何安?
晚一點的時候,父親來看我,說:“你還那麼小,懂什麼政治?瞎胡鬧!你遲早會明白,我這都是為你好。”
我一直哭:“我跟你們走,你們可不可以不殺他們?”
父親被我的眼淚弄得心煩,說:“好好,關一關就放了。行了吧?”
他又說:“景文來了,想看看你。”
我歇斯底里地喊:“不見!我死也不見他!”
我的聲音響得整棟樓都聽得到。
第二日,我還是有點低燒,可是父親卻堅持起程。我一言不發地隨着他們上了車,如行屍走肉。逃難的人把火車站擠得水泄不通,人聲喧嘩。可是我的世界卻是寂靜無聲的。
我要走了,亂世出逃。城將傾塌,我也無處可戀。
葉黎將來出獄,想起我,會恨多久?我又會恨景文多久?
人群把我和父母衝散了,媽媽在前面大聲叫我。一直跟在我身邊的少傑沉默了一個早上,這時說:“二小姐,我聽了老爺的電話,他們要在今早處決所有的犯人。”
我猛地瞪住他。他似乎被我嚇着了,忙說:“但是今天早上傳來消息,說有人劫獄,現在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媽媽還在前面喊我,我望了望她,又看了看少傑。我將手裏的提包丟進少傑懷裏,朝着火車站相反的方向跑去。
***
葉家一片焦黑,火焰肆虐后只留下滿目狼籍。
街坊說:“火是一大早燃起來的,好在沒有蔓延。”
“那母子倆呢?”
“葉大嬸半個月前就走了,她兒子前陣子犯事被抓起來,就沒再見着。”
我迷茫,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如果葉黎有幸逃出來,他會去哪裏?火是他放的嗎?
久違的陽光下一切都那麼明亮,一片白色從眼前飄過,這才驚覺梨樹居然開花了。
春天來了。
我獨自站在樹下。想起那晚慘烈的離別,眼睛熱痛。
“楚儀?”
我猛地轉過身去。
葉黎慢慢地從灌木後走出來。他還穿着被抓那日的黑色校服,瘦了好多,頭髮凌亂,蒼白的臉上有傷。
我太過震驚,語無倫次起來:“我不是……我沒有……其實……不是我……”
他笑了:“我知道你是無辜的。”
一句話就讓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我說:“你還好嗎?你不該在這裏。你還不快逃?”
他卻搖了搖頭,慢慢地走過來。我停止了哭泣:“你……”
他軟軟跌倒在我腳下。
我將他扶起,摸到他的腹部一片濡濕。這不是我第一次見他時的傷,嚴重得多,滾燙的血從我指逢里滲出來,淌到了地上。
我喃喃:“怎麼會?怎麼會?”
葉黎大口喘氣,說:“我走不了了,你別被我連累。”
“我去叫人來,給你止血。”
“別,”他搖頭,“我這樣就很好……很好……”
我抱住他,看着地上的血越積越多,而我反而漸漸平靜了下來,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個結局一樣。
他說:“你走吧,別錯過火車。”
我說:“我不走,都這樣了,我要陪陪你。”
葉黎勉強笑了笑:“楚儀,你真好。”
我說:“因為我喜歡你。”
他閉上了眼,“謝謝你……我這樣……謝謝你……”
我抱緊他,“你還有什麼心愿?”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對不起……”
我沒哭,可是淚水還是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臉上。他平靜地躺在我的懷裏,安穩地睡去。地上的血慢慢蔓延開來,飄零的花瓣落在上面,就像下了雪一樣。
我仰頭看着滿樹繁花。今天真是個好天氣,燦爛陽光透過花枝照射下來,我和沉睡着的葉黎都沐浴在春日的溫暖里。一切的喧囂,一切的愛恨都在那一刻都離我們遠去。
梨花似雪,紛紛揚揚,落在我們身上。
就像冬天還沒有過去。
***
葉黎死後第十天,我隨家人到達了香港。我們在這個嶺南魚港定居了下來。
景文來找我許多次,我都沒有再見他。我和他已無話可談。我斷無法親手刃他為葉黎報仇,乾脆將他從我的世界裏革除。
我曾經的青梅竹馬,分享一切秘密,親如兄妹的人。我不夠了解他,更沒辦法原諒他。我的錯,我自會去贖,他的錯,自有他的懲罰。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他失落地離開我家,背影佝僂,蒼老了幾歲。
後來馮家去了台灣,聽姐姐說,景文過得很墮落,醉生夢死,不停地逃避着什麼。又過了幾年,姐姐在來信里不冷不熱地提了一句,說景文在陽明山上出了車禍,去世了。
那年,香港起了一場大火。而我結識了一個清貧的學者。
婚後,我隨丈夫移民英國。他教歷史,我讀莎士比亞。後來我們有了兩個孩子,全家搬到一棟帶花園的房子裏。
院子裏有一株老梨,春天開稀稀疏疏的幾枝花,我卻鍾愛得不行。
丈夫說:“古來君子自比梅蘭竹菊,卻鮮有人提到梨花。我卻覺得它欺雪傲霜,冰清玉潔,春風中頗有幾分凜冽之姿。”
我的丈夫,我想我同他白頭到老不成問題。
後來我老了。兩個孩子,一個在香港,一個在紐約,結婚生子。我和丈夫晚年寂寞。
溫暖陽光里,我坐在梨樹下的搖椅上,偶爾會想起多年前的那個春日,那一場溫和平靜的生離死別,那一個再無人知曉的故事。
葉黎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是個俊朗儒雅的少年。他安詳地躺着,潔白的花瓣落在我的肩頭,落在他的身上,那場面美麗地不像是死亡。
我被人帶走時,才看到他手裏拽着的東西。
那是我親手織來送他的紅色圍巾。
我想,在葉黎心裏,或多或少,還是有我的。
我愛過的男孩,永遠佔據了我生命里的那個冬季。
當所有冰霜消融時,有花落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