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吹柳紊
五月的晴天
閃了電
“怎麼不吭聲?”回去的路上宋泠泠有幾分好奇,“想什麼呢?”
齊唯杉搖搖頭:“不想什麼,”他撳了一下喇叭提醒前方的一對小情侶注意,緊接着拐了個彎,“你也快回校了吧?最近一段時間見過宋叔叔沒有?”他今晚的任務就是把她平安送回家。林佳湄離婚之後就搬了出來,在另一個高檔小區買了套躍層,儘管母女素有嫌隙,但宋泠泠回來,還是理所當然跟她住。
宋泠泠沒作聲。
齊唯杉看了她一眼,其實不問也有數,上次宋家生日會那件事他也略有耳聞,他輕描淡寫地:“你應該常回來看看。”在他看來,宋凱也不見得不惦記這個女兒,只不過,現在情況複雜,再加上父女之間矛盾太深誤會重重,一時間恐怕也不知道怎麼化解。
宋泠泠不屑地哼了一聲:“看什麼?看他高高興興圍着自己的小兒子轉?他現在有子萬事足,日子過得開心得不得了!我一個外人,湊什麼熱鬧?”前兩天她路過一個街心公園,一眼看到有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頑皮的小男孩坐在老爸肩上抓着頭髮使勁拍打。
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個人臉上得意滿足的笑。
當初她上門大鬧一場,還真以為他是內疚,其實,把她送到國外,也只是怕她惹麻煩而已吧!
齊唯杉輕咳了一聲,半晌開口:“既然不開心,你又何必要回來?”宋泠泠瞟了他一眼,撇撇嘴:“我想回就回。”齊唯杉笑了一下:“當然,你有你的自由,不過以後,不要再打電話給我訴苦。”課程難懂,伙食難吃,室友難處,總之,她的大學生涯顯然很不順利,他其實有點擔憂,不願意看到宋泠泠跟林佳湄一樣,日積月累地變成一個刻薄怨婦。
或許,有夏朝顏在她身邊,倒可以好一些。
他有點後悔當年助紂為虐。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瘦弱的女孩子,身上卻有讓人放心的一種豁達和沉穩的氣度隱隱存在,且深入骨髓。
靜寂了好半天。
突然,宋泠泠嘆了口氣:“朝顏運氣挺好。”她習慣了家庭破碎世態炎涼,比誰都能敏感到不離不棄這四個字的涵義。她苦笑一聲。爸爸再婚,媽媽好像外面也有人,只有她,簡直多餘。齊唯杉瞥了她一眼,他曾經面臨跟她類似的處境,他是男孩,齊述絕不肯放手給劉旋,對他也加倍縱容,但這一切並不代表他沒有過宋泠泠這樣迷茫的時刻。
只不過他性格沉鬱,向來掩飾得夠好,包括余涓涓在內,誰也看不出他心底一瞬即逝的脆弱。齊述交遊廣闊,家裏總是有進進出出的人,而那些隱藏在一張張笑臉背後的種種算計、奉承、迎合、傾軋,從小到大他看得太多,厭倦不已。以至於從來能讓他感興趣的事情只有兩種。
帶來利益的,和帶來樂趣的。
其他所有,他皆不屑。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的眼前模模糊糊浮現出一雙眼眸,淺淺的笑,淡淡的愁,似有若無的嘲諷,隱隱約約的固執,還有幾分不管不顧的倔犟。只不過,種種複雜的情緒中,從頭到尾居然沒有絲毫的張皇失措。素來強悍的溫芬當然是極不喜歡她。
當初劉旋跟齊述還沒離婚前閑談起來就頗為感慨地:“還好羅憩樹不像他媽。”
而夏朝顏呢?他彷彿又看到了她那張微微揚起的小臉,還有那個不但不怕,幾乎是不羈的眼神。
從小到大,他見慣了內涵豐富各色各樣的怕。
劉旋怕齊述不肯離婚,所以捨棄齊唯杉的撫養權。
余涓涓怕過窮苦日子,所以心照不宣地接受劉旋的一手安排。
顧曼曼怕沈湘燕攪掉她的好事,所以出面聯繫久矣不通音訊的沈浩然,合力把她送到蘇州念大學,就等着畢業后直接出國。
而齊述呢,怕得更多,顧慮更多,所以更喜怒無常。
所以,這樣的不怕,對他而言,是全然新鮮的,未曾有過的。
“唉,”宋泠泠繼續感慨,“羅憩樹可算撿到一個寶。”
站在她的立場,理所當然袒護自己的好朋友。
是嗎?齊唯杉很難得地嘴角噙起淺淺的笑,想起大熊似乎也有過類似的評價。
或許。
溫芬跟有點無措的葉靜子還有一臉無奈的羅石站在朝顏對面。
溫芬很是冷靜,用眼神逼着羅憩樹。若不是前兩天隔壁的錢家阿媽笑眯眯地:“哎唷羅媽媽,有好事也不告訴我呢!”她還真詫異,整個小巷裏她就跟錢家阿媽還處得來一點,人家退休前是高中老師,丈夫是大學教授,兒子在美國,喜歡市井熱鬧才執意不搬走。她當即笑盈盈地:“哪兒的話呀大姐,有什麼事我還瞞着你?”錢家阿媽覷覷她的神色,的確坦然不像作偽的模樣,抿嘴笑道:“哦,那就是兒大不由娘了!”溫芬回來一想就心驚。當即尋了點由頭大老遠把人接來。
知根知底兩廂情願,有什麼不好?
羅憩樹冷眼看着,終於開口了:“媽,你也不早說!”看着母親臉上浮起滿意的笑,他轉過頭來徵詢地,“你有空么這兩天?”
朝顏低下頭去,先是看向自己被他牽住的手,然後抬頭,朝他淺淺一笑:“明天沒有,後天有。”
“那就行。”羅憩樹朝葉靜子擠擠眼,“兩大活人陪你玩,你絕對是賺到咯!”
果然!溫芬按捺不住開口:“憩樹——”“還有,”羅憩樹彷彿沒聽見,握緊朝顏的手笑眯眯地,“忘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女朋友,夏朝顏。”葉靜子咬咬唇,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看向溫芬。
溫芬這下再也剋制不了,冷冷地:“羅憩樹你說什麼呢?”羅憩樹看着她,笑得居然有幾分狡黠:“媽,我說的可是中國話,您就愣聽不明白?夏朝顏,你未來兒媳婦!”一旁的羅石“嗐”了一聲,出言制止:“憩樹,少說兩句!”憩樹轉過臉去,不緊不慢地:“又怎麼了爸?我是殺人了呢還是放火了?我光明正大交個女朋友,如果不是朝顏一直攔着,我有什麼藏着掖着不能講的?”
溫芬忍住氣,好嘛!防來防去還是終究沒能防住。當初班主任家裏有事求到她,她靈機一動就想到夏朝顏,只要她能順利保送留在蘇州,她就有這個自信能把兒子那點小萌芽扼殺掉。
沒想到……
她怒極反笑:“羅憩樹,你也念大學了,翅膀硬了,我們做父母的管不了你是不是?”羅憩樹聳肩:“我現在不是鄭重其事地告訴你們了?”溫芬的眼睛盯住兩人交握的手掌,“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羅憩樹看了看朝顏,不急也不惱,一臉無所謂地,“那行,我也就是知會你們一聲。”他一早忙於經濟自立,就是為的今天。溫芬簡直有點氣急敗壞地:“憩樹你瘋了?她是——”羅石還沒來得及制止她,羅憩樹已經搶先開口了,冷冷地:“你不在乎我這個兒子就儘管朝下說!”
“唯杉!”咖啡廳里,大株散尾葵的後面,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招手。齊唯杉走過去,朝她點頭:“媽。”劉旋笑盈盈地拉開椅子,看着他坐了下來:“好久沒見了啊兒子。”齊唯杉笑笑:“哪有你忙?空中飛人。”他回頭,對侍者說,“卡布奇諾,謝謝。”劉旋眯眼看他,挺歡喜的樣子:“不喝藍山了啊?”齊唯杉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
“功課忙吧?”
“還好。”
“家裏呢?”
“還好。”
“爺爺奶奶呢?”
“還好。”
劉旋伸手,重重擰了一下他耳朵,悻悻地:“臭小子,問一句答半句,這是跟你媽說話呢?”齊唯杉皺眉,拉下她的手:“媽,我已經二十歲了,以後不要再這樣。”
劉旋探過頭來,取笑她這個其實一直並不怎麼能讓人笑的兒子:“怎麼,害臊了?”
齊唯杉白她一眼,正好咖啡上來了,他喝了一口,注視着劉旋,並沒有怎麼保養過但還是挺顯年輕的面龐,很樸素的短髮,身上穿的也不是什麼名牌,除了頸間玲瓏剔透的玉墜掛件看上去價值不菲,走出去跟普通的中年女人也沒什麼兩樣:“過得還好嗎?這次打算回來多久?”劉旋瞪大眼睛:“喔唷兒子,你學習這麼緊張,連本市新聞都不看啦?”
還是躲不過去,齊唯杉心裏嘆了一口氣:“你真要回來開分公司了?”就算他不看,大熊也會幫他留意的,華梁房地產在蘇州開分公司,本土走出去的房地產業界名人又殺回本地,當然值得宣揚。齊唯杉一直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給自己一手創辦起來的公司起這樣一個奇怪的名字,不過他也沒機會問,公司剛走上正途,齊述兩口子就勞燕分飛了。
劉旋點點頭,笑眯眯地:“到底是我兒子,還是關心老媽的哦?”齊唯杉不語,啜了一口咖啡之後,才又開口:“那你呢?也過來?”劉旋沉吟了一下:“當然不,我的重心當然還在海南,不過,兒子,”她探過頭來,“放着你這麼個人才豈不是浪費,怎麼樣,來幫媽媽吧?讓宋伯伯先給你把把關,等你上手之後再說行吧?”
齊唯杉斂眉,答非所問地:“你知道吧,余涓涓懷孕了。”
劉旋挑眉:“是嗎?”冥想了一下,“唔,也該到時候了。”這女人不錯,還記得當初她跟她的口頭協定。她看着齊唯杉:“好事啊,你說呢?”她微笑,調侃,“沒準還能給你生個小妹妹呢,你三四歲那會兒不是經常嚷嚷着讓你爸跟我再給你生一個?”獨生子女都會寂寞。
齊唯杉瞥了她一眼,冷冷地:“他都四十多快五十了。”並且……他搖了搖頭,搖去心底淡淡的煩悶。
劉旋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齊唯杉,“別這樣,我跟你爸的事,跟余涓涓沒關係,人家一個黃花大閨女,跟了你爸這麼多年,總得有個自己的心理寄託。”她盯着齊唯杉,“還在為你爸要送你出去的事兒生氣哪?”齊唯杉有幾分冷淡地:“沒有。”雖然當時鬧得很僵,過後也就算了。
再說,他跟齊述之間的問題,並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齊述固然很寵他,可是,他看向兒子的眼神里,總是複雜、小心、揣測、一瞬即逝的淡淡憂傷,還有,偶爾的喜怒無常。
劉旋不解,想了半天,仔細觀察他,“怎麼了最近家裏?媽在三香路那邊有套房子反正也空着,必要的話……”兒子大了,個性又有點叛逆軟硬不吃,後母年輕再加上新孕,齊述夾在中間,是難免會有點麻煩。
齊唯杉抬頭,認真地:“媽,我問你件事。”他沉吟片刻,“你回答我,我下學期就去你公司。”
“你說。”看見兒子這麼鄭重其事,劉旋也不由得雙手交握,正經八百起來。齊唯杉又想了一會兒,這才抬頭,字斟句酌地:“當年你開公司,他有沒有拿錢給你?”劉旋的眼睛慢慢睜大了,半天才反應過來:“為什麼這麼問?”
“你回答我。”
劉旋想了想,謹慎地:“剛開那年,他給了我一點錢,算入股。”
“多少?”
“不多,二十來萬吧,說是你爺爺奶奶的積蓄。”劉旋喝了一口咖啡,想了想,“第二年我跟你爸離婚的時候,剛好公司開始扭虧為盈,我很快就把錢連本帶利都打回到他賬上了,你知道你媽我這個人,跟你一樣喜歡乾乾脆脆兩不相欠,再說,你還判給他呢我總得讓你過上好日子,怎麼了?”她奇怪地盯着自己的兒子,“為什麼要問這個?”
齊唯杉盯着她,探索地:“真的?沒有別的了?”
劉旋蹙眉:“你怎麼了?連自己老媽的話都懷疑?”她思索了一下,斟酌着,“到底是怎麼了?”
齊唯杉垂下頭去,一言不發。
“朝顏,聽說你夠狠的啊??”
某一日夏朝顏下晚自修,一進宿舍門,就聽到譚菱坐在桌旁一邊啃蘋果一邊發出這樣的開場白。她講話向來誇張,張若一頓打三兩米飯夠狠!黃蓉蓉洗次澡要花一個半小時夠狠!就連她自己逃課沒被老師逮到都是夠狠!
所以朝顏也不在意,放下小書包:“怎麼了?”譚菱重重啃了一口蘋果,一邊嚼一邊問:“聽說你跟羅憩樹唱了出雙簧,把你未來老婆婆氣得七竅生煙?”朝顏看她:“你聽誰說的?”
譚菱無所謂,既然嚼舌根就不拍被逮,“還能有誰,周傳雄唄。”她的目標既然是齊唯杉,總要從他身邊人下手。這才一個月不到,就跟周傳雄他們財務班的同學廝混得不要太熟。
“哦。”朝顏點點頭,表示知道。
“真的?”黃蓉蓉興緻勃勃地從床上直起身來,她跟張若類似,基本上以床為家,自修那是能不去就不去,剛才聽譚菱回來宣佈這一消息的時候,她跟張若,包括傳小道的譚菱,都是一百個不相信。夏朝顏嘛,班上老好人一個,勤勤懇懇的文體委員,循規蹈矩的勞動模範,橫看豎看,也不具備這種讓人神往的本領。
面對着眼前那三雙瞪得老大的眼珠子,朝顏心裏微微自嘲,抬頭,笑了一下:“真的。”
何止七竅生煙,簡直火冒三丈。
這下,宿舍里三個人直眉瞪眼,齊齊愣住了。半晌,張若緩緩倒了下去:“這世道,連老母豬都會上樹了!”眾人皆笑,朝顏也笑。
淡淡的苦笑。
這份苦澀,就算羅憩樹經常打電話來開解她,也總是揮之不去。
周末,朝顏一回到家中,就發現父母統統不在,然後,唯一在家的弟弟晚晴還有點躲躲閃閃鬼鬼祟祟的。“爸媽呢?”朝顏放下東西,順便抽出一包糖炒栗子給弟弟。他什麼都好,這個尤其是心頭之最愛。晚晴歡天喜地地接了過去,迫不及待地拆開紙袋就開剝,一邊咬一邊含含糊糊地:“出去了。”
朝顏看看腕上的表,都快七點了,奇怪,晚飯也沒做:“上哪兒了?”她回來經過店裏的時候看到,門是關着的。晚晴偷偷瞟了她一眼,猶豫着要不要跟她說實話。朝顏看他猶猶豫豫地,催促道:“怎麼了你?”晚晴咳了一聲:“姐我跟你說,你可別急……”眼看着朝顏眉頭皺了起來,就要開始不耐煩了,他趕緊地舉手,“我放學回來大概六點鐘的樣子吧,羅憩樹他媽打了個電話來……”
朝顏原本已經站了起來的身體頓時無力,緩緩又坐了下去。
喊了半天狼來了狼來了,這下狼真的來了。
其實溫芬早就去學校找過她,而且顯然事先打聽好她的課程表,周三下午,朝顏跟同學們正在操場上打着籃球,突然有人叫:“朝顏,你阿姨找你——”她走過來,一眼便看到了,淡淡地:“您找我有事?”溫芬打量了一下她:“這裏說話不方便,來吧。”
校園一隅的小咖啡店,朝顏抬頭:“有事兒嗎?我晚上還有課。”既然都這樣了,她也不想惺惺作態。溫芬也看着她,眼睛裏蘊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你這樣子,真像樊迎春。”也是這麼倔,連皺眉的樣子都完全一樣。骨子裏帶着股狠勁兒。
基因,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朝顏腦子裏嗡的一聲。
樊——迎——春——
她索性朝後仰,不再客套:“有話你就直說吧。”
溫芬優雅地抿了一口咖啡:“羅憩樹可能跟你說過我跟齊唯杉他爸同學,但他一定沒說過,我們跟沈浩然當年也是大學同學吧?當年,我們一起在蘇州念了大學,沈浩然回上海後來又一個人跑去國外了,齊述原本就是蘇州人,就我沒能回得去,可是,沈浩然當初回得也是不光不彩的,帶着條人命回去。”她盯着朝顏,一字一句地:“你媽媽叫樊迎春,”她靠近她,“她早就死了,還是跳樓。”
猜疑的種子總有一天會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八點了,晚晴儘管餓得肚子咕咕直叫,但是,看看椅子上老姐的臉色,吭都不敢吭一聲。
熬到九點,他實在餓得已經前胸貼後背忍不下去了,站了起來:“那個……我……”他指指外邊,“我去巷子口打兩碗餛飩回來,姐,”他難得討好地,“你要什麼?蔥油還是雞絲?”
朝顏手撐着額頭,淡淡地:“隨便。”
晚晴如蒙大赦,立刻就朝外溜,剛走到門口,咔噠一聲,門開了,夏勇兩口子走了進來:“幹什麼去?”晚晴嘟嘴:“肚子餓。”許聞芹看了他一眼:“別人不餓就你餓,你姐呢?”
晚晴指指屋內,許聞芹看了他一眼:“去,叫你姐出來吃飯。”她舉起手裏的食品袋,“媽帶了好菜回來,”她回身遞給夏勇,“去拿碟子一份份裝好,我換衣服。”晚晴這才留意到,母親居然穿了一件平日裏很少穿的羊絨套裙,臉上還化了淡淡的妝,也看不出什麼表情,繞過父子兩人,路過朝顏房間門口的時候,頓了一下,沒作聲便回自己房間去了。
這一晚飯,菜色相當之好,松鼠桂魚,巴肺湯,碧螺蝦仁,響油鱔糊,白汁圓菜,西瓜雞,雞油青菜,精緻入味,幾乎算是囊括蘇州數大名菜了。但是,與之相對應的是,餐桌上除了碗筷輕輕碰撞的聲音之外,聽不到哪怕一點點話音,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尤其是朝顏,臉色就像冰凍。就連晚晴,琢磨了老半天這麼好的菜得花多少錢,話到嘴邊無數次,抬頭看看眾人的臉色,也很知趣地咽了下去。
終於,沉默地吃完飯,沉默地收拾好了碗筷,晚晴一早躲回房間去了,夏勇也洗碗去了,許聞芹看向默默擦桌子的女兒:“朝顏,一會兒到你房間,我有話跟你說。”
“人家父母都打上門了,你總得對我解釋兩句吧?”許聞芹一屁股坐到女兒床邊,看着垂頭坐在桌前的女兒,口氣咄咄逼人起來。
朝顏低頭,沉默。
許聞芹看着女兒頭頂的雙發旋兒,淡淡地:“怎麼,還要我把人家當媽的醜話再重複給你聽?”
“……”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
“……”
“我從小教你的禮貌上哪兒去了都被狗吃掉了??”
“……”
朝顏仍然低着頭,嘴唇緊抿,一言不發。
許聞芹擰眉,看向她,聲音提高了些許:“夏朝顏,別跟我裝啞巴我問你話呢!!”門口聽壁角的夏勇立刻推門而入:“顏顏——”許聞芹不耐煩地回頭:“我跟我丫頭說話,沒你的事!給我回房間待着去!!”夏勇一臉惶恐,手扎了半天,只好重又出去。
朝顏抬頭,看向她:“媽。”
“嗯??”
“對不起。”她默認了。
“你再給我重說一遍?”
朝顏索性豁出去了:“我跟羅憩樹,是真心的。”
那晚走到她家門口,已經快進門了,他突然間就一把摟住她,嘴唇貼在她耳朵邊上:“夏朝顏你放心,我雖然沒太大本事,但就算頭頂只有一片瓦,我也總有辦法讓你淋不到雨!”
她伏在他胸前,聽着他的心跳,一聲,又一聲,心裏真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就算他花也無,兩手空,又如何?
一陣難堪的沉默。
半晌,許聞芹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好!”她冷笑,“夏朝顏,你可真給你媽長臉!”她咄咄逼人一個字一個字地,“你才多大?啊?知道‘真心’兩個字怎麼寫?人家心掏出來給你看了嗎?人家白紙黑字許諾過你什麼了嗎?你就傻乎乎一頭栽進去!”媽媽對她好,好得甚至有時候相當客氣,從來沒有對她冷嘲熱諷過。所以,看到媽媽這樣,不知道為什麼,朝顏鼻頭一酸,竟然掉了一顆淚出來。
許聞芹看着她,想罵想埋怨,突然間心底一陣揪着的巨痛,好半天才緩了過來。她沉默了很久,終於嘆了一口氣,壓低聲音:“怎麼?媽說你兩句你就吃不消了?”她嘴角歪了歪,彷彿苦笑,“夏朝顏,我告訴你,以後日子還長呢,你可想好了,受不受得了。”她扔過一張紙巾,“去,把眼淚鼻涕統統給我擦掉!”
她拿指頭叩叩桌子。唉,她心裏長嘆一口氣,想起朝顏從小到大的模樣,說實話,有點百感交集。當初那個襁褓里哭得聲嘶力竭的小丫頭片子,也長這麼大了,也居然……
樊迎春,你倒是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她垂下眼,臉色晦暗不明。那通電話還有那封信,霎那間就蹦到她腦海里。
她心裏深深嘆了一口氣。
樊迎春,這一次,你是要我幫你作出決定嗎?
夏勇貼着門聽了半天,裏面很長時間鴉雀無聲,突然,他聽到許聞芹再次開口,只不過,這次嗓門又變得高高的:“朝顏,你真是很給你媽長臉!”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他居然走開了。
朝顏愣了一下,琢磨着媽媽是不是又跟平時對付夏晚晴一樣不陰不陽地說反話呢。許聞芹緩和了一下口氣:“放心,別怕。”本來這些日子以來她就一直在嚴陣以待,算算日子也該到了,好嘛,果然,下午溫芬的電話就到了,約在得月樓。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昂首挺胸便出去了。
只不過,雖然是好飯好菜,氣氛卻一直凝滯。從頭到尾都是溫芬在說,末了她還特意補上一句,話里話外客氣得很:“我們家羅憩樹大學畢業后鐵定是要出國念研究生的,一去還不知道多少年呢,你們家朝顏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我們也耽擱不起……”
許聞芹挑挑眉,心裏冷笑,我等你等了好些日子了:“我們家向來民主得很,兒女的事我們做父母的一概不管。自己女兒我有數,朝顏一向循規蹈矩的,半步差池都不會有!不過呢,”她輕輕笑了一下,輕易就拐了個話彎兒,給溫芬重重一擊,“羅憩樹倒是個好孩子,回頭記得幫我謝謝他特地帶給我們家那麼多北京特產!”緊接着,她瞥了一眼身旁蹲壁角蹲得津津有味的服務員:“我看除了我是沒人有胃口吃這頓飯了,給我打包,謝了!”
出得門來,她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夏勇在她身邊偷偷瞥她,摸不清她的心思,只得干著急。
她心裏在反覆想着溫芬的最後一句話:“其實你沒必要為——”
她驚訝,不屑,冷笑。
她慢悠悠晃了一路,也想了一路,直到進門的那一刻,終於拿定主意。
許聞芹拍拍朝顏的手,聲音里還是帶着幾分不高興:“一直哪,我就希望你在學校里成績好一點,然後學校嘛畢竟單純,談戀愛就找個同學之類的,外地的也不要緊,關鍵人要好,”說著說著她竟然傷感起來,“你說我跟你爸都這把年紀還圖什麼?也只不過呢,”她字斟句酌地,終於緩緩地,“找個知根知底的也沒什麼不好,羅憩樹這小子我們看着他長大,再加上……”
算她私心也好,打小算盤也好,她左思右想權衡利弊了半天,還是覺得,沒什麼能比朝顏留在身邊更能讓人滿意。
所以,對她來講,這樣的選擇,只能算是無奈的折衷。既然夏朝顏是個死心眼兒,她這個當媽的也實在沒辦法。再說,一想起當年,她簡直恐懼不堪!有時候夜半噩夢,醒來總是渾身冷汗,戰慄不已。
只不過她還是撇嘴,悻悻然抱怨不已:“夏朝顏你什麼眼神!”女兒沒有她運氣好,夏勇他媽那是真好,就可惜福薄,命短,朝顏三歲那年就去了。
朝顏漲紅了臉:“媽,你說什麼呢!”她不喜歡溫芬,但聽自己媽媽這樣講,又覺得有點對不起羅憩樹。許聞芹瞟了她一眼,不冷不熱地:“別忙着胳臂肘朝外拐,你現在是不懂,以後你就知道了!”她狠狠地,“而且我醜話說在前頭,夏朝顏,走一步算一步,你不要指望我跟那個女人以後能處好關係!”
那就是至少默許了。
峰迴路轉,竟然能出這麼個結果,朝顏都覺得智商快速下降雲裏霧裏的反應不過來,直到許聞芹款款起身,她的眼神還直愣愣的。
但是,既然都攤牌攤成這樣了,有件事她想趁機問清楚。
“我媽,”她想了一下,“我的意思是我親媽,真叫樊迎春嗎?”許聞芹張大嘴巴,好半天之後,她的嗓子啞啞地:“你——聽誰說的?”“您甭管,”朝顏淡淡地,“我知道她已經去世了,我就想問一句。”許聞芹站了起來,在屋裏轉了好幾個圈圈,半晌之後,她過來,一把抓住朝顏的手:“夏朝顏,千萬別告訴你爸,他受不了,”她亂亂地,詞不達意地,“你爸他肯定受不了。”
朝顏看着媽媽的樣子,不禁心裏一酸,她拍拍她的手:“放心,媽,我永遠都姓夏,永遠都是你女兒。”許聞芹本來心裏如同亂麻,這下總算安穩了一點:“誰告訴你的?誰告訴你的?”當事人一個死一個遠在他鄉巴不得早就忘了這件事,朝顏生出來之前他們都不知道已經搬了多少次家了,再加上那還是夏勇到這個公司之前的事了,廠里壓根沒人知道。
她又怎麼會知道?
突然間,她想起了什麼,咬牙。
“媽,”朝顏看她那種從來沒有過的惶然,心裏不忍,許聞芹她從來都是刀槍不入的,鄰里糾紛從來就沒輸過陣仗,“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照片上那個人?”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初二。”深夜,永遠是掩藏秘密,還有吐露秘密的絕好時光。
那就是五年前了,許聞芹心裏更亂,怎麼會這樣?她當時才多大怎麼就這麼沉得住氣?怎麼跟樊迎春一個樣兒?什麼事都瞞的好好的,什麼事都臉上看不出來,要是當初她細心一點,要是當初她……後來的慘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是,”她重又坐了下來,“就是照片上那個。她叫樊迎春,我們以前是街坊,”她頓了一下,“還有你爸。”
“那,”朝顏慢慢地,“沈浩然是誰?”
許聞芹一下子面如死灰:“朝顏,朝顏,朝顏,”她慌亂地,“誰告訴你的?你告訴媽,哪個該死的告訴你的??”這個女兒她自己清楚,不是晚晴那個草包,現在她無比痛恨自己為什麼從小把這個女兒教得這麼精細,有一點點空隙很快就能鑽進來。
朝顏看着她:“媽,您別害怕,我只是問一句,沈浩然到底是誰?”她慢慢思索着,“還有,樊迎春為什麼跳樓?”
許聞芹反倒冷靜下來,斷然拒絕:“不!不行!今晚不行!!我不能告訴你,而且不但今晚,就算以後我都不能告訴你!這是你爸的痛是他的底線,他會受不了的!”她恢復了一貫的冷峻,“所以,你必須要作一個選擇,養你這麼多年疼你護着你的爸爸媽媽重要,還是這件事重要?”她握住朝顏的手:“既然五年來你都沒讓我看出來一點點破綻,那你現在告訴我,要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到底難不難?”她的聲音漸漸揚高了起來,“夏朝顏你說,到底委不委屈你??”
朝顏看着她嚴峻的神色,她心底明白,她是在逼她,斷了懷疑的退路,掐死那些茁壯成長飄搖而上的猜忌的小苗,做回原來那個夏朝顏。
她垂頭:“對不起媽。”我會等你。
許聞芹長長地,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一把將朝顏攬到懷裏,眼裏居然濕了。她從來不哭,好幾年前夏勇出了一次嚴重的車禍昏迷不醒,她也只輕描淡寫地喝住因為害怕哭得一塌糊塗的朝顏姐弟倆:“哭什麼哭?你爸好着呢,敢驚着他睡覺回頭看我不揍你們!都給我滾出去!!”現在的朝顏,彷彿又回到了那個綿長寒冷的雨夜,醫院手術室外面的長椅上,媽媽摟着她等手術結束,兩人相互依偎着,以彼此的體溫取暖。
朝顏緊緊摟住她:“媽媽。”我愛你。
許聞芹彷彿知道她想說什麼,身子只是頓了一下便快速掙開她,若無其事地:“不早了,快睡吧。”
她起身便走,臨出門的時候,手明明已經觸到門把手上,又回身叮囑,警告地:“還有夏朝顏,給我聽好了,一碼歸一碼,你要敢做出格的事,我饒不了你!”朝顏先是不明白,隨即大窘,嗔道:“媽,你說什麼呀?”許聞芹哼了一聲:“別忘了我是你媽,我說什麼,你心裏清楚,給我記牢了!”說完推門便出去了。
她關門聲音向來都極重,朝顏以前會埋怨,現在居然覺得這個聲音,敲在心上,彷彿也是一種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