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一住半個月,那退休老中醫真的極好手段,不但將斷肋挪正了原位,胸口積悶也排解乾淨了。夫妻兩邊謝過了,收拾回家。在鄉里下了車,取路向擺渡口而來。沿途見兩邊田裏秧青水白,心裏焦急,腳下這一二十里路,不知不覺間走完了。到了擺渡口,這邊岸邊沒一個過渡的人,收住腳等。站了一會兒,丈夫照老樣子悶聲不吭,何碧秋早習慣了,不去管他。再站了一會兒,風從庫水上悠悠地盪過來,吹透衣縫,激得皮肉有了鬆緊,這眼中的目光,一時便長長短短起來。
卻見面前一庫春水陡地漲過,下邊一條岸埂被淹沒了,水逼到上一條埂來,地皮浸濕透了。那水不比冬夏,碧透純清得令人眼饞。上邊這條埂頭被無數只腳踩踏過的草梗,得着這些滋補,悄悄撐起了身子,又綻開新鮮莖幹和嫩頭。頭頂一顆太陽像剛被這一庫碧水泡過洗過,將一盤藍空照得乾淨透亮。地上有地氣云云霧霧漫起,遠處近處的莊子、樹木、莊稼、坡窪溝坎遮得糊糊塗塗,看不清之間的人、狗、牛和家養牲畜在走在跑在站。目光不覺軟了酸了,收回來,向兩邊掃看。見左邊一片天大白浪,被一截黑鐵似的庫壩阻住,那浪翻來翻去翻不出多少花樣。有鳥在天上要麼成群結隊,要麼單溜,再落到水面上歇住,猜測不準是湖鷗還是野鴨。將目光由這片白水上攏過來,那水越向右走越窄,到眼前便是三二里寬的庫汊。庫汊折向右邊去,七繞八繞,把頭埋進一道又一道坡坎里去了……看到此處,才眺見對岸也無人待渡,船工不見影兒,一隻渡船冷清清地飄靠在岸邊。心裏明白,必得要喊了。
喊聲也像目光一樣,長長短短,傳遞到對岸去。先是女的喊了一陣,再是男的喊了一陣,才把對岸喊應了。遙見船工拿篙將空船撐出,再換槳搖過庫汊中央,卻懶得再換篙,只用兩柄槳,咿咿呀呀搖近前來。
到岸邊停下,船工老臉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聽他說:“消閑三五日了,想今天必定上床仰覺,不想到底擺渡了你兩位。”何碧秋不解道:“人呢?”船工道:“自西北方向土路修好,由村裡出去的,寧願騎自行車繞着走。沒來得及買車的,也只搭乘順路拖拉機。”何碧秋問:“難道外邊沒來村裏的?”船工道:“誰來這塊僻地?上面來人呢,有大車小車送。這不,早上來過兩撥人。一輛麵包,是來驗收莊稼的。另有一輛小車,都從那邊繞行的。”又道:“我和這隻船,怕是穿舊的衣裳,要收收疊疊,被人擱放進箱子裏耮。”
見他對擺渡如此戀戀不捨,又如此傷感,何碧秋也隨了同樣心情,胸口多了些許惆悵。便找出些話來打岔,順口問道:“另一輛小車,又來辦什麼事呢?”船工道:“不清楚。”再瞅瞅認出她了:“真忘了你是告狀的萬家,這是你當家的?那樁案子還沒了?”何碧秋說:“怕是早着呢。”等船靠岸,又說了兩句,雙方分手。
到了家裏,幫看家的親戚說:“上午來警車,把村長銬走了。”何碧秋不信道:“怎麼可能呢,你弄錯了吧?”看家的親戚道:“我在圈裏餵豬食,起先也不知情。后聽村裡人沸沸揚揚傳,才跑去看。這時村長剛巧從門裏出來,身邊跟着兩個穿制服的。本以為他是應酬上面公事。他的雙手原是縮在袖口裏的,不料走着腳下一絆,雙手一甩一揚,太陽光由他兩腕上反照過來,把人眼睛刺花了,才曉得他戴了手銬。”
何碧秋這才吃驚信了,問:“上面人來過咱家?”親戚道:“沒有。”想了一回,仍舊驚疑道:“我上告他,不過想扳平個理,並沒要送他去坐牢呀?”
因沒料到有這個結果,往下不好說,也無話可說了。忙着弄飯吃,吃在嘴裏一點不香。吃完了,看家的親戚想起一件事來:“地里的麥子起了黑花,別人說得了黑穗病呢。”
當時趕來地里看了。地里的光景跟在家時自然兩樣,周圍油菜早收割過,栽下中秧了。這老大一片秧苗也都返青了,反襯得這塊麥田烏油油綠。麥子長勢已及腰眼,麥身上的黑花眼見着多了。在埂邊和田中間各折下穗頭,揉去芒殼,吹出蓄漿半乾的顆粒來,在手裏掂了兩掂,估算病情,還能搶救出六七八收成。
忙活了一陣,何碧秋怕丈夫累着,催促他回去歇,丈夫只是不依。正僵持間,見一群人遠遠地由秧田埂上走過來,到跟前停下了。其中一個指着道:“這片麥子,豈不是活教材?真該召集全體鄉村幹部,來開個現場會呢。”聽他話音,知是上面來驗收莊稼的。又認出這人是早年來講過免耕法的鄉農技員,何碧秋上前問他:“種這塊麥子時,我也免耕了,也條播了,也清墒了,怎麼它還得病呢?”
鄉農技員指指四周,答道:“油菜茬口比小麥早許多,栽了秧,四面水浸潤過來了。俗話說寸麥不怕尺水,尺麥卻怕寸水,若沒有上述措施,你的損失怕還要大。”又奇怪道:“這些集中種油種麥的好處,我在全鄉村干會上,講過不止一次兩次,你們村長回來沒說?”
何碧秋道:“他呀,先是大咧咧地讓人全都種油菜,后又逼我把麥子毀了,補栽菜苗。他早講這些理,會生出那許多事來?”聽她這麼說,一群人雜嘆道:“這位村長呀!”略站站,向別處去了。
這邊何碧秋勸不轉丈夫,便把手上拾掇拾掇,一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