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0章
[正文:十六章]
“這位於大人,倒是個妙人。”回到落腳的客棧,我對鄺逸如說。
“思維敏捷、處事公正,的確不可多得。”鄺逸如也贊同。
“他是不是好官又怎麼了,照我說,還是研究一下今天晚上吃什麼實際。”王簡芷拍了拍肚子,示意他餓慘了,“你們說呢?”他問從回來便沒再出聲的王睿思同徐文彬。
“真懷疑你只長了顆‘痴’心”,徐文彬難得有些好笑的調侃簡芷,一邊不忘正經的解釋說:“文芝和文蘭已經去弄了,她們怕殿下吃不慣這裏的食物,買了食材回來,要自己動手,恐怕我們得多等一會了。”
“她們要親自弄吃的?”我聞言一振,文芝和文蘭姐妹最擅長的,除了針黹女工外,就數這烹飪了,無論是肉食、蔬菜還是點心,絕對有御膳房的水準,離開京城日子也不短了,還真是滿想念那種味道的,於是我高興的說:“今天難得心情也好,不如買點好酒來,大家痛快喝一回如何?”
“好主意,剛剛路上早就看了一家好酒鋪,我這就去買來。”簡芷聽我鬆口,一躍而起,完全忘了剛剛還在抱怨餓得太厲害了,一道煙似的跑了出去。
“偏偏他這樣的嘴饞。”逸如有些好笑也有些無奈,不過已經叫不回王簡芷了,只得正色的囑咐其他人,“這次出門在外,安全是最重要的,酒還是少飲吧。”
王睿思自進門起,便一人獨自倚窗而立,對我們說的做的,似乎沒有絲毫興趣,此時卻忽的開口說:“有你這樣謹慎的人在,我們便都醉了,也是無妨的。”
鄺逸如似是不料他有此一說,有些驚訝的抬頭,俊眉微微一皺,卻終沒有開口說什麼。
再遲鈍的人都感覺得出,王睿思這話里有很大譏諷的意味,雖然他說話一貫如此,不過似乎也只是針對我的,平素他同逸如一直親近,今天卻不知又唱得哪一出。
簡芷回來得超乎想像的快,隨同他一起進門的,是兩大罈子上好的汾酒,文芝文蘭姐妹的菜很快也好了,於是,豐盛的晚餐進入進行時,
王睿思沒有再開口,桌上的眾多美味菜式在他眼中直如不存在般,倒是簡芷的兩大罈子汾酒,卻有一半落在了他的腹中。
“夠了,睿思,酒喝多了難免傷身,適可而止吧。”在王睿思又一次舉起手中注滿了酒的杯時,逸如伸手按住了他。“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今朝明明有酒,你又何苦攔我,難道縱情一醉,也礙着你們了不成?如果是,我出去喝好了。”王睿思一把摔開逸如的手,有些搖晃的起身,我知道平日他酒量甚好,想不到今天卻醉得如此快,看來這汾酒果然夠勁了。
“睿思,你要去哪裏?”見他真搖晃着推門而出,文芝忍不住起身跟在後面,待要扶住他時,卻被他猛的一甩。文芝芊芊弱質,怎經得他的這一甩,頓時跌在地上。
我和文蘭過去扶時,文芝的手掌蹭破了很大一塊,鮮血淋漓,人也摔得愣了般,眼淚只在眼圈中含着,卻落不下來。
“夠了,你又在鬧什麼彆扭,誰得罪了你,麻煩你說出來,別在這裏借酒裝瘋。”我忍不住火大,這傢伙最近兩天一直陰陽怪氣的,也不知道在不痛快些什麼,只是不管自己怎麼不痛快,也不該拿不相干的人撒氣。
其實文芝跌倒后,王睿思已經站住了,沒有走,卻也沒有過來攙扶或是安慰,只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這也是我低頭扶起文芝,順帶發完脾氣之後才發覺的,看他的樣子也頗有後悔的意思,這讓我也有些後悔,剛剛火氣來得實在太快了,明知道他心裏不痛快又有了醉意,話原是該好好說的。
“睿思——”我說,想要說句軟話,不過還沒想到該說什麼,他已經先開口了。
“都是我的錯,你是這麼想的吧,我無理取鬧,我喜歡鬧彆扭,我還動手打女人,我根本就一無是處,我站在這裏,只會弄髒了地方,所以,我走!離你們遠遠的,省得有人看了我討厭,這樣行了吧。”說到後來,他忽然笑了,我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笑,絕望而張狂,好像天地間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無所謂一般,哈哈大笑,大笑着出門,大笑着消失在夜色中。
“他這樣會出事的,你們留在這裏,我去追他回來。”逸如說完,便追了出去。
屋子裏一時安靜得能聽到呼吸的聲音,文芝卻忽然放聲大哭,聲音悲切,也攙雜着絲絲的絕望。
心裏忽然很痛,不知是為了文芝,為了今晚,還是為了王睿思。
他是王振的侄子,儘管他從來沒做過壞事,但他依舊自卑吧,所以那麼在乎我的態度?
他是王振的侄子,儘管他從來沒做過壞事,但我依舊在潛意識裏堤防他,甚至有些排斥他,這些情緒總在不經意間流露,所以傷害了他?
只是這些都不是我想的,卻為什麼會發生?
我們生而敵對,既如此,又何必相逢、相識?
在錯誤的時間遇到錯誤的人,心為什麼還會痛得這樣厲害?
隱隱覺得,逸如是找不到他的,他不會讓逸如找到,不會讓這裏的其他人找到,他決心要離開,這個念頭的產生應該不是一日兩日了,其實如果他能就此離開,於他,於我,也許都不是一件壞事。在死亡和相忘於江湖之間,我更希望他選擇後者,忘了我,忘了他的身份,忘了這裏所有的一切,從此去過一些平平淡淡的生活,只是,他真的能放開嗎?
“你們留在這裏吧,我也去找找他們。”一邊說一邊往外走,簡芷想要攔下我,卻被文彬阻止,一直就覺得,文彬雖然是話最少的人,但是在關鍵時刻,卻總是頭腦最靈活的一個。
王睿思,就讓我幫你做個決定吧,當作是今生,我惟一可以為你做的事情。
出了客棧,並不寬闊的小巷盡頭,有人在捧酒狂飲,我知道他在等着我。
王睿思,為什麼你總是那麼聰明?這一刻,我只希望你能笨一些,那麼,也許,受到的傷害會小一些,再小一些。
“你不是走了嗎,怎麼還站在這裏?”走近幾步,我冷冷的問他。“怎麼,後悔了,又捨不得走了?”
“你說過,要我留下,而我,也答應你了,所以,不走了。”王睿思放下碩大的酒罈,目光幽深而沉寂。
“我說過要你留下你就留下,那我要你去死,你也去嗎?”我咬緊牙告訴自己,時間真的不多了,這次出來真的是難得的機會,就此放了他,是我惟一該做的。
“是的,你要我去死,我就去死。”他的聲音寂寞而堅定,竟沒有片刻的猶豫。
“你瘋了嗎?你是不是……”瘋了兩個字終究沒有出口,在我有些抓狂的時候,他忽然伸手抱住了我,那麼緊的抱住我,不容我有一絲的掙扎,緊緊的抱住我。
“人都是要死的,如果讓我選擇,我寧願死在你的手裏!”他說。
淚無聲的湧出,王振親族的下場是斬首棄市,滿門不分長幼,王睿思,你真的知道嗎?明白嗎?到了那時候,我也保不住你,也許還會親手殺了你……
“別哭了,臉像花貓一樣了,我保證,以後不惹你討厭了好不好?乖,別哭了。”耳邊是他溫柔的聲音,從來沒聽過他這樣子說話,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不哭了,永寧,為了我,不值得這樣哭的,不哭了……”他的聲音消失在我的耳邊,冰冷的唇輕輕落在了我的臉頰上。
那吻,一碰既離,輕快的彷彿他根本沒有碰到我一般,我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卻在他退開時,猛的發現,在他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午夜的風輕輕揚起那翩翩的衣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鄺逸如,他何時來的,來了多久,又聽到了些什麼,成了我很多年都解不開的迷團。
我只永遠記得,那一刻,他的神情依舊如往日的平靜溫和,只是每走近一步,卻都讓我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傷心和落寞,是的,他傷了心,卻依舊不動聲色。
其實我倒寧願他能如睿思一般,說出自己的想法或是表達出自己的感受,只是不知為了什麼,他卻依舊選擇了微笑和沉默。
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多說,只是微笑着,看着睿思,說:“知道你會回來。”
男人和男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他們相視而笑,而我,卻發覺,這個世界的某些角落,原來是不對女人開放的,它只屬於男人和男人之間。
人的一生,有時候生死愛恨只在一瞬間決定,人與人情緣交錯,愛恨交織,到頭來,又能怪誰呢?
[正文:第十七章]
這一夜,我睡得不好,努力的閉上眼睛,奈何愁腸百轉,越是想要睡去,便越是清醒。
王睿思和鄺逸如的身影在腦海中交替出現,我用力的拍了拍腦袋,想把他們的影子擠出去,只是依舊是徒然。
心裏不免有氣,都是這兩個傢伙害的,失眠,最讓人痛恨的事情,睡着的時候不覺得,清醒的時候才發覺,原來,夜晚是如此的漫長,睜開眼看看,月影還沒有移到中天,夜,真的還長呢。
窗口,一道黑影恰在此時無聲的飄過,我揉了揉眼,又是一道黑影,手指很自然的握住了枕邊的長劍,看着幾道身影依次滯留在我的窗外,心臟因為緊張和興奮,而劇烈的跳動着。
我想,我遇到了傳說中的刺客,只是,這些人來得奇怪,在太原,我不過是大明帝國一名普通的百姓,是什麼人如此興師動眾的要來行刺我呢?
“什麼人!”院子裏忽然傳來了呼喝聲,我聽出是王簡芷。
接着,便有人破門而入,我想的沒錯,這次的目標果然是我。
劍早已出鞘,清冷的劍鋒,劃破了夜的黑暗。
兵器在空中相互碰撞,一時火花四下飛濺。
虎口微微發麻,藉著些微的亮光,我看到迎面而來的黑衣人手裏舞動的是一隻黝黑的拐杖。
我的劍是去年生日時,父皇送的禮物,一柄真正削鐵如泥的寶劍,劍名風吟,因為她舞動的時候,會發出類似風鈴般的聲響,那是風在歌唱。平時我很少使用她,因為她經常會削斷和我過招的侍衛們的兵器,想不到今天,她也遇到了敵手,一隻沒有被削斷的拐杖。
邵洪光曾經給我講過四兩撥千斤的道理,當對手兵器沉重力量遠遠大於我的時候,要懂得避其鋒芒。
只是,闖進屋子的黑衣人不止一個,幾招過後,我已經身陷重圍,到處是呼嘯而來的鋒銳的兵器,腦子裏已經沒有了反應的空間,剩下的,只是機械的應對。我慶幸這許多年中,我是真的下了苦功夫,每一招每一式,每一個練功的日子,這讓我在真正的撕殺面前,至少有一些自保的力量。
“永寧!”有人躍入屋中,有人叫着我的名字。
圍在我四周的殺手們很快被分隔了開來,混亂中有人拉住了我的手,一起衝出了屋子。
昏暗的月光下,一張顯得蒼白的面孔,是王睿思。
“我很好,沒事!”回身擋住身後砍來的刀鋒,我抽空告訴他。
“我知道!”他擋在了我身前,劍飛快的刺入了迎面衝來的黑衣人的胸膛。
我聽說過殺手中有一種人,被稱為死士,據說是為了完成任務可以毫不顧惜生命,想不到,我今天竟然還有緣親眼見到這些人。
王睿思的劍刺進了黑衣人的胸膛,讓人驚恐的事情就發生了,黑衣人沒有應聲倒地,沒有後退,反而揉身猛的撲了過來。
王睿思的劍依舊留在黑衣人的身體中,他突然的舉動,根本沒有留給我們一點反應的時間,就那麼揮着手裏的刀,瘋狂的撲了過來。
“閉上眼睛!”王睿思忽然大吼一聲,把我甩到身後。
幾滴仍然帶着溫度的液體自空中散落,落在我的臉上、身上,有一瞬間,我還以為是下雨了,只是伸手擦時,才發覺,那液體粘粘的,有着黑暗也無法掩飾的暗暗的紅。
更多的黑衣人沖了過來,而我卻震驚於眼前的一切,在我的腳邊,剛剛猙獰的殺手無力的躺着,身子自胸部開始,幾乎被分割成兩半。
我很想驚恐的大叫,只是卻像失去了發聲的能力一般,我明白了王睿思剛剛叫我閉上眼的意思。
殺手的目標仍舊是我,但這並不意味着保護文芝、文蘭姐妹的王簡芷同徐文彬便會覺得輕鬆,事實上,照顧兩個全然不會武功的人,他們顯得要更吃力一些。殺手們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點,開始分出更多的人手去突破他們的防線,不得已,一直在外線為我攔截殺手的鄺逸如,也投身到那個戰團中。
一切的變故,只發生在一瞬間。
一張從天而降的大網,四個詭異得彷彿從地低冒出的人影,背對着我的王睿思身上飛濺的血花以及我的驚叫……
待到鎮靜下來時,我在網中已然飛躍了半個太原城。
魚網柔軟,幾乎無處着力,我雖有利刃在手,然而奔走急切間,竟沒有一絲的用處。
“深更半夜,你們請客的方法倒也別緻。”就在我有些絕望的時候,四個黑衣人的腳步卻猛然一滯,在網中用力扭了扭身子,正前方的一處屋脊上,站着個一身白衣的男子。
我認識的人當中,陳風白該是對白色最情有獨衷的人了,即便是深夜,也是這樣一身皎然之色。
心微微鬆了松,其實同陳風白也不過數面之緣,只是心裏卻莫名的肯定,他既然會在這樣的夜晚出現,便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不關你事,閃開!”帶頭的人沉聲警告,聲音落在耳中,卻顯得有些怪異,好像不慣說話般扭捏,而且咬字也不清晰,不知怎的,倒讓我想起外國人說漢語時的奇怪發聲。
“天下人管天下事,怎麼說不關我事呢?”陳風白也不急,聲音平和有些戲謔的意味。
“找死!”黑衣人決定不在語言上糾纏,而採用了最實際的方法,只是苦了我,魚網慣性的左轉完右轉,右轉完左轉,加上他們爭鬥間不斷奔走跳躍,我也就很自然的時不是和沿途的樹木來個親密接觸。
魚網的破裂,一度是我希望的,然而當陳風白的劍真的徹底割裂了這個限制我自由的東西時,我卻根本站立不穩了,只覺得天地全在旋轉中,接着,有什麼冰涼的硬物,在我的手上劃過。
我的世界,便只剩下了黑暗。
黎明,萬籟俱寂,深秋的空氣中已透露出寒意,感覺上,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夢裏有閃爍着寒光的兵器,還有王睿思身上飛濺的血花。
是夢嗎?
我微微張看眼,天已經是亮了,身邊,一堆篝火也吐盡了最後的餘熱,絲絲縷縷的白煙,在空氣中升騰。
“醒了?”一個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轉頭,晨曦中,一個白衣男子躺在一棵老樹粗壯的枝椏上,悠閑的如同睡在最舒服的床上一般,正微笑着問我,“感覺還好吧?”
“陳風白?”我微愣,昨夜的一切變得清晰起來,“你救了我?這是哪裏?”
“這是……應該是太原附近吧,昨夜我追你們過來,也沒有留意出城多遠。”陳風白說話間,已經利落的從樹上跳了下來,“你昨天就那麼忽然暈倒了,可嚇了我一跳,男子漢大丈夫,卻柔弱的跟個小姑娘似的,對了,那些人為什麼要捉你?”
“我說我也不知道你信嗎?”我苦笑,莫名的被追殺,莫名的被捉,又糊塗的被救,這一夜,也真夠傳奇了,只是,王睿思的傷,不知嚴重嗎?
“你有什麼仇家?”陳風白問。
“沒有。”我的心一震,仇家,我的確沒有什麼仇家,不過這幾年我暗地裏做的事情,卻始終是針對一個人的,王振,難道他有所察覺,竟然想到要殺我?只是這個念頭又很快被我自己否決了,王振是個太監,沒有子嗣,王睿思是他嫡親的侄子,一貫愛如珍寶,如果他要動手除掉我,也決計不會傷到他的親侄子吧。
“是嗎?那你得罪了東廠的人?”陳風白想了想又問。
“東廠?怎麼會這麼問?”我奇道。
“這個,昨天交手時,我從一個黑衣人身上順來的。”陳風白丟過來一個小袋,我倒出來看時,幾個小藥瓶精巧玲瓏,裏面的葯分明是內廷御用的,有治療外傷的紫金白玉散,也有提氣續命的金丹,重要的是,每個藥瓶上,都有內用的印記。
“這個,你怎麼能斷定是東廠,而不是內廷侍衛?”我的心開始有些混亂,很多事情一下子似乎又失去了頭緒。
“我也不能斷定,不過東廠的人經常做這些殺戮的勾當,見了這藥瓶,我直覺上就這麼想了。”陳風白不以為意,聳了聳肩。
“陳兄,其實我還沒謝謝你,昨夜,真巧,幸好遇到了你。”說真巧的時候,我留意陳風白的神色,昨天夜裏,想想真的是滿巧合的,不過事情真的可以這樣的巧合嗎?
“是巧,你運氣不錯,我昨天晚上多喝了幾杯,夜裏氣悶就到客棧的屋頂吹風,結果,就遇到了四個和我一樣半夜不睡覺的傢伙,本來我不想多事的,只是見他們還用魚網網了人,覺得他們太失禮了,那有這樣請人的,就跳出來了。”陳風白坐在我身邊,拉起我的手看了看接著說,“傷口癒合的不錯。”
乍然被人拉住手,我直覺上就用力甩了開,只是剛剛一直沒有覺得疼,此時一掙,才有鑽心的刺痛之感傳來,抬手一看,一道傷痕,自手背一直綿延開來,外面敷了藥粉卻沒有包紮,一動,有些癒合的傷口,便又撕裂了。
我想,這一刻,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這還是這許多年來,我第一次受傷,雖然傷口不深,不過當血流下來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好痛。
“男人就該流血不流淚,你怎麼動不動就哭上了,來,我看看。”陳風白自壞里掏出個小瓶,彈了些藥粉到我的傷處,想了想說:“還是包上吧,雖然我看不過是小傷。”
[正文:第十八章]
就如陳風白說的,我受的不過是小傷,敷好藥粉后,痛過了一會感覺就輕了,彼時天已經大亮了,不遠處的官道上,也有了人聲。
“是不是回城去?你不是還有個同伴嗎?”陳風白問我。
是該回城去的,不知道昨天我被捉走後,他們幾個人有沒有遭遇什麼危險,特別是王睿思,現在,只要一回想昨夜的情形,最先進入腦海的畫面就是他血如泉涌的景象。如果真的如陳風白說的那樣,這次動手襲擊我的人是東廠派出的殺手,那麼王睿思就是被我連累了,如果他有個什麼,我真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
一想到這裏,心情忽然又壓抑了起來,我低着頭,悶悶的往樹林外走。
“等等。”陳風白卻忽又攔在了我面前。
“怎麼?”我不解的看了看他。
“你不是打算這樣子就走到官道上,再堂而皇之的進城吧?”陳風白這會故意睜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起我來。
“這樣子怎麼了?我一直……”被他看得有些發毛,我摸了摸頭頂,頭髮依舊算整齊的束着,低頭看了看自己,一看之下,話卻無以繼續了。
我的身上,密佈着大塊大塊的暗色痕迹,經過了一夜,大多的地方已經變成黑赫色了,那是血的痕迹,昨夜一戰中,有我自己的,也有王睿思的,當然,還有那個無名的殺手的……
一陣噁心,我止不住的乾嘔起來,血雖然幹了,不過上面濃濃的腥卻仍在。
“別這樣了,我昨夜看過了,這附近有條小溪,趁這會天還早,你去洗洗吧。”陳風白對我過度的反應有些好笑,指點我前面的道路。
那的確是一條小溪,水輕而淺,臨流一照,才發覺自己的臉上竟也留有血漬,這樣走到官道上,恐怕我的麻煩真會不小。
只是臉和手上好弄,身上的衣衫卻沒辦法替換,一來我的衣服都在客棧中,二來,陳風白畢竟是個男人,有他在一旁,衣服是斷斷換不得的。
大約見我在水邊猶豫得太久了,陳風白幾步走過來,將身上的長衫脫下遞了過來,“真服了你了,這個時候,竟也不能半分將就,先穿上,一會進了城,再找客棧梳洗換衣裳吧。”
我臉微微一紅,本不想穿那長衫,只是,進城的心如此急切,加上此時我仍做男兒打扮,若是推辭,恐怕會被他嘲笑,也只得起身道謝,披好后同他一道進了城。
城門口,突然多了許多的士兵,攔截出城的人再三盤問,一副緊張得如臨大敵的樣子。
我的心微微一松,既然城門忽然增添了士兵,說明昨夜的事情已經驚動了官府,那麼,他們是不是已經得到了官兵的保護和地方官的關照?
陳風白的衣衫俱華美異常,雖然穿在我身上始終不那麼合身,不過官兵也不是遠遠打量了一眼,便幫忙檢查其他要出城的百姓了。
遠敬衣裳,近敬財,此話果然有理。
第一站去的,仍舊是昨夜我們落腳的客棧。
昨天還是熱鬧非常的地方,今天卻已經是大門禁閉,跟附近的人打聽,言辭都有些閃爍,還是陳風白拉了我坐到斜對面的小酒館裏,掌柜正和幾個客人說起昨天夜裏的事情,按時辰算,也就是我剛剛被捉走不久吧,官差和衙門裏的士兵就趕來了。
只是這掌柜雖然並沒親見什麼,卻是一副萬事瞭然的樣子:“各位是不知道呀,昨夜裏那院子裏喊打喊殺的,我在窗縫裏偷看,官府的牙差抬出了十來個人呢,都血葫蘆似的,這太原城自從於大人來了后,平靜了這些年,沒想到會忽然出這樣的大事。”
“也不過是死傷些人,大約是什麼江湖人,惹了仇家吧,這也算不得希奇。”陳風白喝了口酒,狀似毫無興趣般隨口說了句。
“哎!什麼江湖人?”掌柜見我們對他的第一手消息不感興趣,未免有些急了,走了過來壓低了聲音說,“我內弟在衙門當差,我可是聽說了,這次客棧里住的可不是什麼江湖人物,那是……”話到關鍵,卻又收了住。
“那是什麼人呀?”一旁客人嚷嚷着問了。
“噓!”掌柜將手指壓在唇上示意大家小聲些,才接著說:“我內地說,那客棧里出事的客人,都是京城裏來的。”
“京里來的?京里來的算什麼?”一眾客人都笑了,紛紛說:“老張,你這包打聽的外號明兒還是該了吧,合著也打聽不出什麼來。”
“胡說!”掌柜是真急了,“誰說我打聽不出了,我還就告訴你們,昨那些客人,都是京里的大官。”
酒館裏有一刻的平靜,接着喧嘩聲又氣,掌柜已經氣呼呼的進了內堂,只留下客人們盡情猜測。
有人說:“真是京里的大官,怎麼會住這樣的地方?來的時候,也沒見前呼後擁的隨從,騙人的吧。“
也有人說:“別著,不是還有個微服私訪的說法嗎?許是來看民間有無冤情吧。”
不過這后一種說法立即遭到了否定,“胡說!於大人來這些年,哪有審不清的冤案?京官們吃飽了撐着了,跑這裏來私訪?”
很快又有人說:“別是來找於大人麻煩的吧?”
這話一出,更激起了民憤,進去一會的掌柜也出來了,都說“如是這樣,出事了更好,活該!”
我一直沒有出聲,不過聽着越傳越離譜的故事,也有些好笑,看起來,王睿思、鄺逸如他們該是到了府衙了,只是該不該立刻去與他們會合呢?
抬頭時,卻發現陳風白正看着我,眼神中有點探索和疑惑。
“陳兄可是想問我什麼?”按照常理推斷,當事人就在眼前,問清楚也很正常。
陳風白卻只是笑笑說:“沒有。”
這回自然輪到我驚訝了,只是人家什麼都不想問,我該說什麼好呢?氣氛一時有些沉悶,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而他又似乎什麼都不想知道,夥計早端上了幾個小菜,折騰了一夜,正餓得狠呢,當下也不再說話,只是埋頭大吃起來。
“你準備怎麼做?”陳風白真正開口問我的時候,我已經到鋪子裏買了新的衣衫,在客棧開了房間,洗了澡,又換了衣服,再重新和他坐在一間靠近衙門的茶樓里了。
“陳兄以為呢?”我不動聲色,吹了吹茶水的浮沫,小小的喝了一口。
“無非是去和你的夥伴會合或是不同你的夥伴會合兩種,難道還有第三種嗎?”他笑,輕易的將問題踢了回來。
“倒想請教,如果陳兄與我異地而處,預備怎樣呢?”我問。
“異地而處嗎?同夥伴相會,取的是人和;隱藏暗處,伺機而動,謀的是地利和天時,端看如何取捨了。”他也端起茶杯,含笑喝了一口,才將目光重又落在我的臉上,“若要知道昨天那些人的幕後主使,我想,你已經有了決定了。”
“陳兄知道我想找出幕後之人,那麼,陳兄可知道我是何人?”迎上他的目光,我問了我想要問的事情,他為什麼不問我是什麼人,這並不符合常理呀。
“你是什麼人重要嗎?”他反問。
略有語塞,我說:“也許不重要。”
“那不就是了,”他丟了塊點心在口中,隔了會說:“你是什麼人,我又是什麼人,大家萍水相逢既是有緣,意氣相投便做個朋友,又何必追問彼此的身份和來歷呢?”
我無語,的確,我除了知道他叫陳風白外,對他一無所知,而他對我更是徹底,索性連名字都不知道,若真要計較起來,不合常理的地方就更多了。人生因緣際會,問得多了,又能怎樣,既然不能保證句句都是實話,那還不如用心去看人好了。
“那陳兄接下來準備去哪裏?”既然是喝茶,閑聊總是該有的,我便再問。
“你的問題還真是多,”他忍不住又笑了,“去哪裏還沒有想好,左右無事,倒可以在這裏瞧瞧熱鬧。”
我猜他言下之意便是可以留在此處幫我的忙,雖然這個人有些奇怪,不過看他對瓦剌的態度,該也是個熱血男兒,何況武功了得,若是有他在一旁協助,自然事情會更順利些,於是我說:“這裏該是有一場大熱鬧可看的。”
……
當天夜裏,我悄悄進了趟衙門,鄺逸如、徐文彬和王簡芷以及文芝、文蘭姐妹都好,只是王睿思重傷仍在昏迷中,問了逸如才知道,昨夜我被帶走後,院子裏的蒙面人便也撤了,他們知道目標定是我,卻還未想到,下手的是些什麼人。
我說自己準備就此隱身暗處,找機會查找真相,逸如十分反對,這還是很多年裏,他第一次堅定的反對我的決定,而我,也是這許多年裏,第一次這樣堅持。
僵持了半個時辰,他終於嘆了口氣,讓步了。
“時刻和我們保持聯繫,不要走開太遠,別去冒險,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告訴我。”最後,他說。
“逸如最好了。”我笑了,拉着他的手晃了又晃。
“去看看睿思吧!”逸如拉着我,進了裏間,“他醒來時,若是知道你如此的任性,怕還是要生大氣的。”
一天不見,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此刻床上躺着的那個臉色蒼白憔悴的人,真的是王睿思嗎?
“他的傷不輕,所幸沒有傷及內臟,不過失血多了,人還昏迷着。”耳邊,是逸如的聲音,只是,我依然如此恐懼。
從小一起長大,我實在看過王睿思太多不同的面貌了,囂張的、頹廢的、輕狂的、驕傲的、傷心的、喜悅的,只是,無論是什麼樣的他,都是那樣的鮮活,而不是如今這樣的,虛弱得彷彿隨時會消失一般。
昨夜的情形,仍舊曆歷在目,淚,無言墜落,王睿思,你為什麼要這麼傻?你究竟要我欠你多少呢?
[正文:第十九章]
離開了衙門,我依舊回到了白天入住的小客棧,經過陳風白的門口時,我微微止步,細聽時,裏面有很平穩而細微的呼吸聲,只是,我這微微遲疑的片刻,他的房門卻輕輕被打開了,“你回來了”他站在門口,屏燭,身上的白衣在夜風中飄舞。
“我以為陳兄睡了。”反是我,有一點尷尬的站在門口,看着他一身衣衫整齊。
“我知道你今晚必然會出去,只是,不等你回來又有些不放心,現在可以回去倒頭大睡了。”他笑笑,送我到了隔壁我的房間門口,“好好睡上一覺吧,以後恐怕還有得辛苦。”
“謝謝”,我點頭,關門,幾步走到床前,合衣躺好,身體是疲憊到了極點了,只是腦子卻不肯休息。
剛剛,我以為陳風白會裝作睡著了。以他的武功修為,我這樣半夜裏高來高去的一翻折騰,如果他完全沒有察覺,那這江湖他也大可以不必繼續混下去了,不過,他也可以裝成沒有察覺,一直呆在屋子裏的,只是,他卻沒有。
不用閉上眼睛,不久前發生的一幕便非常清晰的浮現在眼前,房門打開的一刻,他站在那裏,天上有明月皎潔,他的手中,則有燭火迎風跳躍,還有那襲優雅的白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猶如整塊的玉石雕琢成的一般,渾然天成的貴氣與俊美,周身散發著淡淡的光芒,只是卻似在霧中,回想起來,竟然不那麼真切。
這個陳風白究竟是什麼人呢?我想不出頭緒,幾次相遇,他給我的印象卻總是不同的,初見時,我們聯手痛毆那幾個瓦剌人,當時我覺得他丹心為國,是個熱血青年;林中的對話,他給人的感覺確實淡定而滄桑,居然連名字都不十分肯透露;再見時,我們在街上追偷荷包的人,他出手幫助,卻又勸我不要為難孩子……一直到今天晚上,他坦然的站在門口,我才覺得,這個人雖然有些古怪,不過品格卻皎潔如月,人也坦坦蕩蕩,倒是眼下這亂世里,不多見的奇男子、大丈夫,若是能說服他為朝廷效力,該也是個不亞於于謙的人物吧,我想。
一夜平安無事,再醒時早是日上三竿了,眼睛有些睜不開,迷糊的坐起身,正想叫宮女倒茶,卻在說出“來人!”兩個字的時候驚醒,哪裏有什麼宮女,早點起來自己動手才是真的。
推門出來時,發現陳風白的房門早開了,早晨陽光正明媚,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他手中的那捲書上。
“早!”見我出來,他笑說,放下手中的書卷,起身。
“早!不過是你早而不是我早。”我笑說。
“傷好些了吧?”陳風白問。
“傷?”我一愣,這才感覺到手上依舊是陣陣的痛着,經過了一天一夜,應該是已經在癒合中了,這時微微一動,有些痒痒的在痛。
“再換次葯,不過最好不用包紮了”,見我臉上的神色,陳風白便自行猜到了幾分,“淺的傷口,不要包紮會好得快寫。”
“你還懂醫理?”我問。
“不是說久病成醫嗎?走吧,去吃早飯。”他說著,帶頭走向了前頭。
“你經常受傷嗎?”掰着饅頭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江湖人,受傷有什麼奇怪。”他好笑的看了我一眼,“便不是江湖人,武刀弄劍,受傷也總是難免,怎麼你的問題總是這樣奇怪。”
我的問題奇怪嗎?我不知道,所以只得一笑,又悶頭塞了兩口饅頭,才忍不住說:“今年朝廷開武科,陳兄既然沒想好去哪裏,不知有沒有興趣往京城一趟呢?”
“往京城?去考武狀元嗎?”陳風白放下手中的茶杯,有些漫不經心的說。
“陳兄文武全才,若是真有心要考,區區一個武狀元,必定能手到擒來的。”我說,雖然知道自己的話實在很唐突,不過眼下,我是真的沒有十分的心思和他繞彎子,作字面上的遊戲,直接試試他好了。
“可惜了,在下生性散漫,不喜為官,恐怕有負兄台期望了。”陳風白臉色不變,只是語氣冷了下來。
一時間,空氣里浮動的,是一種無形的尷尬氣氛,我知道自己的冒失,卻也沒想到他的反應會如此的直接。
饅頭本來就不是我喜歡的食物,這是吃起來,越發不是味道了,只得放下。
“每個人喜歡的東西本來就不一樣,其實我也只是想說,我不喜歡為官。”見我停下來,陳風白有些意外,不過再開口時,語氣卻恢復了平常。
“是我的話欠考慮了,”我說,原來真的不是人人喜歡做官的,像陳風白這樣的人,不愛榮華富貴並不算奇怪,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該歡喜還是該愁悶。
“對了,你想到要如何引那些黑衣人露面了嗎?”陳風白很適時的引開了讓我們都有些尷尬的話題。
“還沒有。”我低頭,有些喪氣,昨天晚上折騰了半夜,實在太累了,竟然沒想這最關鍵的一環。
“敵在暗,我想,最好的辦法還是引他們到明處來。”陳風白說。
“陳兄有辦法?我願聞其詳。”
……
幾天下來,惟一的感覺就是,陳風白的辦法似乎也沒有奏效,客棧,我住得安安穩穩,黑衣人再沒有出現,等待,變得有些漫長和鬱悶。
這期間,王睿思醒了,和逸如想的一樣,他醒來之後第一句話便是問我,問我在哪裏,是不是安全,自然,對於逸如的縱容行為也是大大的不滿,不過他傷得太重了,連從床上坐起來都不行,自然也就沒有餘力來找我。
不過我知道,我可以這樣在外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時間不會很長了,一方面刺客始終沒有一絲線索,另一方面,邵洪光的繳匪行動也似乎進行得很順利,日前聽說我遇刺,已經忙忙的派了很多人手過來,不日便要來太原同我們會合。
而最重要的是,我已經見過於謙了,兩次談話雖然都在深夜,不過他的談吐和人品,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並沒有表明身份,照舊是女扮男裝,談論的話題也是很簡單的,無外乎是太原的風土人情如何,百姓的生活怎樣,如何治理才能讓地方太平無事。
于謙的回答也簡潔而明了,不過我卻聽得出,他對太原地方非常的熟悉,而對近鄰瓦剌勢力的日益擴張更感到憂慮。這些年見慣了尸位素餐的京官,聽慣了肉麻的奉承話語,便越發覺得,這兩夜的對話,實在是難能可貴。
白天的時候,經常同陳風白在市集閑逛,山西與瓦剌距離已經不遠了,市集上隨處可見與漢人做買賣的瓦剌人,瓦剌盛產好馬,自然,馬匹與鐵器的私下交易在這裏就最為常見。
“瓦剌人還真是很喜歡中原的鐵器呀。”閑逛的時候,陳風白似乎很隨意的拋出了這樣一句話。
鐵器兩個字落在我的耳中,卻沉重而響亮,游牧為生的瓦剌人,既然不需要耕織,那麼,換許多的鐵器要做什麼用處呢?似乎惟一的答案便是鑄造兵器,兵器造好了做什麼呢?答案更是不言而喻。
陳風白依舊是一身白衣,走得輕鬆愜意,不曾有片刻的停留,他的話當然不是一句純粹的閑話,只可惜這樣的人,卻不願為朝廷所用,不然的話,于謙和他,一文一武,也許局面會有些不同吧。
嘆氣的時候,他已經走開了幾步,這時卻忽然回頭說:“不用嘆氣,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出城走走可好?”
“出城,當然好了,”我笑了,這幾天悶得要死,而且身後又新添尾巴若干條,若是能甩開他們自由一會,不知該有多愜意。
從西門出城,想着正可以去晉祠瞧瞧,腳下的步子也輕快起來。官道上,這時行人稀少,遠遠的,除了跟着我出城的侍衛外,幾乎沒有什麼人影。
“賽一程如何?”我提議。
“如何賽?”陳風白一愣,問道。
“當然是比輕功了,看誰先到晉祠。”我解釋。
“這個,原本也沒什麼不行,只是,現在,還是不要的好。”陳風白搖頭,“有人潛伏在暗處,我們本來便不該出城,不過看你實在悶得慌,才陪你出來走走,我們比賽輕功事小,外一不慎中了埋伏,可不糟糕。”
我有些掃興,為了那可能還存在,也可能已經不存在的刺客,我悶在太原城裏這些天,如今,舉動越發受到限制,與其這樣時刻的擔心,還不如真的去闖一闖他的什麼陷阱好了。
主意拿定,我不動聲色,卻抽冷子對陳風白說:“開始了”,人便率先跑了出去。
這是我學習輕功以來,為數不多的施展機會,這時自然是儘力而為了,只是無論我怎麼跑,比我后出發的陳風白都始終在距離我一兩步遠的地方,幾里路下來,這個距離既沒有拉大,也沒有縮小。
說不沮喪是騙人的,難怪王睿思常說我的武功,關起我自己寢宮的宮門來,才可以稱第一,原來這話竟然很有幾分真實性,不是他有意找茬嘲諷我。
陳風白有意讓着我,那比賽還有什麼意思,我猛然停住腳步,跑得久了,呼吸有些緊張,“不玩了,你讓着我,都沒什麼意思。”
“我並沒有特意讓着你,再說不過是玩玩,何必認真。”陳風白也站住,氣不長出,面不改色,單從這一點上,我已經是不如他太多了。
“也不是認真,不過輸是輸,贏是贏,這樣才爽快,以武功論,我大大的不如你,這也是事實呀。”我問,“你的師傅是誰呀,一定很厲害吧?”
陳風白的步子微微一遲疑,面上神色卻很平常,只是說:“我師傅嘛,倒是個高人,不過脾氣也怪,不許我對人提起他。”
高人異士大都脾氣古怪,這點書上都有寫,我點點頭,也不多問。
這邊的山很多,路也並不平坦,我沿途踢着小石頭,平穩呼吸的同時,飛快的想着一些事情。
[正文:第二十章]
“小心!”當一陣奇怪的風自吹來時,陳風白的手猛然搭在我的肩上,下一刻,我被他推得踉蹌了幾步,而我原來站立的地方,一排暗器以非常完美的姿勢飛過,齊刷刷的釘在幾步之外的松樹上,幾乎整根沒入。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一種暗器,形狀怪異,多棱多角,而且露出的頭顏色烏黑。精鋼鑄成的暗器顏色應該雪亮,那麼,這些暗器周身烏黑的唯一解釋似乎就是上面塗抹了巨毒。
山路上依舊是寂靜的,除了我和陳風白的呼吸聲之外,這裏沒有半點其他的聲音,安靜得有些讓人覺得恐懼。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對方,開始仔細的留意四周的情況。
沒有異常,不僅我沒有發覺出有任何異常,即便是陳風白,也是如此。剛剛的暗器,襲擊了我們的暗器,倒彷彿是憑空冒出來的一般了。
“這裏有埋伏,我們還是儘快回城吧。”陳風白說,只見嘴動,卻沒有聲音,不過我也看明白了,這個情況之下,敵在暗,我在明,冒進的結果的確不樂觀,這我何嘗不懂,只是,敵人既然有備而來,也不知道要怎樣才能擺脫得掉。
於是我點頭,做了個深呼吸后,陳風白猛然拉起我,縱身飛躍,向來時路上狂奔起來。
暗器在背後再次出現,嘯風而來,陳風白不再躲避,只拉着我猛跑,待到風聲近在咫尺的時候,再一揮衣袖,暗器被他打得失了方向,或者落地,或者飛到其他地方。
我想,今天,還真是我有生以來,最危險的一天。雖然上次遇到襲擊也很危險,但是當時身邊有逸如還有王睿思他們,所以危險卻不覺得恐懼,總覺得這次就有些不同了,敵人一直沒有露面,只有無處不在的暗器,每每從最意想不到的角度飛來。
書到用時方恨少,想不到武功也是到了用的時候,才發覺自己距離到家還有很遠。如果沒有陳風白的內力不時自手上傳來,我絕對跑不了這樣快;如果沒有他抵擋無處不在的暗器,大約我早就被穿了無數個透明的窟窿了;如果……
如果能有多一點的時間,也許我可以整理出更多的如果,但是,沒有……溜號的瞬間,一枚暗器自地底冒出,陳風白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身後,而我,根本沒有察覺,直到刺痛,自手上傳來。
我沒有吭聲,雖然利刃割破肌膚的感覺是那樣的痛。暗器來自四面八方,這一時忽然多了起來,陳風白雖然不說,但是我知道只靠他的力量,終究是吃力的,於是,我舉起另一隻手,讓沒有來得及出鞘的劍也舞動起來,阻擋側面襲來的暗器。暗器的形狀很怪異,讓我想到了東瀛的忍者,只有他們才能潛伏在地下吧,畢竟,中原並沒有如此厲害的忍術。
只是,這樣一想,問題就複雜了,牽扯到了東瀛,這些忍者又是為什麼來到大明,為什麼襲擊我呢?
“藏頭露尾的鼠輩!”身邊,陳風白乍然開口,我撥開了飛到眼前的三隻暗器,余光中,只覺得身邊一道白虹飛起,我想,那是道很凌厲的劍光。
過後,前方原本密集的暗器雨稍停,我長出口氣,卻被眼前的情形嚇了一跳,我們剛剛跑過來的平整的路面,此時竟然憑空出了一道兩指寬,半尺深,十來丈長的小土溝。
暗器一停之後,重又飛快的射來,竟比剛剛更密集也更瘋狂,陳風白的劍已出鞘,這時揮舞之間,卻在我們周圍構築起一道劍氣交織的屏障,我只能看到眼前的白光閃爍,感覺着他一隻手拉着我的,且戰且退。
他的手很熱,那種熱透過我的手腕一直傳到我的身體裏,很熱,很溫暖。
我一時有些分辨不清方向了,只任他拉着我走,不知為什麼,很相信他,雖然自己也知道,那是一種沒有理由的信賴。
後來發生的事情更加的驚心動魄,暗器中,開始夾雜霹靂雷火彈。過去的幾年中,我只是聽我的侍衛師傅們說起過,這種暗器威力如何如何驚人。當時也想過,只是我對這時火藥的威力估計不夠,只想大約和禮花差不多吧,殺傷力不大。沒想到眼前的東西一旦落地后,便炸得震天動地的響,而且連路兩側山上的巨石都能夠炸得粉碎。
“怕嗎?”一腳將一個對方擲過來的霹靂雷火彈踢飛到一邊,陳風白忙裏偷閑,轉頭問我。
“還好!”我用力笑了笑,手上的傷開始有些不對勁,整個手掌都麻麻的,漸漸竟然感覺不到陳風白握着我的力度了。
“你怎麼了?”陳風白卻很敏銳,他將幾個不能用劍直接對付的霹靂雷火彈以掌風逼開后,一把舉起了我們交握的手,“你——”他只說了一個字便停住,劍氣猛然漲起,竟隱隱有雷霆滾滾之勢,劍氣過處,地面很快有血滲出,一塊一塊,我細數,到這一仗結束,地面留下了十八塊大小差不多的血印。
“什麼是武林高手,我今兒算見……”我想說,今天,我算是見識了,只是,話還沒說完,就對上了陳風白緊鎖的眉和他身後一抹無聲襲來的閃亮。
“閃開!”我用力推他,陳風白一楞,被我推得退開了兩步,而我只是有些茫然的看着閃亮的寒星撲到面前,堪堪讓開了一步,避過了要害。
很痛,是鋒利撕裂皮膚、肌肉直入骨髓的感覺,當然,在我完全感受這痛苦的同時,陳風白的劍光,也為這片土地又留下了第十九塊血印。
力氣已經被抽光了,手和手臂一樣,痛過後漸漸失去知覺,只是覺得冷,那冷意,自後背一點點的擴散開,到四肢、大腦、最後是心臟……
閉上眼睛,覺得自己沉浸到了一個綿長的夢中。
那是一個夏日的清晨,我故意背不出那段拗口的《大學》,“康誥曰:‘克明德。’大甲曰:‘顧是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曰:‘……”
這已經是一連幾天發生的事情了,師傅那樣好脾氣的人也氣了,於是照舊命王睿思代我罰跪,罰跪的時間就是我抄寫這段書五十次的時間。
其餘的人都放了學,偌大的屋子裏只有我,王睿思則跪在院子裏日頭底下。
我正襟危坐,慢條斯理的、一筆一畫的抄我的書,大多數時間卻有些好笑的看王睿思在日頭下額頭的汗一顆顆聚集,然後再成串的滑落。
“壞蛋,這次還不整死你?”我看他,得意的端起桌上的冰鎮酸梅湯,大大的喝了一口。此前,也有小太監送了這個給他,卻被我大喝一聲,給嚇跑了,別的地方王振那太監一手這天,但是我的一畝三分地,卻是我最大不是嗎?
王睿思卻只是看着我微微一笑,痞痞的,不急,更不惱。
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很多年前,我只會為他這一笑,而加倍找他麻煩,但是在夢中,人卻有一種醍醐灌頂般的清明,王睿思……
一叫他的時候,場景忽然就變了,儼然是那夜,他擋在我身前,血如飛花般四射,在那寂靜的夜中,妖嬈而驚心……
“不要!”我猛然驚起,入目,卻是一堆篝火,火上一根樹枝上穿着的兔子,正烤得滋滋的冒着油,不時有一滴落入火中,發出“哧”的一聲輕響。
“你醒了?”陳風白的聲音悠悠的傳來,我這才抬頭四下一看,一個不大的山洞,我躺在洞內的一叢乾草上,隔着火堆,陳風白站在洞口,不知是不是火光跳躍的緣故,我總覺得他的神情忽明忽暗,而一種距離感,也油然而生,加上他白衣迎風,真有一種飄然欲飛的感覺。
“你怎麼樣?沒受傷吧?”我開口,卻是問他。
“你傷得還真是不輕,”陳風白忽然笑了起來,不是大笑,只是輕輕的動了動嘴角,“腦子都不好用了,你剛剛差點死了,手上中的暗器有毒,還那麼用力的推開我,結果手臂又挨了兩下,幸好是右手,如果是左手,這時大羅金仙怕也救不了你了,你瘋了嗎?”
“沒有,我當時沒多想,大約是腦袋確實因為中毒不好用了,”我的心忽然一沉,有莫名的委屈,這些年裏,還第一次有人敢這樣對我說話,“要是我多想一下,我才不會推開你,”話有些賭氣,更多的確實委屈。
“那就對了,這次當買個教訓吧,以你的身手,下次再遇到同樣的事情,先想想怎麼保住自己的命吧,”陳風白的語氣譏諷,完全不似平日的溫文,只高高的站着,冷漠得如同路人。
“我記住了,謝謝你教誨,”怒火在我心頭熊熊燃起,本來他殺掉刺客又救了我,這時我該感謝他的,但是他突然轉變的態度卻改變了一切,我只想離開,就在現在。
深吸了口氣,撐着從地上爬起來,很好,我的劍仍舊在身旁,一把抓在手中,邁步,腳下虛浮,可是迎着前面人冰冷的目光,我還是撐住了,心裏只想快點離開這裏。
“你去哪裏?”經過他身邊時,他問。
“回去!”我勉強回答,終究不肯示弱。
“你現在能回去嗎?”陳風白忽然說,我並沒有注意他語氣已經迅速和緩下來,只是想在眩暈到來之前,走得遠遠的。
“別逞能了!”身後,陳風白嘆了口氣,這樣說著。
“不勞你費心,我……”我想說我能回到太原城,只是身體被夜風一激,卻忽然卸了力,一頭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