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5章
[正文:十一章]
偷溜出宮的事情,自然有第一次,便很快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那天回到我自己的寢宮,四下里早已是一片沉寂,我暗自欣喜,果然沒有被發現,不過高興的心情卻也沒有維持很久,因為就在我準備推門而入的時候,鄺逸如卻自陰影中走了出來。
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上下看了看我的裝束,最後將目光平靜的聚集在我的臉上。
“逸如,真巧呀,你怎麼還不去睡?”我訕訕的笑着,盡量找到一個此時比較適合的話題。
“正要去睡,很晚了,公主也早點休息吧。”鄺逸如沒有多問,只是說了這麼一句,一切就好像我們真是晚上睡不着,偶然在院子裏碰上一般,說過之後,便各自走開。
第二天,王睿思自然是準時出現在了他該出現的地方——上書房,照舊弔兒郎當的斜靠在他的椅子上,用愛理不理的神情面對每一個人;而鄺逸如也絕口不追問我那天的去向,照舊早早的到書房,和我們的師傅探討些功課之外的學業。至於徐文彬,也依舊是每天不聲不響的跟在大家身邊,即使在大家都被王簡芷背不出書的糗樣子弄得哄堂大笑的時候,他的笑聲也不會高過任何人。而文芝、文蘭姐妹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不再如兒時般肆無忌憚的逗弄王簡芷了。
一切看起來,似乎還和幾年前一樣,不過我知道,其實,每個人都有了屬於自己的變化,不過這變化,對於朝夕相對的人來說,不那麼容易覺察就是了。
再有一段日子就要進入冬天了,冬天過後便是正統十三年,其實正統十三年之所以對我有特別的意義,還在於,那將是我的及笄之年。
女子十五歲,就要把頭髮盤起來,用“笄”簪好,即謂之“及笄之年”。男子弱冠,女子及笄,都意味着成年了。
這些日子去給母親請安,母親總是會拉着我左看右看,彷彿有些不相信,一轉眼間,我竟已從一個嬰孩,變成為了一個大人。
母親依舊是大明後宮中,最美麗的女人,她的美麗,十幾年如一日,如果硬要說歲月強加給她什麼樣的痕迹的話,那也只是一份蛻變后的成熟和骨子裏的高貴。
她註定了是這輝煌的紫禁城中最高貴的女人,那不僅是因為她有父皇不變的至愛,更重要的是,她擁有這宮廷中,別的女人都沒有的,一個兒子,一個一天天長大的兒子。
我已經決定要在我十五歲生日之前,離開皇宮一段日子,一方面是去見識一下外面的大千世界,更重要的也是,要去看看于謙,他日為大明力挽狂瀾的人物,究竟有什麼過人之處,如果他真的不凡,也許,我可以讓他早一點,承擔自己的使命。
不過我並沒有和母親說我的決定,這個決定,知道的人少一些,反而會好。我只是告訴母親,我打算到郊外的行宮住上些日子,所以,見浚就要回到她的身邊,由她照顧和督促了。
最近幾年,幾乎每一年,我都會到行宮住上些日子,時間不固定,不過每年卻一定會去。我知道王振的耳目從來沒有遠離我,索性做足了全套戲碼給他看好了。一年、兩年、三年……我在行宮裏的生活就是吃喝玩樂四項,時間久了,估計王振也厭煩了,過去我到行宮,飛鴿傳書幾乎日日往來,但到了去年,我到了足足一個月,京城的鴿子才光臨行宮,那麼今年……
去行宮之前,我和父皇一起吃了午膳,有幾年沒這樣安靜的坐在一起用餐了。
“行宮處處不比宮裏,馬上要到秋天了,你自己要注意身體。”每年我去之前,父皇都會如是說。
“寧兒會的,父皇也要注意身體。”我說,老掉牙的詞。
“是呀,我的寧兒已經是大孩子了,父皇也老了。”看了看我,父皇有些感慨的說。
“才沒有呢,我的父皇哪裏老了?明明很年輕嘛!”
“你這孩子,只會哄父皇開心,你都這麼大了,明年,父皇又要為你的婚事傷腦筋了!”
“父皇!”
“告訴父皇,你中意誰?父皇都給你做主。”
“父皇,您再說,寧兒可要走了。”
“怎麼,真的不告訴父皇?”
“……”
“那讓父皇猜猜好了。”
“寧兒真的走了。”
“好好好,不說這個”。
“父皇,其實我這次……”剛才藉著父皇說起我婚事的機會,我撒嬌般的起身,趕開了身邊的宮人,也順手在殿內轉了一圈,所有的門和窗都被我打開了,預防隔牆有耳的最好方法,不是建更厚的牆,而是根本不給他們提供可以隔的牆。
父皇只是點了點頭,停了會才說:“出門在外,要格外的小心,不過行宮也有行宮的好處,畢竟不是宮裏,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知道,父皇已經默許了我的提議,雖然此時,我們不能太明顯的和王振翻臉,不過翻臉的日子早晚會到,在此前,我們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這些年,我知道父皇已經開始着手了,我也要做點什麼才行。
我原本的計劃是到了行宮之後,找機會留下人假扮我,然後自己去山西拜訪于謙,不過,一個突發事件,卻讓我找到了一個更好的機會。
就在我準備出發的前一天,王睿思告訴我,錦衣衛接到命令,調動了人手,準備去山西境內剿匪。
錦衣衛向來的職責中,似乎不包括剿匪這一項吧?我略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王睿思,卻見他眉毛一皺,眼神微暗的說:“是皇上直接召見了錦衣衛指揮史邵洪光大人,至於究竟為了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父皇會直接調動錦衣衛,而且還派到山西去剿匪,這多少讓我吃了一驚,與東廠受控於王振的情況不同,錦衣衛是直接聽命於皇帝的,也是護衛宮廷的重要軍事力量,當然,錦衣衛指揮史邵洪光也是父皇的心腹臣子,不過究竟是什麼匪徒,竟然嚴重到要出動錦衣衛去圍剿的地步?這才是我最好奇的。
不過讓我有些失望的是,父皇只是含混的告訴我,山西境內近年匪患叢生,雖然朝廷也時有圍剿,不過行動始終不利,今次,也不過是希望能徹底肅清悍匪,還地方一個清平世界而已。
于謙是山西、河南的巡撫,他的轄下匪患叢生,怎麼這幾年竟從沒聽說過呢?奇怪了,不過沒關係,反正我也要去看看。
和我預想的差不多,父皇開始是不想我隨錦衣衛同去的,不過耐不住我的軟磨硬泡,算是勉強答應了。自然,也不是全無條件的,父皇的條件就是,我要聽邵洪光的,不能自作主張、擅自行動。
我滿口答應,不過誰都知道,所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道理,答應歸答應,但出去了,要做什麼,誰還能攔住我嗎?
不過父皇也顯然覺得我答應得太痛快了,我前腳出來,就看到王睿思、鄺逸如、徐文彬和王簡芷以及文芝、文蘭,都被傳入殿中,看來這次我想輕裝上路是不太可能了,憑空多出六條尾巴,感覺還真是,算了,省得我一個人路上悶死。
[正文:十二章]
山西之行,出乎意料的順利,這次出動的錦衣衛加上御林軍,聲勢浩大的有些嚇人,路上自然是太平了。
其實取道直接去太原,時間上恐怕至少會節省幾天,不過進了山西境內后,我反而改變了主意。一個巡撫究竟能力如何,也不是我們幾雙眼睛看看便能確定的,倒不如在他治下四處瞧瞧,聽聽百姓究竟如何說。
邵洪光這次是有很緊急的事情要做,這從他一路上快馬加鞭就能看出來,自然,他的目的地也不是太原,其實我是好奇的,究竟什麼匪徒,要圍剿得如此急切,不過一路上試探過幾次,這個邵洪光倒是父皇忠心的好臣子,竟是滴水不漏,這讓我有些懷疑,莫非真正的事實,便是他也不知道?
以我的性子,是必要跟去瞧瞧的,不過理智終究還是戰勝了好奇心,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於是,按照先前的決定,進了山西之後,我們便各走各的。邵洪光自然是不肯,我是跟着他出來的,要是出了什麼意外,也不是他能夠擔待的,不過,他也得能攔住我算。
忘了說了,其實他也算是我眾多師傅中的一個,我想,當我們成功的繞開值夜的侍衛,無聲的溜之大吉時,他一定正在後悔,早知道有這樣讓他為難的一天,不如當初所性什麼都不教給我們才是。
離開京城的這段日子,關於山西的情況,我們也打聽了大概,錦衣衛和御林軍中,不少人都是出身綠林,自然對山西的黑白兩道,都有些了解。
山西有幾股出了名的綠林豪強,同樣乾的是打家劫舍的買賣,不過風評卻大大的不同,當然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雖然同樣是落草為寇,然而有些人是生活所迫,有些人卻為了謀取不義之財,凡事不能一概而論,人也不能一竿子全打下水,總之,小心總沒有錯。
和大隊的錦衣衛、御林軍分開之後,我便叫徐文彬和文芝去買了幾套尋常質地的男裝,又叫王簡芷去租下一輛馬車,經過簡單的裝扮之後,正式開始了我們的山西之旅。
其實我更喜歡騎馬的,比較有速度,而且也爽利。不過回頭看看身邊的人,卻又不得不放棄這個想法。徐文彬和王簡芷也就罷了,這兩個人比較老實聽話,叫換衣服就換了,叫往臉上塗塗黑也塗了。
可是王睿思和鄺逸如呢?鄺逸如是換了衣服,不過塗黑這事,他笑說:“還是不必了,有些欲蓋彌彰。”可是就他的外貌和氣質,又怎麼是一件粗布衣裳能夠掩飾的,不肯易容,還不如不換衣服的好。至於王睿思,這傢伙根本對那些粗布衣服不屑一顧,只拿在手裏看了看,便隨手丟了出去,乾脆的撂了一句:“要穿你自己穿好了。”
文芝和文蘭就更不用說了,見王睿思不穿,也歡呼的丟下了手裏的衣服。
於是,查點一下我這七人的小分隊,感覺上就是個彆扭呀,三個黑乎乎的老百姓,一個一身貴氣的落魄書生,外加一男兩女的三個少爺、小姐,怎麼看,都不像是一路人。
好在馬車是租來的,就當我們是碰巧坐同一趟車去同一個地方好了。
一路上,木製的車輪和地面的每一處坑凹親密接觸着,顛得一身的骨頭支離破碎一般,開始還興緻勃勃的坐在車把式旁邊聽他說這裏的風土民情,不過到了下午,我卻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車把式卻是個十分健談的人,這也可以理解,畢竟常年趕車為生,如果不說說話,每天就這麼揮着鞭子趕着牲口,這樣的日子,人怎麼能夠忍受。於車上的旅客,在這種疲憊的時刻,有人在耳邊說說沿途的典故、趣事,哪怕是神怪傳說,也多少可以分散一下注意力,緩解一下疲勞不是嗎?
掀開身後的帘子,我預備叫一直悶頭坐在車裏的四個人也透透氣,順便聽聽故事,手卻在帘子掀起的一瞬間,旋又放下。
也許是我們穿着的問題吧,在車把式心裏已經自然分出了高下,文芝、文蘭、王睿思、鄺逸如先後上車,到了我們三個人的時候,車把式卻刷的放下了帘子,示意我們坐在外面,當時我也只有些苦笑的看了看徐、王二人,看來我們的扮相還真是……不過外面有外面的好處,倒也不必十分計較。
不過馬車內如今的情形,卻讓我的心情沒來由的鬱悶。
文芝、文蘭姐妹對坐,他們身邊分別坐着王睿思和鄺逸如,這原本也是很正常不過的,在過去的好多次我們去行宮的路上,都曾經這樣坐過。只是,今天,在這樣一個被劣質馬車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午後,在我抬手又鬆手的瞬間,我忽然發現,曾經一直若有若無存在與空氣中的曖昧,從未如今日般,清晰而刺眼。
車內的幾個人都閉着眼睛,是不是睡了我並不十分清楚,我只看到:
逸如閉目而坐,神情泰然,而文蘭卻如熟睡了一般,那麼自然的將頭依在了他的肩頭。
文芝明明醒着,在我掀起帘子的瞬間,我看到她凝視的目光,只是,卻在與我目光相接的瞬間,匆忙的將眼閉上;而她看的人,自然是一旁即便是假寐,也在唇角掛起一絲若冷然若嘲諷般微笑的王睿思。
原來,卻是如此。
收手、回頭,卻看到了坐在身邊,一向大而化之的王簡芷,臉上還沒來得及退去的一抹震撼和失神。
重新坐正身子,沒有再說些什麼,而坐在另一邊的徐文彬也似若有感應,不過他一貫的保持着自己的沉默,既不問,更不好奇的向裏面窺探。
於是,寂靜的路上,便真的只有車把式一個人的自言自語了。
成長,是任何人也不能忽略的事實,而與之相伴的那份雖然懵懂卻不能掩飾的愛情,倒給人一種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的感覺。
我不知道王簡芷那一刻的震撼和失神是為了誰,就如同我也說不清自己忽然放開帘子,心情鬱悶的原因究竟是什麼一樣。
我不懂愛情,儘管我是一個帶着前世記憶而來的人,我依舊不懂愛情。
也許由於不懂吧,就覺得愛情,並不是到了一定年紀就會自然懂得的,那需要機會,也需要緣分。
愛情是什麼樣子呢?在茫茫人海中,偶然的邂逅,只要一個回顧,甚至只要一個眼神,就決定了一生的相守,這才是愛情吧。
由於短暫,更顯得璀璨而奪目。
也許,換個時間,換個地點,王睿思也好,鄺逸如也好,我和他或他,原本也有這樣一見傾心的機會吧,畢竟他們都是如斯的出色。
只是,時間上,差了一點,差了一點而已。
不過我知道,在過去的若干年裏,他們已經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願割捨,更不能忍受分享,哪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文芝和文蘭,這就是人性吧。
天擦黑的時候,我們到了平定州下的一個小鎮。
古樸的小小民宅,不大卻流溢着濃郁酒香的小小酒肆,街上正忙着收攤回家的百姓,一切,都顯得如此的平靜祥和。
小鎮上只有一家客棧,名字卻也有趣,招客來,開店的確是為了招客來,於是跳下馬車,看着這寫在一塊很普通的木板上,很隨意掛在大門口的牌匾時,我笑了。
小店裏上房不多,今天剛剛好剩下兩間,自然,小二將王睿思送進了其中一間,另外一間,請進了文芝、文蘭姐妹;旁邊一間乾淨的廂房,讓進了鄺逸如,至於我們剩下這三個人,幾乎一股腦被趕進了一旁的一間耳房,幸好我們堅持,並且先付了兩串錢,才勉強允許我們要了兩間這樣小小的耳房。
忘了說了,這裏地處交通要道,往來的客商很多,也難怪小二如此勢力了。
自然,小二轉身走後,王睿思和鄺逸如都來敲我的房門要求換換房間,不過我心裏還是不舒服,於是一概不理會。只賭氣的一屁股坐在了床上,旋即又站了起來。
真是,真是太久沒睡過這麼硬的床了,竟然只有一床薄薄的甚至看不出顏色的褥子,細聞聞似乎還有一種怪味道,當下睡意全消。
不過我卻沒有開門出去,我們住的是一個獨立的小院子,我知道,此時他們幾個都站在外面,在等什麼,自然是等我忍不住自己跑出來要求換房間了。
我承認自己有些潔癖,又有些嬌貴,不過,這不等於我一點苦也不能吃。這次,就要讓他們知道,我並不是宮裏生長的嬌嫩牡丹,我也可以是一株青松,在任何地方,挺拔生長。
大概一直僵持到入夜,逸如輕輕敲我的房門說:“永寧,他們都睡了,你還好嗎?”
“不早了,逸如,你也睡吧,我很好。”我回答,煩悶的心情微微舒展,一頭躺了下去,竟然真的睡著了……
到了第二天出發的時候,我依然決定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鄉下人的樣子,粗布的男裝,一臉的黝黑,從房間裏出來,便看到了王睿思緊皺的眉頭,我卻只是眨了眨眼,徐文彬和王簡芷也和我同樣打扮,鄺逸如卻換回了自己本來的長衫,不奢華,卻也和質樸掛不上邊。
於是,我決定分兩組走,他們四個依舊坐馬車,而我們三人改為步行。
並不是我熱愛走路,不過比較起那顛簸的馬車來,我寧可走路,而且重要的是,到下一站平定州,即便是步行,也不過是半日的路。
對於我的決定,王睿思沒說什麼,我們必須要有代步工具,因為文芝和文蘭都裹着小小的腳,沒有馬車,這種道路根本寸步難行。我很慶幸當年自己的堅持,而父皇同意時說的話也讓我感到很幸福,他說:“朕的寧兒是大明最尊貴的公主,不纏足又有誰人敢挑剔。”於是今天,我可以幸福的大步走路。
鄺逸如卻明顯的露出了憂慮的神情,馬車和步行很難保持步調一致,外一彼此間的這段距離造成了什麼危險的存在或發生該怎麼辦?他的眼睛在問我,而我嬉笑的拍了拍腰間,我慣用的暗器和軟劍,此時都安靜的呆在那裏,有他們在,就有了保障不是嗎?
自然,在我的堅持下,我們終於按照我選定的方式,開始向平定州進發。
在此前,任誰人也不曾想過,在平定州,等待我們的,是什麼。
[正文:十三章]
我和王、徐兩人到達平定州時,已經是黃昏時分了,倒不是指路的人有心為難,實在是他說的是普通人半天可以走到,這普通人顯然不是指我們這三個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米蟲了。
感覺上,好像一輩子也沒走過這麼長的路,其實當他們四個坐的馬車從我們的視野內消失的時候起,我就已經有些後悔了,不過路是自己要走的,還能說什麼,只是苦了徐文彬和王簡芷,雖然沒說什麼,不過我猜他們也一定如我一般,在腳上磨起了幾個大水泡。
按照事先約定的信號,我們很快找到了王睿思和鄺逸如幾人落腳的客棧,這幾個人都是一身華服,住的,自然也是當地最大最舒服的客棧。
既然是最大最舒服的客棧,自然,當我們三人被小二擋在門外時,也並沒有覺得意外。
拉住有些光火的簡芷,我們在附近找了個小很多的客店安頓了下來,換過乾淨衣衫后,我叫文彬去告訴逸如幾人,我們落腳的地方,叫他們不用擔心。
然後才叫上簡芷,準備去這裏最有名的同賀居吃上一頓,安慰一下啃了一天乾糧的胃。
出門前,我已經洗去了臉上黑黑的保護色,換上了一身普通的長衫,做一個秀士打扮,之所以如此,實在是因為我真的很餓,不想再被人趕來趕去。不過顯然,這身長衫,到了平定州這間最有名氣的同賀居,也是不夠看的。於是,我再次被小二擋在了門外。
脾氣再好的人也會發火吧,對於這種勢力眼的小人,何況我的脾氣從來就稱不上好。於是我故意不看小二,一邊對店裏張望,一邊對簡芷說:“咦!好奇怪呀,這家店的老闆可真有趣,怎麼好好的小二不請,卻栓了只狗在門口,嚇唬客人?”
簡芷一愣,還未及開口,店小二已先自急了,上前一步一邊挽袖子一邊大聲說:“喂,那裏來的窮酸,敢說爺爺我是狗?”
“敢說什麼?”我一副聽不清的樣子,“勞駕你再說一次,我沒聽清楚?”
“爺爺我是狗!”小二大吼一聲。
“原來真的是狗在看門。”我轉身對簡芷說,卻見到他已經恍然且憋笑憋的臉都紅了。自然,坐在店門口附近的客人也都忍不住“轟”的笑開了。
“臭窮酸,你找打!”小二經不住我的奚落,挽起袖子就撲了過來,早知道飯還沒吃上就要先上演全武行的戲碼,我剛剛就應該在出門前,把剩下那個饅頭吃了,這樣打得會痛快一些。
腳下一滑,我已經閃過了小二凌厲的一撲之勢,一隻手還很好心的輕輕推了他一把,反正要摔跤,不如摔得實惠一些;同時,另一隻手自然也沒閑着,一把捉住了躍躍欲試的王簡芷,剛剛投宿的時候他已經火大了,如今正想找人發泄,這傢伙手狠着呢,要是讓他挨上那小二的邊,即便不出人命,那小二滿地找牙的命運也是不可避免的。只對金錢奴顏媚骨的人是該懲罰,不過不必太嚴厲。
“哪來的混帳東西!”
“且慢!”
“啊!”
“什麼人?”
一閃之下,四個不同的聲音幾乎在同時自背後傳來,我和王簡芷連忙回身,卻見那小二竟被人踢飛起來,接着又在眨眼的功夫,讓一道白影安穩的帶落在地上。
我閃身,小二跌倒又被踢飛,再被人救下,所有的事情不過發生在一瞬間,待到定睛看時,同賀居的門前,卻多了四個人。
面對我站着的三個人,當中一個衣着華貴,年紀在二十四五左右歲,看起來該是主子,而兩旁的,身型高大,多半是保鏢、打手之類的下人。這三個人雖然衣着打扮與這裏的人沒什麼區別,不過剛剛的口音卻泄露了他們的身份,明顯的北地口音,難道是瓦剌人?我用眼神詢問一旁的簡芷,卻見他露出了憤恨的神情,估計我的猜測沒有錯。
這幾年瓦剌逐年擴張勢力,邊關大小戰事不斷,徐文彬和王簡芷最經常說的就是要領軍去殺敵報國,不過因為他們年紀還小,父皇和我都不同意才作罷。
其實我們心裏都明白,如今朝政,十之六七操縱在王振手中,而王振一貫主和,想痛快的對瓦剌一戰,談何容易。
只是如今,邊關局勢如此動蕩之時,這幾個瓦剌人出現在此,總讓人覺得,有陰謀的味道。
“要不要通知官府?”王簡芷忽然在我耳邊低聲問。
“不必,我們並沒有什麼證據。”我搖頭,雖然覺得不妥,不過假如他們只是商旅,官府也奈何不了他們。“瓦剌狗。”回過神的小二狠狠的朝地上吐了一口之後,擦了擦嘴角的血絲,轉身掙扎着向救下他的白衣人道謝。
我看不到白衣人的樣子,不過卻知道他這件看起來普通的白色長衫,其實非常不普通,做工就不說了,單是這料子,就很講究了,是出自江南一家名為錦繡織坊的百年老店,其名貴之處就在於,對着晚上的月光,可以看到錦緞上織繪的圖案仿如有生命般的在動着。
據說,錦繡織坊一年之中,只生產這樣的白色錦緞一匹,錦緞上織繪的圖案可以由客人指定,不過要想成為錦繡織坊的客人,卻非常的不容易,要同時符合幾個條件,一是要有錢,因為這錦緞往往價值萬金;二是要風雅,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要能勝過織坊的主人;三是要有誠意,不以權勢壓人,誠心誠意的登門拜訪,並且能以情打動織坊的主人。
當初聽人說起錦繡織坊這種錦緞的妙處時,我還真是滿心嚮往過一陣,待到聽說這擺明了刁難的規矩后,才感嘆着作罷,不是說我不想得到這樣的錦緞做衣裳,而是覺得為了這麼一件只能在夜晚欣賞的衣服大費周章,未免有些本末倒置。
不過心裏還是滿想見識一下這種錦緞的,當年給我講錦緞妙處的師傅,家裏正好有一塊裁衣餘下的邊角料,拿進宮來給我們看,雖然至今已經匆匆幾載,不過那質地和外觀,卻入目難忘,想不到今天,在這麼一個小小的城鎮裏,竟看到了一件成衣。
在我對着那件白衣發獃的時候,身邊的情況又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先是小二的一句“瓦剌狗”,激怒了那兩個保鏢模樣的人,既而那衣着華貴的主子也皺了皺眉頭,於是兩個保鏢沖了過去,預備再教訓一下出言不遜的小二。
這時在一旁的簡芷卻早火了,大喝一聲:“爾等鼠輩,當中原無人嗎?”搶先沖了上去,並不寬闊的一條街路上,剎時拳腳分飛。
我收回目光,看了看場上的形勢,兩個瓦剌人身手都是出奇的好,簡芷以一敵二,雖然暫時還看不出什麼,不過時間拖得稍微長時,恐怕占不到什麼便宜。而王睿思、鄺逸如、徐文彬三人,卻沒有出現的跡象,看來,今天這場仗,我是躲不掉了,也好,真是很久沒有鬆動筋骨的機會了,今天的“沙包”看起來皮糙肉厚,打着手感應該不錯。
微微挽了挽過長的衣袖,我準備加入戰團,卻在下一刻看到眼前白影晃動,先前那白衣人竟搶先一步加入其中,片刻之後,形勢轉變,兩個瓦剌人漸漸被迫落下風。
“打得好!”簡芷一記少林長拳,正中其中一人的左眼,我忍不住叫好,同時眼角餘光一掃,發現兩個瓦剌人的主子,正無聲的向我身後移動,看來是想偷襲我,有趣了。我不動聲色,繼續注目場上,不時叫好。
“小心!”
“啊!”
“哈……”
又是三個聲音同時響起。
偷襲的人在我背後舉起了一把匕首,正好被轉身的白衣人看到,於是他出聲示警。
我早做了準備,在同時轉身,迅速的一拳招呼到了偷襲者的鼻樑上,並不意外的聽到了喀嚓一聲輕響和被打到的人痛苦的呼聲,然後忍不住好笑起來。
“打這幾個壞蛋!”逐漸聚攏的人群里突然爆發出這樣的喊聲。最近幾年,瓦剌勢力日益擴張,雁門關外百里的地方,盡被佔領,更有小股騎兵不是在邊境燒殺擄掠,老百姓受害最深,如今忽然有幾個自己恨的人送上門來,焉有不喊打的道理。
我一招得手,卻也知道,眼前這個傢伙的功夫只怕更在他的手下之上,自然也就不敢再馬虎大意,拿出十分的精神,全力投入。
這是我不多的實戰機會,而且對手實力還頗強,打起來自然是過癮萬分,招數施展開來,並不去跟對手硬碰,只是找准機會便偷襲一記重拳,雖然對手再不吭聲,不過額頭上的汗卻出賣了他。
“併肩子上啊!”打到得意處,我賣弄了一句新學的黑話,卻在下一刻看到那白衣人眼中流露出好笑的神情。那一仗打得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這是事後簡芷做出的評價,因為到我們收手的時候,那三個趾高氣揚的瓦剌人只能依靠互相攙扶,勉強離開現場,而沿途百姓熱情招呼他們的白菜葉子、臭雞蛋,更為這一仗畫上了完美的句號。
拍掉身上因為動手而蹭上的浮灰,同賀居的老闆已經站在了我們面前。和我想像中的差不多,中年而微胖,臉色紅潤而油光,不過他開口說的話,卻讓我和簡芷一愣。
老闆說:“多謝三位英雄仗義出手救了本店的夥計,小人本該備下酒席好生款待的,不過官兵恐怕馬上就到了,三位自然是不怕,只是為了幾個瓦剌人和官兵動手,卻是不值,好在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自有後會之日,待到那時,再和幾位把酒言歡,不知可好?”
“官兵?”我和簡芷同聲重複,心裏暗自叫了聲不妙,瓦剌前年攻打兀良哈時,曾到大同乞糧,結果被父皇拒絕了,去年派了三千多使臣來朝,結果由於虛報人數,所得的金銀物品賞賜,不過是他們開口求取數目的五分之一,為此,最近邊境上戰事頻頻。這次的幾個瓦剌人也不知是什麼身份,貿然的動了手,外一事情弄大了,真不知會引起什麼後果,而且看他們走的方向,正是來時看到的府衙的位置,衙門我自然是不怕進了,不過麻煩卻依舊不好解決,這次真是逞了一時之快了。
一旁久沒開口的白衣人卻在此時連連冷笑,見我們目露驚訝的神色,才說:“見兩位器宇非凡,又路見不平,頗有俠義之風,如今仗也打了,便是禍也闖下了,何以聽官府二字而色變?”又說:
“如今瓦剌入侵中原之意,有如司馬昭之心,盡人皆知,有無今日之事,都不會改變。如今朝廷昏聵,不能守土衛民,我輩中人,如果還不能快意恩仇,為百姓出這口惡氣,實在妄稱俠義。”
聽這話的時候,我留意上下打量眼前這個白衣人,他該是二十齣頭的年紀,長眉入鬢,眼神雖然稍帶譏諷之意,然而並不能掩蓋他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貴氣,看來出身不是官宦、也是大富之家,只是看起來,和我身邊常見的人,又似乎有着本質的區別,該怎麼說呢?就是一見之下,讓人又覺得可敬可畏,又有想要親近的衝動,好奇怪的人。
聽到朝廷昏聵這四個字的時候,我倒沒什麼感覺,因為這的確是事實,不過簡芷卻有些耐不住了,幾乎衝口便要質問,幸而我見機快,拉了拉他,才勉強堵住了他的話,不過顯然,這並沒有逃過站在我們對面的白衣人的眼睛,只見他目光流轉,忽而笑說:“看來說起朝廷,這位兄台也有感觸,不妨說來聽聽如何?”
簡芷張了張嘴,好在他還想到了開口之前至少要徵詢一下我的意見,見我斜了他一眼,便忙閉了嘴,於是我笑說:“山野草民,那裏懂什麼朝廷,不過想來,朝廷的事,自有拿俸祿的大臣們操心,咱們說說呆會到那裏去吃上一頓,再大醉上一場的問題,恐怕更實在些。”
“哈……這話說的及是了,我也正有此意,今天與兩位兄台偶遇,且容弟做個東道如何?”白衣人說。
“如此,叨擾了。”我也笑說。
“好,這家同賀居雖然好,不過恐怕這會不肯做我們的生意,不如我們換個地方如何?”還是白衣人說。
“有何不可。”我回,這會肚子餓得狠了,眼睛看東西的時候恨不得放射出藍光,實在是沒什麼比吃更重要了。
[正文:十四章]
平定州的地方並不大,除了同賀居之外,還有幾家規模不大的館子,不過因為剛剛在街上大鬧了一場,我們幾個外來人頃刻間便成了這裏的名人,加上隨後趕來搜查我們的官兵,吃飯的問題便成了老大難。
好在,這世上早有人發明了燒烤,買兩隻雞,趁黑翻出城牆,在城外樹林的一處開闊地,支起篝火,忙碌了一陣后,雞肉的香味便在空氣中瀰漫開來。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如此名副其實的“烤雞”,只是沒有鹽,吃起來沒有聞着的香。
剛剛本來是想打發簡芷去給其他幾個人送個信的,免得他們擔心,只是簡芷一味的皺眉搖頭,十分的不肯,我知道他對這個素昧平生的白衣人有疑慮,怕我會受到傷害。
只是,我能受什麼傷害呢?一個衣衫質樸的普通少年,此刻又有誰能將我同大明的重慶公主朱永寧聯繫在一起呢?是了,這一刻,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少年,一個會點武藝、愛打抱不平的普通少年,僅此而已。
不過簡芷依舊不肯單獨留下我,只好,讓鄺逸如他們擔心一會了,誰讓他們不肯和我一樣改裝的。
吃掉一條雞腿之後,我才想起來,原來我還不知道眼前這個白衣人的姓名。
“名字不過是個代號,高興怎麼叫都好。”他說。
“是嗎……”我有些尷尬,手裏正好撕到一塊雞肋骨,一時不知道是該丟掉還是該啃一啃,一旁的簡芷卻有些光火,畢竟,從小到大,他還從來沒看到過我遇上這樣的情況。
“陳風白”就在我都不知該再說些什麼好的時候,他卻還是說了,只是沒有問我們的名字,真是個怪人。和陳風白分手,再翻越城牆溜回客棧,已經是二更天了。
屋子裏沒有點燈,不過走近了卻可以清楚的聽到裏面的呼吸之聲,推開門,油燈也在同時被點燃,王睿思、文芝、文蘭、鄺逸如和徐文彬都端坐在屋中,竟然頗有些會審的架勢。
“今天的事情……只是意外。”我故意輕鬆的說,然後走到床前,做出了非常渴望睡覺的表情,希望他們可以和從前一樣,一言不發的趕緊離開。
“明天換回你的衣服,咱們一道走。”鄺逸如一改以往溫文的語氣,幾乎有些命令的說。
“只是打了一仗而已,有這麼嚴重嗎?”我不滿。
“只是打仗嗎?和幾個瓦剌人大打出手,傷了人還驚動了官府,被官兵追得半夜才敢回客棧,這還不嚴重?”鄺逸如的聲音忽然高了些,放在膝蓋上的手也在說話的同時握成了拳,記憶中,這許多年來,即使是那次我偷溜出宮被他發現,他也沒如此生氣過。再看看其他的人,文芝、文蘭還好,只是面無表情;王睿思則面向窗外,壓根不看我一眼;就連徐文彬都面沉似水,這讓我有些心虛,看來今天他們幾個是真的生氣了。
不過,轉念一想,這裏,好像我最大才對吧,怎麼這會只能低着頭挨說,沒道理呀,於是我重又理直氣壯的抬頭,結果卻看到王睿思剛剛轉過頭來,正意味深長的用眼神警告着我。
“好,這次就聽你們的。”我說,不過心裏怎麼想的,就只有我自己知道了。
得到了我的答案,幾個在我這裏靜坐了一晚的人終於起身了,我目送他們出去,卻發現他們竟然已經搬到了我隔壁的幾個屋子裏,看來事情還真是挺麻煩的。
如果我是一個聽話的乖孩子,我就該老老實實的躺在床上睡上一覺,明天早晨換上我華麗的衣衫,然後坐上馬車,一路往太原去,見了于謙,然後再回京城。
不過,可惜,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乖孩子,所以,睡到半夜的時候,我就悄悄起身,簡單的寫了封信交代行蹤,然後打開門,準備先行一步。
“別告訴我,你有夢遊的壞毛病。”我小心的關好那扇一碰就咯吱直響的房門后,剛一轉身,就幾乎撞在一個人的懷中。
“半夜三更,你不睡覺,站在這裏做什麼,嚇人呀!”我壓低聲音,先一把推開站在門口的王睿思,然後四下看了看,還好,其他的房間都很安靜。
“我不站在這裏,明天早晨,是不是我們只能在你的房間中找到一封信或是一張字條什麼的?”王睿思冷笑,“你決定的事情,難道只憑別人幾句話就能改變?逸如信你,我卻不信。”我氣結,卻又無話可說,王睿思的確很了解我,有時候我簡直覺得,他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只是,身邊有這麼一個把自己當成透明人看待的人,那種感覺,還真是,生氣!
眼睛轉了轉,我盤算着乾脆打暈他的可行性,說到身手,我和王睿思、鄺逸如也應該差不多,不過他們是男子,體力上比我有優勢,如果時間拖得太長,我自然不是對手,不過假如我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招制勝的機會卻也很大,雖然現在打暈他,事後麻煩會很多,不過我知道無論怎樣,王睿思都不會真正的生我的氣,那麼——
“誰說我就信得過她了。”就在我微微抬手,準備趁王睿思不留意時打暈他的時候,又一個很輕的聲音傳來,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此時抓住我背後包袱的人是誰了,鄺逸如,他什麼時候也起來了,還站在我身後?
“逸如?真巧呀,你晚上也睡不着呀,出來看月亮?今晚的月亮還真是又圓又亮。”奇怪,我從不害怕惹惱王睿思,卻有些怕惹惱鄺逸如,他們幾人當中,明明屬逸如脾氣最好、最溫和,也最常陪着我下棋、彈琴的,怪了,我卻很怕他生氣,怕他不理我。
“月亮?您確定是月亮?”背後,又傳來了王睿思陰陽怪氣的聲音。
“月亮又有——”我想說月亮又有什麼不對,卻在說話的同時猛然留意到,這竟是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哪有月亮可以欣賞?
“我說怎麼睡不着,原來是晚上沒有月光的關係,真是。”我咬牙切齒的說,一邊回過身,狠狠的看了王睿思一眼。
“算了,你們愛站着就站吧,我回去睡覺了。”逃跑失敗,還是回去補眠的好,就如他說的,我決定的事情,不是別人幾句話就能改變的,不管說這話的人是誰,到了明天,我依舊堅持我自己的想法,他們又能奈何?
“逸如,我如果是你,現在就坐在她的房間裏,盯着她,省得一會偶然打個瞌睡,她便逃之夭夭了。”王睿思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氣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卻留下了鄺逸如站在原地。
“我保證好好睡覺!”我趕緊說,要說我們幾個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他們也都就近住在我的寢宮當中,所謂男女大防的規矩,一直沒有十分嚴格,畢竟我們年紀還小嘛,只是有個人盯着我睡覺,也不是件舒服的事情,一步踏進房門,我迅速伸手預備關門,一邊試圖講講條件。
“永寧,我信你的次數太多了,偶而,也允許我信不過你一次吧。”果斷的伸手擋住了兩扇咯吱做響的房門,平靜而又輕柔的說:“現在,乖乖的去睡覺吧,你也累了一天了。”
我的確是累了,再躺到床上,知道逃走是沒什麼希望了,頭一沾枕,便睡熟了,一夜夢境不斷,奇怪的是,出現次數最多的,卻是白天剛剛結識的陳風白和那幾個被我們揍得凄慘的瓦剌人。
“大夢誰先醒,平生我自知……”感受到陽光溫暖的撫慰,我閉着眼睛,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口裏念念有詞。
“我看,是睡成這樣,被賣了也不知道吧!”一個聲音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響起,男人的聲音。
幸好我出門在外,一貫是合衣而卧的,即便是此時屋裏有男人,也不用擔心走光的問題存在,不過,這畢竟是我的屋子吧,一大清早的,真是對他們太放縱了,連起碼的規矩也忘了。
我不悅的睜開眼睛,看看此時好整以暇的坐在正對着我的桌前喝茶的王睿思,“你最好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為什麼在這個時辰出現在這裏——我的房間?”
“這個時辰?我的殿下,您以為是什麼時辰了?”王睿思依舊是一副弔兒郎當的樣子,卻站起來,猛的推開窗子,明媚的陽光讓我一時有些睜不開眼,看情形,也快午時了。
“怎麼不早點叫我?”我有些不滿,翻身坐了起來,拽了拽有些皺的衣服。昨天走了一天的路,又打了一架,不睡的時候還不覺得,真正放鬆睡下了,才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是如此的酸痛,恨不能睡上個三兩天才好,也難怪醒得這樣遲了。
“叫?怎麼沒叫,關鍵是叫得醒算呀,我們幾個人,就差沒找面鑼在您耳邊敲了。”王睿思一副在看懶豬的表情上下瞄了瞄我,饒是我臉皮夠厚,這會也有些掛不住了,自己睡覺一貫警醒,難道真沒聽到他們叫我?
“別聽睿思的,他哄您呢!”門咯吱一聲開了,文芝捧着盆清水進來,白了王睿思一眼后說:“昨天一定是累着了,我叫蘭兒看着燉了點燕窩,一會將就吃點吧。”
就着文芝的手,在盆里掬了水洗了把臉,這一覺錯過了早飯,這時餓得很厲害,有燕窩粥吃自然是最好的,於是我點頭說:“一會就端過來吧,我先換身衣服。”
包袱里再沒有粗布的衣衫了,雖然昨天我曾經買過一套新的,不過一覺過後它們不知所蹤也不值得奇怪,經過了逸如和睿思這兩個人過目,要是還在才奇怪。
換上從京裏帶來的男裝,我一把扯下了束髮的繩子,準備從新梳過,換上和衣服相配的發冠,不過梳頭顯然不是我的長項,弄了半天,頭髮卻只是糾結在一處,我有些氣惱,只能等一會文芝來了再說了。
然而,等了一會,端着燕窩粥進來的,卻是鄺逸如,他見我披散着長發,有點無助的坐在床邊,先是一愣,接着便露出了淺淺的笑容,他的笑容很乾凈,透露着安撫的意味,“餓了吧,先吃點東西。”
“可是,逸如,你看我的頭髮呀,替我叫文芝或是文蘭來吧,我討厭頭髮亂亂的。”我有點想發脾氣,又有些彆扭的說。
“簡芷陪她們出去逛了,說要找馬車還要買點路上用的東西,一時三刻回不來,這怎麼辦呢?”他看着我馬上要發火的表情,故意停了停才說,“看來,只好我來了。”
“逸如也會梳頭髮嗎?”我有些好奇。
“我的殿下,那你以為每天我也有幾個丫鬟專門替我梳頭嗎?”逸如在開我玩笑時,也喜歡這樣稱呼我,“女孩子的髮式是不會了,不過——你現在只像我一樣束個發,還是沒什麼問題的,來,端着,先吃吧,轉過身來,我幫你把頭髮弄好。”
“哦!”我接過他手裏的冰糖燕窩粥,轉過身去,大口吃了起來,感覺上,身後,他的手很輕柔的穿過我柔長的黑髮。待到起程時,已經是午後了,本來這個時間是不該再趕路的,不過平定州沒什麼去處,加上心裏又有事,便堅持着要走,鄺逸如拗不過我,只好催促着眾人收拾東西起程。
外面,文芝已經找好了馬車,和我們前兩天坐的不同,車廂大了,車裏還鋪了厚厚的墊子,牲口的腳力也更好些,看來路上會舒服一點。
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王睿思從中午的時候起,臉色就有些不對,待到午後起程時,在車廂里坐了一會便說氣悶,硬是在路邊一家驛站里租了匹馬來,騎着遠遠的走在前頭。待到此時,連神經向來比人粗一號的王簡芷也覺得不對了,低聲嘀咕了句:“這傢伙今天又抽什麼風。”
其實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不過聰明的人是不會在這個時候招惹那傢伙的,他雖然不會沖人發火的大喊大叫,不過那冷冷的口氣,嘲諷的眼神,加上不屑又有幾分挑釁的舉動,總會讓人發瘋。
路上本來就沒什麼新鮮的東西值得看,加上王睿思的反常舉動,使得下午的行程沉悶異常,馬車搖了一會,我便撐不住開始昏昏欲睡了,這時文芝坐在我左邊,逸如坐在我右邊,想了想,我決定在文芝身上靠一會。
沒有想像中的舒服,文芝始終僵硬的坐在那裏,沒有調整自己的姿勢,彷彿根本沒發現我靠過去一般,馬車恰好被路上的石頭墊了一下,車廂一傾,我幾乎趴下,幸好一旁的逸如反映敏捷,一把扶住了我,才避免了我的鼻子和車廂底親密接觸。
剛剛的睡意被驚走了,我坐直身子,周遭的幾人都有些嗔怪的看向文芝,一眾人中,她一貫是最細緻的,今天卻如此的反常,即便是此時大家看她的目光一樣,她卻依舊沒什麼感覺,只是有些獃獃的看向側前方,眼中有心痛也有憐惜。
那是一道帘子,布做的帘子,不過微微有些透而已。
透過帘子,遠遠的,一個身影騎在馬上,端是衣衫華貴,人物俊秀,卻掩不住身上的孤獨和落寞。
心如同被重鎚敲了一下,痛一絲絲的從內臟蔓延到四肢,只是不知是為身邊的人,或是前邊走着的人。
愛與被愛,都是幸福的,為什麼在這裏,在此時,卻只能化做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痛呢?
我有些憐惜的看向文芝,這次出宮,讓我逐漸看清了一些事情,如果可以,我很想成全她的愛和痛,只是,我不能。
愛上一個不該愛、不能愛的人,註定了痛苦,只是痛苦也分長與短,長痛不如短痛,前人不都是如是說的。
我閉上眼,命令自己不要去看,更不去想,同時反覆的告訴自己,我這是為了他們好,至少,是為了文芝好。
在很多年之後,我回想起當時的情形時,依舊會想,如果上天能給我重新來過的機會,如我知道了最後的結局依舊如此時,我是不是會成全文芝,儘管睿思當時不愛她,今後也可能不會愛上她?
只是,這世上,我也許可以擁有很多,卻惟獨不能擁有重新來過的機會,於是,我永遠不知道答案。
[正文:十五章]
太原的安定和繁華都是出乎意料而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休整了一夜之後,我帶着徐文彬、王簡芷,睿思、逸如陪着文芝、文蘭姐妹,分做兩批,開始四處遊逛。
要想了解一方的百姓生活,實在沒有哪裏比得上市井了,儘管到處是人,空氣中浮動着永遠也不能一一分辨的氣味,不過卻是最真實的,幾乎忘記了,我也曾經擁有過如此的真實,不過此時,卻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覺了。
迎面,一個衣衫破爛的孩子猛然竄到了我身前,一雙指甲里透着黝黑的手堪堪印上我的衣衫,下意識的向後退開,徐文彬連忙擋在了我身前,孩子用哀求的聲音在說:“大爺,賞口飯吃吧。”聲音稚嫩,卻讓人心裏一動,我示意王簡芷,他皺了皺眉,從荷包里拿出了一塊銀子,總有二、三兩吧,鐺的一聲丟在孩子的碗中,同時捂住鼻子,有些不耐的說:“拿着,快走開!”
孩子猛的抬頭,烏黑的臉上,卻有一雙閃亮的眼眸,只是那一瞬,在他的眼中,我看到的,卻不是感激,那不是感激,我可以肯定,不過那神情出現得快,消失得卻也迅速,再看時,孩子已經低下了頭,沒有退開,卻是幾乎硬擠的,從王簡芷身邊經過。
“真是,給他錢連聲謝也不會說,這地方的叫花還真是!”王簡芷多少有些悻悻的,這樣的情形,真是頭回遇見。
“大約他高興過頭了吧。”徐文彬搖頭,從我面前退開。
“簡芷,你的荷包呢?”眼前阻擋視線的人消失了,我幾乎下意識的看向簡芷的腰間,那裏剛剛分明繫着一個暗紅鎦金富貴花開的荷包,還是今年生日時,文芝、文蘭姐妹合綉了送他的,我知道他一直很珍視,為了同荷包相配,還特意裁了好幾身新的衣裳。
“荷包,不就在這,我剛剛……站住!”簡芷大咧咧的摸向腰間,卻在下一刻變色,衝著剛剛那孩子離開的方向大喊一聲,拔足就追。
人群擁擠,加上發現得快,其實那孩子也沒有走得很遠,不過在這個時候,幾步路也並不容易被趕上,隨着簡芷的大聲呼喊和追逐,不寬的路上,很快便被沖得雞飛狗跳。
徐文彬跺了跺腳,待要攔阻時,卻被我攔下,“且看看再說。”我簡單的解釋,然後便跟在王簡芷身後追去。
幾個大人追逐一個孩子,街上這一刻,該是熱鬧非常的。
“哎!”忽然,前面的孩子像被什麼絆了下似的,猛的趴到了地上,被追來的簡芷摁住,街上圍觀的百姓有搖頭的,似乎在惋惜什麼,我卻抬起頭,剛剛,分明是從這附近的樓上射下的什麼東西,正好打在了孩子的腿上,這才使他失手被擒,只是,誰這麼湊巧,幫我們捉住了這個偷兒呢?
目光在周遭一轉,我們站的,正是一家酒樓的門前,附近的建築低矮,只有酒樓卻是二層的建築,難道……我略一沉吟,一旁的簡芷已拎起了那孩子,從他手上搶回自己的荷包,有些心痛的看着上面留下的指印,忿忿的說:“我要送他去官府治罪。”
看看于謙如何審理也好,我剛想說算了,卻飛快轉念,越是小處,越能看出地方官的優劣,難得的機會呀。不過在此之前,還該拜訪一下樓上的高人才是。
於是我微微點頭,囑咐他們等我片刻,便舉步上了樓梯。
這是間並不大的酒樓,不過一進店門,已然覺得酒香撲鼻,該是個不錯的去處,我暗下結論。
距離晚飯時間還早,二樓的雅座幾乎全空着,只臨窗的一個桌上,有人怡然獨坐,白衣如雪,纖塵不染,見我上樓來,便遙遙舉了舉杯子,逕自幹了,定睛看時,不是陳風白,又是哪一個。
“陳兄,真巧,又見面了。”我笑說。
“人生何處不相逢,會須一飲三百杯如何?來來來,我先幹了。”陳風白也笑了笑,神情卻似有了醉意,倒了杯酒,向我一舉,幹了,再倒,又干。
我走到他的桌前不過五步,他卻也連幹了五杯酒,一時間,眉宇間流轉着酒意,少了分初見時的凌厲,卻多了分洒脫的酣態。
“陳兄醉了。”我坐在他面前,招呼小二拿了杯來,看他手中的壺半晌不能對準杯子小小的口,不覺莞爾。
“醉了?你說我醉了,我還說你醉了呢!”陳風白低下頭,仔細研究了下壺嘴和杯口,小心的倒了酒,然後頗有成就感的笑了笑。
“我尚未飲酒,怎麼會醉?”我有些好笑,在一個人強調自己沒醉時,通常便是醉了。
“醉了有什麼不好?不用看得太清,不用想得太多,不必十分計較……可笑世人偏要清醒,可笑!”他再干一杯,有些搖晃的起身。
“陳兄。”我忍不住出手相扶,卻被他閃開。
“小二,結帳!”他搖晃着放下一錠銀子,抬腿欲行。
“剛剛還沒謝過陳兄。”我這才想起上樓的目的,只得在他背後說。
“何必太認真,誰幫了你什麼,誰又拿了你什麼,計較太多,反失了本性了。”陳風白卻不回頭,只是搖晃着向前,下樓,轉眼到了店門口。
我聽到王簡芷有些詫異的說:“怎麼是你?”半晌卻沒有回話,連忙下樓時,卻只見王簡芷和徐文彬押着剛剛偷東西的孩子站着,陳風白卻不見了。“這個小鬼要怎麼處置?”見我從酒樓出來,王簡芷有些煩惱的問,也難怪他,手裏摁着個不停扭動的十一、二歲的大孩子,還是渾身又臟又臭的類型,於他,還真是生平頭一遭。
“不是說送官嗎?”聽他一問,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剛剛抓住那孩子時,不過是一時的氣憤,衝口說要送官的話,等到這會冷靜下來,心便軟了。簡芷就是這麼一個可愛的性子,火氣來得快,去得更快,不發火的時候,原本就是一個心腸再善良不過的傢伙。
“也沒損失什麼……”簡芷聲音低了下來,一邊留神看我的表情。
“還是照你剛剛說的,送官。”我拍打了一下衣角的塵土,本來還要等一等,不過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小案子一樁,且會會這位有青天之名的于謙於大人。只是,這孩子多少有些無辜,不過任由他這樣流落街頭,討飯偷錢,早晚恐怕會有性命之憂,如果于謙真如歷史記載那樣,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該會對這個孩子有個妥善的安置吧。
“可……”簡芷張了張嘴,似乎還要說些什麼,卻被我的巴掌正正拍在了頭頂。
“可什麼可,走吧!”我笑說,當先帶路,徐文彬也笑着拍了拍他,緊跟在了我身後。
于謙這個衙門的辦事的速度果然很快,擊鼓聲三響,衙役已經出來,徐文彬上前將事情經過一講,衙役也不含糊,立刻進內回稟,片刻之後,于謙便升堂了。
還是第一次看人審案子,雖然是小案子,不過應該也很有趣,我邁步便欲進去,冷不妨卻被人拉住,扭頭一看,卻是分開來走的鄺逸如、王睿思幾人。
“怎麼這麼巧?你們路過?”我奇到。
“什麼巧,三個公子哥在市集上抓了個小孩子,還特特送到衙門去,這會城裏恐怕沒人不知道了,這麼小題大做,還是三個人,就猜是你們。”王睿思在一旁不冷不熱的嘲諷。
“既然來了,一起進去聽聽吧。”我聳了聳肩,對攔住我的逸如說。
“聽聽是可以,不過不是進去,而是在外邊,他們兩個進去就好了。”逸如說。
“為什麼我不能——”我有些不滿,卻掙不脫逸如的手,從來不知道這文弱的人,也有這麼大的力氣。
“我說小祖宗,你就消停片刻吧,那裏面不是你該去的地方。”睿思有些煩了,大力的抓住了我的另一隻手,一邊對徐文彬和王簡芷示意,讓他們進去。
“好痛,放手!”我低聲警告王睿思,他卻只斜了我一眼,卻仍舊沒有鬆手的意思。
掙扎間,裏面一聲驚堂木響,卻是已經開審了。我忿忿的瞪了王睿思一眼,不再掙扎,任他們拉着擠進人群中。
一看才多少明白了他們不讓我進去的原因,審案之前,原告也好,被告也罷,原是要先跪的,雖然這次我是微服出來,不過君臣有別,我沒有跪他的道理,不跪,百姓的裝扮,又是藐視公堂,的確兩難。
其實相對於這個案子,我更感興趣的是于謙本人,這時看去,公堂上獨坐的,是一個二十六七歲上下的青年,人很清俊,眉目炯炯有神,透着一身凜然的正氣,官袍雖然洗得有些發白了,不過卻不影響他整體的氣勢。
“真是位讓人心折的人物。”一旁的逸如忽然低聲說了句我心裏也正想的話,真是位讓人心折的人物,這種感覺,只需要一眼。
我們的案子其實並不難審,偷東西既而人臟並獲,不過真正的峰迴路轉,卻是于謙尚未開口詢問簡芷前,那孩子忽然大呼起冤來。
“你有何冤情?”于謙神色和悅,並不為被告忽然的舉動而惱火。
“小人張一非,太原人氏,之所以流落街頭行竊,皆因為姐夫趁小人年幼強搶家產,導致小人流離失所,望大人為小人伸冤呀。”那孩子的一席話,倒說得條理清晰。
“有這等事?張一非,你不妨詳細道來。”于謙一邊示意徐文彬和王簡芷起身稍候,一邊說。
“家父去世時,一非年紀尚幼,家中只有一姐,已嫁於城東劉家。父親去世后,姐夫便聲稱家父已將全部財產交付與他,而將一非逐出家門。前幾天,一非輾轉打聽,才知道家父當年曾寫下遺書,只是苦於平日靠要飯為生,沒錢託人寫狀紙,才想到偷錢,一非知罪也願意受罰,只是希望大人在懲罰之時,也能還一非一個公道。”
……
張一非的姐姐、姐夫被帶到公堂之時,日頭已經落了,城裏四處炊煙升起,只是外面聚集的人卻越來越多,張一非父親卻有遺書留下,只是沒想到劉氏夫婦拿出的如此理直氣壯,一張紙上不過寫了區區數個字:張一非吾子也家產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執。
于謙看罷后朗聲讀道:“張一非,吾子也,家產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執。”話音一落,公堂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