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寂靜的醫院走了很久。
不知道是潛意識的關係,還是什麼,等我意識到,我已經走到了產室外。
聽到裏面一些嬰兒的啼哭聲。
深更半夜,我一個人站在黑暗的走廊里,聽着門另一邊的嬰兒的哭聲。
彷彿是兩個世界,其中有我和女兒的孩子。
天快亮時,我去了女兒的寓所。
我告訴她,妻已經找到,孩子不是她帶走的。
她楞楞地看了我一會,然後輕輕吐了口氣。
然後抬起臉,興高采烈地問我是不是餓了。
你餓了吧?她笑了笑,穿着睡衣跑去廚房。
聽到油鍋的聲音。
她在給我煎蛋。
她端出煎蛋,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筷子。
老爸,她反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看着我,突然問。
恩?
你還記不記得以前你說,如果有一天,我學會煎一個雞蛋,你就娶我?
我握筷的手突然僵住。
開玩笑的!笨蛋!她笑起來。
吃完早餐,她讓我睡一會。
天亮陪我去報案好嗎?她站在我面前說。
我點點頭,這一個多星期來,我幾乎沒有睡過。
她又服侍我睡覺。
幫我準備好熱水洗臉,幫我重新疊好被子,給我換過拖鞋。
笑得非常非常得甜蜜。
按理說我應該儘快睡下,天亮后陪她出門。
但當時起了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
她的行為舉止,怎麼說。
太象一個妻子了。
我不動聲色地上床睡覺,閉着眼睛。
微微從縫隙中留意着她。
她遠遠地坐着,過了一會,似乎確認了我已經睡着。
悄悄地站起身,打開衣櫃,將衣服一件件從衣櫃中取出來,塞到一個旅行袋中。
整個過程她都做得很輕,幾乎沒有任何的聲音。
理完衣服,她又去書桌前,拿過一張紙,開始寫着什麼。
我突然全明白了。
她知道孩子去了何處。
而且她打算不再回來。
所以她才會在最後的時間裏,給我做東西吃,伺候我睡覺。
好象在用最後的機會,做我的妻子。
儘管我心裏剎那間全部抽緊,我依然不動聲色地均勻地呼吸着。
用眼帘的縫隙,跟隨着她。
她寫了很久,停停想想,偶爾還起身倒了杯水,前後用了近一個小時左右。
終於,她拎着旅行袋,站在了門前。
悄悄打開了門,回過頭,突然站住,遠遠地看着我。
分明可以看清她臉上的淚水。
半分鐘后,門發出幾乎細不可聞的"咔噠"一聲,她關上門,我從床上跳起來。
用消防隊員穿衣服的速度穿好衣服,抓起桌上的紙,衝出門。
電梯口顯示其中一部下降的層數。
我拚命地按着第二部的按扭。
我緊緊地盯着那兩個閃爍的數字。
一個下降,一個上升。
從某種程度上,這具有一種奇怪的象徵意味,但當時我並沒有明白它到底象徵著什麼。
我下了樓,奔出大堂,看見她鑽進一輛出租車,我沖向停車位,取了我的車,旋轉鑰匙,緩緩開出停車場。遠遠跟着她。
開出第一個路口,我們就遇到紅燈。
當時她的車在停車線后,我的車在她的兩輛車后。
等燈的時候,我拿起那張紙看。
爸爸,我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這麼叫你。
但我想應該沒有了。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寫信給你。
我很少寫信,所以不知道哪裏開始講起。
首先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已經結婚了。
後面的車在按喇叭催促,我猛然抬起頭,前面綠燈已經亮了,面前空蕩蕩地,她那輛車在遠處越來越小,我茫然地看了一會,踩下油門跟了上去。
第二個十字路口,她在前面剛停下,我在後面踩下剎車,剛想拿起紙,紅燈便換掉,我只能繼續跟,直到第三個路口,我們又保持着前後兩三輛車的車距離。
我拿起紙。
我一直在想,隱瞞和欺騙,究竟哪一個更不可原諒。
我無法隱瞞你,在我再一次遇到你時,我就知道我無法隱瞞什麼。
只有騙你。
其實我結婚遠比你早,大概距離我離開只有一個月吧。
結婚前一天,我從樓下走上來,走到你門前。
看到你寫的"對聯",歡迎你回來,不許再走了。
我用圓珠筆在紙下面寫了四個字。
爸爸再見。
你看到了嗎?我寫得很小很小的。
他說他愛我,願意娶我,願意和我一起養大孩子。
我嫁給了他。
我知道你不會讓我保留那個孩子的。
我們搬走了,剛開始一切都很幸福,我只是偶爾偷空想一想你。
車又在後面按喇叭,我哆嗦着再次換檔,踩動,跟着前面的車轉彎,這一下,車似乎開得極其順當,連過五六個路口都是綠燈,我從來沒有這麼咒罵過綠燈。
終於,那輛出租車奇怪地在一家超市邊靠停了,可能司機沒有吃早飯,走下來,我連忙在遠處停下車。
剛開始一切都很幸福。
直到孩子生下來后。
他不止一次說把孩子送去孤兒院,有時候我從外面回來,發現他竟然整整一天沒有喂他。
我跟他吵,他說他愛我。
我要和他離婚,他跪下來懇求我。
我相信了他,我相信他是愛我的。
他看我的眼神,和你早些時候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樣。
那恐怕就是愛一個人的眼神吧。
他比你小。
我覺得我也是愛他的。
有時候我問自己,是不是我做錯了呢,但是我真的很想要那個孩子。
那種心情,恐怕是他,甚至你,都不能理解的。
為了彌補他,我對他好。
爸爸,我對他好,那種好是我從來沒有對你過的。
我有時候想,如果當初我對你這麼好,沒有對你任性,撒嬌,發脾氣,會不會到現在這個樣子。
是不是這就是長大的代價?
你這麼寵我,我覺得理所應當。
我越對他無微不至,他越認為我是在彌補,我根本不愛他,於是他越恨。
直到有一天,我半夜醒來。
藉著月光。
看見他雙手放在孩子的脖子上。
司機慢吞吞地從超市走出來,拿着兩個麵包,打着哈欠走向車門,拉開車門,鑽進去。
我抬起頭。
突然一滴淚落下來,落在紙上,發出撲地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