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那天在妻的病房,到了兩點多,我點了一支蠟燭。

你不困嗎?我問她。

我要聽。

我背對着妻,久久不動。

其實我已經快講不下去了,很多往事你以為你忘記了,其實竟然沒有,有人問起,你居然可以不看對象的,全部流露出來的。

我妄圖懸崖勒馬,已然勢如瀉洪。

我回身。

她跟我說,因為我,她失去了這學校唯一的朋友。

27歲的我,還是個莽撞少年,脫口而出,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她冷靜地看着我,端詳我。

我熱切地。

然後她笑起來,殘忍地建議。

不如你做我爸爸?

我閉上眼,我聽過朋友變戀人的,聽過兄妹變戀人的,我何嘗聽過父女的愛情。

男人追求被拒,女子總說,我們做朋友吧,我們做兄妹吧。

當事人絕望成狂,但尤存一線生機,哪象我,用“輩”字生生隔開。

我低着頭,說不出話。

她湊過來,爸爸?

眨眨眼,這樣叫。

那時候,我覺得她殘酷極了。

我吸吸鼻子,好啊。強笑道,這麼漂亮的女兒,真是生也生不出。

那你跟我朋友解釋解釋吧?她摟着我。

當時她摟着我,親密的。

第一次居然覺得,沒有距離的殘酷,比有距離要深邃得多。

距離竟然代表希望。

看着她單薄的棉布睡衣,我點點頭。

去了她寢室,把那女孩叫出來。

對不起,不該傷害你,我指指女兒,她比什麼都重視你們的友誼,別誤會她。

她站在那女孩邊上,猛點頭。

你是她什麼人呢?那女孩慢慢地,問。

爸爸,我笑出來。

那女孩本來滿是嘲諷的口氣,聽到這話,皺眉看女兒。

她作鬼臉。

回到家,仰面躺着。

決定不再去招她。

爸爸,我27歲,何必苦撐一個笑話。

就象你生命中認識的無數擦肩而過的人。

因為肩和心始終差着那段永遠無法企及的距離。

沒想到,天快亮時,她就被送到急診室。

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五點了。

那女孩在急診室外哭了,反覆跟我說著對不起。

是她的罪孽。

她燒得特別厲害,只是反覆叫着爸爸,我知道不是你,但只能把你叫來。

我皺着眉頭看着那女孩。

她沒有爸爸,她低下頭,很久后,囁嚅地說,她從沒見過她爸爸。

所以我想她喜歡你,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走進去,(我沒有和妻說的是,我看着窗外說著,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也是這個醫院,在我視線里,樓下的那個急診室,我彷彿可以看見當時的場景),她吊著鹽水,看到我,虛弱地朝我笑笑,無比自然地說。

爸爸,你來啦。

她坐在躺椅上。

難受嗎?我問她。

她微笑,搖搖頭。

黎明前,我走出醫院,呼吸到清冷的空氣,發誓要窮盡一生力量保護她。

講完這個開始,我閉着眼睛久久不動。

數年前的事情,誓言早隨風飄散。

妻何苦如此,逼着我反芻。

本就是好不容易才消化的。

妻也好久沒有說話。

我們還是離婚吧,她是你女兒。

我看着妻,那一瞬間,幾乎充滿對她的憎恨。

繞了一圈又回到開始,把我心痛全部逼出來,再要和我離婚。

她是你女兒。

妻提醒我。

我盯着妻的眼睛,咬牙,我們沒有血緣關係!

妻哭出來。

我們也沒有!

妻說這句話的時候充滿了絕望,我相信剛開始她不願與我離婚,但聽了故事後,她似乎再不想去爭求什麼。

她看着我,眼睛裏閃爍着崩潰前的瘋狂。

我慢慢走過去。

蹲下來,用很慢很慢的語速對她說。

不,我們有。

不要再哄我!

我沒有用醫院的血漿。

你身體裏因為傷心流出的,現在補全的血,全是我的。

我笑了笑。

你難道還要說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嗎?

妻閉起眼睛,終於哭起來。

我坐在她身邊,箍住她。

我們不分開,把孩子還給她,我閉起眼睛,狠狠說下去。

我們再不和她聯繫。

把什麼還給她?

孩子,我吸了口氣,重複道。

妻久久沒有說話,突然用很困惑的語氣回過頭問我。

什麼孩子?

那時,距離孩子失蹤整整第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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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我懷了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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