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風吹日晒,摸爬滾打,我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

晚上,團電影組來連隊放電影,片子是老掉牙的《霓虹燈下的哨兵》,我懶得去看。司號員小金幫我從伙房提來一大桶溫水——再不沖個澡,我實在受不了啦!

下連六天來,儘管我流的汗水比連長梁三喜,甚至比戰土段雨國都要少得多,但我的軍裝也是天天濕漉漉沒幹過。要不是昨天小金把我塞到床下的軍裝和內衣全洗了,眼下連衣服也沒得換。

沖完澡,覺得身上輕鬆些了。我想把堆在地上的那全是汗鹼的軍裝和內衣涮洗一下,但雙臂酸疼懶得動手。我用腳把它們踢到床底下。也許明天小金又要搶去幫我洗,那就讓他去學雷鋒吧……

我曉得指導員應該是個艱苦樸素的角色。下連后我把抽煙的水平主動降低,由抽帶過濾嘴的“大中華”降為“大前門”之類。趁眼下沒人在,我打開我那小皮箱,先看了看那架“YASHIKA”照像機,又取出一盒“大中華”拆開。點上一支煙,我依在鋪上吸起來。閉上眼,那五光十色“小圈子”里的生活,又頻頻向我招手——

前不久,七、八月份。在軍醫大學的柳嵐放暑假,我也趁機休假了。我和她同時回到了爸媽身邊,回到了那令人嚮往的大城市。

孩提時的夥伴和朋友,紛紛登門邀請我和柳嵐,到他們那個“小圈子”里光顧一番。

在部隊裏,我和柳嵐已被人們視為“羅曼蒂克派”。可跟那“小圈子”里的紅男綠女一比,才深感自慚形穢,才知道我倆還不是“陽春白雪”,仍是“土八路”,“下里巴人”!

“穿‘黃皮’吃香的年代早過去了,快調回來吧!”

“喂,兩位‘老解’,還在部隊學雷鋒呀,瞧瞧我們是怎樣學的吧!”孩提時的夥伴們,很友好地戲謔我和柳嵐。

“小圈子”里舉行家庭舞會:探戈、倫巴、迪斯科、貼面舞……

“小圈子”里比賽家庭現代化:小三洋、大索尼、雪花牌電冰箱……

香水、口紅、薄如蟬翼的連衣裙,使看破紅塵的男女飄飄然;威士忌、白蘭地、可口可樂,令一代驕子筋骨酥軟……

我和柳嵐眼花繚亂。她以“患流感”為由續假在家多玩了十天,我也以“發高燒”為借口晚十天才回到軍里。

理性告訴我,那“小圈子”里的生活是饜足而又空虛,富足卻又無聊。本能在嚮往:我和柳嵐完全具備可以那樣生活的條件,何樂而不為!

…………

“指導員,快出來!”炮排長靳開來進屋便喊道,“來,甩老K!”

聽來頭是電影散場了。初來乍到,出於禮貌,我摸起一盒沒開封的“大前門”煙,從內屋走出來。

梁三喜和另外三位排長,也都進來了。大家圍着四張長方桌拼起來的大辦公桌坐了下來。

“砰”,靳開來把兩副撲克按在桌上,順手摸起我的“大前門”抽出一支,又朝桌中間一拍:“指導員抽煙的水平不低,弟兄們,都犒勞犒勞!”說罷,他從口袋裏掏出一盒沒啟封的“三七”,也朝桌子中間一放:“今晚兩盒煙抽不完,這場老K不罷休!”

看來他很講義氣。我發現,這“輕型坦克”完全不是發怒時的樣子了,面部表情很生動。

梁三喜早已點起一支小指頭肚般粗的旱煙。他重重地吸了一口,說:“算了吧,都挺累的,今晚上不甩了。”

“我知道看了這場電影,你就沒心思甩老K了!”靳開來斜覷着梁三喜,“怎麼,要早躺下夢中會‘春妮’呀!”

梁三喜淡淡一笑,輕輕地吐着煙。

“指導員,你還不知道吧。要是《霓虹燈下的哨兵》在這裏連放一百場,連長準會看一百次的。你知為啥?”靳開來先賣個關子,接上說,“別瞧連長這副窮樣兒,命好攤了個俊媳婦。媳婦姓韓名玉秀,長得跟電影上演春妮的演員陶……陶啥來?”

“陶玉玲。”顯得最年輕的一排長說。

“對。全連一致公認,韓玉秀長得跟陶玉玲似的。心眼吆,比電影上的春妮還好。”靳開來朝我使了個眼色,“呶,你瞧,一提春妮,連長的嘴就合不攏了。”

的確,梁三喜的臉上已漾起美滋滋的笑。下連以來,我首次發現他的笑容是那樣甜美。

“奶奶的!陳喜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攤上春妮那樣的好媳婦還鬧離婚!”靳開來仍饒有興味地談論剛看的電影,“要是咱攤上春妮那模樣又俊、心眼又好的人當媳婦,下輩子為她變牛變馬也值得!哪象咱那老婆,大麻袋包,分量倒是有!”

一排長“嘻嘻”地笑着:“這話要是叫你老婆聽見……”

“聽見咋啦?她充其量不過是公社社辦棉油廠的合同工,我靳開來的每句話,對她都是最高指示!”他說罷,抓起撲克,“不談老婆了。來,甩老K!爭上游?還是升級?”

見梁三喜和我都沒有甩老K之意,勒開來把撲克又放下了。他一本正經地對梁三喜說:“連長,別苦熬了,你是該休假了。”

梁三喜看看我:“等指導員再熟悉一下連隊情況,我就走。”

“要走你得早些走,韓玉秀可是快抱窩了。”靳開來笑望着梁三喜,掰着指頭算起來,“小韓是三月份來連隊的,四、五、六……嗯,她是十二月底生孩子。你等她抱窩時回去,有個啥意思喲!”他詭秘地一笑,罵道:“奶奶的!夫妻兩地,遠隔五千里,一年就那麼一個月的假,旱就旱死了,澇就澇死了!”

三位排長笑得前仰後合。

梁三喜說:“炮排長呀,你說話就不能文明點兒!”

“甩老K你們不幹,談老婆你又說不文明。那麼,這星期六的晚上怎麼熬?好吧,我說正事兒。”靳開來站起來,鄭重其事地對我說,“指導員,你剛來還不了解我,我正想找你談談心。現在當著大家的面,我把心裏話掏給你。你到團里開會時,請你一定替我反映上去,下批幹部轉業,說啥我靳開來也得走!為啥!某些領導對咱看不慣,把咱當成‘雞肋’!雞肋吆,吃起來沒啥肉很難啃,嚼嚼沒有味兒可又捨不得扔。我靳開來不想當這種角色,等人家嚼完了再扔掉!轉業回去不圖別的,老婆孩子在一塊,熱湯熱水!算了,不說了,回去挺屍睡大覺!”說罷,“牢騷大王”扭頭而去。

不歡而散;另外三位排長見老K甩不成,也都走了。

梁三喜對我說:“炮排長這個人呀,別聽說話臟些,作風很正派。他當排長快六年了,講資格是全團最老的排長了。論八二無後坐力炮和四○火箭筒的技術,在全團炮排長中是坐第一把交椅的。他對步兵連的戰術,也是呱呱叫。管理方法雖說生硬了些,但他對戰士很有感情。實幹精神那更是沒說的。”停了會,梁三喜嘆了口氣,“咳!這人就是愛發牢騷,愛挑上面的刺,臭就臭在那張嘴上。連里和營里多次提議,想讓他當副連長,可上面就是不同意。”

我沒吱聲。梁三喜面部悒鬱地楞了會神,說:“以後慢慢就互相了解了。不早了,休息吧。”

我倆回到內間屋。他搬過一個大紙箱,打開翻弄着,說要找出衣服明天好換洗一下。

他連個柳條箱也沒有,看來這是他的全部家當。紙箱裏,他的兩套軍裝全舊了,有一套還打着補丁。下連后我聽戰士們反映,步兵全訓連隊的軍裝不夠穿,他這當連長的當然也不例外。我見他紙箱裏有個大膠袋,膠袋裡裝着件嶄新的軍大衣。便問他:“這大衣是剛換髮的?”

“不是。是去年‘十一’換髮的。”

他這當連長的為啥連塊手錶也沒有?他為啥總是抽黑乎乎的早煙末兒?我已知道他老家是沂蒙山,而我也是在當年炮火連天的沂蒙山中出生的呀!按說,我們這一文一武有好多話題可閑聊。然而,既然他還不曉得我是高幹子弟,壓根還不知我為啥要顛到這九連來,我可懶得跟他去談啥沂蒙山……

躺在鋪上,我渾身酸疼睡不安寧。聽他也不時輕輕翻身兒。他大概認為我睡著了,划火柴抽起煙來。象他這樣的人並不怕吃苦,大概也是感到寂寞難熬吧?是想“春妮”了?我猜。

……我不知不覺地迷糊過去了。外面嘩嘩的雨聲又將我喚醒。朦朧中,我聽見他下床了。那扎腰帶的聲音告訴我,他要冒雨去查鋪查哨。

當他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后,我心中湧起陣陣惻隱之情。是的,象他這樣的連長,以及那些土頭土腦的戰士,無疑都是忠於職守的。對他們,我可以表示同情,懷有憐憫,甚至還可以讚美他們!但是,要讓我長期和他們滾在一塊,我卻不敢想像……

咳!這被稱為“熔爐”的連隊,這真正的“大兵”生涯!沒有“苦行僧”的功夫,我該怎樣繼續熬下去!我又恨起“雷神爺”來,要不是為了躲開他,我何用“曲線調動”來九連“修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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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下的花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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