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熄燈號響了。我和梁三喜隔着一張辦公桌,各自躺在自己的鋪上。
他告訴我:明天是星期二,早操課目是“十公里全副武裝越野”。還說我乍從機關來到連隊,怕一時難適應緊張的生活,他讓我越野時只帶上手槍就行,背包啥的就不必帶了……
九連執行全訓任務,是全團軍事訓練的先行連。步兵全訓連隊,往往比搞生產和打坑道的連隊更艱苦,更消耗體力。對此,我當時既不甚了解,也沒有吃大苦的思想準備。
我睡得正酣,猛覺有人在晃動我。聽聲是梁三喜:“指導員,快,吹號了!”
我一骨碌爬起來,懵懵懂懂摸過軍裝穿上。想打背包也談不上了,我連衣服扣兒都沒顧上扣,提起手槍就竄出連部。我已盡了最大努力,自認為動作也夠麻利的了。可趕到集合點一看,梁三喜早已帶着披掛整齊的戰士們,象一隊穿山虎一樣嗖嗖遠去了……
“指導員,連長讓我留下等你。”說話還帶着又尖又嫩的童音的司號員金小柱,邊跑邊不時回頭呼喚我,“指導員,我認識路,快!”
啟明星還沒隱去,眼前黑魆魆的。蜿蜒山道,崎嶇不平,看不清哪處高,哪處低。跑着跑着,我腳下打了個滑,一頭摔倒了。全副武裝的小金,不得不折回身來撿起我……
我在軍機關里散漫邋遢是是掛了號的。我天天早晨睡懶覺,有人開玩笑說我是政治部里的“一號卧龍”。我從來趕不上在機關食堂里吃早餐。柳嵐從營養學的角度多次對我說,早飯特別重要。我也曾研究過人體每天需要多少熱量,當然不會讓自己的體內缺乏營養。每天睡足之後爬起來,先來一杯濃濃的橘子汁,再來兩塊美味巧克力或蛋糕啥的……咳!我“一號卧龍”啥時吃過眼前這種苦!不過,為了裝裝樣子,我得咬緊牙關堅持一番……
當我跟在司號員小金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爬到一架大山的半腰,離山頂還有一大截子路時,梁三喜已帶着全連返回來了。
他在我面前停下,輕聲對我說:“比上次越野,又提前了兩分多鐘到達山頂。”
汗水已浸得我眼也睜不開。我抬起右臂用袖子抹了下臉,發現他攜帶着背包、挎包、手槍、水壺、小鐵鍬、指揮旗、望遠鏡等全副裝備;另外,身上還掛着兩支步槍,肩上還扛着一架八二無後坐力炮筒。
想不到這“瘦駱駝”樣的連長,真能“馱”!
這時,三個掉隊的戰士趕到他身邊,很難為情地把該屬於他們攜帶的鐵傢伙,從連長身上取走了。
全連一個個都象剛從河裏撈出來一般。梁三喜讓炮排長靳開來頭前帶隊,他和我走在隊伍的後面。
“別著急,慢慢就適應了。”他謙和地對我說,“人么,總是各有特長。今後,軍事訓練方面我多抓些,你集中精力抓思想方面的工作。”
看來,他是個很能寬容人的人。
“行。”我有點受感動,點頭答應着。
我身上僅帶着一支手槍,返回連隊途中,卻直覺得雙腿象灌滿了鉛,身子象散了架。出現了低血糖癥狀,熱量已消耗殆盡。
後來,我精確計算過,在全副武裝越野時,連里步兵班戰士的負重尚不值得驚嘆,八二無後坐力炮班的戰士,每人負重是八十九斤!他們如牛負重,還得象戰馬一樣火速馳騁,拚命衝殺呀……
在我下連之前,連里已進行了兩周時間的輕武器射擊預習。按規定,連里的幹部也要參加射擊考核,並須掌握本連的各種武器。
我既怕打得太差丟人現眼,也想過一次“槍癮”,便耐着性子和戰士們一起,胸貼大地背朝天,苦苦地熬了三天。
星期五這天,第三季度輕武器精度射擊考核開始了。
梁三喜第一個上陣,取得了“全優”成績。然而,戰士們誰也沒有感到驚訝。看來,這是連長的拿手戲,大家早巳多次目睹。
我過去喜歡撥弄手槍,那不過是玩新鮮。眼下卻使我沒丟大丑。手槍射擊我“獵”了個良好,除了輕機槍射擊不及格,別的都及格了。
梁三喜臉上漾着笑:“指導員,你還行哩!就預習了三天,不錯,打得還算不錯!”
接着,從一排開始逐班進行考核。一班、二班打得很理想。臨到三班打靶時,戰士段雨國9發子彈,只打了17環……
講到這,趙蒙生轉臉對段雨國:“喂,小段,你當時是個啥形象,你自己塑造一下吧。”
段雨國朝我笑了笑,說:“說起我當時的形象,那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我是從廈門市入伍的,爸爸是工藝品外貿公司的經理,媽媽也在外事口工作。我當時哪能吃得了連隊生活的苦哇!因我讀過幾部外國小說,便自命是連里的才子。甚至還曾妄想要當中國的雨果。我當時尤其看不起從農村入伍的兵,說他們身上壓根沒有半個藝術細胞,全身都是地瓜乾子味。結果,大家便給滿身‘洋味’的我起了個綽號——‘藝術細胞’。連里所有的人都不在我眼裏。一次,王指導員給全連上政治課,我在下面聽我的袖珍收音機,使課堂騷動不安。王指導員讓我站起來,命令我關死收音機。我當即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得更大,並油腔滑調地說:‘聽,這是中央台,是黨中央的偉大聲音!怎麼,不比你指導員那套節目厲害得多嗎?’……僅此一事,您就能想像出我當時是個啥德行!好啦,在這個故事中,我是一個很次要的小角色,還是讓教導員接下去對您講吧。”
趙蒙生淡淡一笑,繼續講下去——
當時,三班戰士圍着小段,一片譏諷。
“喂,請問‘藝術細胞’,你把子彈藝術到哪裏去啦?”
“新兵老秤砣,每次打靶都拽班裏的成績!”
“呸!這種玩藝還叫人,臉皮比地皮都厚!”
“嘴乾淨些!”段雨國抹了把他那在全連里唯一的長頭髮,用蔑視的目光望着眾人,“不就是飛了幾發子彈吆,老子不在乎!再說,打不準也不怪我,是槍不好!”
梁三喜走過來:“你的槍咋不好?”
“不好就是不好唄,準星歪了!”段雨國挑逗般地望着梁三喜,“怎麼,能換支槍讓咱再打一次嗎?也象你們連干一樣,過過子彈癮!”
梁三喜那厚厚的嘴唇蠕動了幾下,我猜他必該動怒了。
然而,他二話沒說,一下從小段身上抓過那支步槍,把八發子彈壓進彈倉。他沒有卧倒在靶台上,舉槍便對準靶子,採用的是更見功夫的立姿射擊。
一聲哨響,靶場寂然。
“叭!叭!叭叭……”他瞬間便射擊完畢。
戰士們眼睛不眨望着正前方,等待報靶員揮旗報靶。只見報靶員從隱蔽處躍到靶子前瞧了會,扛起靶子飛也似地跑過來……
“讓……讓中國的雨果先生……”報靶員氣喘吁吁,“自己瞧瞧!”
戰士們圍着靶子,歡呼雀躍:“78環!78環!”
“喂,‘藝術細胞’,瞧瞧這是不是藝術呀!”
“可愛的雨果先生,過來,過來瞧瞧喲!”
面對戰士們的譏笑,段雨國原地不動,故意把頭歪在一邊:“打80環也沒啥了不起!”
“你說啥?!”隨着一聲吼,只見炮排長靳開來撥開圍成圈的戰士們,象頭髮怒的獅子闖在段雨國面前。
靳開來中等偏上的個頭,胖敦敦的。眉毛很濃,眼睛不大。眼神卻象兩道閃電似的,又尖又亮。他周身結實得象塊一撞能出聲的鋼板,戰士們說他是輛“輕型坦克”。他用兩個指頭點着段雨國的鼻尖兒:“段雨國,又有啥高見,沖我靳開來說!”
段雨國眼皮一聾拉,不吱聲了。
“說呀!”靳開來把兩個指頭收回,攥成拳頭,“虧你段雨國不在我炮排!要是你在我炮排,兩天內我不治得你‘拉稀’,算我不是靳開來!”
是懾於“輕型坦克”的威力,還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段雨國乖乖地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