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辭別

第100章 辭別

魏傕一世梟雄,又是主公,他回到魏府,眾人都掛在心上。

可是郭夫人和魏昭則大不一樣,這兩人如何處置,上下皆是議論紛紛。

魏昭做過的事自不必說,結黨謀反,殺戮京都,意圖挾持天子。雖然這些差不多就是在魏傕身上學到的,可是他下手的時候,家族親人都不曾顧及,當他被俘的消息傳來,竟無人同情。

郭夫人也是個難題。魏昭的所作所為,與她脫不開關係。

可郭夫人畢竟是府中的主母,魏傕的照料之事也一直由她主持,若離了郭夫人,恐怕再沒了合適的人選。

這二人都是難題,魏郯為此思慮不已。

自從那夜之後,我只見過郭夫人。

出逃又歸來,郭夫人看上去蒼老了許多。她從前保養得宜的面容,在短短几日內枯萎,眼眶深陷,雙目黯淡,兩鬢花白。

她畢竟是魏傕的夫人,魏郯見了她,仍然行禮稱“母親”,我見了她,也要稱“姑氏”。只是,從前還有表面上的敬重,如今,卻僅有稱呼而已。

郭夫人受我們行禮的時候,並無表示。她只起身默默走開,神色如同雕像。而我們每回去探望魏傕,她也沉默寡言,似乎除了侍奉魏傕,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服侍魏傕上面。

魏傕回府的第二日,魏郯回來的時候比往常早,阿謐在榻上玩,還精神正好。

這孩子記性十分好,雖然已經兩三個月不見魏郯,阿謐卻沒有徹底地忘記他。相處兩三日之後,魏郯走過來,阿謐已經能像以前那樣伸手要他抱,魏郯得意不已。

“女兒,再長大些,父親教你騎馬,帶你去江上坐大船!”魏郯把阿謐舉得高高。

阿謐喜歡這樣,“咯咯”地笑。

“別人家給自家女兒許願,都說長大了漂漂亮亮嫁郎君,大公子卻說騎馬坐船。”乳母忍俊不禁。

“我的女兒,當然與別人家不一樣。”魏郯不以為然,說罷,一邊逗阿謐一邊看我,“阿謐看,母親也笑了,可見父親說得對是不是?”

我無奈地看着他:“凈胡說。”說罷,將阿謐抱過來。

睡覺的時候,魏郯和我們共鋪。他睡外面,我睡裏面,阿謐睡中間。阿謐很快就睡得香甜,我閉着眼睛,卻並不覺得十分困。我不是一個人,沒多久,鋪上傳來輾轉的聲音。

“夫君睡不着?”我問。

“嗯,午後在營中睡了些時候。”魏郯有些詫異,“夫人也未睡?”

“嗯。”我說。

魏郯從枕邊伸一隻手過來,撫撫我的頭髮。

這兩日,我們各自忙碌,像現在這樣躺在一起說話的時候,簡直絕無僅有。

“夫君在想二叔和姑氏的事,”我想了想,問,“今日上朝,商議如何?”

魏郯道:“二弟貶為庶民,發配融州。”

我訝然。這個發落,簡直可稱得上溫柔。魏昭不必受刑,融州也並非荒涼之地。

“這是夫君的意思?”我問。

“嗯。”魏郯答道,停了停,“也是父親的意思。他不願我用重典,父親雖說不出話,但我能明白。”

我也不多言語。魏傕的意思,我大致也能猜得到。如今魏郯大權在握,行事更當謹慎。自前朝起,帝王以孝悌治天下,魏郯對魏昭下狠手,於法理自是無背,可落到別人口中,手足相殘幾個字卻是逃不了的。

“郭夫人呢?”我問。

“我也問過父親,是否讓母親陪伴。”魏郯道,“他點了頭。”

我瞭然,如此,也算萬全了。

“睡吧。”我抬頭,吻吻他的臉頰。

魏郯笑笑,等我正要離開,他卻突然扳住我的頭,俯下來。

呼吸在唇舌間糾纏,許久未觸碰的慾望,像乾柴觸了火星,一點即燃。

他拉開薄被,翻身上來,手掌探入我的衣下,未幾,肌膚一涼。

魏郯也脫了衣服,在上方看着我,呼吸起伏交錯着,卻停住了動作。

屋子裏的光照黯淡,可我能感覺到他灼灼的目光,它落在我的起伏的肌膚上,一寸一寸地緩緩移過,靜止之間,卻更讓我感到微微的戰慄。

“夫君……”我的聲音帶着一抹奇妙的嬌柔。

“點燈吧。”魏郯說。

我登時赧然,用力捉住他伸向燈台的手:“……阿謐!”

魏郯低低笑起來。他伸手撫過我的頭髮,俯□來。

這一回,那親吻變得柔和許多。他撫摸着我的身體,唇舌和手指輕車熟路地挑逗,似乎滿是着迷:“阿嫤……”

我喘着氣,有些地方因為日久而生疏,不禁輕吟出聲。

“疼的話,勿忍……”魏郯抬起我的腿,粗聲道,說罷,忽而挺身。

沒有預想中的乾澀和疼痛,這一回歡好,竟是阿謐出生以來,我們在澡房之外的地方最盡興的一次。

魏郯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他把我放在榻上,又把我放在他的腿上;讓我面對着他,背對着他……衝撞帶來的歡愉,像醇酒的後勁一樣讓人意亂情迷。我控制不住地呻吟,用指尖在他的背上留下紅痕……

他還要把我放到案上,我又羞又惱,用力把他推開。

第二日,阿謐比我們醒得更早。

我醒來的時候,身上的酸痛讓我動也不想動。

魏郯已經出去了,宅中也有別的事。

昨日,魏氏子侄們全都到家了,周氏和毛氏見到各自的夫君平安,皆是歡欣不已,在周氏府中設宴,邀我們過去一聚。

魏郯自從回了雍都,又開始了早出晚歸。這邊府中,只有我和魏安一道過去。

魏安是跟着魏慈他們一道回來的。出去兩三個月,他的嗓子居然不再變聲了,說起話來開始有一些男子的中氣。

魏慈還是那個笑得爽朗的樣子,家人聚宴之後,談論起此番的征戰,他滔滔不絕。

魏郯的那些畫簡簡單單,只能看出他每日穿着什麼,在地上還是在水上。而確切的事情,卻是此時才知道。

梁玟中了魏郯的計。梁玟攻北方,土地乃是其次,最主要的卻是糧草。十幾天裏,魏郯千里設伏,引梁玟一步一步入內。而就在五六日前,時機已到,魏郯下令四面出擊。梁軍回師不及,在邰陽受了重創。梁玟領軍回撤,卻被斷了後路,就在新安江的邊上,梁玟在混戰中中箭,墜馬而死。

魏慈道:“大堂兄原本想親自引軍追擊殘部,可聽說雍都這邊不好了,便即刻班師回朝,留下孟忠、許壽等人率軍南進。”

我和周氏、毛氏等人聽着,皆頷首。

“我還要往城牆查看弩機。”這時,魏安從席間起身,向我們開口道。

眾人皆答應,魏安行了禮,往堂外走去。

“聽說水軍在新安佯敗了?”周氏看着魏安的把背影,神色有些可惜,“大堂兄和四堂叔將水軍訓了那麼久,我還以為要水上大戰一番才是。”

“誰說的。”魏慈不以為然,“水軍在汝南與梁玟的水軍可是轟轟烈烈戰了一場,且對岸領軍的還是崔珽。”

“崔珽?”我訝然,“他不是梁玟的軍師么?怎會在汝南?”

魏慈道:“長嫂有所不知,梁玟要被罰,崔珽本不同意。梁玟便將崔珽留守,自己過了江。”

“戰況如何?”毛氏問。

“當然是這邊贏了。”魏慈笑眯眯地說,“梁玟水軍的船骸漂得滿江都是。”說著,他感嘆,“還是我們阿安聰明,什麼博陵麒麟子,阿安的樓船才叫巨艦。”

我聽得此言,想到了魏安和崔珽的邀約,而如今,崔珽敗了。

午後,我到魏安的院子裏去。不出所料,他又在對着一堆木料敲敲打打,十幾年如一日。

“長嫂。”見到我,魏安停下手裏的活,向我一禮。

“四叔。”我微笑,看看他做的物事,仍是一艘船。

“四叔還在造船?”我問,“我聽聞四叔與崔公子的水戰,是四叔勝了。”

不料,魏安搖搖頭:“不是。”

“不是?”我訝然。

“我不如他。”魏安道,“梁玟攻水寨過江時,帶走了大半船隻,而兄長佯敗,迎敵的不過是些殘缺老舊之物。待水軍戰汝南之時,崔公子手中船隻不足,而我方几乎一倍於彼。崔公子仍能僵持五日而拜,可知其果真了得。”

我看着他,覺得此人實誠得可愛。

“如此,”我問,“四叔還想與崔公子切磋么?崔公子何在?”

魏安沉默了一會,點點頭:“嗯,我會去找他。”

梁蕙的喪事還在辦,府中忙碌了幾日,我一直不曾出門。

一日,阿元去李尚那邊探望,回來見我的時候,神色有些奇怪。

“怎麼了?”我問。

“夫人,季淵公子走了。”阿元道。

“走了?”我詫異,“去了何處?”

“不知。”阿元搖頭,卻從袖子裏掏出一張紙來,遞給我:“這是他讓公羊公子轉交與你的。”

我愣住,接過來。展開,上面確是裴潛手筆,只有寥寥數字。

蓬萊千里,三月膠東。

魏傕回到雍都之後,雖有韋郊精心調理,可是正如韋郊所言,一個月之後,他還是去世了。

他走的那夜,魏郯、魏昭、魏安以及一眾子侄都在榻前送終。

府中為許姬戴的孝還未除,新的孝又要換上。

棺內,魏傕衣冠隆重,雙目緊閉,灰白的臉上毫無血色。他的樣子像睡著了一樣,卻又與睡着的樣子不同,奇異的死寂。

我看着他,心底不禁欷歔。我離開萊陽,與魏郯成婚,又有了阿謐,窮根究底,是緣起此人。我對他雖從來腹誹多過稱讚,卻不得不承認,我對他有幾分敬意。一代梟雄,曾經叱吒風雲,連天子都忌憚,卻也終有一日會毫無知覺地睡去,與從前的一切盡皆了斷。

我想到了父親,又感到些諷刺。

同是權臣,他們一個將要全身厚葬,一個卻已經身首難覓。

是因為父親太忠君,手還伸得不夠長么?

魏郯立在魏傕棺前,許久也沒有挪步。他背對着我,肩上的抖動卻瞞不過我的眼睛。我心裏也不好受,輕輕拉過他的手。片刻,他緊緊反攥。

堂上的哭聲不絕於耳,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從天子到臣屬,雍都中的大小人物來了個遍。

天子也來了。

除了他,還有徐后。

雖然不必服喪,可他們二人來的時候,身上卻穿得素白。魏郯與一眾族人向他行禮。他親自為魏傕化了紙錢,火苗翩翩而起,映着天子平靜的面容,更顯清瘦。

“大司馬節哀。”他對魏郯說。

魏郯沒有言語,行禮謝過。

這是魏郯凱旋以來,我第一次見到天子。他與魏郯面對面的時候,雖然一個站着一個行禮,卻沒有人會覺得他們有尊卑之分。

弔唁過後,天子的目光瞥過我,無波無瀾。

我抱着阿謐,與他對視,並無言語。

魏傕出殯當日,朝中、軍中,魏氏臣屬無數,出殯當日,戴孝送殯的人綿延數里,哀樂連天,一直送到雍都三十裡外的青箬原。

而滿了七七之後,郭夫人搬入了佛堂,而魏昭便踏上了去融州的路。

魏郯讓他在雍都多留了兩個月,為的就是給魏傕送終。離開的那日,很意外的,他來求見我。

“不知二叔有何事?”我坐在堂上,訝然問他。

魏昭這些日子以來消瘦了許多,襯着孝服,竟顯得有些單薄。

“弟求見長嫂,乃是想問一些舊事。”魏昭道。

舊事?我看着魏昭:“二叔但問。”

魏昭看着我,低聲道:“許姬,是如何去的?”

我有些詫異,片刻,微微搖頭,道:“許姬去世之時,妾並不在府中。不過第二日,她的屍首實在井中發現的,府中的家人曾經看過,其死前並無掙扎之象,當是自盡。”

魏昭聽着,片刻,又道:“長嫂曾說,公主是死於亂軍?”

“公主乃許姬所殺。”我說。

魏昭的面色發白,少頃,他垂眸閉眼,深深地吸了口氣。

“多謝長嫂。”他向我一禮,“治兒留在府中,日後還勞長嫂多加照顧,弟告辭。”說罷,拿起包袱,站起身來。

“二叔今後如何打算?”我問。

魏昭淡淡一笑,答非所問:“弟已是孑然一身之人。”將包袱往身上一背,朝堂外走去。

“他走了?”阿元從堂外進來,問我。

“嗯。”我頷首。

“還會回來么?”阿元問。

我沒有回答,望着魏昭離去的方向,心裏想着的卻是他方才的話。

那身影消失在門外,孤寂而清冷,與我最後看到的許姬,竟有幾分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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嫤語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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