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凱旋

第99章 凱旋

我和她說定的事,乃是萬一遇險,就先躲到李尚秘密買下的那所宅院裏。

一陣鼓角之聲。並非來自城牆,而是城外。

心中一凜,“去吧。”我說,轉身朝城牆上而去。

夜空中沒有一點星月的光照,才往上走幾步,我驀地看到一人立在階上,是裴潛。

他不知在那裏看了多久,盯着我。

雖然是黑夜,可他這樣看着我的時候,勢必有所言語。

“你要說什麼?”我知道他大概要罵我不聽話,索性捅開。

裴潛卻不發作,道:“我想起從前教你鳧水的事。”

“哦?”

“你不敢下水,你二兄就笑你,說你一輩子只能坐車馬,否則性命堪憂。你不服,就真的自己跳到了水裏。”他說著,一步一步走下來,“我和你二兄都嚇了一大跳,費了好大勁才把你找出來。”

我哂然,望着他的眼睛:“我太蠢么,別人激一激便心血來潮。”

裴潛注視着我,莞爾,沒有說話。

“來吧,”他說著,又轉身登上城樓,“過會,便什麼也看不到了。”

再度登上城牆,往外眺望。漆黑的大地上,火光已經分作兩邊。幾騎從其中出來,上面有兩人清晰可辨,一個是郭承,另一個,是魏昭。

“城上兵將!”一個身形壯碩的敵將指着城上喊道,“大將軍奉旨迎天子北上!爾等還不快速速投降!”

“反賊!”程茂在城上罵道,“毀亂京畿之人,怎敢妄稱大將軍?!此乃天子都邑,豈容爾等作惡!”

魏昭道:“程茂!爾不過我家臣僕,安得出此狂言!”

程茂正要回話,我出聲道:“我來。”

眾人皆訝然,程茂神色疑惑不定:“夫人……”

我示意他放心,走到堞雉前。

夜風迎面而來,我能感到下面投來的無數目光。

“二叔,”我望着城下的魏昭,朗聲道,“昨夜奔忙,不知舅氏與姑氏可安好?”

魏昭與郭承相覷,未幾,在馬上拱手道:“稟長嫂!父親與母親皆是安好!”

我一句一句緩緩道:“昨夜二叔帶府兵離去,亂軍入城,公主與許姬皆薨於刀兵之中。如今府中只余我等婦孺,二叔今夜此來,不知是為奔喪還是為再造殺戮?”

魏昭似乎有些遲疑,望着我,少頃,道:“長嫂!昨夜雍都罹亂,乃是魏康所為!天子已決意遷都燕州,弟此來,乃是為了迎天子往新都!”

我冷笑,正待說話,突然,破空之聲傳來。

“當心!”裴潛一把將我扯開。

“鐺”一聲,我身後軍士的盾牌上,一支箭釘在上面。

“聽令!”程茂大吼。

只聽喊殺聲如潮水般洶湧,我驚魂未定之際,再瞥向城下,那些火光已經匯作洪流一般,向城牆湧來。

“走!”裴潛拽過我的手,將我拉向城下。

城下亦是奔忙,許多民人從大街上湧來,四處奔走,有的扛着木頭,有的拿着水罐,卻不像是要逃難的。

“這是……”我有些詫異,這些民人,似乎都是自發而來。

“怪魏昭自己。”裴潛道,“昨夜遼東兵與涼州兵作惡,雍都人已是痛恨,如今又來圍城,豈不激起民憤。”

我瞭然。裴潛將我帶到城下,一處有屋瓦的營房裏,一群婦人正在扎着草垛、燒水、撕扯布塊。

“留在此處!勿亂走動!”裴潛低低對我道,“若見得情勢有變,即刻離開,勿再死腦筋管什麼誓言。”他對我說完,匆匆離去。

我站在檐下,不放心地往外望,城牆上,橘色的火光染滿了天空。軍士的大喊聲,奔走聲,還有箭矢的破空聲,每一樣都教人心驚膽戰,我不禁將手按在心口。

那些喊聲似乎越來越近了,不時有軍士受了傷,被人從城牆上抬下來。這時,我忽然明白過來這些婦人在做什麼,因為太醫署的太醫也來了。婦人們將傷者送入屋內,太醫療傷服藥,她們在一旁幫忙。

我除了站着無事可做,也跟着婦人們扯布條。

“夫人受累了。”一位年長的婦人看着我,微笑道。

我笑笑,道:“並非難事。”

“這位夫人是丞相府上的吧?我好想見過。”旁邊一位婦人湊過來說。

“這是我們大司馬的傅夫人!”屋內以為正在包裹腿傷的軍士笑着說,“我等征戰,傅夫人便送葯,兄弟們都……嘶!”

包紮的醫正無奈地說:“教你勿亂動。”

眾人皆笑起來,外面的那些嘈雜聽起來也沒那麼刺耳了。

“傅夫人,”一名婦人輕聲對我說,“昨夜,城中民人聞得大司馬要歸來,皆歡欣鼓舞,這城,必破不了。”

我看着她,沒有言語,眼眶卻忽而有些發熱。

望向外面,城頭的火光映得人影紛雜,我的心思卻已經飛得很遠。

我說我不會走開,城亡我亡。可是那個人,他現在在何處?他真能趕得來么?

正當我出神,一人從外面奔進來:“夫人!傅夫人在何處?”

我抬眼,那正是阿元。

“何事?”我看她神色不對,連忙站起來。

“夫人!”她的聲音帶着哭腔,“小女君……小女君被帶走了!”

乳母跟着阿元一起到來,當我火急火燎地見道她,她雙目已經哭得紅腫。

“夫人……夫人……”乳母渾身發抖,聲音哭得幾乎說不下去。

“阿謐呢?”我急忙道,“勿哭,到底怎麼回事?”

乳母擦擦眼淚,哽咽着對我說:“夫人方才走後……宮中的魏婕妤便到了、到了府中。她帶來一件小衣,說、說是天子所賜……管事、管事來告知,我便帶了小女君到堂上……婕妤看到小女君,稱讚小女君美麗,說要抱一抱……我便將小女君交給了婕妤……婕妤又說要將小衣給小女君穿上,卻忘了將小衣的腰帶帶來,讓我去取一根腰帶出來……我以為婕妤是魏氏的人,怎會有歹心?便回了院子……可是再出來,她們卻沒了蹤影……”說著,乳母又哭了起來。

我疑惑重重:“而後呢?宅中不是有家人么?他們如何說?”

乳母邊哭便道:“我也問過了家人,他們說婕妤那時與小女君玩得高興,說要帶她去門前觀燈……可我去到門前,什麼人也沒有,婕妤乘來的馬車也不見了……”

我渾身發冷,只覺眼前閃過片刻的空白。

“夫人!”阿元扶住我。

我扶着路旁一輛獨輪小車,慢慢地坐下來。身上有些虛脫,卻還用努力讓自己平靜。

魏婕妤。

我想起那時遇到她的情形,她看向天子的眼神……

“可曾向宮中的守衛問過,魏婕妤今夜蹤跡?”我問阿元。

阿元點點頭,道:“我來稟報時,繞到去了一回宮前。守門的羽林說,魏婕妤的確曾出宮,不久又回去了。她有天子賜的令牌,又是魏氏的人,故而羽林並未多問。”

天子的令牌。

我望向天空,既然如此,十有□與天子脫不開干係了。

魏婕妤那套說辭,只有家人、乳母這樣未見過宮中世面的人才會相信,她去魏府,應當是早算計好的。

心跳越來越緊,天子要阿謐做什麼?

阿謐……我掩住口,淚水奔涌而出。

“夫人,即刻入宮去尋么?”阿元問我。

我沒說話,思緒卻飛速地轉起。

如果魏婕妤帶走阿謐,是天子授意,那麼我想到的這些,他不會沒有想到。他為何如此?一瞬間,我似乎想到了什麼,卻覺得荒謬。

阿謐是個嬰兒,又是個女嬰,挾持她有什麼用?

魏郯?我覺得不是,別說魏郯如今不在,就算他在,別人眼裏,一個成不了子嗣的孩子,挾持來能要求什麼?

我么?

這更可笑。我無權無勢,他從我這裏又能得到什麼?

正思索不決,忽然,我聽到有人大聲喊道:“天子來了!天子御駕到城門了!”

天子?我聽到這二字,登時回過神來。與阿元和乳母相視,她們亦是驚詫。

這時,只見程茂匆匆地從城樓上下來,神色驚詫。

軍士們大聲呼喝,讓眾人讓道。

我望着大街上那邊,立刻跟着上前。

“阿嫤!”沒走幾步,一個聲音傳來,我回頭,卻見裴潛從城樓上大步走下來,“你去何處?”

“天子!”我急忙道,“阿謐在天子手中!”

天子的御駕真的到了城門。

羽林護衛着,前呼後擁,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

“天子與我等一道守城!”有人大聲道,忙碌的軍士們登時興奮起來,將官呼喝着不許鬆懈,聲音卻也響亮了許多。

軍士開道,人群紛紛向兩邊讓開。我的心催得急,等到城門前的街口,火光中明亮,天子已經從步攆上下來。

他的身後,跟着內侍。而內侍的懷裏,抱着阿謐。

看到她安然無恙,我的心落下一點。她的手抓着內侍的衣服,眼睛看着四周的人群和火光,好奇而明亮。

“阿謐……”我的心像被拉扯着,想要上前,裴潛卻按住我的肩膀。

他看着我,對我搖搖頭。

“拜見陛下!”程茂上前,向天子行禮。

天子看着他,露出微笑:“將軍請起。”說罷,他看向四周,朗聲道,“今日逆賊圍城,將士浴血,朕為天子,當領諸公一道守城,護國討逆!”

周圍爆發出一陣響亮的叫好之聲。興奮如同澆油竄起的烈火,“萬歲”山呼震耳欲聾。

程茂亦神色激昂,向天子再禮:“臣誓與陛下共生死!”

身後將士異口同聲。

鼓角鳴起,軍士們重新奔走,城頭的旗幟換成了天子的綉金紅旗。將官上前,請天子等城樓,天子從容不迫,未幾,卻將目光看向我。

我也看着他,定定立在原地。

“不知傅夫人可願意隨朕登樓?”他聲音緩緩。那雙眼睛依舊溫和,全無玩笑之意。

風吹着我的鬢髮,冰冷在全身蔓延。

“敬諾。”我淡淡道,邁步上前。

“阿嫤!”裴潛一把扯住我的袖子。

我將袖子抽回,看着他着急的眼睛,低低道:“那是我的女兒。”

天子看着我走過去,露出笑意,從內侍懷裏接過阿謐。

與長安的城牆比起來,雍都的城牆算不得高。可我登上去的時候,卻覺得磴道漫長無比。一級一級,上方的夜空似乎慢慢接近,城頭的火光映着天子肩頭露出的阿謐的臉。

“嗚……”她望着我,不住地伸手,想讓我抱。見我不理會,她的嘴唇一癟,“哇”地哭了起來。

“小女稚幼,陛下還是交與妾吧。”我忍不住道。

“朕甚喜小女君。”天子沒有回頭,撫着阿謐的背,聲音悠然,“方才在宮中,小女君甚是乖巧。”

我知道此事並不簡單,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阿謐再哭,指甲深深地掐在手心。

城樓很快到了。熊熊的燭燎光將四周照得幾乎如同白晝,堞雉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盾牌,弩兵分作幾排,輪次向城下放箭,城下雖喧嘩,城上卻有條不紊,只有將官呼喝指揮的聲音,還有城下的箭矢砸在城樓瓦片上的破裂聲。

除此之外,城上還有十幾架魏安造的弩車。

它比我在淮陽是見過的似乎無多大區別,但似乎更好用,短短一瞬,已經射出五六箭,呼嘯的破空之聲如同索命的咒言。

程茂向天子稟報過城下戰況之後,未幾,匆匆離去。天子觀望在城下湧來的火把光照,毫無懼色,唇邊仍然帶着微笑。

“朕聞大司馬的細柳營以神箭見長,百步之內,破的不傷旁物。”天子道,“如今所見,確實非凡。”

我沒有答話,只看着他懷中的阿謐。

阿謐的哭聲已經不那麼響亮,眼睛卻仍望着我,似乎滿是委屈,淚汪汪的。

突然,一聲慘叫傳來,前方一名弩兵被流矢射中了頭,應聲倒下,血流如泉涌。旁人立刻將他抬走,後方又有人即刻補上。

“投石!躲開!”有人驚呼,話音未落,只聽“砰”一聲,一塊大石在我們右邊三四丈之處落下,軍士慌忙躲避,但還是傳來了慘叫之聲。

“陛下……”內侍聲音慌張。

“陛下!”溫昉與幾名將官大步走來,神色緊張地一禮,“城樓危險,請陛下隨我等回宮!”

天子的神色卻不慌不忙:“朕與眾將士共進退。”

溫昉還要說話,天子出言打斷:“將軍不必再言,傅夫人誓與此城共存亡,朕亦然。”

溫昉望着天子,又看向我,神色不定。

“傅夫人將小女君託付與朕,共同觀戰。”天子道。

他離身後的女牆很近,我將目光從天子袍角下的錦履移開,看着溫昉,沒有否認。

溫昉向天子和我一禮:“陛下、夫人,保重!”說罷,對左右道:“護衛陛下!”

軍士們大聲答應。

“天子我我等共同守城!”守城的將官振臂高呼,朝軍士大吼,“弩機、投石車!何在?!”

“在!”許多人重新列陣到堞雉前。

一聲令下,整齊的機杼之聲,伴着破空的呼嘯,如同山石崩裂。箭矢和石塊,如同暴雨一般朝城牆前的大地傾瀉而下。

“他們喜歡這樣。”天子忽然開口道,聲音平靜。他望着前方,手輕輕握着阿謐的小手,“你說,若我現在對付的是大司馬,他們會選誰?”

我不答話。他的聲音很輕,在嘈雜的城樓上,只有我和他能聽見。

“丞相、梁玟、魏昭,還有你夫君。”天子卻繼續道,“朕從前常想,朕何德何能,讓這麼多人流血殘殺?”

“自從何逵生亂,天下權勢傾軋,無人得免。”我哀求道,“陛下,阿謐還是孩子。”

“聽說大司馬很是寵她。”天子似乎沒聽見,低頭看着阿謐,手指撫撫她的臉蛋。

“陛下……”

“夫人不想聽我說下去么?”天子抬眼看我。

我咬唇不語。

天子淡笑:“後來,朕看多了,忽而又覺得,這些人既然如此嗜愛,便讓他們殺個夠也好。魏昭、梁玟、魏康、郭承,他們的野心皆不下丞相,朕用這皮囊和這徒有虛名的基業,換得他們做一場天下大戲,此生又何憾之有?”

這話傳入耳中,腦海中似乎閃過一道電光。

我驚詫地看着天子。

梁玟、魏康、郭承。

我曾經懷疑過,這些人同時發難,時機如此統一,魏昭的本事,卻並不足以掌控。魏康與郭承的混戰,看起來,一切都是魏昭失了應對……

“是陛下……”我輕輕道。

“可惜呢。”天子的神色仍然平靜,雙眸映着火光,奇異的明亮,“大司馬還活着。”

嘈雜聲似乎都瞬間遠去,連夜風也凝固了。

“陛下欲如何?”我的聲音微微發抖。

“與你看一場戲。”天子莞爾,看看被火光照亮的天空和原野,似乎在深思:“阿嫤,你想過自己會怎麼死么?”

“嗖”一聲,一支火箭掉落下來,砸在不遠處的地上,軍士連忙踩滅。阿謐趴在天子的肩膀上,不住往那邊瞅。

“為何要死?”我盯着阿謐。

“死去,便不會有人追問你置祖宗基業何故,也不會日日累得妻兒擔驚受怕。”天子緩緩道。

我搖頭:“可若是死去,快樂亦無所知覺,遑論解脫……”

“雲梯上來了!射!刀兵!”這時,有將官大吼。

城牆上起了一陣小小的混亂,盾牌拿走了,弩兵換上弓箭,涌到堞雉邊上朝下方亂射。更多的軍士從城牆下奔上來,準備與上了城的敵兵拼白刃。

不斷地有人中箭倒地,又不斷地有人補上去。

“弩機!射攻城錘!”程茂的吼聲傳來。

“他們到城門了呢。”天子對我一笑。

這笑容詭異非常,我正當疑惑,突然,洪亮的鐘聲傳來。

城上的將士皆是一驚。

“皇宮!”片刻,有人大喊,“是皇宮!”

我朝皇宮的方向眺望,果然,火光亮起,伴着濃煙,那是報警的烽火。恐慌從心底升起,我望向天子。

他也望着那邊,笑意從容。片刻,轉向我:“你還記得我垂釣的那條溪流么?”

我怔住,未幾,忽而明白過來。

雍都的皇宮不大,宮苑中只有三個小池和一道溪流。我曾聽說,這是從前的雍侯營造的,四水連通,且用的是城外引來的活水。

我看着天子平靜的臉,忽然覺得自己似乎不曾認識他。

“你怎能如此?”我的聲音發虛,“他們守城,是為了你……”

“是為了他們自己。”天子神色冷漠,“還有大司馬。”

“陛下還有妻兒!亂軍來到,他們也要蒙難!”我大聲道,周圍的軍士都看了過來。

“他們已經走了。”天子仍舊不慌不忙,唇角翹起,撫着阿謐的臉,“至於你我,都會死。”

“只怕未必!”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緊接着,腳步聲雜亂。軍士們讓開一條道,當中一行人從城下來到,為首者,卻是裴潛。

他風塵僕僕,看看我,又看向天子,一禮:“稟陛下,宮中亂軍已全數剿殺!”

心如同在墜落的那一刻被托住。

天子的神色卻是一變,盯着裴潛,似不可置信,片刻,望向皇宮。

火仍在燒,鐘聲仍傳來。

“那是佯動,”裴潛淡淡道,“我等方才趕回到城下之時,羽林才開始點火。”

燭燎在風中颳得“呼呼”亂舞,映在天子的臉上,陰晴不定。

“陛下。”我小心地看着他,又看着阿謐,輕聲道,“都過去了。”

“陛下!”這時,一個聲音急急傳來,望去,卻是徐後上了城樓,懷裏抱着年幼的皇子勵,而後面,跟着哭泣不止的魏婕妤和魏貴人。

天子看到她們,臉色登時驚怒,看向裴潛:“是你!”

裴潛並不否認,道:“臣等趕到之時,亂賊正要將中宮滅口。”

“陛下!”徐后雙目通紅,“方才勵兒啼哭,要尋陛下,妾等藏身無處,幸得將士相救。陛下若有萬一,妾等孤兒寡母亦無生念!”

她懷裏的皇子勵啼哭着,天子看着他們,臉上的戾氣如同死寂。

正在此時,忽然,一陣鼓聲,如同夏日天邊滾動的悶雷隆隆響起,隱約而渾厚。

城牆上登時傳來一陣歡呼聲。

眾人皆詫異,朝前方張望。

“大司馬!”有軍士欣喜若狂地喊道,“大司馬回來了!大司馬真的回來了!”

心跳似乎在一剎那間被激起,我睜大眼睛望着橘色的夜空,密密麻麻的軍士擋住了視線,只剩橘色的夜空和震撼人心的鼓響。

交戰在剎那間停止,奔走的士卒,似乎每一個人都在嘶聲力竭地歡呼;而我的周圍,有人喜極而泣,有人相擁大笑。

“陛下……”我含着淚望向天子,“阿謐也有父親,將她還與妾吧。”

天子看着我,又看看徐后。

徐后撫着皇子勵望着他,仍在抽泣。

天子嘆口氣,將阿謐看了看,片刻,遞給我。

我連忙伸手上前,才觸到阿謐,立刻將她抱過來,唯恐天子變卦。

小小的身體,柔軟而溫熱,將我渾身的寒冷一點一點溫暖。我用力抱着她,親吻他,如同那是世上最寶貴的恩賜……

“陛下!”一聲驚呼傳來,我看去,天子捂着胸口,倒了下去,內侍連忙將他扶住。

“陛下!”徐后連忙將皇子勵交給旁人,上前將他扶住,淚流滿面。

天子面色蒼白,一團血色染紅了衣襟。他喘着氣,唇邊帶着血,眼睛用力睜着,望向前方。

“快請太醫!”眾人忙亂,有人大喊着。

我緊緊將阿謐抱在懷裏,看着天子,一動不動。

“都過去了。”一個聲音低低道。

我轉頭,裴潛立在身後。他方才奔忙許久,額角上泛着汗珠的光澤,卻毫無憔悴之色,看起來仍溫潤如玉。

他看着我,又看看阿謐,未幾,眉宇舒展,對她笑了笑。

“嗚……咯咯……”阿謐瞅着他,不知為何,亦笑得開心。

我曾經許多次設想過魏郯回來的情形,就算是差點被呂征騙了的時候,我也沒有放棄過。

他在許多的場合出現,我深夜孤眠時,眾人在堂上哭喪時,我逃離魏府時,危險來臨時等等。我對他的態度也跟我的心情一樣多變,歡笑、撒嬌、抱怨、踢他擰他,但當他真的出現,我只是抱着阿謐立在城牆上,看着遍野的火把光湧來,攻城的人丟盔棄甲,在城內和城外的軍士夾擊下四處逃竄,旗幟、兵器、屍首殘落一地。

而那火把光照匯聚的洪流之前,一匹駿馬當先,上面的人身披甲胄,正是我這段時日以來以來一直企盼的模樣。

鼻子又開始發酸,我怕失態,眨眨眼睛把眼淚縮回去,心底的快活卻絲毫不減。我想讓阿謐也看,可是她在我懷裏安靜地依偎着,已經睡得香甜。

城上的軍士還在歡慶,鼓樂聲一遍接一遍地奏着,不知疲倦。公羊劌與幾個新識得的細柳營將官在高談闊論,我聽到公羊劌自豪地說“我婦人”什麼什麼,眾人哈哈大笑。

幾乎每個軍士嘴裏都在說著“大司馬”,而城下,無數的人涌到大街上,有的點着燈籠,有的點着火把。

人聲鼎沸中,“大司馬”三個字隱約能聽見,像松濤疾風,一遍一遍,和着鼓點。

我看着他們,忽然覺得魏郯稍後入城,自己在這裏除了看,什麼也做不了。

“回去吧。”我對阿元說。

“回去?”阿元有些訝異。

我頷首,示意她看阿謐。

阿元有些遺憾,卻笑笑,隨我一道回府。

一夜還未過,當我從大門入內,看到滿是縞素的靈堂,卻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嚴均看到我抱着阿謐回來,繃緊的臉像是一下舒了口氣。他領着家人上前行禮,又不住請罪,請我責罰疏失。

我已經很疲倦,讓嚴均按家法酌量,逕自回到了院子裏。

給阿謐擦過身之後,我給她輕輕地穿好衣服,阿謐被我弄醒有些不樂意,我連忙哄她入睡。

外面忽而傳來一陣腳步聲。

“大公子……”家人的聲音被推門聲打斷,我抬頭,魏郯站在門口,

鐵甲的聲音有些吵,四目相對,我連忙將一根手指抵在唇間。

魏郯的動作頓住,遠遠地看着阿謐,臉上的稜角瞬間變得柔和。

我起身,朝他走過去。

魏郯立在門內,一動不動。不知為何,我朝他走過去的時候步子很急,可還差一兩步的時候,卻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阿謐要睡覺,室中的光照並不明亮。

魏郯手裏提着頭盔,面容比從前黧黑了一些,卻更顯得眉目和輪廓銳氣十足。一些說不清的情緒湧上喉頭,這張臉,我一直盼望着,我見到的時候也總在夢境裏,以致於現在見到他,我仍有些不敢相信。

“怎一見到我就哭?”魏郯的聲音有些無奈,未幾,他的手攬過我的肩頭。

一剎那,我卻哭出了聲來,抬頭看着他,淚水卻源源不斷地把視線模糊。

“無事了……”魏郯似乎盡量把聲音放得溫和,吻吻我的額頭,撫着我的背安慰道,“無事了,嗯?”

他的嘴唇乾燥而粗礪,身上的氣息滿是汗水和塵土的味道。我緊緊地環着他的腰,愈發哭得不能自抑,過了會,又抬起頭,泄憤地用力錘他的肩膀和胸膛:“你……你一個字也不肯給我!我帶着阿、阿謐差點被人騙了!我、我前兩日還在給你戴孝……嗚嗚……我以為你死了!嗚嗚嗚嗚……”

“無事了……”魏郯的聲音歉疚,雙臂抱得更緊,把我的頭按在胸膛上,卻任我踢打。

燭火泛着桔紅的顏色,魏郯立在木架前解盔甲,一邊解,一邊不住偷眼看我。

我坐在榻上,哭是哭完了,卻還一陣一陣地抽着氣。我看他解腰帶解了好一會,猶豫了一下,站起身來,上前幫他解。

“不必,”魏郯按住我的手:“全是泥塵血跡,臟。”

我瞥瞥他的鐵甲,果然,髒兮兮的。而他的胸甲上,有一大片明顯的濕漉漉的痕迹。

“方才你怎不說。”我又好氣又好笑,繃著臉。

“夫人出氣,為夫豈敢打斷。”魏傕看一眼那狼藉之處,誠懇地說,“夫人若再想出氣,待為夫將鎧甲脫下,包夫人打起來手腳不疼。”

我的唇角忍不住動了動,卻不想讓他看破,轉身坐回榻上。

案上有壺有杯,我想着魏郯回來還沒喝過水,拿起杯來斟滿。

這時,忽然,一疊紙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愣了一下,抬頭。

魏郯一手拿着卸下鐵甲,一手拿着那疊紙。

“何物?”我問。

“信。”魏郯說。

我訝然,接過來。

那是一疊厚厚的紙,足有十幾張。打開,裏面一張一張,畫的都是小人。穿着盔甲的小人,穿着短褐的小人,打着赤膊的小人。

小人坐在船上,沒過兩天,他又騎在了馬上。那馬兒跑過江河,跑過山嶺,跑過田野;有時候頂着日頭,有時候泡在水裏,有時候又淋着雨。

這一張一張的紙,有的小人多,有的小人少,有的看起來是坐着一筆一筆畫的,有的是匆匆忙忙畫的。而無一例外,每一張的最後,小人躺在地上,隔着一片雲彩,有一個穿裙子的女人和一個更小的小人。

魏郯的畫技永遠那麼差,把人的腦袋畫得奇大,看起來滑稽。

我低頭看着,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可眼底又漫起了水霧。

魏郯在我身旁坐下,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那雙眼睛,顏色深邃,注視着人的時候,似乎有一股能把人牢牢攫住的力量。從前,我曾經覺得不自在,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移開,可後來,我發覺它如此美好,能讓人沉醉。

他伸手來,將我眼角的淚水輕輕拭去。指腹上的粗礪刮過眼眶,砂砂麻麻。

我再也忍不住,坐過去,抱着他,把頭埋在他的脖頸上。

“那時所有的消息都要與後方隔絕,我的也一樣。”魏郯撫着我的頭髮,“我就都攢起來,等到回來一起給你。”

“嗯。”我輕聲道,聽着他胸膛里的心跳聲,閉着眼睛靜靜享受。

“想我么?”他聲音低低。

“想。”我答道,魏郯不再言語,擁着我,輕輕摩挲着我的頭髮。

魏郯雖然班師凱旋,可是魏昭和郭承的事還須善後。

郭承在逃走的時候被城上的弩車射中,當場斃命。魏昭領着余部兩千人奔走五百里之後,被魏郯部將陳豐拿獲。其餘殘兵,被殺被俘,總共七萬五千餘人。

第二日,清晨,一個消息傳來。

郭夫人被人在離雍都不願的一處鄉邑中找到了,同他一起被找到的,還有奄奄一息的魏傕。魏傕被送回魏府的時候,一同出現的,還有韋郊。

“拜見夫人。”他看到我,笑眯眯地行禮。

“韋扁鵲。”我驚訝地看着他,又看看阿元,道,“扁鵲許久不見。”

阿元有些赧然,韋郊卻笑得坦然,道:“夫人別來無恙。”

我看着這兩人神色,心思一轉,岔話問起魏傕的病勢。

韋郊嘆口氣,搖頭道:“丞相的病拖得太久,此番奔波未死,已是命大。某盡此生所學,也不過讓丞相再拖一個月。”

我聽得此言,微微頷首。

韋郊走後,我向阿元問起韋郊:“韋扁鵲是大公子帶回來的么?”

“嗯。”阿元說,訕然笑笑,“他在汝南被大公子找到,有大公子押着,他不想回也要回。”

“他先前去了何處?”我問,“果真在外面雲遊了大半年。”

“也是,也不是。”阿元小聲道,“夫人也知道為丞相醫病棘手,他說命還要留來娶婦,故而……”說著,她又急忙道,“他並非棄治,常給丞相看病的那位楊太醫,治中風也十分拿手,韋郊說雍都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不會少。”

我點頭,拍拍她的手,沒再多言。

心病難醫,就算韋郊願意治魏傕,魏傕的脾氣,也未必會讓韋郊有什麼大用。扁鵲救人,卻不必把命搭進去,明哲保身,換了誰都會這樣。魏郯大概也明白這一點,他捉到韋郊之後,看起來也並沒有為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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嫤語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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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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