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大祟
日食沒多久就慢慢過去,天空重新變得明亮。
人們卻仍然惶恐,大邑商中,無論尊卑老幼,紛紛出門向太陽叩拜祝禱,唯恐上天降禍。不少人帶着臨時準備的脩肉和酒來到廟宮裏,爭先恐後地向大社的神主獻祭。
相對於外面的熱鬧,廟宮的正殿上卻籠罩在一股詭異的寂靜之中。
參與王貞問的宗子和貞人們面面相覷,時不時將驚疑的目光瞥向上首。
王子躍將娶婦,今日要貞問男女雙方的生辰。禮儀過程繁雜,就在貞問將結束之時,天空忽而暗下。
日暈,乃降禍之象。
誰也沒想到這樣的吉日會出現日暈,商王立即中止了儀式,命貞人轂貞問凶吉。
貞人轂一連三告,皆是凶象。
再以卜甲推演,禍出之處,對應的正是王宮。
這般兆象,眾人皆驚。卜甲在每個人的手中傳過,上面的圻紋線條曲折,躍的目光定定盯着,嘴唇緊緊繃起。
低低的議論聲響起,嗡嗡一片。
“大王,”宗伯清了清喉嚨,向商王一揖,道,“王子婦之事,我看……”
“日暈與王子婦何干?”躍皺眉,打斷宗伯的話。“先前貞問乃是大吉。”
一名宗子卻道:“話雖如此,可此時日暈,豈非上天有示?”
躍橫眉,卻聞得一直緘默的商王沉聲開口:“休得爭執!”
商王坐在上首,瘦削的臉上看不到一點波瀾。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最後,落在貞人轂的臉上。
“貞人之意如何?”他問。
貞人轂也一直沉默,看向商王,神色平和。
“大王,”他鄭重地一揖,“大王,先前卜王子婦生辰,其相合與王子,確是大吉。然日暈之象,雖百年不過二三,卻每每伴以災禍。臣以為,睢女雖合王子,然天象有祟,恐不合於國。”
躍臉色一變,正欲分辨,旁邊的少雀出手按住他的肩膀,示意地搖搖頭。
“哦?”商王面色不改:“貞人以為,睢女有祟?”
貞人轂道:“大王可曾記得,十八年前,有鳳鳴於亳社。臣等連月卜問,其示祟在棠宮。大王忍痛將婦妸逐出大邑商,其祟得解。一年後,婦妸誕女,中惡而痴傻。王子婦身系王嗣,只怕……”
“胡言!”躍再也忍不住,向貞人轂勃然喝道,“當年之祟既解,何以再提?!”
“話雖如此,”宗伯開口道:“可睢罌當年中惡痴傻,乃共睹之事。且大王曾夢鳥集,恐為前兆之餘。”
這話出來,眾人紛紛頷首。
躍不理睬他們,轉向商王,在座上一揖,聲色激動:“父親!睢罌端正識禮,並無錯咎!”
“王子怎知其惡已盡?睢罌為王子婦,大祟則降,這可是卜象所示!”一名臣子駁道。
另一名宗子道:“自睢罌來大邑商,雷擊大樹,河水泛濫,大王染疾,又夢凶象,實事端頻繁。”
“王子勿惱。”貞人轂並無慍色,聲音緩緩,“我等皆就卜象而論,亦可商議破祟之法。”
躍雙目寒光如芒,深吸口氣,怒極反笑:“貞人之意,何為破祟之法?”
貞人轂卻道:“上天之示,臣不敢妄斷,須擇日卜問。”
躍神色一變。
“噤聲!”商王忽而斷喝。
眾人忙靜下,朝上首望去,只見商王目光凌厲。
他正襟危坐,聲音不怒自威:“如貞人所言,擇日卜問。”說罷,看一眼躍,“至於睢罌,且羈往湡宮。”
眾人隨着商王的離開各自散去,廟宮之中漸漸變得冷清下來。
貞人轂立在長階之巔,望着商王儀仗漸漸遠去。再望向前方,小半個大邑商的房屋和街道盡收眼底,宮殿那邊,重檐高台籠罩在茫茫的日光之中。
風吹來,貞人轂忽而打了個寒戰。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看到一名白髮老者緩緩踱來。
貞人轂愣了一下,很快恢復神色,向他一禮:“大師。”
師說乃朝中重臣,本名傅說。商王即位之初,受夢示往民間訪賢人,於傅岩尋得傅說。師般去世之後,傅說便一直任大師,幾十年來為上下倚重。包括王后和貞人轂,即使在氣勢最盛的時候,也沒有人敢對師說不敬。
“貞人今日做了大事。”師說看着他,聲音緩緩。
貞人轂心中一動,面上淡笑:“既受王命,自當全力。”
師說看着他,灰色的雙眸中無波無瀾。
“小王人選,大王屬意王子躍。”他忽然道,“若無意外,王子躍當可繼位,若娶婦,則為王后。”
貞人轂聽他說完,卻不明其意,只得答道:“正是。”
師說緩緩撫須,微笑道:“貞人可覺得王子躍像足了大王當年?勇武好強,面似謹慎,實則無所顧忌?”
貞人轂一愣。
“王子躍若繼位,娶個母家單薄的王子婦也好過與兕方聯姻。”不待他開口,師說撫須道,:“大邑商也該有個不那麼為方國賣命的大王。”
說罷,他目光深遠地看看貞人轂,慢慢朝階下走去。
那背影在石階下遠去,貞人轂卻仍然立在原地,臉上陰晴不辨。
“貞人,”一名年輕的貞人走出來,猶疑片刻,低聲道,“師說所言極是,王子躍將為小王,貞人今日豈非……”
“不必你說!”貞人轂轉頭瞪過來,神色竟透着猙獰。
年輕貞人吃了一嚇,說不出話來,睜大眼睛望着他。
貞人轂長長吸了口氣,好一會,臉上扭曲的神色才平復下來。
“方才師說之言,不得與旁人道去。”他咬牙道。
年輕真人唯唯答應。
貞人轂不再理會,朝殿內走去。
“……我家主人遣我來此,乃是要向貞人問一句話,十八年前婦妸之事,貞人可還記得?”那天夜裏來人的話迴響在貞人轂耳畔。
他腳步沉沉,兩手在袖中緊攥,骨節發白。
商王從廟宮回來之後就躺在了榻上。
小臣庸指揮着一眾宮人端水熏葯,為商王捶背緩氣。
商王閉目養神,好一會才睜開眼睛。
“果然不是從前了。”他看着頭頂樑上的雲雷彩畫,自嘲地低聲一嘆。
小臣庸笑笑:“今日事出棘手,大王思慮過重。”
商王目光凝起。
“躍何在?”他說,“召他來。”
躍一直等候在殿外,商王召喚,他即刻跟着小臣庸入內。
走過堂后的時候,小臣庸忽然止步,轉過頭來。他看看四周,嘆口氣,對躍低聲道:“王子,我知你心中難受,可如今之事你也知曉。小王與王子載接連離宮,大王面上硬撐,心中卻是苦楚。這幾月,他極少安眠之時,故而病痛反覆,脾性愈劣。”
他看看躍,見他並無惱色,繼續道:“貞人之言雖逆耳,卻是卜問所得,宗族臣子又在場,大王怎好否認?王子,大王如今已不如從前,試想若出了萬一,大邑商之中,唯王子可承繼。王子自幼受先賢教誨,成湯基業二十餘世傳至如今,王子可忍心為一女子斷送?”
“斷送?”躍的目光驟然犀利,“小臣庸亦以為睢罌將斷送國運?”
“王子若意氣用事,睢罌就可斷送國運。”小臣庸肅容道,“彼時,睢罌也正應了貞人轂之言,成了大祟。”
躍沒有答話,沉着臉,大步朝室中走去。
商王閉着眼睛,聽到那腳步聲由遠及近,片刻,轉過頭去。
光照自殿外透入,那身影大步前來,攪動着光暈。商王忽而有些錯覺,彷彿看到自己當年,也是這般朝氣而矯健。
“父親。”躍走到商王榻前,向他一禮。
商王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只見那眉間無形地蹙着,使得躍的神色透着幾分緊繃和焦慮。
“孺子。”商王讓小臣庸扶自己坐起身,“今日之事,孺子有何話語?”
躍調整着心緒,字字清晰:“父親,降祟之言,乃眾人猜測附會,並無確鑿之證。”
“哦?”商王看着他:“若睢罌娶不得呢?”
躍與他目光相對,那瞳仁深黝,教商王心中一凜。
“父親,”躍開口,“當年婦妸之事,果如貞人轂所言?”
商王詫異,面色卻平靜:“孺子何以問起?”
“父親,”躍望着他,道,“睢罌不是婦妸,我二人全心相待,若無睢罌,我……”他的喉嚨卡了一下,片刻,卻重複,“我不可無睢罌。”
商王盯着他,眸色黑沉。
“你還未答我,你若無睢罌,將如何?”商王聲音低低:“你要為一個女子,離開大邑商么?”
躍嘴唇發白,緊抿着沒有開口。
商王長嘆口氣,浮起一抹淡笑,卻令人發寒,“孺子,你以為我當年待婦妸不是全心全意?你如今覺得離不開睢罌,過十載,二十載,可仍然如此?”他的話語越來越急,“你可曾想過,你若離開,大邑商該何去何從?躍,你是王子!王……”
話沒說完,商王突然猛地咳了起來,弓起脊背。
“父親!”躍大驚,急忙上前將商王扶起,拍背順氣。
商王大力喘着,臉色蒼白,眼睛卻盯着他。
“……躍,你是王子!”商王一手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聲音沙啞而嚴厲。
躍雙目睜睜,眼眶浮着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