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日暈
躍回到宮室里,宮人們都出來迎接。許是得了叮囑,對於躍身旁的罌,沒有人露出詫異的表情。
商王那邊還有晚膳,躍沒有多加逗留,沐浴更衣之後,讓罌好好待在宮裏,就登車離開了。
商王把用膳的地點設在棠宮,躍許久沒來,走進庭院的時候,發現棠花早已凋謝不見了。
天不算早也不算晚,躍見到商王的時候,他身着短衣,正在庭中親手將一簸箕草灰倒在棠樹的泥土上。
躍愣了愣,他看到商王彎着腰的樣子,竟透着幾分佝僂,不禁心驚。
商王已經看到了躍,目光相對,躍連忙低頭行禮:“父親。”
“嗯。”商王應一聲,直起身來,將簸箕交給從人,用巾帕擦了擦手。“天旱,多澆些水。”他叮囑囿人。
囿人唯唯。
“大王,”小臣庸在一旁道,“現在去用膳么?”
“不必。”商王看看天色,忽然問,“前幾日你說林苑中有朽木塌下阻了步道,清理不曾?”
小臣庸答道:“已清理乾淨。”
商王攏攏身上的裼衣,看了躍一眼,邁步朝廊下走去。
躍知道商王要去散步,緊隨其後。
棠宮緊挨林苑,父子二人從偏門出去,沒多久就到了林苑之中。時值午後,不少宮眷乘着日頭溫和出來游苑,一路上,躍遇到好幾位王婦和年幼的弟妹。
“亳邑馴象如何?”商王在池邊的一塊大石坐下,開口問躍。
“甚好。”躍回答道,“亳邑有曠野水草,帶去的百十馴象如今可列隊不紊。”
商王頷首,道:“此次王師伐鬼方,象人立有大功。孺子為大史,朝堂內外亦頗有讚賞。”
躍表情平靜,謙遜道:“父親過譽。”
商王看着他,片刻,道:“孺子可知我為何召你返來?”
躍沒有出聲。
“……父親!”水池之中,兩名女童坐在小舟上,朝商王揮着衣袂。
商王望着那邊,露出微笑。
“上月我病癒,子弟亦射禮為我求佑。”他的眼睛在太陽光下微微眯起,開口道,“我在一旁看得興起,也命小臣取了弓矢來。我試了試,去年八分力便可拉滿的大弓,如今竟撐不開了。”
躍的目光定住。
商王看着他,緩緩道:“孺子,你兄長不會回來,但大邑商不可缺了小王。”
躍回到宮中的時候,四周早已點燃了燈火。
內庭中靜得很,他走入室中,發現罌正坐在榻上,聚精會神地不知擺弄什麼。
看到那柔美的身影,躍覺得心情會莫名地緩和許多。他沒有出聲,揮手讓旁人退下,輕輕地走過去。
直到躍快到近前,罌才發現了動靜,抬起頭來。
“做甚?”躍微笑,在榻旁坐下。
“你的玄鳥。”罌嘆口氣,將手中的物事給他看,苦惱地說,“絛繩散了。”
躍低頭,果然,那物事正是他送給罌的玄鳥,不過系在上面的絛繩鬆了結,朱紅的絛絲散了開來。
“我讓宮人尋一根給你。”躍看了看,道。
“不要。”罌卻一口拒絕,“那又不是你親手編的。”
躍一愣,不禁失笑。自己好像曾經告訴過罌這絲絛是他親手編的,沒想到罌記了下來。
“我修好了再還你。”躍將玄鳥拿了過來。
罌看着他把玄鳥收進衣服里,臉上的笑意怎麼也收不住。
“大王好么?”她問。
躍淡淡地笑了笑,答道,“尚可。”
罌還要再問,躍的手臂已經摟了過來。他的下巴上有點胡茬,扎得罌又笑又叫,卻怎麼也推不開他。
“罌……”待得鬧夠了,躍仍然摟着罌,在她耳邊低低道,“父親已經定下了占卜之日,待得卜定,你我便可行禮。”
罌一怔,臉皮倏而通紅。
大邑商之中關於王子躍將為小王的傳言很快得到了印證。
王子躍回到大邑商的第二天,商王就將正殿中的一處偏殿辟給了王子躍,並把病中耽擱下的好些事情都交了過去。
接連幾日,因商王身體不適而一度有些冷清的正殿重新熱鬧起來,議事進言的大小臣子絡繹不絕。
與此同時,另一個消息在宮牆內外被人們悄悄地議論起來——王子躍那日帶回來的女子叫睢罌,他們的婚事已經得到了商王的默許,商王還特地讓她住到了棠宮。
不僅如此,這個女子的身世亦特別,她是婦妸的女兒……
微妙的關係和緣由,引得人們的好奇前所未有的高漲。
“我就說么,大王有心。棠宮本就是為婦妸建的,當初大王讓睢罌住進去,可不是真要她當什麼宮正。”小宰的殿外,幾名世婦湊在一起說著話。
一名世婦輕笑:“如此說來,大王必是早就想讓睢罌做王子婦。”
她的聲音不高不低,讓不遠處的婦侈聽得明白。
“噯,婦仟。”另一名世婦興緻勃勃,轉頭道,“你不是在棠宮么?你來說說,大王可是早就想讓睢罌做王子婦?”
婦仟本是來湊熱鬧,聽得這話,臉上有些尷尬。她偷眼瞟向婦侈那邊,只見婦侈背着身,不知表情。
“大王心思,我等仆婢怎好揣度?”她訕訕地笑,“且睢罌雖為宮正,卻也不曾待過許久。”
這話倒是確實。眾世婦相覷,一人輕笑:“話雖如此,我可聽說是睢罌自己去纏上了王子躍。”
“那可不一定。王子躍是何人?許多年來,爾等可聽說過他對哪位女子上心?王子躍那日與睢罌攜手同車進城之時,街上都鬧翻了。”另一人不以為然,意有所指地看看婦侈,“且不論誰纏上誰,我看王子躍確是喜愛睢罌。”
婦仟聽着她們的話,面上雖笑,心裏卻打着鼓。這些世婦都是王後身邊的人,王后與婦侈有隙,宮中人盡皆知。如今王后雖禁足不出,卻仍是後宮之首;而婦侈來自兕方,乃王子躍的舅族。
再想想睢罌,婦仟也覺得有些冷汗。
當初她來當宮正的時候,婦仟並不放在眼裏。後來睢罌將上下整治一番,婦仟又聽說她是婦妸的女兒,才逐漸收斂。可誰又猜想得到,沒過兩個月,睢罌莫名其妙地消失,再回來的時候,就成了王子躍的未婚新婦。
哪邊都不好得罪……心裏思忖着,婦仟和氣地寒暄幾句,找個借口溜回了棠宮。
棠宮中也並不寧靜,婦仟還沒走到后寢,就聽到裏面傳來輕快地笑語聲。
室中,罌與一名美貌的少婦對坐,正在交談。
婦仟認出來,那是雀氏的新婦,睢罌的族妹睢姱。
她本是睢國的獻女,兩月前,商王將她賜給了雀氏的長子少雀,剛剛行過婚禮。這件事也曾經讓宮中熱議一時,睢姱得了商王的特許,常常來棠宮看睢罌,乘坐的翟車比方國里的君婦還要鮮亮。
罌與姱說著話,抬眼看到了門外的婦仟,停住話頭。
“小宰那邊有何交代?”她和氣地問。
婦仟道:“都是些雜事,與棠宮無關。”
罌頷首,相談幾句,婦仟退了下去。
“罌,這些宮室庶務,你也要管么?”看着婦仟離去的身影,姱好奇地問。
罌笑笑:“當然要管,我還是宮正。”
躍到底是個王子,未經行禮而同室,說出去難免惹人閑言。罌明白這一點,而且她也並不喜歡面對那些猜度的目光,回到棠宮倒是自然了許多。
姱點點頭,片刻,莞爾道:“是了。睢國來的使者說了,待得貞人卜定,國君就派人重修大邑商的屋宅,讓你在那宅中出嫁。”
“大邑商的屋宅?”罌不解。
“你不知么?”姱說,“睢國在大邑商有宅,佔地可不小。你母親從前帶你來大邑商,還曾住在裏面。”
罌一窘,笑了笑。婦妸那時的事情,她的確沒有印象。
姱繼續道:“罌,國君知道你要嫁王子躍,可高興得很。使者說,他已經命國中工匠打造媵器,光是絲帛就預備要裝好幾車,匠人都抱怨不知能不能趕完。”
“這麼多?”罌有些訝異。
“不多。”姱瞪她,湊近前壓低聲音,“王子躍將來要做大王,你可就是王后!”說罷,朝罌眨眨眼。
罌苦笑,彎彎唇角。
王后么……不知道為什麼,提起這兩個字,她就會想起兕任關於王後母國背景的那番話,心裏的一角像是吊著什麼,卻又抓不着。
躍雖然忙碌,娶婦的事卻沒有耽擱。
沒過多久,廟宮的貞人轂奉商王之命,算出了適合卜定王子婦的日子。到那一天,商王將親自主持儀式,將躍和罌的生辰行卜。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終於到了行卜之日,躍早早地來到了棠宮,隨他一起來的還有少雀和姱。
“我婦人怕你擔憂得暈厥,要來陪你。”少雀看到罌,似笑非笑,張口就帶着調侃。
罌還沒說話,姱卻已經臉紅,嗔怒地瞪他一眼。
少雀心情很好,一臉嘻笑。
罌不管着夫婦二人,看向躍。
他今日特地穿了禮衣,頎長英挺的身形裹在雪白的衣料中,眉目平添了幾分精緻,清俊無雙。
“不過是照例行卜,不必擔憂。”躍看着她,和聲道。
罌莞爾,點頭:“好。”
躍抬手撫撫她的頭髮,低低道:“在宮中等我消息。”
說罷,一笑,轉身朝宮外走去。
“睢罌,照顧好我婦人。”少雀跟在躍的後面,回頭道。
姱又瞪他一眼。
“他在家中好好的,到了你面前就這樣。”姱羞窘地對罌說。
罌臉上笑着,兩隻眼睛望着躍的身影,腦子裏卻停留在方才那笑容里。心裏嘀咕,怪不得商人尚白,躍穿着白衣的時候,笑起來都比平時動人呢……
罌原本覺得今天的占卜是例行公事,先前並沒有多在意。可或許是受了姱的鄭重影響,躍走後,她竟也覺得時間變得難捱起來,總是不自覺地朝屋外張望。
姱看到她的樣子,不住說不怕不怕,她那時也這麼擔心,最後都是大吉。她又舉例,說她母親、祖母、外祖母還有幾個嫁給了誰誰誰的堂妹表妹都是這樣過來的,沒人因為占卜壞了婚事。
可她越這麼說,罌就越是坐立不安。心裏苦笑,她不來安慰自己倒還淡定些。
後來,姱在棠宮的偏室中找到一台織機,二人研究起織布,那種惴惴的感覺才慢慢平復。
時辰慢慢過去,快到日中的時候,忽然,室中的光照暗了下來。
罌和姱正訝異,宮人們的驚呼傳入耳中:“日暈!日暈!”
二人吃一驚,罌連忙起身,快步走出門去。
抬頭望向天空中,只見灼灼的太陽被一個圓圓的黑影擋住,只剩下一圈光暈。整個天空擦黑,暗得像要入夜。
“天再旦!”外面有人在喊。
“罌!”姱急忙把她拉進來,“日暈有祟,不可出去!”
話才出口,她卻發現罌怔怔的,雙目望着天空,臉上已經變得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