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海淀花園子。
園子裏寧靜,黑暗。
鹿圈裏時有輕微響動,看鹿圈的從房頂上下了梯子,進房門,關了燈。
晚香院。各屋都黑着燈,西廂房也黑着燈,十分寧靜。
卧室里,景琦和黃春躺在床上。景琦心事重重地:"得趕快預備老太太的後事了。"
黃春:"我白天看着也是不行了,她這是老病又犯了。"
景琦:"是!你記得媽趕咱倆出門兒那年,她就吐了血,六十歲上又犯過一回,這是第三回了。"
黃春:"跟前兒可離不開人了。"
景琦:"要不怎麼把你接來了。別人兒我也不放心,我不能老在這兒頂着,我看你這身子骨也夠嗆!"
黃春:"比前一陣兒好點兒,就是沒勁兒!我覺着……"
院外突然傳來小胡的大喊聲:"有土匪!來人吶!有土匪——"
景琦一下子坐起,忙從枕下拿出手槍,抄起大刀,直奔屋外,黃春也下了地。
"快去看老太太!"景琦臨衝出門喊了一嗓子。
晚香院內,東廂房門窗大開,四個土匪衝出來,幾個僕人衝上大打出手。金元寶滾了一地。
景琦跑到北屋門口,左手持槍右手持刀守住門口,黃春忙跑進了屋。白文氏叫道:"出什麼事兒了?"
景琦大叫:"別叫媽出來!"
五六個僕人手持刀槍棍棒與土匪格鬥,僕人漸漸不支,小胡從東屋衝出。景琦沖他喊:"小胡,快去叫人來!都叫起來!"
小胡忙跑出了院子。韓榮發持刀奪門剛逃出院,院外便有人喊:"快追!往東跑了一個!"
又有三四個僕人衝進。一土匪一刀將一僕人臂部砍傷,僕人慘叫着;格鬥中,又一僕人被土匪砍傷肩部倒在了牆根下。
景琦着急地四下張望,想下去幫手,又怕有土匪進北屋,正手足無措,突然從牆頭上跳下一個大漢,手持大刀與一土匪大戰,大漢一腳將土匪踢翻在地。
土匪從地上爬起往門外跑,邊跑邊喊:"老大風緊,有拐子,扯篷吧!"
土匪老大:"下海子分流兒,廟裏合!"三個土匪邊戰邊退出院門而去,大漢緊緊追趕出院門。
黃春扶白文氏走到北屋門口,景琦回頭大驚:"誰叫您出來的?
春地,快扶媽進裏屋去!"
白文氏:"土匪呢?"
景琦:"跑了跑了,沒事兒了,您歇着吧!"景琦又回頭警惕地四下張望。
鹿圈。逃出院的韓榮發驚慌地跑着,忽然,前面全是圍牆,韓榮發看了看,忙順梯子爬上了房頂。
看圈的從小屋中跑出:"嘿嘿,幹什麼的?"
韓榮發不顧一切地向下跳去。看圈的大叫:"別跳!哎呀——怎麼往鹿圈裏跳,你不要命啦!"
鹿圈內,韓榮發"鳴"地一落地,鹿炸圈了,幾十頭鹿在圈內驚恐狂奔,韓榮發嚇得亂竄亂躲。
看圈的慌忙爬上梯子,上了房頂往圈裏看,大叫:"往槽子底下爬,往槽子底下爬,你這不找死么你!"這時,韓榮發已被狂奔亂竄的鹿撞翻在地上,只見無數鹿蹄從他身上亂踏而過。
看圈的大叫:"完了!"
大漢持刀飛快奔來,抬頭喊着:"看見土匪了嗎?"
看圈的:"在這兒,在這兒,進了鹿圈了!啊?土匪?!"
晚香院東屋。滿院子都亮起了燈。景琦站在東屋門口,幾個僕人在裏邊收拾東西,揀起金元寶。
景琦:"土匪是知道咱們這兒存着金子,看好了路兒了。"
僕人頭兒:"都警醒着點兒吧,別睡了!"
景琦:"這會兒警醒還有什麼用,土匪還敢再來嗎?睡覺去吧!
哎?剛才跳下一個大漢子是誰?"
僕人們:"不認識!""沒見過!""還真虧了他!"……
景琦:"我嚇了一跳,還當又來了一個土匪呢!"
小胡慌忙跑進了院於:"七老爺!抓住一個,在鹿圈兒呢!"
"走,去看看!"景琦跟着小胡去了鹿圈。
鹿圈外。僕人們提着燈籠與景價匆匆走來。
韓榮發躺在地下。大漢、看圈的和兩個僕人正蹲在旁邊看,見景琦趕來,忙讓開,僕人們把燈籠湊近韓榮發一照,只見他滿臉是血,已經死了。
景琦一看大驚:"這不是韓榮發嗎?這都多少年了,又找尋到這兒來了!"
蹲着的大漢站起身看景琦。景琦沒有認出來,說道:"虧您解了圍,怎麼稱呼您?"
大漢一笑:"黃立!"
"黃立,怎麼這麼眼熟啊?!"
"光眼熟,就不耳熟?黃立、黃春,立春生的一對雙伴兒!"
景琦大驚:"是你呀!"圍觀的人無不震驚,紛紛議論。
黃立:"永樂鎮仙客來客棧訛了你一百二十兩銀子!"
景琦:"菜園子小屋裏你又給我送回來了。快走快走,快走快走!"是請拉着黃立往回走,"找了你多少年,你半夜三更跑這兒來幹什麼?"
黃立:"我媽聽說你給貝勒爺立了碑,非要回來看看,一進門兒就病躺下了,怕是不行了,請你過去看看。"
景琦忙道:"趕緊走!這就去!"
黃立:"叫上春兒吧!我媽可想她了!"
去大格格家菜園子小屋的路上。夜。
黃立趕着車,景琦、黃春坐在車上。
黃春:"哥!在永樂鎮你怎麼不認我們!"
黃立:"認你們?我跟了你們一道兒,可不是為了認你們!"
景琦:"那你跟着我們幹什麼?"
黃立:"我恨你!恨不得一刀宰了你!"
景琦:"那你怎麼沒下手?就你這一身功夫,我可打不過。"
黃立:"不是看你對我妹子挺好的嗎!沒忍心下手,心想,我妹子嫁了這麼個人也不白活了。"
景琦:"我說兄弟,別滿世界瞎闖了吧,跟你媽搬過來吧!"
黃立:"我除了種地、放馬,別的什麼都不會。"
景琦:"上我那兒看個家,護個院,當個二總管還不行。總算一家人團聚嘛!成家了嗎?"
黃立:"孩子都老大了,在蒙古老家吶!"
黃春:"哥,都接了來吧!"
黃立:"行!跟媽商量商量,看看媽是什麼意思!"
馬車遠去。
大格格家菜園子。夜。
小北屋裏亮着燈。
"媽!春兒來了,我妹夫也來了。"黃立邊喊邊推開門,景琦和黃春隨他進了外屋。一進屋,黃立又高興地大叫:"媽,妹子妹夫來啦——"無人應聲,三人忙跑進裏屋,一看都愣住了。
大格格躺在炕上,直挺挺地一動不動。黃立撲過去:"媽!
媽——"
大格格閉着眼仍一動不動。黃立搖着大格格:"媽!怎麼了您?
媽!"黃春也上前大叫:"媽!媽!我來了,我來看您了!"黃春驚恐地回頭望着景琦,"景琦!快看看這是怎麼了?"
景琦忙走到炕前,拉起大格格的手號脈。黃春、黃立緊張地看着。片刻后,景琦沉默地回過頭來,搖了搖頭。
"怎麼了,啊?"黃春抓住是畸搖着。景琦一言不發,將大格格的手放下順好,起身向後退去。
黃春一下子跪到了地上,拍打着炕沿兒哭叫:"媽!您怎麼不等我呀!您都沒看我一眼呀,媽——"
大格格平靜躺着,像睡著了一樣。
大格格就這樣永遠辭別了人世。黃春兄妹將她和武貝勒合葬,舊墳變新墳。儘管墓碑上刻下了他們的名諱和立碑人姓名,但多少年後,有誰會知道這墳里埋着的是怎樣的愛與恨呢!……
回京城的土路上。
福特小汽車在前緩行,後面長長的跟了一串馬車、大車、黃包車。
汽車後座上,白文氏橫躺在景琦懷中,閉着眼。槐花蹲坐在座椅下面,手裏托着宜興小茶壺。香秀抱着"大項子"坐在前座。
"到了哪兒了?"白文氏聲音微弱,才睜了睜眼又閉上了。
景琦:"大寶!開慢點兒,別顛!"
汽車在路上緩緩爬行,一長串各式的車,漸漸遠去。
這年夏景天兒,天熱得邪乎。大柳樹,樹條垂掛,紋絲不動,一點兒風都沒有,知了叫得煩人。街兩旁陰原處坐着一個個赤膊的人,不斷扇着蒲扇。有的人熱得受不了,就用新提上來的井水從腦瓜頂上往下澆。賣冰盞的敲着鋼盔,孩子們圍着吃冰核兒。
老宅。
四個赤膊的漢子吃力地連拉帶推,將一大排子車冰拉到大門口停下了,一群孩子跑來圍着冰車轉,手裏拿着各式各樣的盆兒、碗兒。
拉冰的吆喝着掀開蓋在冰車上的厚厚的草帘子,露出了一塊塊見方的大冰塊兒,又從車幫上抄起大冰鑹,在大冰塊兒中間"咔咔"地鑹了一道溝,大小冰渣四下飛濺。孩子們蜂擁而上,將碎冰渣兒往盆兒里胡摟。
"靠邊兒,靠邊兒,碰着啊!"拉冰的吆喝着,舉起冰鑹用力向溝兒中間一戳,大冰塊兒頓時裂為兩半兒,更多的冰渣兒飛得滿車滿地。
孩子們愈發興高采烈,歡呼着去搶。
"留神!碰着碰着!"拉冰的用冰鑹上的鉤子往冰上一搭,將冰塊兒拉到車邊,兩個拿着抬杠的漢子,將掛在抬杠上的鐵鉤子往冰塊兒上一卡,抬起冰塊兒向大門裏走去。孩子們趴到車上搶冰塊兒,互相推搡着。
兩個漢子將冰塊抬到廚房院,小胡指揮着:"放木盆里!"冰塊兒入盆,倆漢子摘鉤離去,早候在一旁的廚於、老媽子、僕人忙圍過來蹲下身,用鎚子、菜刀等將冰塊兒敲碎,裝到放了一圈兒的銅臉盆和各種小盆兒里。
一會兒,兩個漢子又抬冰進了院子。小胡吩咐:"抬廚房去!放冰箱裏!"
當廚房裏的大紅木柜子的"冰箱"打開,大小冰塊兒倒進了柜子上層時,在甬道上,已有丫頭們每人端一盆冰塊兒從廚房走出,向上房院匆匆走去。
老宅上房院北屋卧室。
丫頭們端冰魚貫而入,將一盆盆的冰擺在屋內的各個角落。
隨後進屋的小胡來到白文氏床邊,輕聲道:"老太太,七老爺說今年天兒太熱,每天多定了二百斤冰,放在屋裏就涼快多了。"
卧床的白文氏睜開了眼:"聽說敬業放出來了?"
小胡:"放出來了。段祺瑞倒台了,逃進了東交民巷,吳大帥、張大師進了京,監獄裏的人放了不少。"
白文氏:"告訴老七,敬業坐了那麼多日子的大牢,別再難為他了。"
小胡:"是!"
新宅上房院南屋。
月玲正給敬功頭上纏白紗布。景琦將一堆丸藥攤在桌上:"這葯早晚各吃兩丸兒。"
月玲:"先吃兩丸兒吧!"月玲纏好紗布,去倒開水。
景琦:"你們學生瞎起什麼哄?"
敬功:"怎麼是瞎起鬨?!到底把段祺瑞給弄下來了!"
"好好上你的學,管這些事兒幹什麼?"景琦將蠟丸掰開。
敬功義憤地:"他賣國,我們就得管!"
"他賣國用得着你管,那吳大帥、張大帥管什麼的!"
"是中國人就得管!"
"等你當了總統、大帥再管吧,啊!"
月玲將杯子遞給敬功,敬功邊服藥邊道:"我要當了總統至少不賣國"
景琦:"廢話,我當了總統也不賣國,你管得了嗎!月玲,你得管着他點兒!"
敬功:"她管我?上個月遊行,她還去了呢!"
景琦驚訝地:"啊?怎麼一個女孩子也摻和這事兒,多懸吶,聽說抓了不少的學生?"
敬功:"有一二百吧。"
"怎麼沒把你抓去?"
"我跑得快,學校運動會,我短跑第三名。"
"六月初十結婚辦喜事,你腦袋纏圈兒白布算怎麼回事兒?打開我瞧瞧!"
"別瞧了,到時候我解下來不結了。"
敬業怯生生地跨進了門,站在門口沒敢上前:"爸,您叫我?"
景琦回頭,上下打量着敬業:"嗬,快瞧嘿!坐監獄的大功臣回來了嘿!"
敬業不敢抬頭。月玲和敬功扭臉兒偷笑。
景琦:"你也是跟學生起鬨遊行,叫人家抓起來了?"
敬業喃喃地:"不是。"
景琦:"那人家抓你幹什麼?"
"我……我不是……我是……我……"
"你倒沾了學生的光了。什麼時候回來的?"
"好些日子了。"
"不敢見我是不是?"
"我病了。"
景琦站起大喝一聲:"你有屁病!"
敬業嚇得忙作出一副可憐相:"我真病了!"忙又退出了門口。
王喜光走到門口:"七老爺,電話!"
景琦走到門口:"那就好好養病,再給我惹事兒,小心那條腿!"景琦忽然抬起腿,好像要踹敬業一腳,敬業忙向後退了兩步,景琦收回腿和王喜光走去。
敬業忙笑嘻嘻地進了屋:"我還當今兒非挨頓臭揍不可呢!"
敬功:"奶奶給你保着啦!"
新宅上房院北房。
景琦拿起電話:"喂,胡總管……辦成了?……行,行,近點兒好,是佳莉和洛甫結婚用,……一個小院兒足夠了……行,您費心,錢從我們二房賬上支……好咧!"
景琦剛掛上電話,只聽九紅說:"景琦,看看誰來了。"景琦一回身不禁愣住了,遠在濟南的玉芬,此刻竟和九紅同站在門口。
玉芬不停地扇着扇子道:"老七,熱死我了!"
景琦滿心惶惑,忙走向電扇叫着:"蓮心,把信遠齋那冰鎮好的酸梅湯給姑奶奶拿來!"玉芬剛要坐,景琦又叫起來,招呼玉芬坐到電風扇前。
"姐,坐這邊兒,吹吹電風扇!"
電風扇上套着黃布套兒,上面寫着"風雷引"三字。景琦摘下布套兒,這是一個西門子大銅電風扇。景琦開了電扇,玉芬忙走過來,站到電扇前抖着衣服吹風:"好傢夥,今年濟南熱死人,北京也好不了多少!春兒呢?"
景琦:"裏屋歇晌兒呢,身子骨不好,一直病病歪歪的!"
玉芬:"喲,那咱們小點兒聲吧。"九紅接過蓮心端來的酸海湯遞給玉芬,玉芬接過來一仰脖全喝了:"還得來一碗,真痛快!"
景琦:"什麼時候來的?"
玉芬:"早上。聽說老太太不行了,就趕來了。我今兒一見,老太太可真是不行了!"
九紅故意地:"別胡說,七老爺忌諱這個!"
景琦斜瞪着九紅:"你甭拿這話說給我聽,許我說,就不許你說!
不行就是不行了!"
玉芬:"趕緊預備後事吧!"大家都坐下了。
景琦:"預備得差不多了。"
玉芬:"九紅的事兒怎麼著了?"
景琦奇怪地:"九紅什麼事兒?"
玉芬:"老太太都這樣了,閉眼以前怎麼也得認了這個兒媳婦兒!"
九紅:"姑奶奶別說了,一人有一人的命,這事兒我早就不想了。"
玉芬看着景琦:"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再去跟老太太說說,說不定就認了。"
景琦十分為難地:"這時候……我哪兒能說這話!"
九紅有些煩了:"別說這事兒了,行不行?"
玉芬:"不說了,不說了,算我嘴賤……"蓮心又送上一碗酸梅湯,玉芬邊喝邊說:"還有件事兒我想問你,你那濟南的瀧膠庄怎麼盤出去了?"
"沒有,是抵押出去了。還有半年才到期呢。"景琦詫異道。
玉芬:"這就不對了,倒給了一家兒姓嚴的,字號、牌匾都換了。"
景琦大驚:"這個王八蛋,他怎麼敢下這黑手,抵押款還在我手裏呢!"
九紅:"他可以用比抵押款高得多的價兒盤給別人!"
景琦驚呆了:"這可真是你看那面黑洞洞了,他不怕我去找他?"
玉芬:"誰呀?"
景琦:"你知道我那瀧膠庄抵押給誰了?"
玉芬:"誰?"
景琦:"讓咱們趕出濟南的孫家!"
玉芬也傻了:"真是冤家路窄,怎麼犯到他手上了?"
景琦:"我都簽了契約才知道,叫他殺了這個回馬槍!"
九紅:"他也要殺你個乾乾淨淨啊!"
景琦:"沒那麼容易,我得趕緊去找他,這事兒我一人兒辦不了,姐,你公公……"
玉芬:"還公公呢,去年死啦!"
景琦:"那廣義呢?"
玉芬:"廣義在吳大帥的手下當參議,倒還說得上話兒!"
景琦:"求求廣義,請吳大帥跟山東方面打個招呼。我就不信治不了孫家!"
玉芬一笑:"你不是最討厭結交官府,仗勢欺人嗎?"
景琦:"此一時,彼一時,這回我得讓孫家瞧瞧,誰把准殺得個乾乾淨淨!"
明記雜貨店(原豐泰錢莊)。
景琦坐着狗寶拉的黃包車,來到門口,下車環顧,以為走錯了地方,抬頭看,鋪面上掛的匾分明是"明記雜貨店"。景琦又回頭看了看街兩邊,鋪面林立,並無豐泰錢莊。
景琦想了想走進了雜貨店。店中陳列着日用百貨,幾個夥計都在招呼顧客。一個夥計走到景琦前:"先生看看什麼?"
景琦:"請問,這是原來的豐泰錢莊嗎?"
夥計:"沒錯兒。"
景琦:"錢莊哪兒去了?"
夥計:"早搬走了,鋪面房盤給我們東家了。"
景琦大驚:"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兒?"
夥計:"沒多少日子,個把來月,不到倆月。"
景琦:"錢莊搬哪兒去了?"
夥計:"這可就不知道了!您來點兒什麼,您隨便看看!"
"卷包兒會!"景琦咬着后槽牙答非所問。
"您要什麼?卷包兒會,這是什麼東西?"
"真他媽不是東西!"
夥計一愣,景琦轉身大步走出了雜貨店。
夥計仍在發愣:"誰他媽的不是東西?!呸!"
景琦出了雜貨店,狗寶忙拉車過來。景琦沒有上車,仍茫然四顧不知所措……
老宅上房院。
景琦帶着敬功、月玲、何洛甫、佳莉進了上房院,小胡跟隨。香秀正站在院兒里捂着嘴哭泣,景琦忙走過去:"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香秀:"我爹死了。"
景琦:"喲,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我想跟老太太請個假。"
"不行,老太太病成這樣,你去說死了活了的,多不吉利,不是招老太太傷心嗎!"
"那我得回家。"
"回去吧!我准你的假,辦喪事有錢嗎?"
"有"小胡,去賬房按喪事的份例……給香秀支兩份兒吧。香秀,有什麼難處跟我說,我給你辦。"
"謝謝七老爺!"香秀跟小胡走了,槐花迎了出來。
景琦:"老太太子什麼呢?"
槐花:"醒着呢,大老爺他們都在,今兒一天迷迷糊糊,時睡時醒的。"
景琦帶着敬功等人忙進了北屋。
景琦幾人進了卧室,景治、景雙、景陸和王喜光忙退了出去。屋裏到處擺滿了冰盆,床周圍的凳子上擺了一圈兒。王喜光頗有眼裏見兒,抱着四個椅墊走了進來,侍立一旁。
景琦走到床前輕輕地叫了聲:"媽!"白文氏仰卧在床上,無力地睜開眼轉頭看着景琦。景琦湊近她耳邊:"洛甫、敬功他們來了,今兒是六月初十,喜事已經辦完了,來給您道喜來了。"
白文氏微微點了點頭,向四人望去。王喜光忙把墊子放到了地下。四個人一字排開,跪到墊子上磕頭:"奶奶,給您道喜。"
白文氏臉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你們順順噹噹的。"四人磕頭。
白文氏又道:"你們和和美美的。"四人又磕頭。
白文氏:"你們白頭偕老。"四人磕完頭站了起來。
"預備了嗎?"白文氏轉過臉問。小胡應聲帶着兩個僕人端來了蓋紅布的托盤,上前道:"預備好了。"
白文氏點點頭:"拿着吧!"何洛甫、敬功二人接過托盤。景琦揮手示意了一下,四人忙退了出去。
景怡、景雙、景陸又走了進來,侍立床邊。
白文氏對槐花招了招手:"槐花!"槐花忙走到床前,白文氏拉住槐花的手,對景琦道:"老七,我不放心你。你媳婦兒身子不好,我看也不是長壽數的人,那位呢,又是那麼塊料!我做主把槐花給了你,早晚也有個貼心的人兒伺候你……槐花,你今兒就過去。"槐花低着頭答應着。
"還是等媽病好了再說吧。"景琦表情頗為順從地聽完,委婉應承道。
白文氏:"槐花今兒就過去,不必辦事,今兒就圓房。我知道,我這病好不了了。"
景琦:"媽,別這麼說!"
景怡寬慰道:"等一入秋涼兒就好了!"
白文氏看了看幾個晚輩:"你們幾個都聽着,我想過了,我走了以後,這個大宅門兒不宜再維持,各房頭自立門戶,可以自己開鋪面,可不許用百草廳的名字,只能用白家老號的字號……公中的鋪面永遠不許分,居家要勤儉,少招搖!老七,那汽車賣了吧,太扎眼!"
"是,媽!"景琦應着,又回頭對王喜光,"聽見了嗎?趕緊把汽車賣了。"
王喜光忙答:"是,聽見了。"
白文氏筋疲力盡地閉上了眼。景琦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示意退出。
景琦輕聲地:"媽,您歇着吧。"見白文氏仍舊閉着眼無反應,擺了擺手,四人悄悄退出屋。
景琦等四人剛出北屋,一直等候他的何洛甫便迎上道:"爸,我後天就得回廣州。"
景琦驚訝地:"怎麼這麼急,這剛剛成了親?!"
何洛甫:"沒辦法,我這次是悄悄來的,北伐要開始了,我必須回去。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領着兵打進北京城了。"
景琦一驚:"軍國大事,我不便多說。你旗開得勝吧。別忘了你媳婦兒等着你呢!"
何洛甫一笑:"那能忘嗎!我先走了。"說罷離開了。
景琦正為洛甫的說走就走了而暗自傷感,景怡湊到他身邊道:"老七,老太太這兒可離不開人了。"
景琦:"我看也是,咱們分班兒吧,今兒我夜班兒,剩下的自敬業起往下排。哎,敬業呢?怎麼老也沒見他?"
王喜光:"大爺心裏不痛快,大概閉門思過呢吧!"
雲香閣妓院。
敬業正在雲香閣樓上一房間內和妓女鬼混。正巧這天穎宇也來到雲香閣,一進院兒就遇上了珍兒。
珍兒剛說了句寒暄話,樓上突然傳來狂笑聲。穎宇不禁抬頭道:"嗬,真樂嗬!這是哪位呀?"
珍兒:"七老爺的大少爺!這位大爺見天兒來。"
"這小子!他奶奶快死了,他還這兒樂吶!"穎宇搖了搖頭,跟隨珍兒走進花廳。
穎宇落座,珍兒忙着給他斟茶時,外號雜毛老大的"大茶壺"走了進來,抱怨道:"大爺那兒又叫我去慶雲樓叫一桌菜呢!"
珍兒陰着臉:"甭理他!三老太爺,有這樣兒的嗎?見天兒來,倆月了,我一個大子兒沒見着!沒錢還往這地方跑……"珍兒數叨着,"明兒起我就不叫他進門兒!"
穎宇:"珍兒喲,我給你出個主意吧,可別說出去是我說的!"
珍兒:"那哪兒能啊!"
穎宇:"你別不叫他進門兒啊!你不是想要錢嗎?明兒你去七老爺新宅,往門房兒里一坐,堵着門兒找他爸爸要錢!"
珍兒懷疑地:"行嗎?"
穎宇:"你瞧!你呀,攔住七老爺,嚷嚷的里裡外外都聽得見,七老爺准把錢給你!"
珍兒:"就七老爺那脾氣,還不給我一杠子,我這腿也折嘍!"
穎宇:"你這就不懂了,七老爺什麼人?要面子的人!沾乎花街柳巷這種事兒,他很不得立馬兒壓下去。他難說,叫你賬房支錢去,你呀,往海了要價兒,甭管大爺花了多少錢,你漲上個兩三倍都不多……老七花錢沒數兒,他又不查你的賬,你可就大賺一筆!"
珍兒露出了笑臉兒:"這麼說,我得把大爺留住?"
穎宇:"多新鮮吶,這是財路!他沒錢,可他爸爸有的是錢!"
珍兒忙回頭:"雜毛老大,去給白大爺要桌好菜!"
"大榮壺"聽明白了:"是嘍!"
新宅上房院西廂房。夜。
院裏一片漆黑,只西廂房亮着燈。
卧室里,九紅正坐在床上縫製孝服。紅花撩簾走進來:"姨奶奶,歇了吧,夜深了!"
九紅:"聽說老太太真不行了,就這幾天的事兒了?"
紅花走到床邊拿起孝帽子看着:"可不是,上上下下都在預備後事呢!"
九紅:"所以,我得趕緊把這孝服預備好了。"
紅花:"其實,您用不着自己做,公中一直趕着做呢,人人都有。"
九紅:"那不一樣,我得自己做,表表孝心。她幾十年不認我,我也幾十年沒盡過孝,甭管怎麼說,她是景琦的媽,人都要走了,我就盡這一回孝吧!"
紅花十分感動地:"老太太要知道您這份孝心,不定得怎麼想呢。
可惜人一走,什麼也不知道了,您這份兒孝心也白盡。"
九紅:"我不圖別的,說到頭兒我也是白家的人,我不能對不起景琦!"
油燈的火苗跳動着,九紅出神地望着。遠處傳來叫賣硬面悻悻的吆喝聲。
新宅門房。
秉寬、黃立坐在靠門道的小窗戶前。秉寬愁眉不展,悄聲道:"外邊兒那位怎麼辦吶?"
黃立無所謂地:"叫她等着去吧!"秉寬走到裏屋門口,撩簾向外望。只見珍兒大模大樣坐在外屋椅子上,扇着小摺扇。有幾個人趴在窗戶上向屋裏看,咯咯地笑着,嘰咕着。秉寬忙走出裏屋大叫:"看什麼,看什麼?!去去去!"窗前的人跑了。見珍兒沒事兒人一樣地坐在那裏,秉寬不禁走過去:"我說大嫂子!七老爺沒在家,您老在這兒等着也不合適呀!"
珍兒一翻眼皮:"我等我的,礙着你什麼事兒了?"
秉寬:"我是怕耽誤了您的事兒!"
珍兒二郎腿一蹺:"我沒事兒!"
秉寬:"您先回去,等七老爺回來,我叫他去找您還不行?不是雲香閣嗎?"
這時又有幾個人趴在窗戶上向里看,嘁嘁喳喳議論着。
珍兒:"我就這兒等,我不能白來一趟!"
秉寬:"您看都什麼時候了?晌午了,也該吃飯了,您也不餓?"
珍兒故意提高了嗓門兒:"餓又怎麼樣,你們家大爺欠我們錢,沒錢我拿什麼吃飯?!你好好兒看你的門房兒,甭跟我這兒弔膀子!"
秉寬氣急敗壞的:"我,我這麼大歲數,……跟你弔膀子?!"
珍兒:"歲數大怎麼了?你們三老太爺都七十了,不整天往我們那兒跑!"
秉寬着急地:"行了,別說了!"
窗外的人都在咯咯笑。秉寬回過頭大叫:"看什麼看?!滾!"趴窗戶的人呼拉一下子全跑了。
秉寬氣呼呼地進了裏屋,坐到黃立勞:"黃爺,這不像話!大宅門兒口坐個老鴇於,您出去給她兩下子!"
黃立冷笑一聲:"哼,好男不跟女斗!"
正在這時,景琦和王喜光走進大門,秉寬拉開小窗戶剛叫了一聲:"七老爺,"珍兒已躥出門房,攔住景琦的去路:"七老爺,等您半天了。"
景琦驚訝地:"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珍兒:"實在對不起七老爺,您那位大公子見天兒上我們那兒去玩兒,可是呢?倆多月了一個子兒也沒給。您想想,我們這種地方不容易,吃喝開銷有多大……"
景琦和王喜光都聽呆了。景琦慌張地望着四周,忙打斷了珍兒的話:"行了,別說了,我知道了。王總管,帶他去賬房取錢。"
珍兒:"我謝謝七老爺!"
景琦:"甭謝!你這是存心堵着門口兒噁心我來了,以後不許你到我這兒來!"
"喲,許大爺見天兒上我那兒去,怎麼我就不能上這兒來?廣"往後他再上你那兒去,你別叫他進門兒!"
"我們那兒可沒這規矩片景琦怒沖沖邊向里走邊大叫:"去把敬業給我找回來!"
王喜光對珍兒道:"走吧,支錢去!行,你有兩下子!"王喜光皺着眉頭說罷,管自往裏走,珍兒跟着他進院。
新宅二廳院。
珍兒和王喜光從內賬房走出,珍兒抑制不住臉上的笑容,數着銀票忙瑞到了懷裏:"謝謝王總管!"
王喜光打量着她:"你是獅子大開口!大爺攏共去你那兒多少回,你要這麼多?"
珍兒:"喲,王總管,現在一桌花酒就上千,我可沒敢多要!"
王喜光:"甭跟我來這裏格兒楞!我一眼能看穿你的心、肝兒、肺!"
珍兒不客氣地:"錢又不是你的,人家本主兒都不管,你這兒抖什麼機靈啊!"
王喜光冷笑着:"你摸准了七爺的脾氣了,他花錢沒數兒,可又顧着白家的面子,又不會一筆一筆跟着你去查賬,你就瞞天過海賺這昧心的錢!"
珍兒暗暗吃驚:"你當這錢是好賺的?!多大的場面撐着,多少姑娘陪着,這是拿姑娘身子掙的錢,容易嗎?"
王喜光不平地:"錢歸你賺,你又沒陪着!"
珍兒:"喲,王總管賞個臉兒上我們那兒去,我陪着您!"
王喜光急不得惱不得:"你拿我打哈哈兒,我沒那福氣!"
珍兒:"那您這兒較勁吶!"
王喜光上前要拉珍兒:"走!咱們見見大爺,三頭對面,把這筆錢掰扯掰扯!"
珍兒一愣,有點兒慌了,知道對手不善,兩眼死盯着王喜光。王喜光詭詐而微笑地點着頭。
珍兒滿臉堆笑:"王總管,您想刨我,都是場面上的人兒,咱們好商量不是……"
王喜光笑了:"你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