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范記茶館。

單間裏。秉寬將一張二百兩銀票放到桌上給武貝勒:"您給找的那個抱狗的丫頭,老太太留下了。"

貴武:"那丫頭還行吧!"

秉寬:"瞧着還行,反正抱了一天沒出事兒,也沒挨咬。"

"只要老太太瞧上了就行!"

"這二百兩銀於是老太太賞的,您一百兩,那丫頭家裏一百兩!"

秉寬話剛停,外面忽傳來大喊聲:"武貝勒!七老爺找武貝勒!"

"喲,姑老爺來了!"貴武說著忙往外跑,秉寬也跟了出來。桌上的銀票卻仍放在那裏。

貴武跑出單間,東張西望,直跑到門口,外邊兒一人兒沒有,他奇怪地回過頭,只見坐滿了吃飯的、睡覺的、喝茶的人,人們都看着他。

貴武仍然大叫:"七老爺!七爺!"滿屋子的人都笑了。七老爺根本就沒來。

貴武知道上當了,掃視着大堂里的人,秉寬也看了看,說了聲:"我走了!"管自離去。

人們又都忙自己的了,不再看貴武。單間門口,三四個人圍着下棋,靠隔扇仍坐着那個壯漢,草帽壓得很低。

貴武虎視眈眈地走了過來:"剛才是哪小子嚷嚷?!拿我貝勒爺開涮?!"

無一人理睬,貴武忿忿地掃視着眾人走向單間:"活膩味了你們!"

貴武走進了單間,回到桌前愣住了,桌上的銀票不見了。忙上下尋找,桌上,桌下,連椅子墊兒底下都翻了,就是不見。

貴武站在屋裏發愣:"嗯——銀票呢?"他突然回頭大叫:"范掌柜!"

范掌柜忙進來:"什麼事兒您吶?"

貴武:"我剛才出去這工夫,放桌上的銀票怎麼沒了?"

范掌柜:"沒人兒進來過!您再找找,是不是放身上了。"

貴武急忙全身亂掏一氣:"沒有!我記得清清楚楚放桌兒上了!"

貴武一擦簾又走出單間,站在門口掃視堂內的人,范掌柜也跟了出來。貴武沖滿大堂大叫:"剛才誰進這屋了?"

無人理睬,人們各干各的。貴武走到單間門旁正在下棋的一桌人前,死盯着幾個下棋的人:"誰進那屋了?"大家低頭看棋,仍沒人理他。

貴武推了一個下棋的一下:"看見誰進那屋了?"

下棋的:"你又沒雇我給你看着,我管得着嗎?去去去!"

貴武回身又環視眾人,目光停在隔扇的方向,那壯漢仍一動不動靠隔扇坐着。貴武走到跟前:"嘿!你小子是幹什麼的?整天坐在這兒?"

壯漢一動不動,也不理睬。貴武來了氣:"說你呢!看見誰進這屋了?"

壯漢起身,又往下拉了拉草帽兒往外便走,貴武一把將他拉住:"你是聾子還是啞巴?!我那銀票準是你偷的!"

壯漢仍掙扎要走,貴武死拉不放,側身攔住道:"你天天兒這兒坐着,我留神你好些日子了,你是幹什麼的?!"說著伸手摘壯漢的草帽兒,壯漢突然抓住貴武的手往懷裏一拉,順勢重重地在他後背上一拍,貴武站立不穩向前衝去,一下子撲到下棋的桌子上,唏里嘩啦棋盤衝出,棋子兒撒了一地。倆下棋的不幹了,一個揪住貴武喊:"往哪兒趴!沒長眼你?"一個揪住貴武叫:"我們這兒賭着輸贏呢!你賠我錢!"

貴武狼狽地:"我憑什麼賠你錢!"

倆下棋的:"我這就贏了!""是我贏了!兩家都得賠,不賠打你丫挺的!"

范掌柜忙上前勸架,貴武終於掙脫,念叨着:"等會兒再說行不行?"忙回頭四下里尋找那壯漢。大堂中的人仍各干各的,壯漢卻已不見。

范掌柜忽然指着貴武:"您后脊樑上貼的什麼?"

貴武一愣:"什麼?"忙轉着圈兒的問后看,又背過手抓,看不見也抓不着,范掌柜忙將那東西揭下交給貴武:"這不是銀票嗎!"

貴武:"嘿——什麼工夫貼我后脊樑上了?!"全屋人大笑。

范掌柜:"那誰知道啊!"

貴武:"你們誰認識剛才那小子?"沒有人再理他,貴武接着又問范掌柜:"他是幹什麼的?"

范掌柜:"常來,一句話沒說過!"

貴武悻悻地:"這些日子怎麼凈出邪門兒事兒呀!放個屁都砸腳後跟!"

老宅上房院北屋廳。

白文氏正安然地看着單先生教佳莉彈古琴《滄海龍吟》,景琦走了進來,單先生忙站起:"七老爺!"

佳莉也站起:"爸!"

景琦得意地點點頭:"《滄海龍吟》!"

單先生賠着笑:"七老爺對琴譜真熟。"

白文氏望着景琦,問:"有事兒嗎?"景琦答道:"沒什麼事兒,佳莉怎麼好些日子不回家住了?"

白文氏:"這兒不是她的家?"

佳莉:"我不回去!"

白文氏:"叫她在我這兒住着,學琴呢!"

景琦:"我怕她在這兒給您添麻煩!"

白文氏站起身:"別這兒搗亂,有事兒外邊說去。"說著和景琦出了屋。

單先生教佳莉彈琴,琴聲又起。

老宅上房院。

白文氏瞥了一眼景琦:"聽說,我那天說了那位姨奶奶幾句,她就尋死覓活的?"

景琦:"誰這麼多嘴,沒有的事兒!"

白文氏:"有也罷,天也罷,以後你那個新宅我不去就是了,省得攪和你們的好日子!"

景琦:"媽說哪兒去了,媽再過去,自然叫她迴避就是了。"

白文氏:"我可不擔這個惡名兒,你自己掂量着辦!"

景琦忙打岔:"海淀花園子修得有點兒模樣了,等哪天陪媽過去看看,我想靠西再修個鹿圈,自己養茸。"

白文氏:"好!我早就想過,一直騰不出手來!"

景琦:"還有個事兒,剛才在老號上,大伙兒都說該修個小學校,今約藥行的子弟上學,想聽聽媽的意思。"

白文氏:"這是好事兒,有那日子不富裕的家主兒,也不用交學費。"

突然,而道傳來丫頭的尖叫聲,白文氏一愣:"出什麼事兒了?"

二人忙向外走,剛上甬道,就見剛買來的丫頭奴奴正在拿着根小木棍追着小叭狗,小叭狗滿院亂竄,奴奴追着打。白文氏大叫:"奴奴!你幹什麼?"

胡總管、穎宇都跑了出來。

奴奴哭腔地:"它咬我!"

胡總管:"那你也不能打它呀!"

小叭狗竄到白文氏的懷裏,白文氏忙撫摸查看着。景琦問:"沒打傷着哪兒吧?"

穎宇:"好大膽子!這狗比你還嬌貴呢!你打它!"

奴奴委屈地:"它咬我!"

景琦:"這孩子還不懂事兒呢!"

奴奴哭了:"它咬我——"白文氏道:"算了算了,我看這孩子不行,把她送回去吧!"

胡總管忙拉過奴奴:"走吧,走吧,送你回家去!"

白文氏又道:"別難為孩於,送回去好好跟人家說!老七,叫你找個抱狗的丫頭就這麼難!"

景琦惶恐地:"我再去找!再去找!"

京城街道小衚衕。夜。

一輛馬車停在衚衕口,武貝勒下了車:"行了,我前邊兒到家了。"

車上的男人道:"不送了,貝勒爺!明兒茶館見!"馬車駛去。

武貝勒哼着京戲晃晃悠悠地往前溜達。路進兒靠牆放着一輛平板菜車子,上面躺着戴着草帽的壯漢。見貴武晃過來,壯漢抬起一點兒草帽望着貴武。貴武自得其樂地哼唱着走過,壯漢突然坐起,推着車朝貴武衝去。貴武聞聲忙往邊上躲,壯漢推車也朝邊上來。貴武又往中間躲,車又向中間推來。貴武緊走兩步回過頭:"存心是怎麼著?你……"話未說完,車已到,貴武一下被撞倒在地。壯漢扔下車,上來就將貴武壓住,用繩子捆綁,貴武掙扎着大叫:"幹什麼你!來人吶——"

壯漢將一塊爛布塞到貴武嘴裏,看四下無人,將貴武提到車前,揭開席子扔上車,又將席子蓋好,推車遠去。

大格格家菜園子。清晨。

三間土坯房,一間農家的貯藏室,小院前有大約一畝菜地。戴草帽兒的壯漢在搖轆轤打水澆菜園,滿滿一柳斗水提起倒進石槽,水順着維溝歡快地流入菜地。一斗水倒罷,又將柳斗放下井,鞭轉把兒飛快地轉動。不遠處傳來貴武聲嘶力竭的喊聲:"澆水那小子!你把我給鬆開!"

壯漢抬起頭,這人正是景琦去濟南路上,在永樂鎮仙客來客棧要了景琦一百二十兩銀子的人。他叫黃立,貴武和大格格的私生子,黃春的雙胞胎哥哥,算年齡應該四十二歲了。他望着堆草的西屋沒有搭腔,又把柳斗慢慢搖上來。

堆草的西屋裏。武貝勒被寒鴨浮水般捆着扔在草堆上,不停地大叫:"那小子!我招你惹你了?!你想把我捆死呀你!我這腿都快折了!"

井台邊。黃立把水倒在槽內,又把柳斗放下井去。從北屋傳來一個老太太的聲音:"把他帶來!"

黃立走下井台,在衣服上擦着手走進西屋。貴武喊着:"嘿!我說,商量商量行不行?!"

黃立彷彿沒聽見,像揭東西樣一把提起貴武走向北屋。貴武不停地叫着、呻吟着:"我真受不了了,我都六十多歲的人了,咱們有什麼仇啊?"

黃立將貴武提過北屋堂屋,把他扔在地上。貴武繼續念叨着:"你倒說說,叫我心裏也明白明白,我怎麼招着你了……哎喲,輕點兒,往死了摔我!你要綁票兒,要多少錢你說,我女婿有的是錢!"

黃立看都不看貴武一眼,向著裏屋:"帶來了!"

裏屋門帝一挑,走出了六十多歲老態龍鐘的大格格,看着地上的資武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貴武趴在地上抬不起頭,用力掙扎了幾下,又低下了頭:"我說,怎麼個意思?先給我鬆開行不行?"

大格格語氣沉重地:"你是貴武?"

"貴武?我是貝勒爺!"貴武的臉幾乎貼着地,說罷又忙改口:"貴武,貴武,我是貴武!"

大格格:"聽說你欠了一筆債,至今沒還?"

"欠債,欠誰的債?您弄錯了吧?我誰的債也不欠!"貴武剛說完,就被黃立踢了一腳,於是大叫:"哎喲媽呀!踢着了我了,悠着點兒行不行?"

大格格:"你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來,您只要說出來,有那麼回事兒,欠多少我都還!"

"怕你還不起吧?"

"還不起?我閨女嫁了個大財主,我還錢就是了,先把我解開!"

"四十年前你欠了詹王府一筆債!"

"四十年前?我不欠他們的!是他們欠我的……到現在我那兒子還沒找着呢!我……"貴武話未說完,又被黃立猛踢一腳,疼得他呼嚎慘叫,"別踢了祖宗!我這肋條骨都折了!有這麼要債的嗎?!"

大格格厲聲地:"你騙了詹王府的大格格!"

"怎麼是騙?兩相情願嘛!再說這事兒你管得着嗎?"

黃立蹲下身,一把揪住貴武的頭髮,掀起他的臉。

"於什麼!撒手!你就說我欠准錢不就結了,我還!"

"要是欠的銀子,那債就好還了!"

"那我欠什麼,啊?!"

"大格格懷着孩子的時候,你跑到哪兒去了?"

"怎麼問起這陳穀子爛芝麻來了?"貴武語音剛落,黃立"啪"地打了他一個大嘴巴。他只好答話:"我……我……在外頭……"

"你躲起來了,怕引火燒身!"

黃立場手又要打,貴武忙大叫,又可憐巴巴地:"那我也是迫不得已呀!"黃立又抽了貴武一個嘴巴。貴武哀求道:"問明白了再打成不成片"孩子生下來以後你又哪兒去了?"

"我……我是……"

"你又躲起來了!"

貴武大叫:"沒有!沒有!我找過她!"

"那是二月初十的夜裏吧?"

貴武的神情越來越驚訝,想扭頭看看訊問的人,但他頭髮被揪着,轉不過去,只能驚恐地望着黃立回話。

"二月初十?二月初十?大概是吧!您……怎麼知道?"

"你說你一妻一妾都不生養,只想要兒子、閨女!"

貴武驚恐得喘不過氣來:"我……我……說過!"

大格格悲憤地:"你說,你連自己都保不住……哪兒還管得了大格格……"大格格已抽抽噎噎泣不成聲。

黃立又狠狠地連抽了貴武幾個嘴巴。

"別別,求求你了……先別打,您怎麼知道得這麼細?……您是……您……我明白了,您是……大格格!"

大格格咬牙切齒地宣洩幾十年的痛苦與仇恨:"貴武!你這個無情無義的畜牲!什麼海誓山盟,什麼同生共死,什麼……"說著又泣不成聲了。

貴武哀求:"大格格……饒了我吧!咱們都這麼大歲數了……大格格……"

大格格:"我一輩子最恨負心漢,傷天害理你不得好死!"

貴武:"饒了我吧……看在兒子閨女的份兒上你饒了我吧!"

大格格:"兒子?你還知道有個兒子?!你睜大眼睛看看眼前的人是誰?"

貴武立即明白了,他震驚地望着眼前的黃立,老淚縱橫了:"這就是我的……兒子?……"

黃立沒頭沒腦地打起來,貴武掙扎着喊:"別打了!別打了,你聽我說……"

大格格:"你還有臉說?!我一句也不想聽!"

黃立又暴打貴武。貴武哀嚎般大叫:"別打了!我不說了還不行嗎?"但黃立依然拳打腳踢……

貴武已經不支,兩目失神,頭歪向了一邊。喃喃看:"幹什麼這是……說也打,不說也打……這叫什麼規矩……"

黃立大吼:"打死你都不解恨!"

貴武已經氣息微弱:"兒子!……你下這麼狠的手……打你爸爸……

大格格充滿哀憐地望着貴武。

黃立突然向貴武後頸猛擊一掌,貴武一聲沒吭重重地歪在地下不動了,黃立仍要打……

大格格大驚失色,忙站起來撲向貴武,死命地攔住黃立揚起的手。黃立失去理智般大叫:"媽!我打死這個畜牲!"

大格格哭喊着:"別打了,別打了……"黃立仍怒視着奄奄一息的貴武。

大格格哆哆嗦嗦地給貴武解開繩子。他的手腳雖被放開了,但已趴在地上不能動。

黃立:"媽!您這是幹什麼呀?!"

大格格無比心酸地:"放開他吧,黃立……他是,他是你爸爸呀!"

黃立不由分說,憤怒到完全失控,用力一把將大格格推開。大格格向後一仰跌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黃立大驚,忙撲向大格格,跪在地上將她扶起,大聲哭叫:"媽——媽——"大格格已人事不知,閉着眼,歪着頭。

貴武無力地睜開雙眼,悲傷地望着大格格:"大格格……"

黃立驚慌地將大格格抱起,匆匆向裏屋走去。喊着:"媽——媽——"

貴武吃力地喘着氣,無限哀傷地叫着:"大格格呀……"

屋內發生慘劇,屋外一切依舊那樣安靜,只有晨風刮過時,年久失修的轆轤把兒輕微搖動,發出嘆息般的吱、吱聲……

新宅大門道內外。清晨。

天剛剛亮,門道里還很黑,秉寬走出門房卸下閂,打開大門,門頂的鈴檔發出"叮噹"的聲響。他剛推開大門,忽然發現門口有一堆東西,忙俯身察看,只見貴武嘴裏塞着爛布,氣息奄奄地被捆着靠在門框上。秉寬大驚,忙走出門四下張望,大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秉寬忙將貴武口中的爛市拉出,連聲呼喚:"貝勤爺!貝勒爺!這是怎麼了?"貴武昏迷不醒……

新宅門房。

景琦和秉寬匆匆走進門房來到床前,周圍已站了一圈兒僕人。

貴武滿面傷痕衣衫破爛,無力地睜着雙眼,已完全沒了神兒。景琦吃驚地俯身叫道:"貝勒爺!貝勒爺!"

貴武費力地抬眼望了一下景琦,隨即又把眼皮耷拉下去。

景琦:"你這是讓誰打的?得罪誰了?"

貴武喃喃地:"我這是,是……我兒子打的!"

景琦還以為他在開玩笑:"貝勒爺,都這模樣了,您就別罵人了,到底是誰打的?"

貴武:"就是我兒子,我的……親兒子!老七,是你的大舅子呀!"

景琦大驚:"黃春的兄弟?"貴武微微點了點頭,露出一絲苦笑。

景琦更為驚訝:"你什麼時候見着你兒子了?"

貴武:"報應!你信不信?……報應!……四十年前二格格死在宮裏,那是西太後下的毒手,可我呢?……買通了壽藥房裏的人,在葯里加了一味甘遂,改了方子……害得你們白家家破人亡……"

景琦:"四十多年了,提那些老賬幹什麼!"

貴武:"老賬?……可有人要提那老賬……大格格這不又來提老賬了嗎!"

景琦:"我更鬧不明白了,大格格,怎麼又出來大格格了?這都出了什麼事兒呀?"

貴武掙扎着要起身:"七老爺!我得給你磕個頭!"

景琦死死將貴武按住:"幹什麼?幹什麼?有話好好說!"

貴武:"你得去找大格格,叫他們和黃春團聚,我是沒那個福分了,可你們不能不管他們!"

景琦:"我管,我管,可大格格他們在哪兒呢?"

貴武:"海淀西黃庄菜園子。你得認下他們,老七,我生了女兒不姓黃,找了女婿……也有丈母娘……"貴武凄慘地笑了。

景琦十分不忍心地:"我知道,我知道。"

"你別記恨我!……我,我罪有應得!可我萬沒想到……我死在……我死在……自己親生兒子的……手裏……"貴武越說聲越小,到後來只嘴唇微動,發不出聲來,頭一歪,終於咽了氣。

景琦回過頭:"套車,去叫王總管來,安排好貝勒爺的後事!"

鄉間土路。上午。

景琦趕着馬車,黃春坐在車上,馬車顛顛兒地跑着。黃春滿面焦急,四下張望。

景琦揚鞭趕車向前馳去。

大格格家菜園子。

馬車停在路邊,景琦、黃春下車走到園子邊。菜園子已是一片凄涼,地里的菜全都拔光了,亂七八糟一地菜葉子。井台上,井繩已鉸斷,柳斗歪在石槽里。

景琦、黃春緩緩走向北屋,神情疑惑地望着。院中一片狼藉,亂草、亂柴、破筐、爛盆兒。景琦、黃春走到門前,只見門上掛着一把銅鎖。

二人奇怪地互相看了一眼。

黃春:"會不會找錯地方兒了?"

景琦:"是呀,怎麼回事兒?連個街坊都沒有?"

黃春大聲地向四下喊叫:"媽!媽——"沒有人應。她觀察着走到裏屋的窗戶前,將窗戶紙捅破往裏看。裏邊已空空如也,但見光光的炕席上放着一個小花包袱。黃春急忙回頭叫:"景琦,你快來看!"

景琦走過來,黃春讓開,景琦趴在窗上。

"你看炕上!"黃春激動地:"那不是在永樂鎮仙客來客棧,咱們包銀子的花包袱嗎?"

景琦回過頭:"沒錯兒!那個人是你哥?!"

黃春:"快進去看看,把門砸開!"

二人走回門前,景琦一拉鎖,門登時就開了,景琦道:"你看!門是虛鎖着的,這是知道咱們要來。"

二人進屋,四下張望了一下,匆匆進了裏間屋。

炕上放着花包袱。黃春走上前將包袱解開,裏面竟是那一百二十兩銀子!

景琦驚奇而又感嘆地:"這是怎麼話兒說的,他跟了咱們二十年!"

黃春懊惱地:"怎麼就不認呢!這造的是什麼孽呀!"

二人無語走出屋門,悵然地望着遠山、田野,四面一片蕭瑟。

景琦感悟地:"你瞧見沒有?這兒離咱們新蓋的花園子也就二里多地,他們這是有意躲了!"

黃春:"躲什麼呀?這是何苦啊!"

景琦:"你替你媽想想,知道咱們願不願意認她?名不正,言不順!"

黃春:"這咱們上哪塊兒找去?"

景琦:"既是躲了,就是不願意見面兒,何必去找!我看就把貝勒爺埋在這菜地里,早晚他們還得回來!"

黃春:"嗯!立個碑,把咱們名字都刻上,這樣我媽不會再顧忌什麼了。"

景琦將門鎖好,二人返回馬車。景高道:"得去和詹家打個招呼。"

黃春:"詹瑜都死了,還打什麼招呼。"

景琦:"那也得和奎禧、香伶和大姑奶奶招呼一聲。"

二人上了馬車,景暗趕車離去。

詹家小院。

景琦、黃春走進院來見香伶在忙,招呼道:"香伶,做飯吶!"

香伶忙站起:"喲,七哥,七嫂,快屋裏坐。"

屋裏傳出奎禧喊叫聲:"別瞧我這會兒窮,我們老祖宗打進北京的時候,白家還搖着串鈴子滿街賣草藥呢!"

景琦、黃春相視一笑,三人向屋裏走去,香伶大聲回了一句:"行啦!你祖宗那點兒德性沒傳給你!"

三人進了屋,香伶又喊了一聲:"來人啦!"

奎禧正趴在床下往出拉靴子:"誰來了?"

景琦:"賣草藥的來了。"

奎禧提着滿是灰塵的一雙靴子站起來:"少見吶!你來幹什麼?"

香伶和黃春進裏屋說話去了。景琦十分奇怪地上下打量着奎接:"怎麼意思?您份的這是哪齣戲,《鐵公雞》?"

奎禧狂傲地撇着嘴:"大清又回來啦!宣統皇上要複位了!"

景琦坐到椅子上不屑地:"你倒挺會哄着自己玩兒!傅儀往皇城裏一圈,他狗屈不是!"

奎禧大怒:"住口!你要叫皇上!"

景琦:"那是你的皇上,我叫不着!告訴你,你大姑還活着呢!"

奎禧一愣:"我大姑?"

景琦:"你們家大格格!"

奎禧不以為然地拍着靴子上的土,坐到床上穿靴子:"活着活着吧,我也沒見過,跟我說這個幹嗎?"

景琦立即站起:"什麼東西!"生氣地走向裏屋,"春兒!咱們主!"

景琦進了裏屋,只見雅萍難受地倚着牆躺在床上,忙問:"喲,老姑奶奶怎麼了?"

黃春:"累得不行了,我看接回去吧,在這兒不是活受罪嗎!"

雅萍:"湊合活着吧!"

香伶:"接走吧,我一個人兒實在沒法子!"

景琦:"走,這就走!守着這麼個姑爺不夠噁心的。香伶你別多心!"

香伶:"走吧!我也早受夠了!"說著和黃春扶雅萍下了床。

白家花園。

白文氏在王總管、佳莉和丫頭僕人們陪同下看園子,緩緩走來。

王喜光介紹着:"往這邊走是穿雲、渡月,後邊那樓是十二琴館,往這邊兒是稻香村、荷花塢,沿那邊兒的水道還能划船。"

白文氏指着山石上的"穿雲"二字問:"這是老七寫的吧?"

王喜光:"七老爺寫的!"

小叭狗"大頂子"在地上前後跑着。

白文氏:"大概得什麼時候完工啊?"

王喜光:"個把月吧!"

"嗯!到時候……"白文氏低頭忽然發現小叭狗"大頂子"不見了,"大頂子呢?"

眾人忙停下尋找,卻不見影兒。玉婷道:"剛才還在這兒亂跑呢!"

黃春吩咐丫頭:"快找找去!"

"我去,我去!"王喜光接過話忙跑去。

白文氏:"沒個人抱還真不行!"

花園子花圃。

香秀坐在石頭上,懷裏抱着"大頂子",手裏用鮮花編着一個圓圈兒,低頭看着小叭狗,說:"我給編個脖套兒啊!"

王喜光遠遠跑着大叫:"大頂子!大頂子!"忽然發現了香秀,忙跑過來,氣勢洶洶地:"嘿!哪兒來的野丫頭?這狗也是你能抱的嗎!"

香秀:"這狗真好玩兒,你們家的?"

王喜光伸出雙手道:"拿過來!二老太太看見不罵死你!"

香秀將狗遞給了王喜光:"我給它編脖套兒呢!"王喜光接過抱着要走,"大頂子"突然張嘴就咬,王喜光嚇得"哎喲"一聲驚叫,不覺鬆了手,小叭拘一下竄走了。

"這他媽的狗,怎麼咬我呀!"王喜光罵著,只見"大頂子"跑回香秀腳下,一下於蹦到香秀懷裏,香秀把鮮花圈兒套在狗脖子上。

王喜光走上前:"你還亂掐花兒,你是誰家的丫頭?這麼沒規矩,拿來!"王喜光說著上前又要抱狗。

只見香秀雙手架着狗,衝著王喜光:"咬他,咬他!""大頂子"忽然齡開牙向王喜光叫起來!

王喜光嚇得不敢上前:"這是怎麼了,咬我?我抽你!"

"王總管!"背後傳來白文氏的聲音。王喜光回頭一看,只見白文氏等人正站在不遠處看看。白文氏笑容滿面。

王喜光忙點頭哈腰:"您瞧,也不知哪兒來的野丫頭,這狗我抱木過來,它咬我!"

白文氏開心地看着:"叫小丫頭過來,讓她抱着。"丫頭銀花在護欄上鋪上墊子,白文氏坐下了。王喜光帶香秀來到白文氏面前。白文氏笑着問:"叫什麼?"

"香秀!"

"香秀,名字挺好的。十幾了?"

"十四。"

"在哪兒住呀?"

"下窪子!"

"你爹媽呢?"

"我爸在那邊幹活兒呢!"

"你不怕這狗咬你?"

香秀撫摸着狗:"才不怕呢,它跟我好!"

白文氏:"願不願意跟我回去,叫你天天跟這狗玩兒!"

王喜光着急地:"快說願意,你的福氣來了!"

"不願意!"香秀把狗往地下一放,扭頭就跑,誰知"大頂子"飛快追了上去。

白文氏十分驚訝地看着:"緣分!王總管,過那邊兒問問是誰家的孩子,這丫頭我要了!"

王喜光:"是!是!"

花園子涼亭內。

李滿福連連推辭着:"那可不行,這孩子從小沒離開過爹媽,再說一個鄉下丫頭,你們這大宅門兒……"

王喜光:"你別不識抬舉,多少人想巴結這差使還巴結不上呢!"

李滿福:"不行不行,我就這一個閨女!"

王喜光:"告訴你,進了這大宅門兒就是進了天堂了!給你十塊大洋行不行?"

李滿福:"賣閨女呀?那更不行了!"

王喜光:"什麼賣呀!你別叫我着急行不行?為了找這抱狗的丫頭,我不知道挨了多少罵了,好容易老太太看上了,這事兒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李滿福:"不成!"

王喜光急了:"你個鄉下腦殼!"一想不對,立即又軟了下來,"我叫你大爺!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李滿福想了想:"那我往後還見得着嗎?"

王喜光:"什麼話?!進了大獄還叫探監呢!她還是你閨女不是?!"

李滿福大驚:"進大獄呀?"

王喜光氣得搖頭晃腦:"你別叫我嘬牙花子了成不成?我那是比方!你說你要多少錢吧?"

李滿福:"我不要!我要閨女!"

王喜光:"三十大洋行不行?……乾脆!五十大作!你可一輩子也掙不了這麼多!"

李滿福愣住了,似信非信地動了心:"真的?"

王喜光:"可不真的!明兒你把人送來,我就給你錢!"

李滿福:"那我得回去和老伴兒商量商量!"

王喜光站起身:"商量什麼?就這麼定了!"

花園子大門口。

白文氏已上了馬車,王喜光站在車下稟報:"說定了,說定了,費了勁了,一張口就要五百大洋,一個大子兒不能少!"

白文氏:"人家就一個寶貝閨女,五百就五百吧!大頂子呢!"

王喜光:"不行,抱不回來,跟那丫頭玩兒得歡勢看吶!"

白文氏:"叫她玩兒吧,混熟了也好,明兒叫她過來!"

王喜光:"是!"

老宅門房。

李滿福和抱着"大頂子"的香秀坐在長凳上。王喜光在外面剛拉門,李滿福立即站了起來。

王喜光遞過一張銀票,李滿福哆哆嗦嗦地接過去。

王喜光道:"來了好!收好了!丫頭,跟我走吧!"香秀忙站起來。

李滿福怯怯地:"老太太要是看不上,您還叫這孩子回去!"

"是老太太自己挑的,還能看不上!"

"這孩子要呆不慣,您還叫她回去!"

"享不完的福,還有呆不慣的!"

"她要是有個災兒啊病的……"

王喜光急了:"我說你有完沒完?!你想累死我!老太太那兒還等着吶,走!"王喜光不耐煩地轉身拉香秀出了門房,李滿福愣怔了片刻,又追了出來。

門道里,李滿福望着已走到影壁前的香秀,擔心地大喊:"香秀,想家了就回來看看!"

李滿福家破棚屋內。

李滿福和馬立秋低頭坐在小凳上,朱伏站在屋中大發脾氣:"你去把孩子給我要回來!"

李滿福:"人家都給了錢了!"

朱伏瞪着眼:"五十塊錢?!你昏了頭啦!見過錢嗎你?!十四歲的大姑娘五十塊錢?!"

李滿福:"我又不是賣孩子!"

朱伏:"不是賣孩子,你把錢拿回來幹什麼?這就是賣!"

馬立秋:"問過了,白家是個好人家,還周濟過我們。"

朱伏:"大宅門兒有什麼好人家?都拿丫頭不當人,你知道北京城裏這會兒賣個丫頭是什麼價兒嗎?"

李滿福:"我又沒賣過!"

朱伏:"兩三百都不止!"

李滿福和馬立秋驚愕地面面相覷。朱伏又道:"這事兒也不跟我商量商量,你們才來北京幾天?!"

李滿福:"行啦,我認倒霉了!"

朱伏:"姥姥!你把錢給我,我找他們去,要不多給錢,要不把孩子領回來!"

李滿福:"別折騰了,人家有錢有勢,再鬧出個事兒來!……"

朱伏:"有錢有勢也拗不過個理兒來!快把錢拿來!"

李滿福和馬立秋無奈地對看了一眼,馬立秋起身去拿錢。

朱伏:"別看你大我一輩兒,論經過的事兒,我過的橋比你走的道兒還多!"

老宅上房院北屋廳。

白文氏:"王總管,我得賞你,去賬房地支兩個份例紅包兒!"

王喜光:"哎喲!老佛爺,只要您高興,給您辦事兒還要賞錢?我成什麼了我?再說這丫頭是您自己看上的,我不過跑跑腿兒!"

白文氏:"銀花!叫香秀出來,讓王總管看看!"

銀花陪香秀從裏屋走出,香秀抱着"大頂子",已是油光水滑的頭,一身簇新的衣服。

王喜光一看着實吃了一驚:"喲!這是那孩子嗎?"

屋裏屋外的丫頭。僕人、管事的都一愣,一個個竊竊私語。

白文氏高興地:"叫王總管!"

香秀:"王總管!"

白文氏:"咱們這邊兒是胡總管。一會兒你也見見,王總管是新宅子那邊兒的!"

王喜光:"嘿——我都不認識了,任什麼人到了二老太太手裏一調理,都跟那畫兒裏頭畫的似的!"

白文氏:"哪兒還像個鄉下丫頭,虧她長的細皮嫩肉的!"

王喜光:"人家家裏也嬌着吶!"

白文氏環視着眾人:"你們全都聽着,香秀只管抱狗,別的雜活兒不用干,你們上上下下的少支使她,除了我,你們誰也管不着她!"

眾人答應:"是!""知道了!"

香秀抱着狗,用一雙純真的大眼睛高興地望着大家。

老宅。

王喜光匆匆走過門道,門房羅頭兒看見他忙走了出來,後面跟着未伏。

羅頭兒:"王總管,有人找您,說是香秀的表哥!"

朱伏忙上前賠着笑臉:"王總管!您……"

"什麼事兒?"王喜光斜着眼兒瞟了朱伏一眼,"香秀挺好的,老太太挺高興,留下了!"說完大步走出門去。

朱伏在後面緊追着也出了大門。王喜光越走越快,離老宅大門有段路了才放慢腳步。

朱伏追到王喜光身旁,掏出了銀票:"他爹媽一時糊塗,把孩子送了來,又後悔了,您這五十塊大洋的銀票我又給您帶來了。"

王喜光站住了,不屑地望着朱伏:"你當著這是什麼地方?!這是白府的大宅門兒,不是關廂的大車店兒!也不打聽打聽,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懂不懂規矩?!"說罷回身便走。

本伏追着:"五十塊錢買個丫頭,北京城裏沒這個價兒吧?!"

王喜光走了幾步猛地停住了,慢慢回過頭上下打量朱伏。朱伏也毫不示弱,死盯着王喜光。

王喜光:"人家本家兒都認可了,你在這兒擋什麼橫兒?!"

朱伏慢慢走上前:"我是香秀的表哥,是人家本家兒叫我來的!"

"你叫什麼?"

"朱伏!"

"肥豬那個豬?"

"有姓那個豬的嗎?朱元璋的朱!"

"福氣的福?"

"伏天兒的伏。我是三伏天生的!"

"不好,這名兒不好!"

朱伏不解地:"這名兒怎麼了?"

王喜光:"伏天的伏字,單立人一個犬字,這是狗人!"

朱伏一愣:"您這是……"

王喜光:"你要是福氣的福加上前邊兒的朱,那是洪福齊天!"

朱伏似懂非懂:"是是!"

王喜光:"伏天的伏,前邊加上朱那可真是肥豬的豬了,你成了豬狗人!"

朱伏知道上當了:"您,編排着罵我?"

王喜光厲聲地:"罵你?!你再敢在這胡攪蠻纏,我叫人來抓你!"

朱伏:"我這兒好好跟您說話,您怎麼?……"

王喜光:"去去!撒泡尿照照,你也配跟我說話?!舌頭痒痒了,找個缸沿兒去蹭蹈!去去去!離我遠點兒!"說完揚起臉兒揚長而去。

朱伏咬牙切齒地:"行,大總管!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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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宅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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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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