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日月穿梭,十年過去,不知不覺景琦已從而立之年超過不惑之歲,成為四十一歲的中年人了。這年是西曆一千九百二十一年,民國紀元十年。白文氏剛好是"六六大順"的六十六歲老太太;秉寬進入花甲之齡,整整六十歲了;景琦的兒子敬業,年滿二十,成了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白家最大的變化,莫過於景琦事業有成,置辦了一座更講究的新宅子;再就是當年在宮裏侍候過西太后的太監王喜光,出宮后,被白文氏作主收留,且成了白家的大總管,這在京城裏頭,成為不大不小的一檔子競相傳說的新聞,人們多以為百草廳白家老號就是有氣派,竟能讓侍候過老佛爺的主兒去白家效力。知根知底兒的,則認為是二奶奶白文氏仁義,厚待有恩於白家的人。
白家的產業,已由白氏三房兄弟景怡、景雙、最琦共同經管,成為百草廳三大掌門人。為首的自然是景琦。按照多年傳下來的老規矩,每年春景天兒,就要盤點細料庫的藥材寶貝(平時提葯也如此),白氏三兄弟"三頭對案",現場監督,明唱明記核查賬簿,那情景很是莊重,不亞於在祖先堂祭祖——趙五爺、大頭兒和景怡、景雙、景琦五人站在細料庫門前。庫門把手上,套鎖着四把大銅鎖。
趙五爺宣佈:"三個房頭兒的人都齊了,請大頭兒先開鎖!"大頭兒上前,開第一把鎖後退出;景怡上前打開第二把鎖;景雙開第三把鎖;最後是景椅打開第四把鎖。四鎖去,五人人。他們進人細料庫。
細料庫內。
一排排的大櫃架上擺着各種各樣的箱子、盒子、罈子、瓷瓶、瓷罐,靠牆放着葯櫃、酒缸、酒罈等等,每個架子上都掛着標明人庫日期的小木牌:"乾隆十一年X月X日入庫"、"道光三年X月X月入庫"。
"同治六年X月X日入庫"、"民國十年X月X日入庫"。
景怡、景雙、景價三人監督趙五爺取葯。大頭兒坐在賬桌前記錄,邊記邊高喊:"牛黃四斤三兩——麝香一斤二兩——明墨兩塊四兩八錢,當門子三斤——庫存三年虎骨酒一百斤——"
經過稱葯、開缸、記賬、核對一系列手續,才算完成提葯過程。四把大銅鎖又將細料庫大門鎖上。
景琦鎖好最後一把鎖退後,五人站在門前。而每到這時候,景怡總不忘的一句話是:"趙五爺,今兒提出了多少料,三個月之內一定要再補齊!"
新宅上房院。
白文氏、景價、王喜光,抱着狗的十三歲的丫頭霍香、秉寬、敬業沿廊子向北屋走來。
白文氏邊走邊問:"秉寬,你跟着老七到這邊兒來了?"
秉寬:"七老爺這新宅子總得有個老人兒看着,就把我弄過來了。"
景琦:"你在我這兒看門房留着辮子可不行。"
秉寬:"我不鉸,如今這世道,我看不順眼。還是老佛爺、皇上那會兒好。"
白文氏:"這王總管在宮裏侍候了老佛爺半輩子,他都鉸了,你還留着?"
秉寬奚落着:"當太監的都沒良心。"
王喜光上前揪了秉寬袖子一把:"我抽你!"大家都笑了。走到北屋門口,黃春忙迎了出來:"媽,我正收拾西裏間呢,預備着您過來住。"
"等我高興了,過來住幾天。"白文氏說罷,看了景琦一眼,故意試探着問,"你那位姨奶奶呢,不接回來?"
景琦惶恐地:"派人去濟南接了。這兩天該到了。"
白文氏言不由衷地:"行!你成了家立了業,蓋了新宅子,愛接誰接誰,我就管不着了。"
白文氏又向前走,大家忙跟上。景琦道:"哪兒的話,老太太該怎麼管就怎麼管,聽媽的。"
白文氏突然站住板起了臉,兩眼瞪着景琦:"聽我的?!"景琦惶惑地忙避開她的目光。
"當年要聽我的,把九紅留下來,那孩子就不會在火車上小產!"
白文氏越說越氣憤,景琦嚇得忙低下頭。大家忽然感到氣氛緊張,黃春在一旁更不知如何是好。
王喜光見狀,趕忙上前打岔:"二老太太,您再去三廳看看,大少爺住三廳!"
敬業走上前:"奶奶,到我屋去看看,孩子們都在那兒等着呢。"
白文氏:"走,瞧瞧去!"眾人簇擁着白文氏遠去,只景琦一人兒呆望看若有所思。
范記茶館。
茶館外街上,路邊停了許多賣菜的平板車;王喜光慢悠悠向茶館走來,夥計在門口高喊着:"王總管裏邊兒請!"
茶館大堂里坐滿了賣菜的、拉黃包車的……各類苦力,這些人大都光着膀子吃飯,喝酒;沿牆一溜兒多半坐在板凳上靠牆睡覺。王青光走進來,有些體面的菜客向他打招呼,王喜光愛答不理,只點點頭,走到單間門口,武貝勒已站在單間門口恭候,二人招呼一聲進了單間。靠着單間隔扇坐着一個壯漢,頭靠在隔扇上,似乎在睡覺,一個大草帽蓋住了大半個臉,看不清是什麼人。
單間裏。王喜光和貴武對坐,桌上擺着酒菜,二人誰也不動筷子。王喜光沒有吃的意思,冷淡地:"貝勒爺,什麼事兒您吶?趕緊說,我沒工夫!"
貴武:"吃着聊着!"
王喜光:"不行,這就得走。七老爺叫我陪着他去海淀呢!"
"我就為這事兒,景琦不是要在海淀蓋個花園子嗎?"
"地兒都看好了。"
"您把這個工程交給我辦!"
"這算怎麼回事兒?您是七老爺的老丈人,您自己去說就行了,怎麼求我?"
"兄弟呀,您還不知道景琦那脾氣?他快成我的老丈人了!"
"哎呀,這事難說,誰都知道這是個肥差!多少人在這兒賊着吶!"
貴武忙掏出一張銀票遞給王喜光:"景琦面前您多美言幾句,這是一點兒小意思!"
這時門外靠在隔扇上睡覺的壯漢,稍稍動了一下,又把草帽往下拉了拉,傾聽着屋裏的談話。
"貝勒爺,太客氣了吧!"
"咱們誰跟誰呀,事成之後,這點兒銀子只算個零頭兒!"
"我只能說試試看,辦不成可別埋怨我!"
草帽遮面的壯漢一動不動地坐着……
新宅頭廳院。
景琦與王總管從過道轉出來,院裏一個花匠在修剪一棵二度梅。
王喜光道:"海淀的花園子就包給武貝勒吧,要不他也閑得難受!"
景琦:"就這麼著吧,叫他盯着點兒,別偷懶兒!"王喜光心頭一陣暗喜,忙答道:"行,我告訴他!"
二人說著路過門房,景琦向里一看,秉寬坐在門房的椅子上歪着腦袋睡著了,發出斷斷續續的呼嚕聲,景琦回頭輕聲叫花匠:"嘿!把剪子給我。"
花匠忙走過來將剪子遞給景琦。"您幹什麼?"王喜光問,景琦忙搖手示意他倆別出聲,悄悄走進門房,躡手躡腳來到秉寬身後,輕輕將剪子張開來對着秉寬的辮子用力一鉸……
秉寬一下子驚醒了,回頭看看景琦,不好意思地笑了:"七老爺,我打了個盹兒!"
窗外的王喜光和花匠看得張大了嘴。屋裏的秉寬起身扭臉兒覺得不對勁兒,忙伸手摸自己的後腦勺,發現辮子沒了,大驚:"嗯?我的辮子?!""給你!"景琦順手將辮子扔到桌上,轉身撒腿向門外跑。
秉寬大叫:"我的辮子!我的辮子——"
景琦和王喜光撒腿跑出大門,秉寬舉着辮子追出來,帶着哭腔大叫:"我的辮子!我的辮子——我不活着啦!"
老宅前街。
景琦和王喜光得意地笑着走來。王喜光:"這下兒給他除了根兒了,七老爺,也就是您!"
景琦壞笑着:"這可夠他哭幾天的!"
胡總管和背着工具箱子的李滿福走出,門口停着兩輛馬車,趕車的牛黃、狗寶站在車旁,景琦和王喜光走上台階,胡總管忙迎上:"七老爺,活兒都做完了。這位李頭兒活兒不錯。"
景椅:"別虧了他,多給幾塊錢!"
李滿福惶恐地忙道:"給了給了!"
胡總管:"海淀修花園子正好缺木匠,叫他去吧!"
景琦:"去跟貝勒爺說,這事歸他管,就說我叫去的。"
李滿福感恩地:"謝謝老爺,可救了我們家了。"
白文氏和玉婷、佳莉從大門走出。丫頭槐花扶着白文氏。景琦忙迎上去:"媽!"
白文氏:"我們聽戲去,你去不去?"
景琦:"今兒不行,我得去趟海淀。"
白文氏拉着槐花:"見過七老爺。這是我新買的丫頭槐花。"
槐花靦腆地:"七老爺!"話音未落,忽然傳來秉寬的喊叫聲:"二老太太!二老太太!"眾忙回頭看。只見秉寬舉着辮子哭喪着臉跑來:"您瞧瞧!您瞧瞧!"
白文氏詫異地:"這是怎麼了?"景琦仍壞笑着。
秉寬:"七老爺把我的辮子鉸了!"
景琦:"嗬——你還跑這兒告狀來了!"
"老七你也是,好模當樣兒的鉸他辮子幹什麼!他愛留就叫他留着吧!"白文氏說完也笑了。
景琦:"行了行了,賞你幾塊大洋還不行!"
秉寬憤怒地:"我不要!我要辮子!"
景琦:"這都鉸下來了,也長不上了!"
秉寬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我不活着啦——"
白文氏喝道:"胡說八道!你看這麼多人誰還有辮子?!都不活着啦?!"
秉寬不服地:"這是祖宗留下的!"
白文氏:"告訴你,你祖宗才沒辮子吶!"
景琦:"媽!你甭理他,快看戲去吧!"
玉婷:"哥,就數你壞!"
"秉寬,等我看戲回來結結實實打老七一頓給你出氣,玉婷,咱們走!"白文氏說罷和玉婷下台階上車走了。
秉寬無奈地拿着辮子往回走,悲慘地叫着:"我的辮子,我的辮子呀——"
海淀花園子。
一大片荒地,野草叢生,坑窪不平。景琦、武貝勒、王總管、包工頭正站在一個小土坡上看着圖紙和荒地。景琦指點着吩咐:"把西河的水給我引過來,從這兒過,拐個彎兒,兩頭安上閘!"
包工頭點着頭:"明白了,明白了!"
景琦:"把活兒給我干好了,甭給我省錢!要是跟我這圖上不一樣,我叫你拆了重蓋,一個大錢兒也不給!"
貴武:"聽見沒有?用不着給七爺省錢,七老爺有的是錢!"
王喜光:"把活兒干好了,別給我臉上抹黑!"
包工頭:"我長几個腦袋?七老爺蓋花園子,我敢耍花活?我先打個總數出來,您先過過目。"
景琦:"甭叫過目,全都貝勒爺做主,有事兒跟王總管商量!"
王喜光和貴武得意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范記茶館。
大堂里依然是坐滿了賣苦力的。夥計吆喝着賣菜的車主,吃飯的,喝酒的,亂亂鬨哄。靠單間的隔扇依然靠坐着那個戴草帽的壯漢,草帽壓得很低,看不見面孔。
隔扇這邊兒的單間裏。武貝勒和包工頭正研究擺在桌兒上的預算清單。
貴武:"聽明白了嗎你?你用不着給他省錢!"
包工頭:"明白,我怎麼不明白啊!這我至少多打上兩成去!"
貴武:"嗨——你真不開眼!你這總數至少還得往上翻一番!"
包工頭嚇了一跳:"貝勒爺,這——忒邪乎了吧!"
貴武:"嗨!你哪兒知道我們這位爺呀,你問問他家裏有多少銀子?多少寶貝?多大進項?他一概不知……"
壯漢靠着隔扇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但裏邊兒的對話他聽個一字兒不落。
"他花錢從來沒個數兒!這個園子蓋下來,咱倆後半輩子的吃喝就全有了!"
"可是萬一……"
"沒什麼萬一!聽我的!"
"我聽您的,有什麼事兒,您得兜着點兒!"
"放心!王總管那邊得打點好,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壯漢突然站起身向門外走去,草帽壓住了大半個臉!
新宅上房院西廂房。
楊九紅的哥哥楊亦增,嫂子陳玉芝,丫頭紅花和聽差小福子正在往屋裏搬行李,收拾東西。景琦和楊九紅站在裏間屋門口看着。三十多歲的楊九紅風采依舊,顯得更豐腴,嫵媚,手裏抱着一隻波斯貓,見哥嫂忙活,便道:"哥,嫂子!這兒用不着你們了,你們住二廳北屋,去吧!"
景琦:"小福子,去幫着收拾一下。"
小福子:"這下可好了,搬到一塊兒住,姨奶奶可舒心了。"小福子和楊亦增、陳玉芝走出門去,紅花忙着解箱子上的繩子。
景琦:"你怎麼把你哥哥、嫂子也帶來了?"
楊九紅:"不許?"
"不是不許!你不是說,你從小是叫他們賣的嗎?"
"這都二十年了,陳穀子爛芝麻了!"
"怪了,你不是特恨他們嗎?"
"恨不恨的也是我的娘家人!"
"我打心眼兒里看不上這種人。娘家人又怎麼了?"
"沒有娘家人就受人欺負,我早看出來了!"
"誰欺負你了?誰欺負你了?!"
九紅笑了,轉過臉對紅花道:"紅花!你去看看你的姐妹兒們,我和七爺有話說,不叫你別來!"
"是!"紅花忙走出屋子,關上了門。
九紅轉過身把貓往地下一扔,雙手用力推了一下景琦,景清一下子站不穩退到了裏屋去,九紅跟着跨進裏屋:"你說誰欺負我了?"跟着又跨上一步推景琦:"你說誰欺負我了?"景琦笑着又往後退,"你欺負我了!"楊九紅含着笑向前走,眼中充滿了挑逗的情慾,接着又推了一把:"就是你欺負我了!"
景琦已退到了床沿,九紅深情地望着景琦,雙眼放射出熾熱的光芒……景琦也衝動地看着九紅。九紅用力把景琦推倒在床上,景琦就勢仰面躺下了,九紅趴到了他的身上,幾乎臉貼了臉:"你說,你是不是欺負我?"
景琦笑着:"怎麼欺負你了?"波斯貓跳上床"瞄瞄"地叫着。
"這十年你才去兩趟濟南,是不是又有別的女人了?"
"天地良心!隨你去打聽,去問!"
"不!我就問你!"
"忙得我都顧不上女人了。"
"你就不想?"
"怎麼不想?!想得我五飢六瘦火燒火燎的!"
楊九紅變了聲音:"爺爺,我可真想你呀!三年零一個月了!"
景琦猛一翻身將九紅壓在身下,兩人互相解着衣服扣子,九紅急促地喘着氣,慌亂地解着景琦的衣服:"噢,快點兒爺爺,我受不了!"……
忽然門外傳來了楊亦增的喊聲:"七老爺,有您一封信!"兩人嚇了一跳,忙停止了動作,一動不動。
"七老爺!"外面仍在喊。
楊九紅忙擺手,示意景琦不要說話,景琦無可奈何地一動不動,企盼楊亦增以為沒人離去,沒想到他愈發大聲喊:"七老爺,您的信!"
不識時務地開始敲起窗戶來。
景琦掃興之極:"啊,來了!"
楊九紅小聲道:"真會挑時候!"
"晚上我再弄你!"景琦貼着九紅耳邊說罷,下了床忙着整理自己的衣服,九紅翻身趴在床上"咯咯"地笑……
景琦走出門,邊接過楊亦增遞上的信邊問:"誰送來的?"
"不知道,秉寬說在門道里扔着。"
景琦拆開看信,楊九紅仍忍不住笑地走了出來:"哥,以後有信叫丫頭們送就行了,你甭自己跑。"
楊亦增:"行!"
景琦邊看信邊皺起眉頭,罵道:"什麼東西?!"九紅忙湊上前:"怎麼了,誰來的?"
景琦也不理,大步向北屋上房走去,邊走邊叫:"來人!把王喜光給我叫來!"
新宅上房院北屋。
黃春從東裏間走出,把煙袋遞給景琦,接着給他划火點煙。
王喜光匆忙走進屋,站到景琦前:"七老爺,找我?"
景琦指着桌上的信:"你自己看看!"
王喜光拿起信一看,臉色大變,忙偷看了景琦一眼。
景琦低着頭抽煙,面無表情。
王喜光察顏觀色地看着景琦:"這事兒……真的假的?我可……
一點兒不知道!"
"不知道?信上還寫着你吶!"
"是是!可貝勒爺不至於這樣吧?"
"他這毛病就改不了,還沒動工呢就想黑我的錢!"
"不會吧?!寫這信的人會不會是……"
"信上寫的時候、地方全都有,還能假的了?!"
"是是,難怪他知道得這麼清楚!這是誰呢?"
"甭管是誰!愣把工程款子翻了一番!要黑也沒這麼黑的!"
王喜光顯得無比順從:"是是,太不像話!"
"我是花錢沒數,可也不能拿錢往水裏扔!"
"是是,我得去說他!"
景琦厲聲地:"信上寫着呢!你拿了錢沒有?!"
王喜光隨機應變地:"拿了!我拿了一百兩!七老爺,我也用不着瞞您,這一百兩,我墊了去年給姑娘們做衣裳的欠款了,我能做那黑心的事兒嗎?!"
景琦在銅痰盂上猛磕煙袋,"噹噹"山響一通后,信手往桌上一扔:"算了算了!花園子的工程另找人!叫貝勒爺歇着去吧!"
王喜光:"是是,我這就去辦!"
范記茶館單間。
王喜光和武貝勒神情沮喪又惶惑地互相看着對方。
王喜光:"這事兒你都跟誰說了?"
貴武:"我要跟誰說了,我他媽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你說出大天來我也不信!你小子一準兒是燒包兒!要發財了,繞世界胡唚!"
"你也太小瞧我了,我使壞的時候,你還在宮裏翻跟斗呢!我干那沒屁眼兒的事兒?"
"那這消息怎麼漏出去的?"
"邪了門兒了,包工頭兒更不會了!我說這事兒沒緩了?"
"這份差事你是甭想了,七老爺那脾氣,還差點兒把我饒進去,什麼事兒呀這叫!"
"那一百兩銀子?……"
"那一百兩銀子還往回要?!我為你跑前跑后,擔驚受怕的還不該花你點兒!"
"得得!我認倒霉,可咱們得查出這寫信的人來呀!"
"得查,忒他媽可惡!"
"這是誰這麼往死里刨我?"
大堂里坐滿了苦力。夥計哈喝着,吃飯的、喝酒的、下棋的、睡覺的。單間的隔扇外仍靠坐着壯漢,草帽壓臉似在睡覺。
藥行會館大院堂會。
台上,《虹霓關》演出漸入高潮,萬筱菊扮的東方氏,走馬鑼中正與王伯黨對槍。
玉婷坐在最靠台前的桌子旁,手裏抱個首飾盒子。
萬筱菊舉槍亮相,台下好聲四起。"好!萬筱菊!"玉婷邊大喊着邊從首飾盒中抓起把金戒指、鐲子往台上扔,興奮得不可言狀。
白文氏陪幾位客人坐在中間位置看戲。
萬筱菊翻身亮相時,客人們叫好,白文氏也叫好。身旁一客人看了一眼五婷問白文氏:"玉婷怎麼還不出閣呀?"
白文氏:"從十六歲提親的人都跑破了門坎於,她一個都看不上,成了我的心病了。"
客人:"她想找個什麼樣兒的?"
白文氏:"老天爺才知道呢!這都成了老姑娘了,我也懶得管她了。"
客人:"那哪兒成,您這個宅門還愁有嫁不出去的姑娘?"
白文氏嘆了口氣:"唉!早過了說親的年紀了,快三十了。"
另一客人探過身:"二老太太要是信得過,我來做個媒。"
白文氏:"哎呀,快別提這個事兒!一提親就跟要她的命,鬧得雞犬不寧,誰知道怎麼想的!"
台上萬筱菊扮演的東方氏咬下王伯黨胸前的繡球亮相下場。
五婷狂呼:"好!萬筱菊!萬筱菊!"激動得把整個首飾盒子扔上了台。
白文氏:"賞!"
三老太爺穎宇:"賞!"
景琦:"賞!"
王伯黨下了場,檢場的上台揀首飾,玉婷仍在大喊:"萬筱菊!"
台上穿紅官衣的老旦和不戴髯口的老生出台謝賞。金榜上寫着各位的賞銀數目。
新宅上房院西廂房。
楊九紅一人獨坐,隱隱傳來廚房院的叫好聲。桌上放着一張古琴,九紅坐在桌前,隨意地撥弄着琴弦,深深嘆了一口氣。
丫頭紅花端着油盤,上面放着飯菜走進屋裏,放到了堂屋中桌匕:"姨奶奶吃飯吧!"
楊九紅兩眼望着琴:"放那兒吧!"
紅花走到楊九紅前:"姨奶奶趁熱兒吃吧,七老爺囑咐馮廚子單給您做的。"
楊九紅低着頭:"我不餓!"隨手又撥弄琴弦發出"叮步"聲。
紅花:"我看姨奶奶還是想開了點兒,這都已經搬這邊兒來了,二老太太一年能過來幾天?"
楊九紅忽然抬頭看紅花:"你說……七老爺對我好嗎?"
紅花:"那還用說,你。心裏還不明白?"
楊九紅又低下頭:"哼,我糊塗!忠孝節義本不錯,可一走到了愚處,這人就變得沒了是非,可忠孝有時候還不能兩全呢!那怎麼說?
女人失了節,什麼忠孝節義全沒有了,你說是不是?……咱們還是回濟南吧!"
"這剛來幾天又想走?七老爺也不會答應!"紅花剛說罷,門外傳來幾個男人的大聲說話聲,二人往外看。只見院裏幾個工人拉着電線走向上房,管事的跟着。
楊九紅問:"幹什麼的?"
紅花:"剛才管事的說了,今兒來裝電話。"
楊九紅站起身:"咱們瞧瞧去!"
堂會後台。
萬筱菊正在卸妝,玉婷坐在一旁幫這忙那。
玉婷親熱地:"聽見我叫好兒了嗎?"
萬筱菊:"那還聽不見!數你叫得近!數七老爺叫得響堂。金少山說得好,只要一聽叫好,前後台的就知道七老爺來了。"
玉婷驚訝地:"是嗎?!"
萬筱菊:"敢情!他叫的好,都在根節兒上,那叫內行!"
玉婷忽然趴到萬波菊耳邊說了句悄悄話兒,萬筱菊驚訝地抬起頭:"是嗎?"
玉婷:"快卸妝,你跟我來,我叫你看看!"
藥行會館大院堂會。
台上打撤鑼,小鑼上場,《請醫》丑角出台。
王喜光走到景琦身旁,悄聲說了幾句什麼,景符皺起了眉頭:"叫她回來!"
"是!"王喜光扭身要走,又被景琦拉住:"我自己去吧!"
新宅上房院。
景琦轉過垂花門進了過道,到屏門前剛上台階,就撞見萬筱菊從廊子上轉過來,狼狽地出屏門要下台階,二人碰了個對臉兒,都站住了。景琦奇怪地望着萬筱菊。
萬筱菊驚慌地望着景琦,相視片刻,景琦問:"萬老闆怎麼了?"
萬筱菊的汗都下來了:"七老爺,沒什麼,實在是不敢當,不敢當!"
景琦莫名其妙:"不敢當,什麼不敢當?"
萬筱菊擦着殲:"慚愧!慚愧!"
"是不是玉婷她?……"景琦說了半句話。
"得罪!得罪!"萬筱菊狼狽地下台階跑了,景琦疑惑地目送他拐過垂花門。回身走進屏門,拐上東廊子,就看見玉婷手裏拿個花繃子,站在東廂房門口正望着這邊發愣。
見景琦走來,玉婷轉身進了東廂房,景琦馬上跟着進了門。
玉婷坐在椅子上,低頭玩兒着手裏的花繃子。景琦慢慢走到她身邊:"你們,幹什麼了?"
玉婷:"沒幹什麼!"
"他,怎麼跑了?"
"嚇的!"
"你嚇唬他幹什麼?"
玉婷站起身:"哎呀,我都快三十的人了,用不着你管,聽戲去!"
玉婷將花繃子往椅子上一扔,轉身就往門外走,被景琦一把拉住:"等等!"玉婷站住了,兩眼望着別處。
景琦:"我早看出來了!"
玉婷回頭看着景琦:"看出來你還問!"
景琦:"你喜歡萬筱菊這也無所謂,這不能當真,聽聽戲,扔點兒金子、銀子就行了,你還想怎麼著?!"
玉婷毫不含糊地:"我想嫁給他!"
景琦厲聲地:"胡鬧!人家有妻有妾,有兒有女,你算怎麼回事兒?"
"給他當丫頭我都認了!"
"他是戲子!"
"戲子怎麼啦?!"
"你想想媽能答應這門親事嗎?"
"那你怎麼娶了個窯姐兒?!"
景琦一下子愣位沒了詞兒。
玉婷寸步不讓:"怎麼?沒詞兒了吧!我就佩服楊九紅,男人都比不上她!"
景琦急了:"你到底想幹什麼嗎?!"
玉婷:"我也學楊九紅,趕明兒我夾個涼席去萬筱菊家門口坐他三天三夜。"
景琦充滿惶惑地望着玉婷。
玉婷望着景琦:"不信?我什麼都做得出來!你喜歡楊九紅嗎?
可你當著媽的面兒永遠不敢說你喜歡她。我就不,不信走着瞧!"
景琦難過地:"九紅已經後悔了,你別毀了自己!"
"我願意,我還告訴你,我快三十了沒出閣,等的就是他!"玉婷拿起花繃子又坐回椅子上開始繡花兒。花繃子上是一朵末綉完的盛開的菊花。
藥行會館大院堂會。
台上正唱《請醫》。
老黃:"您說的這個葯可沒地方買去!"
劉高手:"怎麼沒地兒買去?去京城的百草廳白家老號啊!"
全場大笑,高聲叫好!
白文氏大笑:"賞!"她站起向槐花耳語幾句,槐花忙到黃春跟前:"二老太太要小解。"
"走吧,上房西裏間準備着恭桶呢!"黃春起身帶路,槐花扶着白文氏離去。
白文氏起身,佳莉也跟在後邊喊:"奶奶,我也去!"
新宅上房院北屋。
工人正在接裝電話,九紅抱着波斯貓看着,問:"……那能往山東打嗎?"
工人還沒回答,忽聽門外紅花喊聲:"姨奶奶!楊九紅忙回頭。
紅花慌慌張張跑進門:"姨奶奶,回去吧!二老太太來了。"
九紅一驚,忙起身向門外跑。這時白文氏等已拐過東廊子向上房走來。跟在紅花後邊的九紅匆匆走出上房向西廊子快步走去。
白文氏走着,忽然回頭叫:"佳莉,快走啊,蘑菇什麼呢?"正匆忙走着的九紅,一聽到喊"佳莉",驀然站住回頭。佳莉趕上前扶着白文氏走,抬頭也見到了九紅。
九紅直直地望着佳莉,看呆了。
白文氏和佳莉都看到了九紅,也奇怪地望着。相視須臾,白文氏管自前行。
九紅忘記了一切,獃獃地望着佳莉。
白文氏奇怪地問黃春:"這是哪屋的女人?"
九紅突然驚醒,回頭向西廂房跑。白文氏一見來了氣,大喝一聲:"站住!這麼不懂規矩!"
九紅站住了,慢慢回過身,白文氏等走了過來,站到九紅前訓斥道:"跑什麼,你是哪屋的?"
黃春忙湊近低聲地:"這就是姨奶奶。"
白文氏也一愣,仔細打量着楊九紅,佳莉也驚訝地望着。
楊九紅頗緊張地低着頭站着,一動不敢動。
這時,恰巧景琦和玉停已走出東廂房門外,遠遠地緊張望着。
白文氏陰沉着臉:"抬起頭兒來我看看!"楊九紅揚起臉,眼睛仍望着地下,"真是個美人兒呀!你是哪路的姨奶奶,我怎麼不知道?"
楊九紅低聲而堅定地:"我是佳莉的娘!"
白文氏冷笑一聲,這時,胡總管、景琦都走上前來,緊張地看着,誰也沒敢開口。只見白文氏扭臉兒問:"是嗎?!佳莉!她是你娘嗎?"
佳莉狠狠地竟像遇見仇人般:"不是!我沒有娘!"
九紅猛地抬起眼睛,驚恐而又惶惑地望着佳莉。
佳莉兩眼死盯着楊九紅,目光中充滿了仇視。
所有的人都緊張地沉默着,靜得可怕。
白文氏:"你聽見了嗎!啊?!來人!"胡總管、景暗都忙擠上前來。三老太爺穎宇聞訊在王總管引領下也急急忙忙從東廊子上跑過來。
白文氏生氣地:"給我打這個不要臉的踐貨!"
九紅委屈而又求助地望着眼前的人們,景琦不敢正視九紅的目光,低下頭。
白文氏回過頭:"聽見沒有?!景琦!"
景琦一驚,可憐巴巴地望着自己的母親。
白文氏目光嚴厲地逼視着:"嗯?!"景琦舉步維艱地走到九紅面前,痛苦地在九紅對面站定。沒有一個人敢動敢勸,所有的人都神情緊張地望着。
九紅目光兇狠犀利地逼視着景琦;景琦木然地望着九紅,茫然而不知所措。他抬不起手來。
白文氏剛要發作,只見穎宇急急忙忙地擠上前來一把拉住她:"二嫂!二嫂!——幹什麼這是!大喜的日子,高高興興的,走!聽戲去!"
"你是沒看見!不成規矩了!……"白文氏忽然發現穎宇穿着戲裝的水衣,臉上化着妝,不禁撲哧一下樂了,"你怎麼這副德行就跑來了?"大家都笑了,氣氛一下子緩和了。
穎宇道:"下邊兒該我唱《戰太平》了,我一瞧二嫂不在,我唱給誰呀?我說我非把你拉回來不可,你這不是攪我的戲嗎,快走!"
穎宇不由分說,拉着白文氏就走,黃春、王喜光、胡總管也忙跟着起鬨,推白文氏"起駕",白文氏笑着甩開穎宇的手:"你拉我上哪兒呀!我要解溲!"
穎宇也笑了:"哎喲!這可是大事兒,別耽誤嘍,別回頭二嫂尿褲子!"
大伙兒又全都笑了,白文氏笑着捶打着額宇的肩:"老三,你又拿我窮開心是不是?你個老不正經的!"
穎宇大叫:"還不快扶老太太進去,真等着尿褲子吶!我扮戲去了啊!"
眾人亂鬨哄地忙將白文氏攙進了上房,廊子上只剩下了景琦和九紅,二人僵巴巴地立在那兒。
九紅悲憤地望着景琦,景琦憐傷又無可奈何地望着九紅。突然間,九紅捂住臉痛哭着跑回西廂房。
景琦兀自獃獃地立着……
新宅上房院西廂房。
九紅趴在床上痛哭。紅花拿着一塊濕手巾無奈地望着,勸慰道:"別哭了,姨奶奶,給您擦把臉。"
九紅突然坐起東翻西找,拉開小柜子的抽屜,迅速拿出一把剪刀,抬手就要刺自己。紅花大驚,扔了手巾,忙上前搶奪,兩人扭在一起,紅花終於奪過了剪刀,驚恐地向後退。
紅花大口喘着氣:"這可不行,姨奶奶,可不能這樣!……"
九紅又趴到床上痛哭。紅花害怕了,忙拿着剪刀向外跑去。
藥行會館大院堂會。
台上。正在唱《戰太平》,穎宇飾花雲,唱:"大將難免陣頭亡,我主爺洪福齊天降……"
白文氏已經十分高興地聽着戲,身後站着心神不定的景琦,景怡、胡總管、黃春都在一旁站着,觀察着老太太的神色。白文氏興緻很濃:"還別說,三老太爺唱得挺有味兒!"
景琦忙躬身道:"是!他這歲數,還能有這嗓兒,真不易。"
紅花驚慌地跑來,湊近景琦的耳邊:"您快去看看吧,姨奶奶那兒尋死吶!你看!"紅花舉起剪子給景琦看,景琦、景怡都一驚。
景怡悄悄地:"快回去看看!"
景琦:"媽正鬧脾氣,這剛好點兒,我哪兒能走!"
景怡搖頭嘆氣:"唉!紅花,走!我去看看!"二人慌忙離去。
白文氏高興地聽着戲,景琦依然侍立在後。黃春和胡總管都顯得慌亂地嘀咕着。
穎宇扮花雲唱:"劉伯溫八卦也平常,早知道採石礬被賊搶……"
新宅西廂房。
景怡和紅花推門而進,抬頭大驚。
九紅站在凳子上,已在門樑上掛了綿套兒,正要上吊。景怡搶步上前,一把將九紅攔腰抱了下來,進到裏屋放到床上,回頭大叫:"紅花!快去叫七老爺!"紅花應聲急急奔出房門。
九紅仰面躺在床上,閉着眼不哭也不說話。
藥行會館大院堂會。
穎宇扮花雲下場。懷裏抱着小叭狗的白文氏為之叫好,又高興地對景琦說:"你三叔的功夫不減當年!"
景琦忙附和:"是!我三叔這兩下子,好些內行還請他說戲呢!"
紅花急跑到景琦前焦急地說著,黃春、胡總管、玉婷都湊上前聽着。
白文氏回頭髮現了:"什麼事兒?"
景琦忙上前掩飾道:"沒事兒!我三叔說戲唱完了怎沒聽見老太太喊賞!"
白文氏笑了:"就老三的花樣多,他還要賞,賞!"
景琦也大喊:"二老太太賞三老太爺,賞!"紅花用力拉了一下景琦,景琦一揮手,低聲地:"去!"
紅花回頭,只見黃春、胡總管、玉婷扭頭走了。
白文氏回頭:"老七,叫你給找個抱狗的丫頭,你就伸着,這老得我抱着!"
景琦:"一直辦着呢,得給您找個合適的呀!"
新宅上房院西廂房。
九紅仍閉眼躺在床上,景怡坐在床頭不知如何勸解:"不好,……
真不好……不能往那邊兒想,老太太……那脾氣不好,可大伙兒不都對你挺好的嗎?……"九紅翻身面朝里又不動了。
黃春、胡總管、紅花、玉婷一下子衝進屋進了裏間,景怡忙站起,把胡總管、紅花和玉婷推出外屋:"打這會兒不能再離開人,千萬不能出事兒。老七呢?"
玉婷:"我哥太不像話了,出了這麼大事兒都不說回來看看,沒良心!"
胡總管:"他有難處,老太太剛哄高興了……"
玉婷:"我媽也太過分了!搶了人家的閨女,還不依不饒地擠兌人!"
景怡:"玉婷!不許派老家兒的不是!咱們得商量個辦法,不能出了事兒……"
黃春正在勸九紅,九紅已經坐了起來,低着頭。黃春道:"你可是嚇死我了,哪家過日子沒個三波一折的,遇點兒事兒就想死還行了?
日子長着吶!"
九紅十分平靜地:"你們都走吧,甭管我!我已經想過味兒來了,叫我死我都不死了!"黃春驚詫地望着九紅。
新宅大門道。夜。
秉寬正上梯子拉電閘,景琦、王喜光站在下面看着,一聽差拉着大狼狗,另一聽差傻二提着燈籠。
景琦:"往後每天十二點拉電閘,各屋還是點蠟燭。"
王喜光:"其實電燈比蠟燭還保險呢!"
景琦:"你沒見滿院於拉的都是電線,萬一走了火兒還了很!"
王喜光:"是是!"
秉寬:"拉啦?"
"拉!"景琦發令,秉寬拉了電閘,頓時大宅門裏一片黑暗。
"我回去了。"王喜光走出大門,秉寬關門上閂,門頂的大鈴檔發出陰冷的叮噹聲。
景琦和牽狗、提燈的聽差走進院內。
景琦高喊着:"拉了電閘了!各屋點油燈,小心火燭!——拉了電閘了!各屋點油燈,小心火煙——"
四廳院。夜。
院內北屋點起了油燈,窗上映出佳莉的身影,遠遠傳來景琦的喊聲:"拉了電閘了!各屋點油燈,小心火燭……"
聽差提燈籠在前面引路,從三廳過道轉進了四廳,景琦仍在喊着。忽然他發現北屋還亮着燈,便走到門口問道:"佳莉!還沒睡?!"
沒有人應,景琦推門進了北屋,兩聽差站在外面。
景琦走進北屋一下站住了,只見佳莉一人坐在桌前望着油燈垂淚。景琦心情複雜地望着,輕輕走到桌前坐下:"還為白天的事兒傷心?"
佳莉怨恨地:"人家的娘都是娘,我的娘怎麼是這麼個東西!"
景琦:"你孩子家家的想這麼多幹什麼?你奶奶不喜歡你娘,大宅門兒里這種事兒多了!何必往心裏去。"
佳莉氣哼哼地:"站在人前矮半截兒!"
景琦:"你比誰矮?你是我的閨女!你是你,你娘是你娘!"
"爸——"佳莉兩眼盯着景琦。
景琦:"嗯?"
佳莉:"你當年——幹嗎要去那種地方找了她?"
沒想到佳莉會問出這話,景琦大窘,愣了一會兒才說:"你個小孩兒懂什麼?這不是姑娘該問的!"
佳莉發泄地:"你有錢有勢,要個什麼樣的女人不行!"
景琦發火了:"不許再說了!"佳莉趴到桌上又哭起來。
景琦心又軟了:"別哭了,眼都哭腫了。"掏出手絹遞過去,忽然看見桌上的涼飯,"瞧,晚上飯都沒吃!"轉臉向外叫道:"傻二!"
傻二在外應:"在這兒呢!"
景琦吩咐道:"把劉媽叫起來,捅開小灶,給小姐做夜宵兒,我也吃點兒!"
傻二:"知道了!"
景琦回頭看着佳莉:"行了,不許再哭了。"
新宅上房院。夜。
大宅門一片黑暗。景琦走進屏門吩咐聽差:"去吧!"大丫頭蓮心提着燈籠站在門裏,關上屏門上了閂。
景琦走上東廊子,放慢了腳步向西看,轉向西廂房走去。西廂房仍亮着燈,景琦悄悄進去。
景琦走進屋,坐在卧室門口打吨的紅花,忙站起身,景琦打手勢問裏屋九紅的情況,紅花比劃着,意思是九紅未睡仍在哭。景琦走進了裏屋。
九紅抱着貓坐在床上發愣,抬頭看見景琦,忙將貓一扔,轉臉朝里躺在了床上。景琦坐到床沿兒上,探頭想看看九紅的臉,九紅忽地拉了條被子將頭蒙住。景琦輕輕地推了推:"往裏點兒,騰個地兒,叫我躺下。"九紅不動,景琦又推,九紅突然伸手一巴掌將景琦的手打下去。只聽見九紅矇著被子哭了。
紅花拿個溫手巾進來遞給景琦,景琦拉開九紅的被子將毛巾遞上,九紅搶過來一把向身後扔去。
紅花和景琦無奈地相互望着。景琦又拿起茶几上的蓋碗茶遞給九紅,九紅頭都沒回,伸手一掃,蓋碗飛出落地,摔個粉碎。
紅花忙抬起碎碗走向屋外。景琦一籌莫展也走到外屋。
景琦和紅花剛說了幾句悄悄話,忽然九紅從卧室衝出,不由分說將景琦向門外推,景琦招架着退到門口,死不出去,九紅忽然拉住門框一抬腳,用力將景琦踹出了門,隨手關上門,從裏面插上了。
景琦摸着屁股,沒反應過來,驚訝地望着房門,不知該走不該走,竟在原地轉了一圈兒,終於走到門前拍了兩下。
景琦低聲叫道:"開門!"又用力拍了兩下,沒有回聲。景琦泄氣地轉身要走,但猛然回身抬腳用力一踹,房門一下子端開了,發出門插斷裂的聲音。
景琦破門而進,紅花上前攔擋,被他一把推開,衝進了裏屋。
九紅仍面朝里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景琦怒沖沖走到床前,卻一下子又泄了氣,長嘆一聲坐在床沿兒上。
紅花擔心地向裏屋看了看,見沒動靜放了心,忙將帘子放下。
景琦將九紅向里推了推:"往裏點嘿!"九紅不理。景琦無奈,順手從床上拉下了一條被子鋪到了床前地下,無聲地躺到被子上,兩手抱着後腦勺閉上了眼。
一會兒,九紅奇怪地回過頭,不見景琦,又往地下一看,見景琦閉眼躺地而睡。想了想沒動,回過頭躺好,不一會兒又欠起身往地下看,景琦依然如故。
九紅翻回身賭氣似的向床裏邊挪了挪,床邊空出了二尺多寬。
景琦聽到動靜睜開眼,欠身往上望了望,忙站起上了床,躺上去,用力一把將九紅搬過來,二人對視着。
景琦用力將九紅摟在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