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飛機平緩地行駛在夜空中,商務艙的乘客們多半已經陷入熟睡,傳出均勻的呼吸聲。賢宇在頂燈下翻開書,想起臨走前朋友們為他開送別會時的情景,不禁微微地笑起來。

"當今的社會不管是在政治、經濟還是社會、文化等各個方面,沒有硝煙的戰爭是從來都沒有停止過的。而在這種嚴峻的形勢下,我們的國家代表金賢宇,就要去為國爭光了!"

那天,賢宇還很鄭重地向朋友們行了軍禮來表達自己的決心。"走好啊,可一定要活着回來啊……"

在一片囑咐聲和酒杯撞擊聲中,"戰死人數"逐漸增加,可是賢宇的頭腦卻變得越來越清醒。最後,僅存的生還者賢宇小聲地回應道:"我,金賢宇,就要去哈佛法學院為國爭光了!"

賢宇像要排除雜念一樣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將視線重新拉回到厚厚的書上。不知過了多久,坐在旁邊一邊喝着紅酒,一邊看《泰晤士報》的女人突然搭話:"你是哈佛……法學院的學生嗎?"隔着狹窄的通道和賢宇並排坐着的這個女人好像也是一直醒着的樣子。

"指導教授是……凱恩茲嗎?"

賢宇條件反射似的抬起頭看過去,一對細長的腿首先映入眼帘。

"我兩個小時前就在看你了……一點兒進度都沒有嘛,告訴你啊……凱恩茲教授可是很難對付的哦……"

聽到這些,賢宇好奇地望向那個女人。"每小時最起碼要消化10頁才行哦。"

"對哈佛好像很了解的樣子,莫非她也是?……"賢宇正要詢問時,她已經戴上眼罩陷入座椅中準備要睡覺了。賢宇半張着嘴,才要出口的話卡在喉嚨,吐又不是,咽又不是,只得掩口乾咳幾聲。女子聽了,才摘下眼罩,詢問地看向他。

"你是法學院的學生嗎?"賢宇小心翼翼地拋出自己的疑問。那女人收回自己的視線,悄悄地低下頭不做聲。賢宇的眼睛裏盛滿了問號死死地盯着她看。那女人嘴角微微上揚,微笑着開口說:"我的男朋友曾是法學院的學生,他……後來中途放棄了……我……也就放棄他了。"

賢宇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不得不再次乾咳來掩飾尷尬。兩人都沉默起來。女子有些不耐煩,瞟他一眼,像在問,沒有其他問題了?賢宇聳聳肩,表示沒有。於是女子戴回眼罩,重又陷進座位。

"明明她先向我搭訕,現在倒像是我騷擾到了她,莫名其妙!"賢宇被撂在一旁,感覺一絲不悅,重新把視線移回到書上。

"一小時十頁?笑話!"賢宇吐了吐舌頭,摘下手錶,放在書旁。

飛機就像是從夢中飛出來的一樣,穿過夜空駛向了紐約。從紐約又花了大概一個小時的時間轉乘到波士頓。賢宇最終平安到達了羅根機場。

到機場時,詩琪已經如約在那裏等他了。雖然賢宇知道詩琪是個特別粘人的女孩子,但是剛一見面就獻上的大擁抱還是把他嚇了一跳。不過,畢竟已經如願踏上了波士頓的土地,賢宇仰望着晴朗的天空,心中發出無限感慨:"終於,到了!"

剛坐進詩琪的車離開機場,波士頓著名的海底隧道就映入眼帘。剛一通過隧道,路邊的樹木和古樸的歐式建築就牢牢地吸引住了賢宇的視線。越過連接波士頓和劍橋的朗帕爾羅橋與查爾斯河,對岸優美的秋日風光又讓賢宇看得出了神。

賢宇就像出來春遊的小孩子一樣興奮,貪婪地欣賞着車窗外迷人的異國風景,生怕錯過一點一滴。新英格蘭的名字還是照舊,這裏果然如傳說中那樣,是保守且雄壯的歐式建築與現代新興建築的完美組合。

車已經開進了哈佛的廣場。賢宇開始趴在車窗邊目不轉睛地打量起廣場來。廣場的四周環繞着各種店鋪,中央是專賣書報雜誌的自動售貨機,正對面是哈佛直屬的海灣銀行,在那裏也可以買到二手的專業書籍。當賢宇看到哈佛大學庭園的籬笆時,心跳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再也無法抑制激動的心情,伴隨着微微的顫抖喊出聲來:"哈佛!"

進入校園把車停好后,他們邊仔細打量校園內的一樹一木,邊向著法學院走去。來到約翰·哈佛的銅像前輕撫着傳說中會帶來幸運的銅像的腳,賢宇感慨萬分。

"據說摸左腳是為了祈禱入學的,可是你已經順利考上了,摸它有什麼用?"

賢宇一邊繼續走着,一邊用無比尊敬的眼神望着校園裏走來走去的學生們。正走着走着,賢宇突然停了下來。原來是一對情侶,旁若無人地熱吻着。看到這個情景,賢宇突然害羞起來,不知該把視線停在哪裏才好。看到賢宇這副樣子,詩琪覺得好笑極了,決定戲弄他一下,說:"我們也來一次啊?"

"光天化日之下,來什麼來!"

像是怕被詩琪看見自己臉紅的樣子,賢宇慌忙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面去了。留下詩琪在後面笑得前仰後合。不知又走了多久,終於看到了寫着法學院的標識牌。怕再被詩琪抓住笑柄,賢宇費了好大的勁才按捺住自己又要喊出來的衝動。又過了一會兒,終於走到了法學院的中心建築——朗代爾大廳前。凝重的歐式花崗岩建築,粗糙的岩面,高大的科斯林式石柱上,鐫刻着一行拉丁字:在神與法律之下……看着這幢經過無數歲月洗禮的雄壯的石造建築物,賢宇一時失神,感覺自己好像進到了巨石陣。

正浮想聯翩,詩琪已經誇張地張開雙臂,用觀光導遊的聲調煞有介事地站到台階上介紹起來:

"歡迎來到哈佛大學!本校於1636年由英國牧師約翰·哈佛捐款建立,當時門下弟子不過十二人,卻在未來的三四百年裏,培養出了七名美國總統,三十八名諾貝爾獲獎者以及數不清的普立茲獎獲得者。哈佛的畢業生如今活躍在世界各地政界、商界、學術界、文藝界等領域,左右着世界的命運。今天,來自大韓民國的金賢宇君也即將加入哈佛天之驕子的行列!"

話音才落,詩琪便撒開腿跑進大廳裏面,回頭沖賢宇喊道:

"別擔心!Youcandoit!金賢宇,加油!"

法學院大樓的告示牌前,擠擠嚷嚷地湊着一大幫人。賢宇也擠進去,準備看上面貼的告示,掏出本子和筆正要記錄時,目光落在告示板上呆住了。過了一會兒才深深地嘆出一口氣來。

詩琪見他這副模樣,連忙走近問道:"怎麼了?"

"好傢夥,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不過,這也太……"賢宇咂着舌頭。

"什麼嘛?"

"那個《犯罪法》的凱恩茲教授,看看他第一堂課要求準備的內容,簡直等於國內一個學期的內容!"

"凱恩茲教授?他可是很出名的哦,不光在法學院,在全校都是無人不曉……"說著,詩琪突然壓低聲音,"聽說還有學生因為受不了他而自殺的!"

賢宇倒吸了一口冷氣:"不會吧……"

"說真的,我也不怎麼信,但確實有許多聽他課的學生去接受過精神治療呢。"

說到這兒,賢宇突然想起從前自己讀過的一本叫《哈佛大學的書蟲們》的書,裏面就曾提到一位像納粹一樣令人聞風喪膽的康斯菲爾德教授,莫非在哈佛真有其人?

賢宇終究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搖了搖頭,自我安慰地笑了。

他提議去看看第一堂課所在的教室,熟悉一下環境,好有個心理準備。

那是一間階梯教室,兩人推門進去的時候,裏面空無一人,只聽得到他們的腳步聲,回蕩在空蕩的教室里,顯得格外響亮。賢宇找了一個位子坐下,腰板挺直,好像此刻講台上就站着教授,正在向他提問。於是他舉起手,開始用流利的英文回答道:

"依據聯邦證據法第702條的規定,在符合法律程序,符合科學原則的前提下,證詞被提交,法官將依據刑法第104條的規定,對其進行嚴格審查,以保證其證據同調查方法科學有效,同時符合審判的事實關係。"

一口氣說下來,他感覺有些氣短,用手撫着胸口:"好緊張。"

"作為大韓民國的代表選手,怎麼可以這麼弱?"詩琪故意激他。

"開講之前能不能完成那些功課都還是未知數。"賢宇嘆一口氣,站起身。

這時,詩琪突然從背後無聲地抱住他。賢宇一驚,轉身盯着她,她卻閉上眼,噘起了嘴。賢宇不禁笑了,覺得她這樣子可愛得要命,就俯身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詩琪顯然很不滿意,瞪大眼睛:"你當我小孩子啊!"說完抱住他的臉,就要強吻。賢宇掙脫不開,連喊救命。就在混亂中,他感覺到背後一道寒光。

回頭一看,講台前果真站着一位六十多歲的白人老頭,正冷冷地注視着他倆。兩人短暫地對視之後,賢宇推開了詩琪。那老頭一動不動,倒像在看什麼了不得的熱鬧。賢宇感覺很不舒服,責問道:

"您在看什麼?"

老頭聽了既不道歉,也不迴避,反倒愈加神氣起來。

"我在看一對毫無常識的青年男女,把教室當作情人旅館,大傷風化!請你們馬上給我出去!"

賢宇火氣噌的一聲冒上來,心想哪裏冒出來的死老頭,憑什麼對別人指手畫腳招人厭。

"這是我上課的教室,我做什麼和你有什麼關係?"

聽到這句話,老頭的火氣變得更大了:

"這兩年的亞洲人,有點閑錢就把子弟送到哈佛來,一個個不學無術,也難怪說哈佛世風日下!"

"什麼?你說這話什麼意思?"賢宇跳起來,卻被詩琪一把拉住,強行拽出了教室。

校園的草地上灑滿陽光,陽光明媚,秋色盎然,一隻松鼠靈巧地橫穿過草地,攀上樹枝,消失在茂密的枝葉里。

賢宇一肚子氣,身邊的詩琪卻笑個不停。

"你笑什麼笑?!"

"笑你可笑啊,居然對一個掃地老頭髮這麼大的脾氣……"

"你難道沒看見?那老頭明明就是種族歧視!滿學校卿卿我我的學生,他偏就沖我們兩個大吼大叫,管他是掃地工還是校長,這些白人優越主義者就是可恨!"

"行了行了,回去放下行李,早點休息吧。"

賢宇這才想起自己的住處還沒有着落,連忙問道:"我住哪兒?"

"給你在學校對面找了一間公寓,明天就可以入住。"

"明天?那我今天睡哪兒?"

"宿舍啊,你可以睡在我的房間裏。"詩琪坦然地看向他。

"什麼?那像什麼話!男女授受不親的……"賢宇還要講下去,詩琪已經不耐煩了,打斷他說道:

"又來了,你怎麼就這麼老土呢?這裏是美國,是哈佛,誰也不會對你的私生活說三道四的。"

賢宇卻立場堅定,手一揮,斷然拒絕道:

"不行!我還是住旅店好了,一個人也好專心準備功課。"

"這是我在劍橋城的第一個晚上……"賢宇在旅店狹窄的窗台上,眺望着夜幕下的大學城,一時感慨萬分。詩琪不失時機地說出自己已經憋了好久的建議。

"你說什麼?"賢宇聽后不自覺得提高嗓門,盯住她。

"幹嗎這麼吃驚?弄得我很沒面子……"詩琪紅着臉嗔怪道。

"你的意思是說,要我們倆同居?"

"話是這麼說,可又有什麼不對呢?我和你早是雙方家長點頭同意將來要結婚的,在國外能省即省,分開住只會是浪費……"

"……這個,你說得也有道理。不過,你知不知道大賽之前,運動選手都要禁慾的?怕傷元氣……我也一樣,需要禁慾。"

"這也能稱得上是個理由?"

賢宇訕笑了一下,繼續說下去:"我是過來打仗的,不是來享受。你也知道,凱恩茲教授可不是一般的角色,況且還有其他的課要應付,我哪有時間精力陪你……同居的事情,暫且過完這一個學期再說吧。"說完,便起身開始下逐客令:"今天你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詩琪還是不甘心地撒嬌道:

"我怎麼忍心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又破又髒的小旅館裏,不要嘛,人家今晚上陪你!"

賢宇不由分說,拉起她的手就往門外送,邊走邊說:

"你在旁邊,我看不進去書。你也趕緊回家做功課去!"

詩琪想要把住門框不走,可終究還是堅持不住,被關在門外。她懊惱極了,但轉念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現在已是近如咫尺,便禁不住眉開眼笑起來,滿意地下樓離開。

詩琪經過前台時,同一名亞裔女子擦肩而過。那名女子叫秀茵,此刻正匆匆走進前台,操着流利的英文向服務生打聽:

"請問,入住的客人裏面有沒有一位……"

服務生一抬頭,便立刻知道她要找的人:"亞洲人?"

"沒錯。"

"他住在205號房間。"

秀茵微笑着謝過她,找到205號房間,輕快地敲起門來。

可是卻許久沒有人應門。詫異之間,她試了試擰門把手,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環視了一下房間之後,她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

旅館這邊,詩琪一走,賢宇如釋重負,馬上鑽進浴室。

"跑過大半個地球,累死我了,洗個澡然後美美睡一覺,就算他凱恩茲生得三頭六臂,我也不怕……"

他一邊沖澡,一邊哼着小曲,只覺渾身說不出的爽快。

洗完后他在腰間松垮垮地圍條浴巾,頭髮還滴着水,就走出了浴室,卻見一女子站在房間中央,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看到這女子的一瞬間,賢宇像是見到了鬼一樣,下意識地馬上把用來包頭髮的毛巾拽下來遮在自己的胸前。而那女子,也似被他嚇到,瞪大眼睛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半晌后兩人才回過神,異口同聲喊道:

"你是誰?"

秀茵很快鎮靜下來,低下頭說道:

"對不起,我想我是走錯房間了。"

說完便迅速離開,隨手帶上了門。賢宇一時沒搞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感覺像做夢一般。一位陌生亞裔女郎突然闖進自己的房間然後又匆匆離開。他忍不住打開門望向走廊去,而秀茵走到一半,也突然停住腳步回頭看,兩人的目光再次交接,秀茵粲然一笑,賢宇不知所措,急急關上了門。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賢宇一邊納悶一邊慢慢地穿起衣服,想要鎮定一下自己。不知過了多久,坐在床上看了半晌書的賢宇還是無法集中精神。一個小時過去了,只看了8頁的內容,賢宇懊惱不已,覺得自己真是笨得不行。

賢宇決定活動一下,站起身來,拉開百葉窗。可是他就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一樣,驚慌得一下子跳起來躲在窗帘後面。原來他看見的就是剛才那個陌生的"入侵者"秀茵。在這樣的深夜,她站在外面又是做體操,又是跑跑跳跳的。賢宇覺得好奇極了,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起來。

"這個丫頭在這兒幹什麼呢?哼!剛才還偷看我的裸體,連我媽都沒看過呢……"雖然這樣想着,可賢宇還是莫名地覺得這個女孩子很可愛,這份莫名的好感和好奇心使得賢宇移不開視線。

過了一會兒,一輛出租車停在旅館門前,從車上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秀茵就像等待了好久一樣,帶着燦爛的笑容向那男人跑過去深深地擁抱了一下,甚至還互相親吻了一下。然後她轉過來向旅館方向望了望,正好對上賢宇的目光。賢宇馬上後退躲開,自言自語道:

"這……好像有點兒奇怪。"

為了搞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賢宇故意敞開自己的房門,想等他們從門前經過時看個仔細。不一會兒,秀茵挽着那個男人的手臂從賢宇的門前經過然後走掉了。

"難道是妓女?"這個念頭剛一浮現出來,疲倦就一下子像潮水一樣湧上來,賢宇帶着這樣的猜測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託了詩琪來訪的福,賢宇沒有一覺睡到中午。起床整理了一下,就跟隨着詩琪去自己的住處。那是一個兩層的古式建築,當賢宇還在仔細觀察這幢老房子時,詩琪已經跑到院子後面去了,不一會兒就拖着一輛自行車走了出來。

"這是給你的禮物。"

賢宇覺得心裏充滿了感激,十分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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