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1節
(27)
楊紅沒想到自己的婚姻會是這樣的,原來以為結了婚了,就有了一個二人世界,就有一個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樂無窮。哪裏知道結了婚,反而覺得更孤獨了。以前的孤獨,是獨翔於天空的鳥的孤獨,沒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的飛翔;現在的孤獨,是困在沙灘上的魚的孤獨,身後是海,但已無法退回;面前是山,攀上也是死路一條;左右望去,除了沙灘,還是沙灘。
以前放了寒暑假,楊紅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雖然暑假長了,有時也覺得無聊,但至少還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裏還可以做做玫瑰色的夢,夢想一下未來美好的愛情。但現在不行了,周寧不願離開H市,她一個人回去別人肯定要在背後指指點點。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鎮上誰家女兒一個人跑回娘家住,別人都知道不是被丈夫趕回來了,就是自己賭氣跑回來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問題了。
鎮上的人還沒有開通到以離異為榮的地步,肯定會說“小學楊老師的女兒剛結婚就跟丈夫鬧矛盾了,這老師是怎麼當的,連自己女兒都教不好”。那樣連父母在鎮上都抬不起頭來。就算自己不怕別人說,父母也不怕別人說,但父母心裏會擔心,會為女兒着急。從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寧的事後,就一直說:我們也不指望你嫁個有錢有勢的,嫁個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沒有嫁到一個疼自己的人。自己一個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進去?
就算能說服周寧跟自己一起回去,周寧一樣要出去打麻將,鎮上也不是沒有打麻將的人,到處都有。你要是說中國還有沒通電、沒通水的地方,還有人相信,如果你說還有沒通麻將的地方,恐怕是沒人相信了。上次去周寧的老家周家沖,沒看到哪家有自來水,但已經看見好幾桌麻將了。
周寧到楊紅的老家去過幾次,一去就跟當地的麻迷接上關係了。有幾個楊紅都不認識,或者認識但沒講過話,也不知道周寧的嗅覺為什麼那麼靈敏,交友的速度那麼快。那時在老家呆的時間短,周寧也是出去了一會就回來了,父母都不知道。現在是暑假,如果長期住在那裏,周寧肯定要跑出去打麻將,自己又沒辦法改變他,父母看到會怎麼想?楊紅不想讓父母看見周寧不聽她的話,而她拿周寧沒辦法,那等於向父母宣佈:周寧不愛我。
所以楊紅只能呆在H大那間十平米的小屋裏。
有人說女人都是天生的象徵主義者,對一件事情的象徵意義看得比那件事還重。情人節送一朵三十元錢的玫瑰給女朋友,她就開心;如果送一塊同等價值的豬排骨給她,她就不開心,象徵意義不同嘛,儘管等未來的丈母娘燒好了,女朋友還是要吃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女人是象徵主義者,也願意配合她們,男人有時表錯了情主要是因為同一事物在不同階段、不同場合可能有不同象徵意義,而女人又不告訴男人她心裏想的是哪種象徵意義。結婚多年以後,你還花三十元買一朵玫瑰,又可能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去了。老婆會說你大手大腳,華而不實,問能不能退回去。不解風情的還要罵你:你把我當成什麼呀?我是你老婆,不是情人!
楊紅就是一個象徵主義者。其實周寧在家,她是看電視、織毛衣;周寧不在家,她還是看電視、織毛衣。但周寧在家,就象徵著他想跟她在一起,象徵著他愛她,感覺就不一樣。有時她想,如果周寧是駐守在邊疆的士兵,或是忙碌在手術台的醫生,那自己就是一個人待在家裏,也不會感到孤獨,因為他在做他的工作,他不能來陪我,而不是不願來陪我。獨處不是孤獨,一個人在家不是孤獨,孤獨的是你想跟一個人在一起,卻不能跟他在一起,或者更糟:你想跟他在一起,但他不願跟你在一起。
人說孤獨可以分為三類,人的孤獨,情的孤獨,心的孤獨。獨處是人的孤獨,單戀是情的孤獨,無人理解是心的孤獨。楊紅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孤獨,就是覺得孤獨,而且是毫無解脫希望的孤獨。你能把麻將禁了嗎?你能把周寧改變了嗎?你能把婚離了嗎?你能保證再找一個丈夫他一定不會去打麻將嗎?
楊紅有時也賭氣地想,他不願陪我,我為什麼還要想跟他呆在一起?我也出去玩。但楊紅想不出可以去哪裏玩。去找從前的女伴玩吧,在H市的本來就沒幾個,而且別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不需要你去做電燈泡。你一個人去找女友,不等於跑去告訴她你婚姻不幸嗎?楊紅最怕跟那個劉艷玲在一起,口口聲聲就是講她的男朋友多麼寵她,而且都是用一種名貶實褒的口氣:“真討厭,下個雨還跑來接我,好像我自己不會走路一樣。”
就算白天可以跑出去逛商場,會女朋友,晚上終歸還是要回家來的,還是要等待一個不回家的人的。如果兩個人自己玩自己的,你不想念我,我不想念你,你不在乎我,我不在乎你,那還叫愛情嗎?那還叫婚姻嗎?那還不如乾乾脆脆一個人,還少做一個人的飯,跑回老家去還不怕人說,而且更重要的是,還能憧憬美好的愛情、美好的婚姻。
(28)
對楊紅來說,最痛苦的不是等待一個不回家的人,而是等待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家的人。知道他不回家了,還等他幹什麼呢?她等待的是一個肯定會回來、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的人。這就有點象聽見樓上的人“咚”地脫了一隻鞋,但沒聽見第二隻鞋掉下來一樣,不聽見那一聲就沒法安心入睡。
所以每次周寧來向楊紅告假,說想出去玩一會時,楊紅就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周寧出發之前一般還是沒有很大的野心的,也知道楊紅不喜歡他出去玩,所以自覺不自覺地就把計劃做得很保守:“十一點?你說呢?如果十一點太晚了,十點四十五也行。”有時甚至自不量力地誇口:“他們今天已經有了四個角了,不差人,我就是去看一眼,馬上就回來。”
但麻壇風雲誰能預測?你一去就會發現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三缺一,自不待言,你肯定跑不了,不打也要打,救場如救火。你贏了,不能走,別人等着讓你把血放出來;你輸了,更不能走,你自己想把錢贏回來。如果真的有了四個角,也沒什麼,因為過一會大半會有一個角的老婆跑來,把他拉回去。加上周寧牌風好,輸了不抵賴,贏了不誇耀,牌技也了得,所以他去了,多半會有人叫某個雛站起來讓位。
楊紅還不知道周寧打牌是帶彩的,知道了就是另一個故事了。周寧從來沒向楊紅要過錢。剛開始也是不帶彩的,只每人發幾張撲克牌,凈面的算一點,花面的算十點,記個輸贏,帶點刺激。後來大家都覺得只有老傢伙才打這種“衛生麻將”,不帶彩打得不過癮,所以就開始帶點小彩,一分,幾分的,是個意思。
周寧是身無分文的,開始還扭捏了一下,說,我沒錢,我讓你們打吧。但馬上就有人雙拳一抱,拱個手,說:小周不能走,本人願意貸款,先借你二十大洋,贏了再還。於是,周寧就拿了這筆貸款,開始下注。周寧的小聰明到麻將桌上才真正體現出來,也可能是因為投入了整個身心,總之,是先天聰明加上後天勤奮,周寧一路打來,基本是贏多輸少,至少是還了那二十塊,還有了一點本金。實在輸光了,再向人貸款,贏了再還。周寧的牌技也日趨成熟,直向爐火純青挺進,麻將拿在手裏一摸,不用看,就知道是四筒還是四萬。
在周寧定下的回家時間之前,楊紅覺得心情還不那麼難受,因為有一個具體的時間放在那裏,知道在此之前周寧是不會回來的,所以也不作指望。無所謂希望,就無所謂失望,楊紅還能做點事,看看電視,跟對面的毛姐拉拉家常。但如果過了時間周寧還沒有回來,楊紅就開始坐立不安了。她當然不是擔心周寧出事,在樓下打麻將能出什麼事呢?除非是打暈了頭,抓起麻將砸了自己的腳。
楊紅不安的是周寧許下了諾言,卻沒有兌現,而這象徵著什麼呢?在周寧看來,什麼也不象徵,只不過是打牌打忘記了。但在楊紅看來,這象徵著周寧撒了謊,撒謊就象徵著周寧是一個撒謊的人,一個撒謊的人就會一步一個謊,這就象徵著她沒法相信他了,同時也象徵著他以前也撒過謊,那他以前說過的“我愛你”,真實成分就要打折扣了。他以後說的話,也不能不叫你起疑心了。
楊紅躺在床上,心裏有傷心也有憤怒,想跑到牌場去把周寧叫回來,又不願弄得滿城風雨,讓人笑話;想乾脆不管了,自己睡自己的,又睡不着。常常都是輾轉反側,流淚流到半夜。等周寧回來,楊紅責問他撒謊的事,周寧少不得把那些逼良為賭的人責備一通,咬定自己是食言而不是撒謊,並振振有辭地說:撒謊是說話時就已經存心欺騙,食言是說話時是真誠的,但事後無法實踐自己的諾言。楊紅被他這樣一辯,也覺得周寧還沒有達到撒謊的程度,應該算是食言,後悔剛才把人民內部矛盾當做了敵我矛盾。周寧又信口來幾句周氏格言,最後打出他的求和王牌:做愛。楊紅倒不稀罕這個,不過怕他疼,又聽周寧說過,男人感到最丟面子的就是向老婆求歡被老婆拒絕,心想拒絕了他會搞得兩人幾天不說話,還不如順水推舟,由他去做。
周寧回來了,楊紅也就睡得着了。周寧看到楊紅象個小貓一樣依偎在自己懷裏睡了,心裏就有幾分愛憐:女人哪,就是心口不一,想要做就說嘛,何必繞那麼大個彎,曲線救國曲得真是可以,連周某都被曲糊塗了,結果把自己也弄得這麼傷心,何必呢?早說了,這愛早就做了。雖然做了愛再去打麻將可能手氣不好,但為了老婆大人,這點犧牲還是可以承受的。
食言的次數多了,楊紅也看出周寧食言如食飯,是每日的功課,不食是萬萬不可能的,所以也不把他的豪言當回事,不管周寧許願幾點回來,楊紅只當周寧今夜不回來了,不用等了,反而安下心來,睡得着了。
有時周寧打麻將打到太晚,回來后麻壇風雲還在胸中激蕩,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知道自己有個怪毛病,如果剛躺下去的那一會睡不着,後面就很難睡着。而夜晚睡不好,第二天就無精打彩,格外難受,打麻將就肯定輸。男人都知道做愛是最好的安眠藥,撲騰一番之後,想不睡都由不得你。所以周寧躺一會,還睡不着,就顧不上楊紅已經睡了,一把摟住就開工,常常是剛把楊紅做得睡意全消就全面竣工了。周寧知道做愛只是短效安眠藥,不抓緊時間進入睡眠,就馬上失效了,所以如果楊紅這時來問幾句話,周寧就很不耐煩,說:“快睡吧,講一會話,我又睡不着了。”
而楊紅這時已全醒了,躺在那裏生氣:拿我當什麼呢?一味葯?身體疼的時候當止痛藥吃,睡不着的時候當安眠藥吃。其它時候就拿我當廚師,吃飯的時候就回來了,吃飽了就跑出去了。拿這個家當免費旅館,要睡覺了就回來睡覺,睡醒了就不見了。跟對面毛姐家的雞有什麼兩樣?雞還知道戀家,天一黑就回籠了,不會打擾毛姐睡覺。
(29)
楊紅已到了需要反省為什麼會跟周寧走到一起的時候了。旁觀者可能早就在問這個問題了,因為旁觀者一眼就看出楊紅和周寧是兩種不同的人,根本不該走到一起,甚至是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如果走到一起遲早會出問題。但當事人因為身處其中,常常有種被一股旋風裹挾、身不由己、無暇思考的感覺,一般要等到被旋風摜倒在地,屁股摔疼了,才有心情思考這個問題。
被熱戀的旋風裹挾的女孩一般只會痴人說夢般地謝天謝地謝命運,總之是謝一些虛無飄渺的東西,輕喚一聲:命運啊,感謝你,為我造出這麼好的一個人。男孩呢,雖然也被愛情沖昏了頭腦,但說俏皮話的能力還沒有完全喪失,可能私下說一句:未來的岳父大人啊,感謝你於某年某月的某一夜,與我未來的岳母翻雲復雨,造出了這樣一個可愛的妙人兒。雖然男孩的感嘆比女孩的感嘆更接近事實,但女孩聽了肯定會大發脾氣。
這都不算是反思“為什麼會走到一起”,這些只回答了一個問題:“我的愛人是怎樣產生出來的”,而沒有說清你們兩個是怎麼會從億萬男女中,選出一小撮候選人,又從一小撮候選人中,不選別人,偏偏選了彼此。人們一想到人海是茫茫的,過客是匆匆的,每每就會生出一點驚嘆:這樣大的基數,這樣小的概率,我們兩個竟然會走到一起,如果不用“緣分”兩個字,又還有哪個字可以模稜兩可、無所不包到這等程度?
中國人一般是不會對“緣分”這個詞鑽牛角尖的,因為“緣分”據說原是佛教的用詞,而中國文化是深受佛教影響的。佛教講究的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能言傳的東西是不夠博大精深的,想言傳的人是悟不出佛祖的真意的。一定要解釋,也只能是長篇大論,舉例子,打比方,也只可傳達一點點皮毛。只有那些不是生長於中國文化之中的人,才會打破沙鍋問(紋)到底,自不量力地想在他本族語中找一個對等詞。
有學中文的美國學生看到中國文學作品中經常提到“緣分”,不知道如何翻譯,便去問他的中國老師。老師面有難色,說這個詞很難翻譯,只有在中國文化中摸爬滾打過了才能真正理解。但美國學生知道自己不可能到中國五千年文化中去“touch,crawl,rollandbeat”,再加上美國文化是“guiltyculture”而不是“shameculture”,美國人最怕的是在上帝面前不好交代,而不是怕在別人面前丟面子,所以暗想,上帝大約也不會因為我把一個中國詞譯錯了而不讓我上天堂,便敢想敢幹,根據自己已掌握的中文詞彙,大膽地翻譯成“apeshit",拿去問老師。老師剛一看時想捧腹大笑,指出譯文比該學生上次將“吃東西”譯成“eateastandwest"錯得還遠,繼而想起自己那些曾經算得上“緣分”的東西今日已有了shit的感覺,便笑不出,反而覺得學生譯得高妙。美國學生得了老師的肯定,帶着自己對“緣分”的理解再讀中國文學,往往發現自己對中國文學有了另一番認識,很為自己沒有到中國文化里“touch,crawl,rollandbeat”就能理解這個詞而沾沾自喜。
有時人們確實寧可用美國學生的翻譯來形容自己的那段“緣分”。當婚姻出了問題的時候,反思已經有了一點興師問罪的成分,要追查到底是什麼原因使我落到這步田地。所以,人們一般都有了另一種感嘆,推卸責任的會說:他當初騙了我!能一分為二看問題的人會說:我當初真的是瞎了眼了!
楊紅在反思自己同周寧的愛情史時,對“緣分”已經沒有感激涕零、磕頭如搗蒜的感覺了,或許從來就沒有過。她覺得自己同周寧走到一起的原因,真箇是一言難盡,幾句話是說不清楚的,不能簡單的說是周寧騙了他,或說是自己瞎了眼,但也不能簡單地說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只能說是“時勢造愛情”,或者套用馬克思主義哲學課上的用語,是既有主觀的原因,也有客觀的原因。
在同周寧建立戀愛關係以前,楊紅也有過不少追求者。不過那時候的追求,多數只是求外人來通個心曲,說“某某想跟你好,你看行不行。”也有不通過第三方,親自來追求的,不過一般都會弄得非常鬼鬼祟祟,事先就把消蹤滅跡的方法想好了,不寫信,不送東西,不讓外人看見,一被拒絕,撒腳就逃,覺悟低的還對人說是你追了他。有時只是旁人看着兩人般配,好心幫個忙,這種情況最危險,因為你一不小心,露出口風,說自己對那人有意思,萬一那人對你沒意思,那就慘了。介紹人兩邊一問,發現只是剃頭匠的挑子,一頭熱,不僅不會再幫下去,還會把你的單相思傳揚出去,叫你從此在人們心中變成個花痴。
楊紅上大學時,她那個班三十多人,只有六個女生,她那個系的女生不超過六十人,與男生的比例是大大失調。如果要搞內部分配、內部消化或者強行攤派的話,差不多每一個女生平均可以攤到六、七個追求者。
楊紅臉生得很秀氣,眼睛不是雙眼皮,但鼻樑高且直,屬於照頭部特寫時眼睛不夠有神,照全身照時輪廓分明、亭亭玉立,照集體照時鶴立雞群、艷壓群芳的一類。身材用周寧的話說是“高胸,細腰,大屁股”。周寧當然是在婚後才敢對楊紅這樣說,如果結婚前說了,楊紅肯定覺得受了侮辱,覺得周寧沒注意到她心靈的美,說不定兩人就吹了。就是結婚後,楊紅也對“屁股大”一句很反感:不能換個文雅點的詞嗎?再說我的屁股算大嗎?
那時候講的是心靈美,追求外表美的人都被看作是淺薄的人,甚至是下流的人。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如果是追求外在美的,往往落得個不好的下場。那時的中國人,對文字是極敬畏的,“書上說的,還有錯嗎?”。所以許多女孩,都以為男人愛女人是因為她們心靈美,都在心靈美上很下功夫。“腰細”還可以接受,“大屁股”簡直就是罵人,“高胸”也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有保守一點的,還恨不得摳僂着背,把胸藏起來。但男人看女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三圍,周寧能看到的,想必其它男人也能看到,所以想跟楊紅談戀愛的人不少,託人介紹的有七、八個,只不過嘴裏都說是因為楊紅人好,也就是心靈美了。
楊紅這個人,愛情小說看得不多,浪漫主義情結倒很堅固,可以稱為“先天性浪漫主義”,或者“樸素浪漫主義”,就是稱為“原始浪漫主義”也不算過分。由於有原始浪漫主義情結,楊紅被人介紹撮合時就老覺得“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所以多半都以“學業太忙”“年齡太小”為理由拒絕了。
(30)
楊紅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什麼人追求她,或者沒追求到她認為當得起“追求”這個詞的程度。追求嘛,顧名思義,就是要追要求。追,就是要有一點對方倉惶逃竄,我方窮追猛打、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的味道。如果對方等在那裏,就用不着追了。求,就是要懇求,拒絕,再懇求,再拒絕,再低三下四地求,再心高氣傲地拒絕,再低六下八地求…,直到對方不再拒絕或者自己心灰意冷為止。
一拍即合不是追求,因為你一開口,女孩就同意了,何來“追”?何來“求”?一打即逃也不是追求,一點挫折都經不起,只能說明愛之不深。如果你真的愛了,你還顧得上她愛不愛你?有沒有男朋友?拒絕你多少次?愛入膏肓的人連命都可以不要,何況面子乎?何況道德乎?所以追求是要追到死打爛纏的地步才算追出了境界的,當然這個死打爛纏不好聽,有“糾纏”的味道,換做“愛我所愛,無怨無悔”對追求者來說比較公平一點,對被追求者來說也顯得高雅一點。但其實質是一樣的,用什麼詞只是反映說話人對你的追求持什麼態度。說你是痴心不改的,是喜歡你死打爛纏的人;說你死打爛纏的,是不喜歡你痴心不改的人。
但楊紅的那些追求者呢,就缺乏這樣一種窮追猛打、低三下四的精神,他們太紳士,太自愛,太文質彬彬,太溫良恭儉讓,追她的時候就讓她感到他們只不過象老師要找一個留下來做清潔的人一樣,手裏拿着一個事先列好的名單,點一個,說:願不願意跟我談戀愛?如果被點的人說:願意。那後面的名就不用再點了,就說聲:“那好,走,我們談戀愛去”,就去了。如果被點名的人說:“不願意”,點名的人也不傷心,也不追問,也不糾纏,自顧自地就點下一個名去了,搞得剛才被點名的人不認為自己被追求過了,反倒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或者被冷落了。
如果這樣理解“追求”和“糾纏,那楊紅這一生中,對她追求得最緊的要算那些到學生宿舍來用雞蛋換糧票的雞蛋販子了。
那時候還作興用糧票,每個人一個月三十來斤,用不完可以存起來,等那些換雞蛋的小販來了,同他換了雞蛋,在電爐上做了改善生活。那些人都象是一個象徵派大師教出來的一樣,喊起來是一個腔調:“糧—票—換————–雞蛋!”前兩個字是一定要字正腔圓,以象徵糧票的正統性,畢竟糧票乃國家所發放。中間這個“換”字咧,當然要拖得長,影射討價還價的過程是漫長而堅苦卓絕的。這最後兩個字一定是短促、高亢而又平滑,好像一個光滑的雞蛋一下子滾了出來。
那些換雞蛋的人是見人就追的。如果楊紅從水房出來不幸被一個雞蛋販子看見,那人就會象馬路求愛者一樣,眼睛一亮,尾隨而來,盯得你背上發熱,以為自己貌若天仙。
“姑娘,換不換雞蛋?”
如果你不啃聲,奪路而逃,他會追上來,宣講他的雞蛋的新鮮,雞蛋的營養價值,吃雞蛋的好處,不吃雞蛋的壞處,雞蛋對人類歷史的貢獻,雞蛋在哲學研究中的地位(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如果你把他的話當真,你會以為共產主義到現在還沒實現就是因為自己沒換他的雞蛋。
如果你不明就理,不幸竟問了一句:“換幾個?”那他就象得了進中南海的派司一樣,氣壯如牛,彷彿直接就要去見毛主席。他就緊跟着你,向你“三個?五個?四個?”地不停發問。你如果不肯換,他還會頗不耐煩地問:“那你說幾個呢?”他可以纏着你幾十分鐘,叫你明天的考試泡湯。楊紅每次都不得不把守門的張黑頭搬出來恐嚇那些小販:“再不走,我報告張黑頭了!”
那小販聽了這話,知道自己實在是沒戲了,但仍會如屢遭拒絕但仍然情深深意綿綿的追求者一樣,走到走廊盡頭,還回過頭來,拼盡全力,哀怨地叫一聲“糧—票—換————雞蛋!”
如果不管他喊的內容,只聽聲音,那真算得上迴腸盪氣,撕心裂肺了。
(31)
楊紅一生中唯一的一個追求者,是她高中時的同學。楊紅覺得他算是一個追求者,不是因為他達到了窮追猛打的地步,而是因為其他人更算不上追求,至少這一個還是自發找上門來、不是託人傳話的,而且還寫過情書。
這個高中同學也叫楊紅,班主任為了區分他們,就叫他們“男生楊紅”,“女生楊紅”。剛開始,楊紅還有點恨班主任,覺得給她起了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搞得大家老拿她取笑,叫她“小日本鬼子”。後來看到隔壁班上那兩個叫“劉東”的人的命運,就對自己的班主任感激涕零,沒叫自己“楊紅2”已是功德無量了。
那兩個劉東都是男的,名字不能用性別來區分,隔壁那個班主任又是教數學的,三句話不離本行,就叫他們“劉東1”,“劉東2”。也許班主任這樣取名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別的用意,但那兩個劉東就象中了魔法一樣,被名字主宰了命運。劉東1在班上就老是第1名,而劉東2就一直是倒數第2名。
“男生楊紅”和“女生楊紅”似乎沒受改名的影響,男生依然是男生,女生依然是女生。兩個人成績不相上下,有時“男生楊紅”在“女生楊紅”前,有時“女生楊紅”在“男生楊紅”前。那時“女生楊紅”一心一意要趕超“男生楊紅”,心情之切,差不多要向上天禱告,讓“男生楊紅”病倒個十天半月的。好在後來兩人都保送上了大學,去了不同的學校。“男生楊紅”去了機械工學院,“女生楊紅”去了H大,從此不再競爭。
上大三的時候,突然有一天,“男生楊紅”寫來一封信,收信人那一欄,沒有名字,落款也是含含糊糊的寫着“與你同名的人”,信中都是講些自己那邊學校的情況。楊紅接了信,看到落款,知道是“男生楊紅”寫的,心裏希望是情書,因為自從不用與他競爭,楊紅對他還生出了幾份好感。但那信寫得那麼公事公辦的,你也搞不懂他是不是有那份情。楊紅很在意女孩兒的那份矜持,但也不想把他嚇跑,畢竟是第一個寫信給她的男生,就也含含糊糊地回了一信,也不寫稱呼,落款也是“與你同名的人”。
他們就這樣含含糊糊地,各自寫了十幾封信,把自己學校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都寫遍了,就是沒寫一個“愛”或“情”字。最後還是“男生楊紅”沉不住氣了,寫來一封信:“總是聽你說你們校園美,還沒見過,想這個星期天來看看,可以嗎?”
楊紅看了信好笑:說的好像是來看我的學校而不是看我一樣,學校又不是我的,你來看還用得着我同意?當然她不會這樣說,這樣說就把這個寶貴的追求者嚇跑了。楊紅就回信說你過來看吧,我帶你去轉轉。
真的要見面了,楊紅免不了設想一下會面的結果。如果他提出來跟她談戀愛,同不同意呢?“男生楊紅”真的是很不錯,但還沒令她有“就是他”的感覺,不知道今後還會不會遇到更不錯的人。
楊紅不明白為什麼生活對她提出的問題,都是單項選擇題,而那些個選擇都是一次性的,給了你,你不選,就過期作廢了。所有的選擇又不是一下就給你,而是一個一個地給。A選擇來了,你就要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決定,是要還是不要。你要了,A可能是錯的,其後果你要終生承擔,後面的選擇你卻再無權過目;你不要,A可能是對的,但A不會再來了,你只能在剩下的錯誤選擇中挑選一個。
當“女生楊紅”走去會“男生楊紅”的時候,還在想:命運啊,可不可以把我今生所有的追求者全部一次性地拿到我眼前來讓我看看?我比較了,鑒別了,選定一個,就終生不變,也終生不悔。
“女生楊紅”見到“男生楊紅”的時候,覺得他沒有自己印象當中那麼英俊,可能印象是錯的,也可能他長變了一些。不管怎麼說,長這麼大,還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跟一個男生單獨在一起,心跳得有點快。
兩個在H大四處走走,說些“這棵樹好高啊”之類的話,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三個小時。楊紅想,他是不是就是來看看H大的啊?走這麼半天也只說些雞毛蒜皮,不關痛癢的話。最後走到人工湖邊,楊紅在一個石頭凳上坐下,擺出個“參觀結束,言歸正傳”的架式。“男生楊紅”就在她對面的一個石頭凳上坐下。兩個人就象比耐心一樣,都不說話。楊紅覺得這時才真正理解了魯迅先生那句名言: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男生楊紅”可能是不想在沉默中滅亡,終於結結巴巴地說:“我讀高中時就喜歡你,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楊紅鬆了口氣,總算打破沉默了,不會滅亡了,但她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愛這個人,再說,一帆風順的愛情也沒有什麼意思,就想設一個小小的考驗,看“男生楊紅”能不能更追求一點。楊紅就有點調皮地說:“你也叫楊紅,我也叫楊紅,那以後—”。她沒有說完下半句,因為她也不知道下半句是什麼。她希望“男生楊紅”能輕而易舉地跨過這個“障礙”,本來嘛,一個名字,有什麼大不了呢?再說,自己也沒說名字相同有什麼不對。
楊紅正在考慮就這一個考驗夠不夠,就見“男生楊紅”局促不安地站起來,神色慌張地說:“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既然你也有這個擔心,那就算了吧。”不等楊紅回話,他丟下一句“我會把你的信寄還給你的,也請你把我的信寄還給我”就飛也似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