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卷 朵那女散財殉節
送暖偷寒起禍胎,壞家端的是奴才。
請看當日紅娘事,卻把鶯鶯哄得來。
這首詩是說壞法丫鬟之作。人家婦女不守閨門,多是丫鬟哄誘而成。這是人家最要防閑的了。又有粗使梅香亦為可笑,曾有詩道:
兩腳鏖糟拖破鞋,羅乖像甚細娘家?
手中托飯沿街吃,背上馱拿着處捱。
間壁借鹽常討碟,對門兜火不帶柴。
除灰換糞常拖拽,扯住油瓶撮撮篩。
這首詩是嘲人家鏖糟丫鬟之作,乃是常熟顧成章俚語,都用吳音湊合而成,句句形容酷笑。看官,你道人家這些丫鬟使女不過是抹桌掃地、燒火添湯、疊被鋪床,就是精緻的也不過在妝枱旁服侍梳頭洗面、弄粉調朱、貼翠拈花、打點綉床針線、燒香熏被、剪燭熏煤、收拾衣服、掛帘起鉤,免不得像《牡丹亭記》道:“雞眼睛用嘴兒挑,馬子兒隨鼻兒倒。”
這不十分湊趣的事也時常要做一做。還有無廉恥丫鬟,像《琵琶記》上惜春姐道:“難守繡房中清冷無人,別尋一個佳偶。要去燒火凳上、壁角落裏偷閑養漢,做那不長進之事,或是私期逃走。”曾有劉禹錫誚失婢詩為證;
把鏡朝猶在,添香夜不歸。
鴛鴦拂瓦去,鸚鵡透籠飛。
不逐張公子,即隨劉武威。
新知正相樂,從此脫青衣。
話說宋時有個陸伯麟,其側室生下一子,那側室原是丫鬟出身。因是正妻無子,陸伯麟歡喜非常,做三朝彌月,好生熱鬧。他一個相好的朋友陸象翁戲做一首啟以賀道:
犯簾前禁,尋灶下盟,玉雖種於藍田,珠將還於合浦。移夜半鷺鷥之步,幾度驚惶;得天上麒麟之兒,這回喝彩。即可續詩書禮樂之脈,深嗅油鹽醬醋之香。
看官,你道這首啟豈不做得甚妙!臨了這句“深嗅得油鹽醬醋之香”,卻出於蘇東坡先生詠婢謔詞,有“揭起裙兒,一陣油鹽醬醋香”之句。蘇東坡之巧於嘲笑如此。在下要說一回俠女散財殉節的故事,千古所無,所以先把丫鬟這些好笑的說起。從來道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人家婦人女子尚且無遠大之識,何況這些粗使梅香,他曉得什麼道理、什麼節俠。從古來讀書通文理之人尚且不多幾個,你只看《西廂記》,那紅娘姐,不過硬調文袋,牽枝帶葉說得幾句,怎如得漢時鄭康成家的女婢。那鄭康成風流冠世,家中婦婢都教他讀書識字。一日鄭康成怒一個丫鬟,把他曳去跪在泥中;又有一個丫鬟走來見了,就把《詩經》一句取笑道:“胡為乎泥中?”這個跪着的丫鬟也回他《詩經》一句道:“薄言往訴,逢彼之怒。”這兩個丫鬟將《詩經》一問一答,這也是個風流妙事了,卻不比得晉中書令王珉之婢謝芳姿。那謝芳姿是王珉嫂嫂身邊丫鬟,王珉偷了這謝芳姿,與他情好甚篤。嫂嫂得如此事,將這謝芳姿日日鞭撻,打得謝芳姿痛苦難當,罰他蓬頭垢面,不容他修飾。這謝芳姿雖不修飾,那天生的玉容花貌並不改變,且素性長於詩歌,出口便成。王珉見這謝芳姿吃苦,甚是心酸。一日手中持着白團扇一把,就要謝芳姿作白團扇歌,謝芳姿隨口作歌以贈道:
團扇復團扇,許持自障面。
憔悴無復理,羞與郎相見!
你看這謝芳姿出口成章,寫出胸中之意,可不是千秋絕妙的女子,天上瑞氣所鍾,生將出來,怎敢與粗使梅香一般看待?須要另眼相看,方不負上天彼之意。所以元朝關漢卿才子曾續《北西廂》四齣,他當時曾見人家一個出色聰明女子做了從嫁女婢,關漢卿再三嘆息道:“這樣一個聰明女子做了從嫁女婢,就如一個才子屈做了小家小廝一般,豈不是有天沒日頭之事?”意甚不舍,戲作一小令道:
鬢鴉臉霞,屈殺了將陪嫁,規模全似大人家,不在紅娘下。巧笑迎人,文談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
就這關漢卿的詞兒看將起來,也不過是詩文標緻而已,不足為奇。還有一種出色女子,具大眼孔,與英雄豪傑一樣尤為難得。
昔日唐朝柳仲賢官為僕射之職,一生豪爽,出鎮四川,嘗怒一個丫鬟,遂鬻於大校蓋巨源宅。這蓋巨源生性極其慳吝,一日臨街見賣絹之人,自己呼到面前,親自一匹匹打將開來,手自揣量厚薄,酬酢多少價錢。柳家丫鬟於窗縫中看見,心中甚有鄙賤之意,遂假作中風光景,失聲仆地。蓋巨源因見此婢中風,遂命送還這丫鬟。既到外舍,旁人問道:“你在柳府並無中風之病,今日如何忽有此疾?”這個丫鬟徐徐答道:
“我並無中風之病,我曾服侍柳家郎君,寬洪大度,一生豪爽,怎生今日可去服侍這賣絹牙郎?我心慚愧,所以假作中風,非真中風也。”柳仲賢知此婢有英雄之識,遂納為側室,生子亦有英雄之概。看官,你道此婢不勝如謝芳姿數倍乎?若強中更有強中手,與妃子盡節而死,更是千秋罕見、萬載難逢之事,名為田六齣。
這田六齣是王進賢的侍兒,那王進賢是晉愍懷太子之妃,胡王石勒攻破洛陽,擄了王進賢、渡孟津河,要奸瀅王進賢。
那王進賢大罵道:“我皇太子婦、司徒公女,汝羌胡小子,敢犯我乎?”言畢投河而死。田六齣見妃主已死,便道:“大既有之,小亦宜然。妃主為國而死,我為妃主而死,兩不相負。”
言畢亦投河而死。這田六齣數言說得鐵錚錚的一般,可不是個晉室的忠臣么!
古來還有一人更為巧妙,是周大夫之婢。那周大夫仕於周朝,久不回家,他妻子生性極瀅,遂與鄰人通姦。周大夫一日回來,妻子恐怕事發,與姦夫暗暗計較端正,酒中放了毒藥要葯死丈夫,教這個丫鬟進酒。這丫鬟暗暗的道:“若進個這鐘藥酒,便殺了主父;若是對主父說明,便殺了主母。主父、主母都是一樣。”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一邊進酒,故意失足跌了一交,將這藥酒潑翻在地。周大夫大怒,將這丫鬟笞了數十。妻子見這丫鬟潑翻了酒,其計不成,恐怕漏泄消息,遂因他事要活活笞死,以絕其口,這丫鬟寧可受死,再不肯說出。可憐幾次打得死而復生,畢竟不肯說出,以全主母之情。後來周大夫的兄弟細細得知情由,將一緣二故對周大夫說了,周大夫遂出了這瀅婦。見這丫鬟全忠全孝,要納他為妾,那丫鬟立意不肯,便要自刎而亡。周大夫遂以厚幣嫁與他人為妻。噫!
巾幗有男子,衣冠多婦人。
賢哉大夫婢,一說一回春。
列位看官,你道強中更有強中手,丫鬟之中,尚有全忠全孝、頂天立地之人,何況鬚眉男子,可不自立,為古來丫鬟所笑?話說元朝年間,那時胡人入主中國之後,蒙古種類盡數散處中國,到處都有元人,又因在中國已久,盡染中國之習。那時杭州有偉兀氏,也是蒙古人,住於城東,其妻忽術娘子。忽術娘子身邊有個義女,名為朵那女,朵那女到了十三歲,忽術娘子見這朵那女有些氣性,不比尋常這些齷齪不長進的丫鬟,忽述娘子遂另眼相看。丈夫偉兀郎君有個小廝叫做剝伶兒。這剝伶兒年十六歲,生得如美婦人一般。偉兀郎君見剝伶兒生得標緻,遂為龍陽之寵,與他在書房裏同眠睡起。曾有《瑞鷓鴣》詞兒為證:
分桃斷袖絕嫌猜,翠被紅-興不乖。洛浦乍陽新燕爾,巫山雲雨佐風懷。手攜襄野便娟合,背抱齊宮婉孌懷。玉樹庭前千載曲,隔江唱罷月籠階。
不說這偉兀郎君寵這剝伶兒,且說這朵那女漸漸長至一十六歲,生得如花似玉,容貌非凡。這剝伶兒見朵那女生得標緻,遂起奸瀅之心,幾番將言語勾引朵那女。朵那女使着刮霜一副臉皮,再也不睬。剝伶兒在灶邊撞着了,要強姦朵那女。朵那女大怒,劈頭劈臉打將過去道:“你這該死的賊囚,瞎了眼,俺可是與你一類之人?瓜皮搭柳樹,你做了春夢,錯走了道兒。”千賊囚,萬賊囚,直罵到忽術娘子面前。那忽術娘子正惱這剝伶兒奪了寵愛,又因他放肆無禮,叫到面前,將剝伶兒重重打了一百棍。那剝伶兒忿忿在心,要報一箭之仇,日日在偉兀郎君面前搬嘴弄舌說是說非,指望偉兀郎君毒打這朵那女一頓,以報前日之仇。偉兀郎君只因拐了剝伶兒,忽術娘子每每吃醋,今因剝伶兒有了此事,一發不好尋事頭傷着朵那女。見朵那女果然生得標緻,反有幾分看上之心。又見朵那女生性貞烈,不肯與剝伶兒做不長進之事,曉得不是廚房中雜伴瓜和菜之人,倒有心喜歡着朵那女的意思,思量夜間偷偷摸摸,做那前邊的詞兒道“移夜半鷺鷥之步,幾度驚惶”之事。一日與忽術娘子同睡,聽得忽術娘子睡熟,鼾鼾有聲,輕輕偷出被外,走將起來,要去摸那朵那女。世上傳有偷丫鬟十景說得最妙道:
野狐聽冰。老僧入定。
金蟬脫殼。滄浪濯足。
回龍顧祖。漁翁撒網。
伯牙撫琴。啞子廝打。
瞎貓偷雞。放炮回營。
看官,你道這十景各有次序。始初“野孤聽冰”者,那比如冬天河水結冰,客商要在冰上行走,先要看野狐腳蹤,方才依那狐腳而走,萬無一失。蓋野狐之性極疑,一邊在冰上走,將耳細細聽着冰下,若下面稍有響聲,便不敢走,所以那偷丫鬟的先審察妻子睡熟也不睡熟;若果睡熟了,輕輕披衣而起,坐將起來,就如老僧打坐一般,坐了一會,方才揭開那被,將身子鑽將出來,是名“金蟬脫殼”。然後坐在床上,將兩足垂下,是名“滄浪濯足”。“滄浪濯足”之後,還恐怕妻子忽然睡醒,還要迴轉頭來探聽消息,是名“回龍顧祖”。
黑地摸天,用兩手相探而前,如“漁翁撒網”相似。不知那丫鬟睡在頭東頭西,如“伯牙撫琴”一般。鑽入丫鬟被內,扯扯拽拽,是名“啞子廝打”。廝打之後,則“瞎貓偷雞”,死不放矣。事完而歸,只得假坐於馬桶之上,以出恭為名,是名“放炮回營”。話說這夜偉兀郎君要偷這朵那女,輕輕的走到朵那女睡處,“伯牙撫琴”之後,正要鑽身入朵那女被內,怎知這個朵那女是個尷尬之人,日日不脫裳而睡,卻又鐵心石腸,不近“風流”二字,並不要此等之事。若是一個略略知趣的,見家主來光顧,也便逆來順受了。誰料這朵那女是命犯孤辰寡宿的一般,一些趣也不知。偉兀郎君正要做“啞子廝打”故事,怎當得這朵那女不近道理,卻一聲喊叫起來,驚得這偉兀君頓時退步,急急鑽身上床。忽術娘子從睡中驚醒,偉兀郎君一場掃興。當時有老儒陳最良一流人做幾句“四書”文法取笑道:
偉兀郎君曰:“娶妻如之何?寧媚於灶。”朵那女曰:“其猶穿窬之盜也與,難矣哉!”偉兀郎君曰:
“鑽袕隙相窺,古之人有行之者。”朵那女曰:“羞惡之心,如之何其可也!”
次日,忽術娘子悄悄審問朵那女道:“家主來尋你是好事,別人求之不得,你怎生反叫喊起來?”朵那女道:“俺心中不願作此等無廉恥之事,況且俺們也是父精母血所生,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地下長出來的、樹根頭塌出來的,怎生便做不得清清白白的好女人?定要把人做話柄,說是灶腳跟頭、燒火凳上、壁角落裏不長進的齷齪貨。俺定要爭這一口氣便罷!”
因此忽術娘子一發喜歡,如同親生子女一般看待。
後來偉兀郎君做了荊南太守,與家眷同到任所。這朵那女料理內外,整整有條,忽術娘子盡數托他。不意偉兀郎君害起一場病來,這朵那女日夜湯藥服侍,頃刻不離。患了一年癥候,朵那女辛苦服侍了一年。郎君將死,對忽術娘子道:
“朵那女甚是難得,可嫁他一個好丈夫。”說畢而死。朵那女日夜痛哭,直哭得吐血。剝伶兒見家主已死,恐主母算計前日之事,又見朵那女一應家事都是他料理,恐怕在主母面前添言送語,罪責非輕,席捲了些金珠衣飾之類一道煙走了。忽術娘子同朵那子扶柩而歸,來於杭州守孝,不在話下。
偉兀郎君遺下一雙男女,忽術娘子照管自不必說,朵那女又分外愛護。忽術娘子見朵那女赤膽忠心,並無一毫差錯,遂把土庫鎖匙盡數交與朵那女照管,凡是金珠寶貨之類一一點明交付。那偉兀氏原是大富之家,更兼做了一任荊南太守,連荊南的土地老兒和地皮一齊卷將回來,大的小的,粗的精的,盡都入其囊橐之中,便可開一個雜貨店相似。貪官污吏橫行如此,元朝安得不亡?有詩為證:
荊南太守實賢哉,和細和粗卷得來。
更有荊南老土地,一齊包裹地堪哀!
話說朵那女自從交付鎖匙之後,便睡在土庫門首,再也不離土庫這扇門。一日二更天氣,朵那女聽得牆邊有——之聲,知是賊人掘牆而進,悄悄走起,招了兩個同伴的丫鬟,除下一扇大門放在牆洞邊;待那賊人鑽進一半身子,急忙把大門閘將下來,壓在這賊人身上,三個人一齊着力,用力緊靠着那門,賊人動彈不得,一連掙了幾掙,竟被壓死。遂稟知主母,將燈火來一照,認得就是鄰人張打狗。忽術娘子大驚道:“是鄰舍,怎生得好?”朵那女道:“俺有一計在此,叫做自收自放。”急忙取出一個大箱子,將這張大狗屍首放在箱子裏,外用一把鎖鎖上了,叫兩個小廝悄悄把這個箱子抬到張打狗門首,輕輕把他的門敲了幾下,竟自回家,悄悄閉門而睡,再不做聲。那張打狗的妻子名為狗婆,見門前敲門,知得是狗公回來,開門而瞧,不見狗公,只見一個大箱在門首,知是狗公所偷之物,覺得肥膩,急忙用力,就像母夜叉孫二娘抱武松的一般,拖扯而進,悄悄放在床下。過了兩日,不見狗公回家,心裏有些疑心;打開箱子來一瞧,見是狗公屍首,吃了一驚,不敢聲張,只得叫狗夥計悄悄扛到山中燒化了。果是有智婦人賽過男子。有詩為證:
朵那膽量實堪誇,計賽陳平力有加。
若秉兵權持大纛,紅旗女將敢爭差。
話說朵那女用計除了此賊,連地方都得寧靜。此計真神鬼不知,做得伶伶俐俐,忽術娘子愈嘆其奇。後來忽術娘子因苦痛丈夫,害了一場怯弱之病,接了許多醫人,再也醫不好。那些醫人並無天理之心,見那個醫人醫好了幾分,這個人走將來便說那個醫人許多用藥不是之處,要自己一鼓而擒之,都將來塞在荷包里;見那個人用暖葯,他偏用寒葯;見那個人用平葯,他偏用虎狼葯;不管病人死活,只要自己趁銀子。偉兀氏原是大富張宦之家,凡是醫人,無不垂涎,見他家來接,不勝欣幸之至。初始一個姓趙的來醫道:“我如今好造房子了。”又是一個姓錢的道:“我如今好婚男了。”又是一個姓孫的道:“我如今好嫁女了。”又是一個姓李的道:“我如今有棺材本了。”溫、涼、寒、燥、濕的葯一併並用,望、聞、問、切一毫不知,君、臣、佐、使全然不曉,王叔和的脈訣也不知是怎麼樣的,就是陳最良將《詩經》來接方用藥,“既見君子,雲胡不瘳”,“之子于歸,言秣其馬”等方,也全然不解,將這個忽術娘子弄得七顛八倒,一絲兩氣,漸漸危篤。這朵那女雖然聰明能事,卻不曾讀得女科《聖惠方》,勉強假充醫人不得。見病勢漸危,無可奈何,只得焚一炷香禱告天地,剪下一塊股肉下來煎湯與娘子吃。那娘子已是幾日湯水不咽,吃了這湯覺得有味,漸漸回生,果是誠心所感。有詩為證:
只見孝子-股,那曾義女割肉?
朵那直恁忠心,一片精誠禱祝。
話說這朵那女割股煎湯救好了主母,並不在主母面前露一毫影響,連忽述娘子也還只道是醫藥之效,用千金厚禮謝了趙、錢、孫、李四個醫人。那趙、錢、孫、李得了厚禮,自以為醫道之妙,揚揚得意,自不必說。
不覺光陰似箭,拈指間三年孝滿除靈,忽術娘子念郎君臨死之言不可違背。那時朵那女已是二十三歲了,遂叫一個媒婆來要與朵那女說親,嫁他一個好丈夫。雖然朵那女在家料理有餘,只當擎天的碧玉柱一般,忽術娘子甚是不捨得嫁他出去。爭奈這朵那女是個古怪之人,料得當日家主偷偷摸摸尚有不肯承當,何況肯為以下之人,只當親生女兒一般,嫁他一個有體面的人去。正要叫人去尋媒婆來與他議親,朵那女得知了,堅執不要道:“俺生為偉兀氏家中之人,死為偉兀氏家中之鬼,斷不要嫁丈夫。況且家主已死,只得主母一人在家,正好陪伴終身,服侍主母,俺怎好拋撇而去?生則與主母同生,死則與主母同死。”罰誓一生一世不願出嫁丈夫。
忽術娘子道:“你既有主母之心,不願出嫁,我尋一個女婿入贅在家可好?”朵那女咬住牙管搖得頭落,只是不要丈夫。忽術娘子大笑道:“世上那裏有終身不願嫁丈夫的?俺眼裏沒有見。你休得說這話,誤了你終身大事。從來道‘男大須婚,婦大須嫁’,這是中國的孔夫子制定之禮,況且那石二姐是個石女兒,他的母親還說道:‘是人家有個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沒個夫唱婦隨。’少不得也請了個有口齒的媒人‘信使可復’,許了個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難量’。前日你不願隨家主,想是你見他鼻子不大,心裏有輕薄之意,俺如今不免尋一個大大鼻子就像回回國里來的,與你作個對兒便罷。”朵那女堅執不願。忽術娘子道:“你休得口硬心腸軟,一時失口,明日難守青春。一時變卦,猛可里要尋丈夫起來,俺急地沒處尋個大鼻頭與你作對。”說罷大笑不住。此事傳聞開去,有人做只曲兒嘲笑道:
朵那女,生性偏,怎生不結丈夫緣。莫不是石二姐,行不得方和便?故意是女將男換。若果是有那件的東西也,這烈火乾柴怎地瞞?
話說朵那女立定主意斷然不要丈夫。那年二十五歲,是至正壬辰年,杭州潮水不波。昔宋末海潮不波而宋亡,元末海潮不波而元亡,蓋杭州是鬧潮,不鬧是其大變也。那時元朝君臣安於瀅佚昏亂,全憑賄賂衙門人役為主,官也分,吏也分,四方冤苦,民情不得上聞,以致”紅巾賊”起,殺人如麻,都以白蓮教唱亂,蘄、黃徐壽輝的賊黨率領數千人攻破了昱嶺關,直殺到餘杭縣。杭州承平日久,一毫武備俱無,怎生抵敵?兼之城中人都無數日之糧,先自鼎沸起來。七月初十日,被賊人乘機攻破了杭州城,賊將一支兵屯於明慶寺,一支兵屯於北關門妙行寺,假稱彌勒佛出世眩惑眾人。三平章定定逃往嘉興,郎中脫脫逃往江南,獨有浙省參政樊執敬投於天水橋而死,寶哥與妻子同投於西湖而死。賊兵搶掠府庫金帛一空。杭州城中鼎沸,其禍甚是慘酷,劉伯溫先生有《悲杭城》歌為證:
觀音渡口天狗落,北關門外塵沙惡。
健兒披髮走如風,女哭男啼撼城郭。
憶昔江南十五州,錢塘富庶稱第一:
高門畫戟擁雄藩,艷舞清歌樂終日;
割膻進酒皆俊郎,呵叱閑人氣驕逸。
一朝奔迸各西東,玉-金杯散蓬蓽。
清都太微天聽高,虎略龍韜緘石室。
長風夜吹血腥入,吳山浙河慘蕭瑟。
城上陣雲凝不飛,獨客無聲淚交溢。
話說那亂賊殺入杭州城,沿家搶擄過去,搶到偉兀氏家中,忽術娘子正要逃走,恰被亂賊一把拿住,背剪地綁在庭柱上,將那雪花也似鋼刀放在忽術娘子項脖之上,只待下刀。
闔家丫鬟小廝都驚得魂不附體,四散逃走。內中閃出那個鐵錚錚不怕死的朵那女,趕上前一把抱住主母身體,願以身代主母之死。果是;
歲寒知松柏,國亂顯忠臣。
朵那女口口聲聲對那亂賊道:“將軍到此,不過是要錢財,何苦殺人?家中寶貝珠玉儘是俺家掌管,主母一毫不知。將軍若赦主母之死,俺領將軍到庫中將金珠寶玉盡數獻與將軍。”那些亂賊都一齊道:“講得有理,講得有理。”把忽術娘子即忙解了繩索,押着朵那女。朵那女領了亂賊到於庫中,將金珠寶玉任憑亂賊搬搶。那些亂賊一邊搬搶,又有數人見朵那女生得標緻,要奸瀅朵那女。朵那女就奪過一把刀來,對亂賊大罵道:“俺主貴為荊南太爺,我罰誓不嫁丈夫,不適他姓,以盡俺一生忠孝之心。況你是何等樣人,俺肯從你?寧可自死,決不受辱!”說罷,便將刀要自刎。亂賊驚異,又因得了重寶,遂放舍而去。亂賊出得門,朵那女涕泣跪告主母道:“一庫寶貨都教俺管,為救主母,只得棄了財寶,以救主母之命。俺既失了財寶,負了主母教俺掌管之意,俺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斷然今日要死了。”忽術娘子大叫道:“物輕人重,怎生要死?”急急要奪住他的刀,說時遲,那時快,朵那女遂一刀自刎而死矣,鮮血淋漓,喉管俱斷。主母撫屍大哭不住,只得將好棺木盛殮。忽術娘子因吃了驚,又見朵那女殉節而亡,沒了這個心腹之人,好生痛苦,哭了一月,那怯弱病複發,遂吐血而亡。家中就將朵那女合葬於一處。義女殉節,他何曾讀“四書”上“虎兕出於柙,龜玉毀於櫝”中這兩句來,不知不覺率性而行,做將出來掀天揭地,真千古罕見之事,強似如今假讀書之人,受了朝廷大俸大祿,不肯仗節死難,做了負義賊臣,留與千古唾罵,看了這篇傳豈不羞死。當時有詩一首單贊此女妙處:
誰讀玄黃字,能知理道深。
守財殉死節,-股籲天心,頸灑萇弘血,心同伯氏箴。
千秋應未隕,豈與俗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