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手臂之中似有一隻小蟲鑽來鑽去,那感覺不是癢也不是痛,是那種說不出的難受。

剛才是左臂,現在是肩膀。想撓,可手臂怎麼也抬不起來。想喊,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我心中大驚,自己怎麼了?為何時而清醒時而沒有意識。為何口不能言手不能動?柴灧輕拍自己一下而已,裏面有何古怪?

“韓世奇,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前晚那黑巾蒙面之人是誰?”趙德芳一反平素對韓世奇說話時的溫和口氣,語帶責難。耳邊有人輕哼一聲,聽音應該是韓風,應是不滿趙德芳對韓世奇的態度。

韓世奇聲音帶着焦慮,“您先行回府,這裏自會有人救治小蠻。”

趙德芳似乎並不相信韓世奇,“已經一天了,救蠻兒的人在哪?她娘親不在,我怎麼能走?”

一聲冷哼響起,緊接着傳來蕭天仰的話,“你若不走,能救小蠻姑娘的人根本不會上門,你在這裏不但與事無補,還會害死她。”

蕭天仰話中有話,我默默思索一陣,驀然想起一事。柴灧臨行之際似是對韓世奇說了什麼?

難道這是交換?韓世奇賣糧給她,她救治自己。

正在凝神細想,卻聽趙德芳道:“怪不得別人,是我對不起她。我現在就走,只要蠻兒能康復就行。”

趙德芳誤會了,誤會是娘親來救治自己。在心中暗自冷笑,靜聽着他輕微腳步聲向外走去。

韓世奇道:“若有中年女子前來購糧,速速來送信。”韓風輕聲應下。

我腦中再次迷糊起來,心中驚懼乍起,不會再也醒不過來吧?再也見不到娘親,見不到耶律宏光。

不知過了多久,再一次清醒。眼前似有燭光搖弋,周圍寂靜無聲,估莫着夜已深。

右腕似有人把脈,“老朽行醫四十載,從沒有見過這麼怪的病症,病人血氣似是逆流,雖不嚴重但有阻滯。”

韓世奇接口道:“大夫,她昏迷不醒是何因?”

把脈大夫手拿開,嘆口氣道:“若是身體病症自不在話下,老夫定會醫好這女娃,但若是江湖中人獨門秘方煉製的毒物,老夫不敢隨意有葯,若用不妥當,恐害了這女娃的性命。她昏迷不醒,理應是中了什麼毒,或是體內有活物。”

我已百毒不侵,不會是中毒。‘活物’,我心中一激凌,原來自己感覺在體內遊動不停竟然是活的東西。

韓世奇失聲驚呼,道:“活物,會是什麼活物?”

這是柴灧的獨門手法?還是鷹宮的刑法?

“嘩”一聲,應該是外面拉門被人大力的拉開。蕭天仰懊惱的聲音響起,“少爺,天仰無能。”

人攜着一陣風卷到身邊,上身被他大力托起,緊接身子軟綿綿躺在他的手臂中,耳邊傳來耶律宏光隱怒的聲音,“韓兄,這件事起因是不是你的糧食生意?”

韓世奇淡淡地回道:“不錯,起因確實是韓某的生意。”

耶律宏光臂膀一僵,揚聲道:“咄賀一、蕭達石。”

兩個人大踏步進來,耶律宏光沉聲道:“達石帶人去趙府擒拿柴灧,賀一想辦法送信進宮給陳道長,他也許有辦法。天亮之前我要見到人。”兩人朗聲應下。

耶律宏光已得信自契丹趕來,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

這時,韓世奇突然開口道:“耶律兄,柴灧留下有話,意思是若趙德芳知道此事,她不會救小蠻。她的目的並不是傷人,是買糧。”

耶律宏光許是內心惶急,不自覺中緊攬着自己的手越收越緊。身子麻痹已久,渾身上下僵直麻木,因此自己竟絲毫不覺得疼痛,隱隱的還覺得有些痛快。

我緊貼着他胸前,聽着他的怦怦心跳。心中暗自思忖:千萬不要再失去意識,若不然……。

“達石,找面生的雲狼們去擒柴灧。切記,你們的目的是擒人,至於她的身份,任何人不得說出來。”耶律宏光聲音不帶一絲溫度,咄賀一兩人應下后匆促離去。

房中歸於平靜,耶律宏光只是緊緊抱着自己默不作聲,而韓世奇不知為何亦不開口。

半晌之後,耶律宏光冷漠的開口道:“韓兄,你家世顯赫卻從不依仗父親勢力,小小年紀獨力涉足商界,僅幾年工夫便在糧食界獨佔鰲頭,這點上我很欽佩你,就連大王都贊你說若能為國出力,必定是棟樑之材。可是為什麼?你讓外人覺得你抵抗朝廷。不說其他,僅說在汴梁開設糧鋪,你的目的是什麼?韓大人在朝中頂着眾大臣的質問,如今小蠻也牽連進來,這就是你樂意看到的?”

耶律宏光平素里冷傲凌人,事不關已定會不聞不問。此時一番推腹之言,韓世奇卻無法開口解釋。我心中暗自焦急,因為柴灧購糧一事殃及自己,韓世奇若用不恰當的理由,耶律宏光心中隱怒哪會這麼容易平息。

但家族隱秘之事,韓世奇又怎能說與他人聽呢?

心中如被塞入一團棉絮堵得難受,可身子依舊軟綿綿的,自己也仍不能開口說話。

韓世奇聲調淡淡,“任何一個生意人都想把生意做強做大,我亦不例外。”

我心中一沉,這個理由會令耶律宏光更加憤怒。

果不其然,耶律宏光冷哼一聲,道:“韓兄做事令人佩服,請你迴避,我要和蠻兒單獨待着。”

知道趙德芳另娶,自己清楚地體會到了那種切膚之痛。而韓世奇難言之事和自己的如出一轍。此時韓世奇的感受自己能體會得到。

而耶律宏光卻不知,才會這麼咄咄逼人。我心中一急,眼角有股熱流順臉而下。

許是淚水浸濕了耶律宏光的衣衫,他身子輕顫了下,用手輕撫着我的臉龐啞聲問:“蠻兒,你能聽到我說的話?”

“是的,我能聽到,宏光。”我心中大聲呼喊,可口中依然沒有任何聲音傳出。想動動手指,可卻不知道自己動了沒有?

自己應該是躺在刊家糧鋪後院自己的房中,因為能聽到東贏人用的拉門聲停下的聲音,緊接着韓世奇道:“蠻兒,…….,你真能聽得到我們的談話?”他激動的不成句,“真……真能聽見嗎?”

無法表達自己的意思,心中焦急萬分,可更焦急的卻是腦子又一次慢慢模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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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好疼,鑽心的痛。

我倒吸一口氣,卻突然覺得口中含有一物,軟軟的不斷有熱流流出來,自己被迫咽下,味道腥腥的鹹鹹的。

腦子漸漸清醒,舌尖輕舔了下口中之物。

口中之物竟顫抖了下,我心頭一震,耳邊已傳來耶律宏光驚喜的聲音,“師公,蠻兒醒了。”

我矍然睜開雙目,入眼處正是耶律宏光手指自自己嘴中取出的時候,那雙手黃中泛白還兀自流着悚目的鮮血,我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他卻毫不在意地咧嘴笑着向咄賀一伸過去,咄賀一慌忙上藥包紮了起來。

他嘴角微抿靜靜看着我,我慢慢抬起胳膊平伸到他面前。他輕搖了下頭,我堅持平伸着。他輕輕一嘆,把手伸過來。

我輕撫着那層白紗布問:“疼嗎?”他搖搖頭。

突然有人輕咳一聲,我一驚回神。卻見師公已走出門外,韓世奇步子虛浮正走到房門口,最後的阿桑皺着眉不住回頭看。

阿桑眉眼蘊愁,正欲再次輕咳,卻正好看見我望向她。她展顏一笑,馬上回過頭。我順着看過去,卻見韓世奇甫出房門,身子一下貼在牆上,似是所有力量一下被抽離了一般,他頭半仰雙目緊閉,自己能看到的半邊臉頰蒼白而悲愴。阿桑腳步一頓回頭恨恨瞪我一眼,走過去攙着韓世奇的胳膊慢慢走出自己的目力所及範圍之處。

陽光自大敞的房門灑進來,乾爽中透着春草的清香。

那無力貼靠在牆上的一幕如被烙在心間,於是,怔怔呆望着房門再也回不了神。

不知過了多久,手指的痛提醒着自己,身旁還有人。

嘴角噙着絲笑回過頭,正對上那幽若深潭的黑瞳正若有所思直盯着自己。見我笑盈盈的,他咧嘴朝我粲然一笑,“想不想看看那隻蟲子?”

我身子不自覺往後一縮,苦着臉搖頭道:“不想看。剛剛看到了師公,所以並不是擒到了柴灧?”

耶律宏光面色一沉,兩頰肌肉微動,怒道:“蕭達石到趙府時,柴灧趙德芳已不知影蹤。蕭達石找了許久一無所獲。眾人皆慌時,恰好一中年婦人前來買糧,要量較大,糧鋪小夥計領到後院見了韓世奇,才知是柴灧所派。她要求先送出她所要糧量的一半,待糧不出意外送到目的地,給你吃半粒葯,然後送另一半,送完之後才能給你吃另半粒葯。”

我心中狐疑,問:“我昏迷幾日了?”

房中無椅子錦凳,此時耶律宏光早已坐在矮榻上,他道:“我們怎會按她要求的做,我們逼她先把她身上僅有的半粒葯給你服下才運的糧,你服下藥不到半個時辰,師公接到消息也趕到了。師公見過此物,知救治方法。”

我舉起層層裹着的手,“蟲子是從手指中出來的?”

他輕頜下首,“若師公不趕來,你就是吃了整粒的葯,蟲子雖被溶,你行動也無大礙,但會時常暈眩。”

柴灧心機果真深沉,前來購糧之人身上竟只有半粒葯。這樣一來,為了救我,韓世奇勢必會售她所需要的量。只是她沒有想到師公會在,還有不知她用了什麼辦法,趙德芳沒有買到糧竟會隨她走?

耶律宏光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凝目望着我不語。他似是有話難以出唇,我心頭一驚脫口急問:“李繼遷聯絡其族兄之事,你是不是有麻煩?”

看我焦急之色顯於臉上,並強撐着支起身子欲坐起,他探起身欲摁下我的身子,我頭一仰,唇竟若有若無自他左頰蹭過,心頭一陣輕顫仿若漏跳一拍,而他靜靜盯着我,雙眸中溺着溫柔至極的光芒。

一時之間我呆了。

半響之後方驚覺我雙手依然支在榻上,他雙手仍握在我的肩頭,兩人眼對着眼,鼻子對着鼻子,唇對着唇靜靜地對視着,兩人姿勢說多曖昧就有多曖昧,我口中“呀”地一聲驚呼,抬起一隻手向他推去。

他促不及防間一聲悶哼摔倒自己身側,我倒吸口冷氣,怎麼會用這隻傷手呢?

耶律宏光順勢躲下來挪到榻邊,看我苦着臉看自己的手指,他唇邊漾着笑道:“李繼遷聯絡其族兄只是圖謀李繼捧獻給趙光義的四個城池,可放心了,夫人?”

我臉一熱,啐道:“誰是你夫人?誰又擔心你了?你剛才面色古怪,我才順口問問。”

他輕聲笑起來,“只是順口問問?”

我向里側挪了些距他遠一點,不再和他說話。他斜睨我一眼扭過頭望着上方,“柴灧購糧分兩批,而趙德芳沒有買到糧卻離開了趙府,我估計柴灧購的糧一批是為自己,一批是為趙德芳。”

我頭中一震,道:“難道趙德芳知道柴灧身份?”

他輕頜了下首,“這只是猜測,據天仰說那晚的情形來看,柴灧應該對趙德芳隱瞞了真實身份。但是對於我們來說,這些都不是關鍵的,關鍵的是儘快找到柴灧的藏身之所。第一批糧運的方向是北方,應該是鷹宮所用。若我沒有猜錯,第二批應該是四川方向。賀一會一直追蹤下去,只是去鷹宮報訊給你娘親這事,我不放心你只身前去。小蠻,不管我身在何方,總會有雲狼們跟着你,所以,切記不要單獨行事。”

絲縷酸澀瞬間湧上心頭,苦苦一笑道:“宏光,這次我必須我親自去。我要明明白白告訴娘親,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心裏永遠希望娘親活在這世間,希望她不受任何人威脅活在我身邊。若她出了什麼事,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敞開胸懷,我這一生都會活在自責里。”

耶律宏光面色黯下來,翻身坐起凝神看着我,“我陪你前去。”

我搖頭阻止,“不行,蕭清垣知道你的身份,你不能出事。”

耶律宏光一聽,本來緊蹙的眉頭一下舒展,笑着道:“鷹宮與契丹並無正面衝突,這時候,根本不希望契丹知道他們的存在,所以不會出什麼事。退一步講,你娘親在,他也不敢怎麼樣。”

心中電轉,鷹宮若不依靠外力,憑自己的力量還沒有強大到能抗衡契丹,耶律宏光分析的極有道理。

另外,趙光義仍在病中,師公顯然不能遠離汴梁。若自己只身前往嵩山,娘親會不會見自己,還真是未知數?

於是,朝他輕頜下首道:“我們一同前去,只是李繼遷那邊真的沒事嗎?還有大王對你多有依重,而你卻常在汴梁,時日久了,大王對你會有成見的。”

耶律宏光唇邊噙着絲笑躺在榻邊,道:“一個鷹宮雖不足於讓大王費心掂念,可他們若和大宋聯合,對我們大契丹來說,也不是什麼好事。既然如此,還不如早日消除隱患。朝中其他將領雖然英勇彪悍,但幾乎都沒有踏足過汴梁,更不熟悉嵩山周圍地形,所以,這陣子常來汴梁的我是大王的首選,另外,川亂也是一個契機,我麾下將士會分批喬裝入宋。”

原來此次前來,他是帶着公務。雖就有點假公濟私的成分含在其中,但也算光明正大留下的理由。

但我卻心中一動,道:“趙光義欲與鷹宮結盟來平息川亂,而趙德芳之所以着急買糧,是因為他與王小波的妹夫李順已經結盟,買糧是為了這次戰爭。若趙光義結盟成功,這次戰爭就會演變成了趙德芳和娘親之間的戰爭,……。”

只這一會兒工夫,耶律宏光本已滿臉倦怠,雙目微閉似已睡了。但我的話尚未說完,他猛地翻身坐起正色問:“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你單獨出宮是為了去嵩山報訊?”

我心中一警,道:“我出事那晚的事。”說完,我瞟他一眼,聲音低了下來,“趙光義已知韓世奇身份,也知道刊家糧鋪在契丹的地位,他們計劃派人扮作商賈大宗購糧,我來這裏本意只是提醒過韓世奇就前往嵩山的,沒有料到會在這裏見到趙德芳。”

見他久久地默着不語,心中本有一絲不安的我不安褪去微怒乍起,但又念及他千里迢迢為已趕來,又實在無法硬下心腸對他說出狠話,遂只好拉起身上薄被蒙上頭獨自生着悶氣。

“咄賀一。”聽他聲音並無怒氣,我一點一點拉下薄被坐起來。

他面色冷肅望着應聲而進的咄賀一,而咄賀一隻往這邊看一眼,便不再抬頭,見他神情頗為古怪,我詫異地低頭打量了下自己,又瞅向耶律宏光。不看不打緊,一看恨不得找個地縫扎進去。

自己雖披被而坐,但身上衣衫皺巴巴裹在身上,就連垂在胸前的頭髮也是亂蓬蓬的。而耶律宏光剛才兩躺兩起,玉冠綰起的黑亮頭髮腦後之處早已凌亂,已有絲縷垂下來。

這情形任誰看見都會往別處想,難怪一向沉穩的咄賀一盯着自己的腳尖無法抬頭。

呆怔一瞬,輕呼一聲拉起被子蒙頭縮進被子裏。隔着被子耳邊依然傳來耶律宏光的朗聲大笑,“賀一,你家少夫人臉皮薄,咱們出去談。”

‘少夫人’一入耳,我在心中哀嘆一聲,自己是有口莫辯了。

咄賀一抑着笑歡聲應下后道:“阿桑姑娘已來了幾次,問少夫人何時用飯,卑下說用時自會叫她。不知現在……?”

耶律宏光隔被輕拍我一下,“梳洗後用些飯,等你恢復元氣后我們去嵩山。”

窩在被子裏仔細地想着,耶律宏光此番前來豪氣萬千胸有成竹,這一切真會在今年之內會結束嗎?娘親會隨着自己回契丹嗎?回契丹后,真能順利嫁給耶律宏光嗎?

頭上被子被人拉下,阿桑略顯悲傷的臉映入眼帘。

她把一套乾淨衣裙順手擱在枕頭邊上,又默默轉身去洗為我凈面的帕子,我在心中暗自嘆口氣,翻身起床拿起衣衫。

一襲明黃綢緞衣裙,同色刺繡,雖看不清圖案但依然精美異常,穿在身上凸凹有致,不同於我常穿的束腰寬鬆衣裙。

瞠目望着鏡中的自己,身姿修長明眸皓齒,黑亮長發如瀑傾泄,在衣裙色彩的映趁下膚白如玉唇若塗丹,這是自己嗎?我撫着自己的臉頰,曾幾何時,如影隨形的清稚已然消失不見。

轉身拿着濕帕子的阿桑滿眸驚艷,嘴角含笑絲苦笑贊道:“如此妝扮,乍一看像是春日裏百花叢中翩翩飛舞的彩蝶,令人忍不住想去追逐。但仔細看后卻發現是明艷逼人,美得猶若是一幅畫,連女子都想站在這幅畫前靜靜欣賞這種美,更遑論是男子了。耶律公子一直想遮住你的光芒,不想讓別人發現你的美,這次為何為一反常態,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我一怔,耶律宏光一直想遮住自己的光芒?這話從何說起。

阿桑笑着搖頭,“我痴長你幾歲,又是局外人,有些事比你看得清。”

我心微動,卻不願在這個話題說得太多。遂接過阿桑手中帕子,擦臉漱口后坐下來,對鏡梳起長發來。

阿桑放下手中物件,拿起床頭紗褸頭飾走過來放在妝枱上,接過我手中梳子。

長發依然垂着,只是在兩耳後插上明黃水晶長墜,水晶長墜直懸而下混在烏黑長發之中若隱若現,華貴中不失嫵媚。然後穿上同色紗褸,那層紗薄若蟬翼,婀娜身形隱現,平添重朦朧的美。

阿桑目不轉睛看着,口中說著既是怨責又是讚賞的話,“小蠻,你的美只會給公子帶來傷害,他會自責會心碎會痛苦,若你沒有大礙,就早日離開這裏,遠離公子,不要讓他看到你。這樣,你對外昭示着的幸福不會刺傷他。”

我心頭一痛,“阿桑,難道連兄妹都沒得做嗎?”話剛一出口,心中就暗責自己太過糊塗,那日韓世奇得悉娘親心中其實是看好他時的反應,還沒有說明問題嗎?見阿桑雙眸驚痛望着自己,猛地想起兄妹之事她並不知曉,遂忙對她解釋,“阿桑,我會聽你的話,我們即刻就走。”

阿桑雙瞳蘊淚,撇過頭不再看我。

我雙眼也模糊起來,“阿桑,若你家公子執意在汴梁做生意,除了一人可以阻攔外,沒有任何人可以勸阻的了。你可暗中送信給你家夫人,就說‘痴兒為母遠走汴梁,若想兒歸母親相逼。’”說完,拔腿向外走去。

阿桑跟在後面,“我會送信給夫人,謝謝你。公子釋懷之日便是我原諒你之時。”

走到院中,耶律宏光已聞聲自我房間隔壁走出來,他目光緊裹着我痴痴凝望,過了會兒剛要開口,我在房中就強忍着的淚水順臉流下,他笑容一頓躍下廊子走過來,“發生了何事?讓我美麗的夫人梨花帶雨。”

我心中難受極了,他還有心思打趣我。

我掄起拳頭砸向他前胸,邊捶邊哭着說,“當初誰讓你在城門等我的?誰允許你陪我來這裏了?若你沒有跟着前來,我現在就不會這麼難過,這麼傷心。”

他站着既不開口說話又不攔我,我力氣越來越小,直到手臂無力垂下,他仍是站着不動。

這事怪得了他嗎?是自己不知何時把心繫在了他身上,與他何干?

他生氣了?或許發怒了?

我低頭沉吟一瞬,抬頭欲向他道歉,卻見他似笑非笑盯着我。這神情絕對不是生氣,當然也不是發怒,似是隱着絲得意。

本已褪去的怒氣再涌心頭,見狀,他忙斂去臉上那欠揍的表情,柔聲道:“蠻兒,現在你的難過他的傷心都是一時的,時日久了,自然也就淡了,在這世間會有另外一個女子令韓世奇傾心。若你明明不喜歡,卻恐他傷心違心迎合,那除了讓我們三人痛苦外,沒有任何作用。”

他說得是實情,但我心裏的難過卻絲毫不減,“我們現在就去嵩山,我不想在這裏。”他靜靜看着我,半響之後方輕頜下首。

我掃了眼左右,韓世奇的房間門大開,兩個丫頭正在細心整理,顯然此時韓世奇不會在房間,而書房外也落着鎖,顯然也沒有在書房。

我略鬆口氣,瞥了眼側門。

耶律宏光嘴角噙着絲暖暖的笑,“韓世奇現在在前面鋪面里,我們不去告別,直接從側門走?”

收拾完屋子,正好路過的阿桑臉上無一絲表情,側過頭道:“我會轉告我家公子,各位走好。”說完,徑向花架子下的水井走去。

耶律宏光仍靜靜等我的回答。

以後永遠都不再見韓世奇了嗎?這落在外人眼裏算什麼,太過在乎還是因為愧疚無法面對才落荒而逃。

姑且不說他人,就說眼前的耶律宏光雖然知道自己心意,可對他公平嗎?愧對韓世奇的是自己不是他。

我抬頭朝他燦爛一笑,“哪能不向主人家告別。”聞言,阿桑手中衣衫‘啪’地落於盆里水中,但卻沒有再次開口,只是輕嘆一聲,低下頭撈起衣物洗搓起來。

走到內院進鋪面的門口時,心仍是一抽,腳步也頓了下,耶律宏光默默伴在身側。

我站在簾外默一瞬,暗忖:總要有面對的一天,逃避不是辦法。

於是,掀簾進入鋪子。

櫃下供客人臨時坐的椅子上,韓世奇與身着便服的呂蒙正面對面坐着,韓世奇面上帶着淡泊的笑容,呂蒙正皺眉正在說著,“……,我家老爺急需這批糧,韓東家再想想辦法。……。”

趙光義已經下手了,韓世奇如何拒絕?

聽到腳步聲音,兩人向這邊看來。韓世奇乍看到我雙眸一亮,但只是瞬間便已隱去,唇邊漾着絲淺淺的笑。呂蒙正對韓世奇隱瞞了真實身份,這時卻發現我出現在這裏,面露驚色蹙眉低頭深思起來。

正在柜上焦急的韓風扭頭看見是我,先是一怔后又似想到了什麼,喜孜孜望向韓世奇道:“公子,小蠻姑娘醒了,前面的生意我招呼着,你們回後院吧。客倌,你見諒。”

韓世奇淡淡地掃了眼韓風,然後看過來,笑問我,“要走了?”

我笑着輕頜下首簡短地道:“該走了。”

韓風滿臉歡喜定在臉上,忿忿瞪我一眼。韓世奇又是淡淡掃韓風一眼,他咂咂嘴脖子一縮低頭站在櫃枱后不再吭聲。

韓世奇目光再次投過來,但不是看向我,而是身側的耶律宏光,笑容依舊淡淡,“舍妹安全仰仗你了。”

耶律宏光低頭瞥一眼我,見我沒有異樣,嘴角才噙着絲笑輕一頜首,算是應下亦算是懂了韓世奇的言外之意。

說明世奇放下了?心頭兀自一喜,笑容還末湧上嘴角,猛然之間卻撞上韓世奇幽黑晦澀的雙瞳,我心一室,自他黑瞳中清楚地看見自己輕顫了下。

呂蒙正詫異地看着我,應是不解韓世奇為何稱自己‘舍妹’?

我心中一凜,這時候哪是我們一幫小兒女糾纏不清的時候,遂斂去愁緒,笑着走到呂蒙正面前,微施一禮含笑道:“家兄生意目前只能針對散戶,若客倌急需用糧,小女有一朋友姓趙,估莫着會有這個能力。”

扯上趙元侃也只能解燃眉之急,畢竟這個策略出自於趙元侃之手。另外,趙光義既然志在糧食,哪會這麼輕易罷手,今日呂蒙正,明日或許就會是王繼恩,後天或許就是其他大臣,若想永遠解決問題,只有趙元侃所說的兩條路。

聽到‘客倌’二字,呂蒙正輕舒口氣放下心來,只要不當面叫他呂大人,即使韓世奇過後知道了他的身份,對他來說亦無所謂。但聽到‘姓趙’兩字,他竟有些哭笑不得,輕聲自語道:“姓趙?”

我身子又向前湊一些,聲音極低笑着道:“姓趙名元侃,現居於宮中。”

呂蒙正向鋪外看一眼,輕嘆道:“韓東家,既然你府中有事,今日就言盡於此。”語畢,轉身之時朝我微一點頭大踏步向外走去。

呂蒙正徑向斜對面酒樓走去,我在心中暗嘆口氣,自己的這番說辭或許連燃眉之急都不能解決,也許自己剛剛離開,他就會去而復返?

耶律宏光詫異地問:“呂蒙正?城外趙府出事時,我們見過的那位?”

我點點頭,“他的注意力在我身上,沒有發現你,你記得他,他肯定也會記得你。”

言外之意即是耶律宏光在汴梁不能久待。

韓世奇聞言並沒有吃驚,仿若早知了呂蒙正身份,但聽到後面兩句話時,苦笑着起身朝耶律宏光道:“第二批糧食今夜會運出,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世奇還有其他事,就不遠送兩位了。”說完,緩步自身邊走過,頭也不回走向內院。

耶律宏光牽起我的手跨出鋪子,鋪前來往行人紛紛注目,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裙,慢慢向他身後蹭去,“宏光,這衣裙太過艷麗,我有點不習慣,還是回去換回原來的衣衫?”

耶律宏光一把拽出我,“年前太後派宮裏裁縫去王府為阿奶縫製新衣,曾聽娘親說這這裁縫是宮裏手最巧活最細的。我便私下給阿奶說,想給你也做一件。這綢緞是我親自挑的。”

兩人走在街上,我心中忽地有個疑問,想了想沒有辦法問出唇,但不問總覺得怪怪的。他似有所覺,覷了眼我臉上神色,臉上噙着絲壞笑道:“你是不是想問,那裁縫為何知道你的尺寸?”

我面上一熱,啐道:“難道真是你告訴他的?你幾時知道我的……?”

‘尺寸’二字我始終無法出唇,現在不止臉上火燒,就連脖頸也燙起來,兩耳更是灼熱,估計兩頰一定紅得像煮熟的蝦子一般。

耶律宏光抑聲笑起來,“作為男人,對自己心愛的女人,就是身體上從來沒有接觸過,也會清楚知道她的尺寸的。”

問了還不如不問,看他得意的樣子,我後悔的直想咬自己的舌頭,可試了試疼的鑽心,遂放棄扭過頭望向道旁,一抬頭,路邊酒樓二樓欄杆處兩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我步子漸緩,原來呂蒙正前去刊家糧鋪之時,趙元侃在這裏等着。

趙元侃的眼光對上我的視線時才回過神,我沖他展顏一笑就欲加快步子走開,但他的目光竟又從頭到腳掃我一眼後方朝我輕頜了下首。

心頭有絲不舒服湧出來,心中暗罵耶律宏光:都是這件衣衫惹得禍。

身側的耶律宏光冷哼一聲,我忙側過頭望着他,他臉色極是難看,“這件衣裙在外面不能再穿,回契丹后也只能府中穿。”

自出鋪門,各種各樣的目光投在身上,我早已不勝其煩但卻沒有任何辦法,總不能去捂住別人的眼睛。但看到本來樂滋滋的他變成這副神情,我拚命忍住笑,但忍了會實在憋不住‘撲哧’笑出了聲,“為什麼?這不是你親自挑了料子嗎?”

他拉着我的手飛快向城門方向走去,步子漸快,發間長墜時而相撞,‘叮叮’響聲清脆悅耳,這麼一來,更加招人注意。

耶律宏光懊惱不已,步伐愈快,但汴梁乃是皇都,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街道,距城門仍有些距離。

耶律宏光拉我逕入一家布店,隨手扔下一錠銀子,朝盯着我打量的夥計輕喝道:“把那白色的布裁下兩丈。”

耶律宏光冷眸懾人,小夥計脖子一縮,邊裁布邊小聲咕噥,“兩丈布做什麼用?”

心中明白他的想法,只得無奈嘆口氣,“神也是你,鬼還是你,只是苦了我,隨着你瞎折騰。”

他瞥我一眼,接過夥計手中的布披在我肩上,左看右看后,隨手拿起櫃枱上的剪刀裁下一截,然後拉着我的手向外走去,“城外蕭達石備好了馬車,我們步子快一些。”

我低頭看看身上不倫不類的打扮,笑嗔道:“這麼個打扮,步子快一點難堪就少一點,我比你急。”

他呵呵一笑,兩人向城門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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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體內被柴灧拍進了活物導致耽擱幾日,但趙德芳與李順結盟,因而柴灧極有可能出現在四川這件事必須早日讓娘親知道。另外,把趙光義將與鷹宮聯合之事告知娘親這件事也刻不容緩。若娘親能早日擒獲柴灧,或是與柴灧達成協議,以不泄露她的身份為條件而脫離鷹宮,娘親便不會淪為趙光義的棋子,不會為趙光義平亂而衝鋒陷陣,當然就不會出現娘親攻打趙德芳的事。

只是,事態會依着自己的想法發展嗎?在柴灧現在的身份是趙德芳的妻子這個事實下,娘親會願意平靜的與她達成協議嗎?若是動手的話,趙德芳會幫哪一方?

宋室皇宮的阿奶曾說過娘親怒時性烈如火,自己雖未親眼見過娘親動怒,但是我心裏極是相信阿奶所說的話。

因此,娘親見到柴灧時會不會發生無法預料的事?若真的發生了,自己該怎麼辦?如果插手,趙德芳畢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但若讓自己眼睜睜看着娘親受委屈,自己根本無法做到不動手。

師公告誡自己生養之恩不可忘,自己該怎麼做才是正確的?不管自己承認不承認趙德芳這個爹爹,可血脈卻是改變不了的。

思慮許久,只得暗嘆一聲。現在如何打算都不能預知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自己這樣愁腸百轉暗自神傷也無濟於事。遂在心中輕嘆一聲,掀開帘子問蕭達石,“到前面小鎮買些吃的,我們的午飯還沒有顧得上吃。”

蕭達石頜首應下,然後揚鞭在半空中空抽一下,‘噼啪’一聲鞭響聲落,前面渾身雪白的高頭神駿大馬放蹄如飛,直向已遙遙在望的小鎮馳去。

蕭達石今日神情不像以往那般冷肅,“小蠻姑……,夫人,官道上塵土飛揚,你還是放下帘子,等到了鎮上卑下再叫你。”

聽他改口稱‘夫人’我一下子有些面熱心惶,手一松帘子落下,然後輕聲嗔怪斜依在軟墊子上的耶律宏光道:“都是你,現在他們都稱我為夫人。”

耶律宏光沒有回答我,一轉身才發現不知何時他靠坐着睡著了。伸手準備推醒他,卻發現他嘴角雖噙着絲笑但眉眼之眼倦色深蘊,我心微微一動,拿起靠在身後的純白細軟毛氈輕輕蓋在他身上。

見剛剛才倉皇放下帘子躲入馬車內的我再次掀開帘子,蕭達石臉上竟然難得一見現出絲訕笑,“姑娘不要難為情,咱們契丹人雖不是很講究這些俗禮,稱呼不如大宋這麼規矩,但我和咄大哥都想這麼叫,能早一天定下你和少爺的名份,對於我們來說,才會放心一些。否則,少爺一心繫在你身上,怎麼能成就大事。但若姑娘與少爺成婚前不想讓我們這麼叫,我們不叫便是。”

對我,蕭達石從未這麼和顏悅色過,細細想一瞬便已明白了其中的緣由。這次前來耶律宏光身帶王命,若能一舉剷除鷹宮,對於耶律宏光不止是奇功一件,還會在契丹聲名大噪。這樣,耶律宏光手握軍權時眾人才不會有非議。

契丹大王耶律隆緒本就有意利用耶律宏光與耶律休哥的祖孫關係來奪權,此事成功,便是皇權自然過渡的前奏。這樣一來,從大的方面說契丹王室不會出現宮廷政變,從小的方面說,耶律休哥軍權轉交給耶律宏光,也不會有王府沒落的事情發生。

而對於蕭達石、咄賀一,甚至雲狼二十騎來說,他們與王府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這個等級森嚴的社會裏,王府的榮辱不止與耶律宏光一門休戚相關,與他們,同樣是。

蕭達石平素里少言寡語,而今日言辭懇切語氣溫和,心裏雖然明知他態度的轉變並不是因為我,而是為了耶律宏光,甚至可以說是為了他自己,但他性格耿直有什麼說什麼,對耶律宏光又是一心一意,我當然也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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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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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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