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內容提要]採訪局面很尷尬,譚香香表現異常,急忙接過話頭,問道:“那麼你本人對司馬老師怎樣評價?”學生回答說:“作為我個人,對其根本就沒有興趣。不過為了地方文化的發展,也許是一個很有用的人物。”
好像是化學稀釋劑,又好像是先油味,找不出哪兒出了毛病,但是給人的感覺就是不舒服。這種便宜的小旅館,因是新建的,所以散發著濕氣。可是我自己卻毫無怨言。主要是一天累得像頭死豬似的拍攝工作,使人徹底精疲力竭了。我全身散了架似的倒在床上,虛脫得連口都覺得煩。
床與床之間有一張床頭櫃,柜上零亂地倒着啤酒瓶、小瓶酒以及其他冷飲空瓶。電視裏在播放着《夜女郎》,這思一部香港三級片。猥褻的錄像片段,男女主人公正式在演一場二龍戲珠的風流戲,不時發出“啊啊——噓——噓——進來了——啊——嗯——真舒服——啊——”驚天動地的叫喊不絕於耳。那種絕無僅有的叫喊,即使現在回想起來,這好像就在眼前似的。也正在這個時候,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楊小小。要是她此時同我一起在看電視錄像,也許會更有一種全新的感覺。
在北京車站集合的共有六個人。看上去渾身上下都充滿活力的譚香香,疲倦不堪的蒙紅,年輕的攝影師以及策劃部的兩個年輕人。還有就是我為了該死的2000元而疲於奔命的我。我昨晚酒醉,沒有睡好,且又早起,因此看上去很是憔悴。手忙腳亂地將攝影器材以及罐裝的啤酒和乾糧快餐塞進包里,坐上專車,前往三天前就定下的目的地——一個挾窄的海灣。在車廂里大家相?兘檣堋I閿笆ο虺簦呋啃『睾托⌒堋4蠹曳⑹奈餳柑旃餐哪勘甓Α4酉衷諂穡蠹葉α獻鰲
汽車“哼哼哼哼”載着一行人向目的地進發。我們首先的拜訪之地是司馬於1988年舉辦美展的圖書館。那次美展很成功,受到了好評。車到美術館門前停下,譚香香異常興奮,大聲叫了起來:“啊呀,那天真是了不得啊。寬敞的美術館大廳里,看上去給人一種幻想的視覺效果,好像龍在空中飛舞,那帶神秘的色彩……”
接着又嚷道:“在司馬看來,我國傳說中的龍,既是權力的象徵,也是性愛的象徵?權力和性愛在現實生活中無所不在……”說完,又剋制不住沉默,突然叫了起來:“啊!行媽?當然行。”其表演十分投入。
攝影師圍着地轉,我也一本正經地開始向一些人採訪。“司馬老師的作品雖然在表現事物理念的主題方面贏得好評,但是他的作品對普通老百姓來說反應又怎麼樣呢?”這樣問了一句,那樣問了一句。一絲不苟的美院學生回答說:“司馬沒有在這個美術館展出過任何作品,所以很抱歉,對您的問題我們無可奉告。”這個意外的回答,譚香香也許事前早有所料,於是拿出畫冊,誘導啟發似的問題:“不過,你們看這兒,是不是《物質與記錄展》嗎?”可學生們若無其事地說:“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是《物質與記憶展》,與‘記錄’沒有任何關係。”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我急忙看了看畫冊,連省美術館的名字也毫無蹤影。看來,這可能是司馬義雄手下的人特意搞的尚未成功的策劃而已。
採訪局面很尷尬,譚香香表現異常,急忙接過話頭,問道:“那麼你本人對司馬老師怎樣評價?”學生回答說:“作為我個人,對其根本就沒有興趣。不過為了地方文化的發展,也許是一個很有用的人物。”回答完了,然後問:“這麼說,可以嗎?”隨後站起來,逃也似的離開了。
譚香香爬上架子,怒氣沖沖地說:“果然是一群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根本什麼都不懂。居然還說什麼為了發展當地文化,真是一群可悲的小人。”如此這般地對學生們譴責了一番。然後開着汽車在市內東轉西轉,採訪了本地書畫界的幾名書畫家。本地司馬的同學以及這些同學經營的工藝美術店、本地文藝界人士以及司馬的友人、攝影家、本地的紀念館,司馬的親人等等。一些與司馬有某些往來的男男女女,我們都進行了採訪。
“那個人呀,就是那位留着長頭髮、一副藝術家派頭的老師?”
“你說的這個人我不太清楚。”
“好像是給人騙了什麼的,去哪兒了,你不知道?”
“自己想幹什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給人的感覺好像是這樣的。”
“說我是天下無雙蓋世奇才,我上北京是為了展示我的藝術的。”
“要說做宣傳,那的確做得十分好。”
“雖然徑常在一起喝酒,可他究竟做些什麼工作卻一無所知。”
“我沒有買過這關於龍的藝術品。”
這些回答與譚香香所期望的恰恰相反。她希望自己對司馬作品美妙意境的理解,能通過實際採訪做些證明。證明司馬的人格與見識的魅力。但陰錯陽差,所得到的回答卻是背道而馳的。
在對工藝美術店的採訪結束以後,內心不安的我找策劃部的小賀交談:“喂,有沒有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嗎?”小賀說:“是啊,看來是有點不對勁。”
“原來如此。”
“是呀。”
“司馬這傢伙看來是個很不錯的騙子。”
“那還用說,這傢伙有些功夫。”
“你是說中國龍的模型製作嗎?”
“那倒沒有。”
“說什麼呢?哈卵!”
“管那麼多幹什麼嘛。好好乾,把錢掙到手再說。”
“說的是。”
“就是。”
於是,我同小賀他們將這次工作的基本計劃又重新安排了一遍:不管遇到什麼困難,不改初衷,為了這2000元錢,必須這麼做。
第二天,譚香香在採訪中口乾舌燥地表演着。她不斷地向不同對象提出相同的問題,一旦碰到對話有些故事或有些意義就迫不及待地抓拍。可是,問題卻依然如故。“司馬老師作品中哪些地方讓你最受感動?”“你認為司馬老師天才般的創造是從哪兒產生的?”這些僅僅是單方面想出的問題,使受採訪人員一個個如墜入雲霧裏,一臉尷尬和迷茫,只好不知所措地回答說:“啊,問題比較複雜,不太清楚。”“覺得很好很好。”“我沒有看過。”適當的時候還給回答者沏上一杯茶,但結局還是令人不太滿意,攝像機拍下來的場景更是毫無意義。
第三天,譚香香終於剋制不住了,採訪一開始就發火:“真令人心寒,不是嗎!”“分明是在說謊嘛!”“請說實話吧。”採訪對象被嚇得半死。這種說話沒有條理,目的也不明確,簡直是胡鬧。沒有辦法,我為了這2000元勞務費不被泡湯,只好忍着,毫無良策。耳邊儘是嘮叨:“真是一斑不明事理的哈卵,那些攝影師都是一些傻屄。對司馬的才能心生嫉妒,不是嗎?真討厭。”說話的腔調活像一個女中學生。按照日程表上的計劃,接下來是一系列拍攝任務。於是,講解了下一個鏡頭:“床上仰卧着一個女子。這時一陣鈴聲響起來。大門洞開,一條巨龍令人毛骨悚然地擁入,將整個屋子塞得滿滿的。女子急忙從床上跳起來,衝過去把門關上,又回到床上,發現床上有一條巨大的蟒蛇。像一個飢餓的吸血鬼。這就是好色的龍。女子試圖將其從窗戶趕出去。這時,龍卻變成滿屋皆是,整個房間都被龍給佔據了。滿満的一屋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叫着‘啊’摔了龍,還是龍,整個傳說中的龍,都集中到這裏來了。咔咔咔咔,咔咔咔,噢嚯嚯嚯嚯嚯嚯嚯……”說著大笑起來,轉身對小賀神秘兮兮地說:“好像是被音樂感動的狗的叫聲,那種叫‘五色音’的狗,好一段美妙的音樂。”小賀啞口無言。他一邊用鼻子哼着曲子,一邊自行其樂,其實不單單是小賀和我被弄得驚慌失措,其他工作人員的臉色也都很難看,整個車內籠罩着緊張的氣氛。
在這樣的氛圍里究競能幹出什麼名堂來是可想而知的。按原計劃只剩下最後一天的時間了,我們要對作品本質部分進行分析,請出司馬的高徒,一個叫楊川的人對司馬的代表作《龍的傳說》作現場拍攝與解說。全體人員在靠海的停車場集合,隨後拍攝了大量的實地外景,同司馬的弟子們一道去了工作室。
工作室從外觀看和普通民宅沒有兩樣,只有10來個平方米的空間。走進去,一位漂亮的女子轉身引路讓坐,泡茶,倒是很熱情。接着,女子文文靜靜地說請大家去樓上等。於是一行人為了趕時間,鬧鬧騰騰地將有關器材搬上了二樓。二樓比一樓顯得更大,有十幾個女人坐着,面前都放着一杯飲料,她們中年齡較小的18歲左右,大的45歲左右,都是當地美術家協會的會員。
這次採訪,整個看起來與前幾天所謂的說謊場面相比,顯得安靜多了。但譚香香看上去還是有些令人可怕:“今天我來採訪,歐陽,打擾了。”說著,指導攝影師抱着攝像機嘩嘩嘩地尋找位置,調焦炬,對女人還是一貫表情,“哎怎麼啦?”不一會,整個拍攝場地開始進入狀態。女人們紛紛說道:“就像觀音大士一樣。”“人生變了。”“我渡過了一段特咧的人生,每天只要和司馬老師相見,內心就充滿了喜悅。司馬老師不在就是我最不開心的日子。”還有女人說:“司馬老師牽着一條狗。”“司馬老師指導我作了一幅畫。”“喝酒醉時與我老公打了一架。”“司馬老師送一幅畫給我。”“吃飯時常常突然站起來,不見了。”“得到了熱情的讚揚。”“受到了嚴肅的批評。”“笑得很開心。”“哭得很悲傷。”這就是所謂當事人的話語。可譚香香對這類台詞感動得熱淚盈眶,不停地點頭哼哼着。電池和錄像帶用完了,換帶子時不得不停下,譚香香沒好氣地連聲查問:“喂,怎麼啦?”“哎,怎麼搞的嘛?”
啊,真是無聊,只想早早退出,什們時候了結啊!這種無聊的排演真是無聊極點,恐怕全中國11億人口中,也只有這幾個人會幹。果然,環顧左右,應當在場的策劃部小賀和小熊連鬼影也沒有。換上新電池和新帶的攝影師將十分激烈的氣氛從二樓帶到樓下。剛才進門時看見的房間裏,小賀和小熊,還有剛進門時的引路女子,三人在談笑風生地飲酒作樂。我走過去問:“你們在幹什麼?”
“沒幹什紙么,沒我們的戲。”
“看你那副認真的模樣,想叫你,又怕打擾了你,就沒叫你了。”
“你們簡直是!自己有事不去做,居然躲在這裏喝酒!”
小賀笑着抱歉道:“對不起,對不起。”小熊向那個女子使了眼色:“嗯。”女子急忙端了一杯酒走了過來,我接過一飲而盡,隨後問小熊:“小熊同志,這樣好嗎?”
“哎,這要看你指哪方面。”小熊見我一本正經地叫他“同志”,便詼諧地說。“哪方面?就是這方面。工作中喝酒沒關係嗎?”
“啊,這個嗎?你是說上面的事嗎?這個嘛,真的,不錯的,你喜歡的事就去做。就是這樣。”小熊邊說邊笑,顯得洋洋得意。
“不過,您還是司馬先生的弟子吧?”
“不要再提這個好不好,我說你是不是還了攝像機嗎?”
“是,還了。”
“那不就得了。別管了,那就痛快地喝,得了。”
“哎,喝酒喝酒。”說著,小熊催促那女子快來倒酒。啊,多謝,多謝。我嘴裏說著客氣話,隨手便將杯里的酒又幹了個底朝天。
“可是,還是覺得有點緊張。”
“怎麼說呢,實際上只能說是狂笑。我這麼想。”
“想什麼。”
“你想啊,殺了狗好像沒事一樣!”
“誰呀?”
“當然是上面的那個傢伙了。”
“為什麼想這麼干,肯定是為了什麼,不得已吧?”
“司馬辦美術培訓班,因此,也就有很多學員出出進進,一條狗經常在這裏汪汪,甚至亂咬人。所以,司馬決計要殺這條狗,這本是人之常情,不必大驚小怪。”
“哎,那後來怎麼樣了?”
“那傢伙等一會兒就要表演了,真的,就要這一條狗了。然後司馬將那條有斑紋的狗殺了。這狗的叫聲很怪。”
“媽呀!”
“那時,司馬是一種騎虎的架勢,恨不得一棍就打死那條狗,可實際上狗卻狡猾地逃到了二樓。大家都以為他好心腸,也就不打算殺了。”
“是不是沒殺?”
“還是給逮住了。一根棍子,就這樣‘澎’一聲。”
“媽呀,我的老天爺。”
“不過這一棍子並不是致命的,狗慘叫着逃走了……”
“後來呢?貓死了嗎?
“死?還活得好好的。你瞧,它正在給人搖尾巴呢。哈哈,相反倒是司馬有點害怕了,留下殺狗未遂的話柄流傳哩。”
“剛才,那幫人都是見過這事的人嗎?”
“所以很瘋狂嘛!”
“可樓上卻很安靜呢。”
“哎,是的。”在我和小熊閑聊時,小賀和那女子談得十分投機。可是得等這次攝影結束才能拿到這幾天的勞務費,這日子實在難熬。正在這裏默想,靜靜悄悄的樓上有了聲音,上下左右的門不斷地被開來關去,上上下下的人,跑得很頻繁,一看就知道攝影還未結束。而我感到自己則在下面如此談笑風生忘乎所以,是不是有些過分?見到蒙紅,其臉色一片烏雲。
我問:“出了什麼事?”蒙紅不理,埋頭干採訪的工作。現在所謂的問題是:“誰是司馬最喜歡的人?”這個話題在這幫司馬崇拜者中爆開了。啊,都認為自己就是司馬最喜歡的,是最受寵的,相互之間你爭我奪地辯解着。
接着是第二個問題:“誰和司馬老師最親密?”大家沉默不語,只有一位年約45歲左右的中年婦女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這位久居小城的女人是最先被司馬看中的。譚香香吃驚地發現自已竟是惟一和司馬沒有曖昧關係的女人。雖然這些被利用的女人什麼也不懂,穿着也土裏土氣。於是“沒有見過世面的鄉巴佬”等便脫口而出。結束時,因受到身心雙重打擊,落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該回賓館等候。”蒙紅大聲指示說。我與小賀、小熊住在近海的賓館,入室后散架似的倒在床上,欣賞着《夜女郎》。其中,女演員快樂的叫喚聲,一浪又一浪高低起伏,聽起來好像便秘者終於拉下了大便,又好像是很挑逗的音樂。我沉默不語,獨自無聊地喝着北京“二鍋頭”。
[第二十六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