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1

楊紅認為一生中唯一的一個追求者,是她高中時的同學。楊紅覺得他算是一個追求者,不是因為他達到了窮追猛打的地步,而是因為其他人更算不上追求,至少這一個還是自發找上門來,不是託人傳話的,而且還寫過情書。

這個高中同學也叫楊紅,班主任為了區分他們,就叫他們“男生楊紅”,“女生楊紅”。剛開始,楊紅還有點恨班主任,覺得給她起了這麼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搞得大家老拿她取笑,叫她“小日本鬼子”。後來看到隔壁班上那兩個叫“劉東”的人的命運,就對自己的班主任感激涕零,沒叫自己“楊紅2”已是功德無量了。

那兩個劉東都是男的,名字不能用性別來區分,隔壁那個班主任又是教數學的,三句話不離本行,就叫他們“劉東1”、“劉東2”。也許班主任這樣取名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別的用意,但那兩個劉東就像中了魔法一樣,被名字主宰了命運。劉東1在班上就老是第1名,而劉東2就一直是倒數第2名。

“男生楊紅”和“女生楊紅”似乎沒受改名的影響,男生依然是男生,女生依然是女生。兩個人成績不相上下,有時“男生楊紅”在“女生楊紅”前,有時“女生楊紅”在“男生楊紅”前。那時“女生楊紅”一心一意要趕超“男生楊紅”,心情之切,差不多要向上天禱告,讓“男生楊紅”病倒個十天半月的。好在後來兩人都保送上了大學,去了不同的學校。“男生楊紅”去了機械工學院,“女生楊紅”去了H大,從此不再競爭。

上大三的時候,突然有一天,“男生楊紅”寫來一封信,收信人那一欄,沒有名字,落款也是含含糊糊地寫着“與你同名的人”,信中都是講些自己那邊學校的情況。楊紅接了信,看到落款,知道是“男生楊紅”寫的,心裏希望是情書,因為自從不用與他競爭,楊紅對他還生出了幾分好感。但那信寫得那麼公事公辦的,你也搞不懂他是不是有那份情。楊紅很在意女孩兒的那份矜持,但也不想把他嚇跑,畢竟是第一個寫信給她的男生,就也含含糊糊地回了一信,也不寫稱呼,落款也是“與你同名的人”。

他們就這樣含含糊糊地,各自寫了十幾封信,把自己學校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都寫遍了,就是沒寫一個“愛”或“情”字。最後還是“男生楊紅”沉不住氣了,寫來一封信:“總是聽你說你們校園美,還沒見過,想這個星期天來看看,可以嗎?”

楊紅看了信好笑,說的好像是來看我的學校而不是看我一樣,學校又不是我的,你來看還用得着我同意?當然她不會這樣說,這樣說就把這個寶貴的追求者嚇跑了。楊紅就回信說你過來看吧,我帶你去轉轉。

真的要見面了,楊紅免不了設想一下會面的結果。如果他提出來跟她談戀愛,同不同意呢?“男生楊紅”真的是很不錯,但還沒令她有“就是他”的感覺,不知道今後還會不會遇到更不錯的人。

楊紅不明白為什麼生活對她提出的問題,都是單項選擇題,而那些個選擇都是一次性的,給了你,你不選,就過期作廢了。所有的選擇又不是一下都給你,而是一個一個地給。

當“女生楊紅”走去會“男生楊紅”的時候,還在想:命運啊,可不可以把我今生所有的追求者全部一次性地拿到我眼前來讓我看看?我比較了,鑒別了,選定一個,就終生不變,也終生不悔。

“女生楊紅”見到“男生楊紅”的時候,覺得他沒有自己印象當中那麼英俊,可能印象是錯的,也可能他變了一些。不管怎麼說,長這麼大,還沒有這麼近距離地跟一個男生單獨在一起,心跳得有點快。

兩個人在H大四處走走,說些“這棵樹好高啊”之類的話,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兩三個小時。楊紅想,他是不是就是來看看H大的啊?走這麼半天也只說些雞毛蒜皮、不關痛癢的話。最後走到人工湖邊,楊紅在一個石頭凳上坐下,擺出個“參觀結束,言歸正傳”的架勢。“男生楊紅”就在她對面的一個石頭凳上坐下。兩個人就像比耐心一樣,都不說話。楊紅覺得這時才真正理解了魯迅先生那句名言:“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男生楊紅”可能是不想在沉默中滅亡,終於結結巴巴地說:“我讀高中時就喜歡你,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楊紅鬆了口氣,總算打破沉默了,不會滅亡了,但她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愛這個人,再說,一帆風順的愛情也沒有什麼意思,就想設一個小小的考驗,看“男生楊紅”能不能發動更猛烈的追求。楊紅就有點調皮地說:“你也叫楊紅,我也叫楊紅,那以後……”她沒有說完下半句,因為她也不知道下半句是什麼。她希望“男生楊紅”能輕而易舉地跨過這個“障礙”。本來嘛,一個名字,有什麼大不了呢?再說,自己也沒說名字相同有什麼不對。

楊紅正在考慮就這一個考驗夠不夠,就見“男生楊紅”局促不安地站起來,神色慌張地說:“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既然你也有這個擔心,那就算了吧。”不等楊紅回話,他丟下一句“我會把你的信寄還給你的,也請你把我的信寄還給我”就飛也似地逃走了。

2

楊紅坐在那裏,覺得石頭凳子冰冷,第一感覺是被他拋棄了。等到稍微靜下心來,把兩人說過的話反反覆復地在腦子裏重放幾遍后,覺得他可能是誤會了,以為她拒絕了他。那時學生寢室里還沒有安電話,楊紅回到寢室,就想寫一封信,解釋一下。

但想起他說的那個“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既然你也有這個擔心”,就很茫然。他考慮過哪個問題?他也有哪個擔心?是同名同姓的人不能結婚嗎?還是什麼別的?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寫一封信,如果寫,寫什麼?“男生楊紅”說喜歡她是用嘴說的,而她如果寫在信上,就成了白紙黑字了。他如果要對人炫耀說她追他,他有證據,而自己就沒有證據。她覺得“男生楊紅”對誰追誰的問題,是很重視的,銷贓滅跡的措施也很老到。你看他寫信時不落真實姓名,又叫她把自己的信退回,就是防備有朝一日楊紅會拿着他的信去對人炫耀。

對誰追誰這個問題,楊紅像那個年代的很多人一樣,是很在意的。男生追女生尚且弄得這麼偷偷摸摸的,女生哪裏敢追男生?楊紅聽到或看到的追人先例,都沒有好下場。男生寫給女生的情書,在高中時,常常被交給了班主任,為老師懲罰早戀而制定的殺雞嚇猴戰略做了一份貢獻;在大學裏面就成了女生寢室茶餘飯後的笑料,情書里的某些字就成了追求者的別名,粘在他身上,跟他一輩子。

楊紅記得寢室里有一個女生收到過一封情書,寫信的人姓陳,信中在描繪自己的相思之苦時,說“感覺就像頭上戴了一個鐵帽子”。這個人追求沒成功,還得了一個別名,叫做“陳鐵帽子”。這個別名也不知是怎麼傳出去的,總之是不脛而走,人盡皆知。女追男的下場就更悲慘了。有一個被追的男生甩了那個追他的女生后,逢人就吹:“我怎麼會要她?送上門來的貨,哪有好的?不過我也不吃虧,該看的看了,該摸的摸了,以後誰要了她都是吃我的剩飯。”

而那碗“剩飯”就一直沒人吃。

所以楊紅就沒有立即回信,想等“男生楊紅”鼓起勇氣,捲土重來。結果過了幾天,“男生楊紅”就把她的信全退回來了,還催促着叫她也把他的信寄回去,或者燒掉。楊紅哭了一場,自己也不知是為什麼。與其說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優秀的候選人,還不如說是悲嘆自己的追求者這麼經不起風雨。她回了個信,說自己已把他的信燒掉了,暗中卻保存下來,放在一個小紅木箱子裏,上面用紅繩子結成一個千千結。她知道撒這個謊很卑鄙,但她真的很捨不得燒掉那些信,這是她一生中收到的第一批情書,後來又發現其實是唯一的一批情書。

結婚後,她也沒把箱子裏的東西給周寧看,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周寧有一天去打牌被人告知這兩天風聲緊,派出所正在四處抓賭,牌桌上和打牌人口袋裏的錢加起來達到三百元的就要進派出所,所以只好掃興而歸。那天正好楊紅跟毛姐出去逛街去了,周寧就想起那個他覬覦良久的小紅木箱子,有點心痒痒的,心想,婚都結了,妻子還有什麼秘密丈夫看不得?就擅自用剪子剪斷那個千千結,打開那個小紅木箱子,戰戰兢兢地拿出一封信,看完了,也沒搞懂是誰寫給誰的,或者中心是什麼。信里都是些“今天考了英語”“學校的理科大樓修好了”之類的流水賬,連看三四封,都是一個風格,他也懶得再看,心想:“我還以為是舊情人寫的情書,一場虛驚。”就把信隨手一丟,自顧自地看電視去了。

晚上楊紅回來,看見自己的情書箱子被周寧打開,就責問他:“你怎麼可以不經我允許就開我的箱子?”

周寧說:“夫妻之間還保個什麼秘密?更何況又不是什麼情書,還珍藏在那裏,搞得我疑神疑鬼。”

楊紅忘了周寧的錯誤是窺探私隱,反而為“是不是情書”生起氣來,“為什麼不是情書?照你說,什麼樣的才算情書?”

“情書,情書,總要有個情字吧?那些流水賬,也算情書?不是看有幾封信字跡不同,我還以為都是你自己寫給自己的咧。”

楊紅彷彿被他點了死穴,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在那裏哀哀地哭。她想起那些電視或小說裏面,做妻子的被丈夫發現了舊情人的情書,在那裏把那些卿卿我我的東西當作罪狀大聲宣讀,楊紅對那妻子羨慕之極:就算她丈夫等一會就要把她大卸八塊,至少她曾經被人熱烈地愛過,還有幾封讓丈夫大發雷霆的情書。不像自己,唯一的情書還被周寧誣衊為自己寫給自己的。

周寧開始還在那裏賭咒發誓,說我再也不會亂開你的箱子了,後來覺察出來楊紅不是為這哭,就對她說:“好了,好了,別哭了,我講一個笑話給你聽。有一次,我們寢室被盜了,我們的衣物都被人偷走了,我們就去學校公安處報了案。過了幾天,公安處通知我們去領回部分衣物,說這是那些盜賊在逃跑路上,為輕裝上陣,去粗取精,丟棄在那裏的,你們把自己的領回去吧。我們都在為衣物失而復得高興得不得了,只有高大強一個人拿着他那件不知穿了幾代人的舊皮夾克,委屈地大喊一聲:“這些強盜真是瞎了眼了,連我這件真皮的衣服都不要!”

3

楊紅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如此憧憬被追求,而又如此討厭被撮合。反正她一聽到中間人問她“某某某問你願不願意同他談戀愛”,就覺得興趣全消。她想問那些請人介紹的男生:為什麼你們自己不能來對我說一句“我愛你”?為什麼你們不能寫一封情真意切的信來傾訴衷腸?我像那種要把你們的愛情拿去炫耀的人嗎?就算你們被“陳鐵帽子”的例子弄得不相信每一個女生,你們如果真愛我,她還會在乎我怎樣處置你們的情書嗎?

當然這樣想的時候主要是恨鐵不成鋼的心情佔上風的時候。大多數時間,楊紅想的是,既然別人不來追求我,說明我不值得別人追求;既然別人不願冒“陳鐵帽子”那樣的風險,說明我不值得別人冒那個風險。她是一個勤於自責的人,對自己永遠沒有信心,也許她一定要在學業上出類拔萃,正是因為她缺乏自信,沒有考試成績放在那裏真真切切地讓她看見,她就覺得自己沒用。有時已經考得很好了,還會突然冒出一個疑問:“這個成績是真的嗎?是不是我在做夢?”

楊紅對自己的外貌也是極無信心的。所謂外貌,在楊紅看來,主要是脖子以上那部分。她知道自己眼睛不美,因為不是雙眼皮,那個時候的審美觀,至少是女孩們自己的審美觀,是以雙眼皮為美的。楊紅就老覺得自己照相不好看,有點無精打採的樣子,不像有幾個女生,平時看也沒覺得怎麼樣,但一照登記照、畢業照什麼的,就容光煥發,眼睛大而有神,真箇是水汪汪的,人見人愛。

楊紅聽人說,每天用火柴棍在眼皮上輕輕划二十次,就可將單眼皮變雙。她試了,也沒什麼作用。她還聽人說經常用剪子把眼睫毛剪短,可使睫毛變濃變長。也試了,也是沒用。再加上她是戴眼鏡的,眼珠都被眼鏡戴變了形,就算劃成了雙眼皮了,剪成了長睫毛了,還是不如人家天生的好看。

從小到大,楊紅很少聽人說她漂亮,多半都是說她聰明,成績好。也有人說她長得秀氣,楊紅不是很愛聽這種評價,因為人們說你秀氣,多半是因為你算不上漂亮,充其量也就是五官還端正,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那種。不過楊紅大多數時間不為自己的相貌發愁,不是因為她對自己的相貌太自信,而是因為她覺得相貌不出色,正好可以看出追求者不是沖相貌來的。男人如果愛的是自己的外貌,那等自己人老珠黃的時候,男人不是要逃跑了嗎?誰個不知紅顏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三十就豆腐渣了,那追求外貌的男人能愛自己幾年?

楊紅覺得自己的長處是心靈美,是對愛情的那種金不換的忠貞不渝。她覺得一個男人追求的,不應該光是善良、賢惠這一類的心靈美,而是一種忠貞不渝的愛情。善良賢惠固然重要,但善良賢惠是對所有人而言的,一個善良的人對所有的人都善良,但一個對你忠貞不渝的人只愛你一個人。楊紅覺得如果自己愛上一個人,肯定是會如痴如醉的,肯定是要同他白頭到老的,肯定是連命都願意交給他的。她也希望自己所愛的人能做到這些。做不到這些,還算愛情嗎?

在楊紅看來,男人不追她,是因為她不美;男人追得不緊,是因為那些男人沒有看到她心靈的美;只有能看到她心靈美的男人,欣賞忠貞不渝的男人,才會百折不回地追她。喜歡被人追,被人百折不回地追,也許是楊紅渴求通過被人追求來證明自身價值的一種表現,也許只是心理學家榮格稱之為“集體無意識”的那種潛意識在她身上的一種外化。“集體無意識”指的是一些人們不用學就擁有的認識或知識,彷彿千百年來,有一些東西被一支大筆,寫在某種文化或整個人類的基因里,代代相傳下來,在某一些人身上呈顯性,而在另一些人身上呈隱性,又與時代和個人的基因相結合,變異成形形色色的折射。

現代社會當然不用父母出面來用難題考察求婚者了,但在很多文化里,女性仍然在有意識無意識地翻炒“難題求婚”的故事。結婚要定金的自不待言,女性要求自己未來的丈夫有錢、有權、有勢、有貌、有這、有那,都可以稱得上是體現了一個“難題求婚”的主題。

存在於楊紅無意識中的“難題求婚”情結就外化為“渴求被追”的心理。那時楊紅對被追求的渴望,可以說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已經把追求與愛劃了等號。她在心裏說,如果有一個人能不顧面子、不怕被拒絕地追我的話,那他肯定是愛我愛瘋了,那麼,不管他是老是小,是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是貧窮還是富有,是英俊還是醜陋,我都會愛他一輩子。

旁觀者看到這裏,就會想,大概這個周寧就是這樣一個追求者,所以得到了楊紅的愛。但事實是:周寧雖然與楊紅同班三年,求愛仍然是走的請介紹人撮合這條路。

4

大學的前三年,楊紅就一直在那裏“學業太忙”“年齡太小”地拒絕被人撮合,也充滿希望地等候被人追求。沒人追求也不要緊,還年輕嘛,來日方長。

到了大四的時候,楊紅突然發現寢室里別的女生個個都有了男朋友,也不知她們是什麼時候對上暗號、接上關係的,也不知道她們怕不怕學校發現了有麻煩,反正是每個人都有人幫着打飯、打水了,晚上去自修室也不來叫楊紅了,周末逛街也不跟楊紅去了,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二人世界,只有楊紅一個人還在唱獨角戲,突然感到好孤獨。

楊紅最怕的就是去食堂打飯、打水。大四的女生,加上部分大三的女生,都把飯廳當作男澡堂一樣,堅決避免,只讓她們的男朋友代勞。飯廳里大多是一眾男生,人手兩碗,一個大,一個小,一個樸素,一個花哨,一看就知道一個是自己的,一個是女朋友的。男生站在隊伍里,你笑我“氣管炎”,我笑你“懼內”,但個個神氣活現,好像校級護花使者。手裏只拿一個碗的男生都有點抬不起頭來,更何況手裏只拿一個碗的女生?楊紅站在隊伍里,顯得勢單力薄,快要被淹沒了。連打飯的師傅都以詫異的眼光看她,好像要看清她到底是男是女。如果是男,為何只拿一個碗?如果是女,為何親自打飯?

到了冬天,別人的男朋友提兩大桶熱水到女朋友的寢室,催促“快洗,快洗,免得涼了”,楊紅還要親自出馬,去水房提水,提不動兩個大桶,只好提兩個熱水瓶,一瓶今晚用,一瓶明早用。有一次不注意,滑翻在地,回來藉機會哭了好半天。

二十二歲的楊紅突然有了一種“大齡青年”的恐慌。在學校這樣一個人才濟濟的地方,尤其是在這個男生佔多數的系裏,尚且沒有人愛上自己,那以後到了單位上,就算那裏老中青各佔三分之一,尚未婚配又沒有女朋友的男生也是寥寥無幾,還有機會遇上一個愛自己的人嗎?那寥寥無幾的幾個人,恐怕也是在學校無頭蒼蠅般地忙碌過但沒找到對象的人了。會不會有那麼一個男生,因為一定要找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心甘情願地在那裏等着,而命運又那麼寬宏大量,恰恰把他跟我分到一個單位,於是成就一段美好愛情?楊紅覺得這個幻想太美好了,美好得只能是幻想了。

楊紅也開始檢討自己的戀愛觀,像自己這樣相貌平平的女孩,希望別人因為自己忠貞不渝的愛來愛上自己,是不是有點本末倒置?不做別人的女朋友,別人怎麼知道自己的愛是忠貞不渝的?這份忠貞不渝是要用一生來證明的,這一生也只能證明給一個人看的。楊紅這樣想一會兒,就把自己想糊塗了,這有點像“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除了在那裏爭得臉紅脖子粗,沒有什麼別的作用。

楊紅想起北京的那個表姐說過,她也曾經是心高氣傲的,一定要找一個自己愛得上的人。無奈心有天高的人,肯定命如紙薄,她等了多年,沒有找到一個自己愛得上的人,只好退而求其次,找一個愛自己的人。結果可能是錯過了好年華,連一個愛自己的人也找不到了。最後只好再退而求其次,找一個可以湊合的人結婚算了。撮合就撮合,見面就見面,相親就相親。相了無數,見了無數,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人。

慢慢的,介紹人開始把離過婚的,帶小孩的,手腳不靈便的,沒有北京戶口的都帶到面前來了。想想介紹人撮合婚姻都是講門當戶對的,就由不得你自己不在心裏一再把自己貶值。最後表姐跟一個四十多歲的死了老婆的男人結了婚,再也沒回過家鄉。楊紅聽家鄉人講起表姐,都說她做了人家的“填房”、“續弦”,當了后媽,一過門就有人叫娘,連表姐的父母在當地都抬不起頭來。鎮上的人分析起來,個個都說是表姐書讀多了。表姐就成了一個反面教材,被那些家長拿來教育家裏那些好高騖遠的女孩:讀,讀,再讀讀得跟靜玲那樣,看你還讀不讀。

有一年過年,表姐接楊紅去北京玩,去長城,去故宮,把表姐夫丟在家裏。楊紅不理解為什麼模樣俊秀的表姐會跟這麼一個又矮又禿的人結婚,住在一間屋裏不害怕嗎?問表姐,表姐只是說:“女人年紀大了,自己就把標準降下來了。楊紅,你莫學我,年輕時候,遇到一個差不多的就行了。通常的狀況都是一蟹不如一蟹。”楊紅問表姐:你愛他嗎?表姐凄然一笑:愛?這個字早就從我的字典里被刪除了,這個世界你要錢要權都要得到,唯獨愛情你要不到。

還有一件事,差點把楊紅氣得暈死。那時候突然流傳一個故事,說H市某工廠有個年輕女孩長得美麗無雙,工廠里個個都追求過她,但她都沒同意,反而嫁了一個又丑又老的男人,令別人百思不得其解。結婚後,人們才得知,原來那個女孩是長着一條小尾巴的!她找一個最丑最老的人,原以為這樣的人就不會嫌棄她,哪知這男人丑是丑,老是老,還算是個正常人,正常人誰願意娶一個長尾巴的女人為妻?所以仍是以離婚告終,尾巴的事也傳得人盡皆知。有的版本說那個女人自殺了,有的說那個女人瘋了,誰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楊紅也聽過這個故事,但沒有太往心裏去,長尾巴也就是返祖現象而已,到醫院割了不就行了?

結果有一天,寢室里的王姐氣呼呼地告訴楊紅,她今天跟班上幾個男生吵起來了,是為了楊紅,因為那幾個男生在那裏猜,說楊紅人長得不錯,怎麼沒有男朋友?是不是因為有尾巴?王姐說:“你看他們無聊不無聊?我告訴他們,你們再這樣瞎說,看我不撕你們的嘴!我跟楊紅一起在澡堂洗過澡的,我敢肯定她沒有尾巴!”

楊紅驚呆了,連謝謝王姐都忘了,只在那裏想:看來我不光需要一個處女證明,當務之急是弄一個沒尾巴證明了。再到教室去上課的時候,楊紅就覺得男生的眼光都盯在她那個該長尾巴的地方,心想表姐說的一肩高一肩低跟這個相比,真的不算什麼了。如果男生都這樣推理,心裏喜歡我的人也不敢喜歡我了,更談不上追求了。

楊紅就老覺得心裏憋得慌,好像老想跟誰吵一架一樣,但又不知道拿誰開刀。總不能自己跳出來,發個聲明,說自己沒有尾巴吧。

有一天,王姐問楊紅:“周寧說他挺喜歡你的,你願不願跟他接觸一下?”

楊紅就沒覺得這話刺耳,反而覺得王姐這話說得有水平,應該不算是撮合,最多算是傳個話,說了周寧是喜歡我的嘛,再說,也只是接觸接觸。

楊紅就答應當晚到人工湖邊去“接觸接觸”喜歡她的周寧。

5

生活中有些事,雖然事後看來都是陰謀詭計,但當時並不讓人起疑,或許本來就只是湊巧,不是什麼陰謀詭計,圈套是後來被人分析出來的,不是當初設下的,也未可知。

楊紅是王姐用自行車帶到人工湖邊去會周寧的。楊紅本來自己有自行車,不過那天王姐堅持要帶楊紅去,楊紅也不想給周寧留下一個“楊紅飛車會周寧”的印象,就讓王姐把自己帶去了,顯得矜持一點。

王姐是嚴格按照當時的約會禮節做的,女方絕不可以比男方早到,所以等王姐把楊紅帶到湖邊的時候,周寧已經坐在石頭凳子上抽煙了。看到王姐帶楊紅過來,急忙扔了煙,站起來迎接。王姐說聲“你們都認識的,不用我介紹了”,又聊兩句,就匆匆地離去了。

周寧彷彿也懂約會條例,知道自己有維持談話的責任,就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通閑話,不知怎麼就扯到人的名字上來了,周寧就極力誇讚楊紅這個名字好,好聽,又好叫。

楊紅倒不怎麼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周寧討好得有點過分了,就說:“叫‘紅’的人太多了,搞不好就同名同姓。你的名字起得不錯,沒落這個俗套,看來你父母很有水平。”

周寧就呵呵一笑,說:“我父母都是大老粗,有什麼水平?這名字是後來改的,我以前叫周奮鋼。”楊紅聽到“周糞缸”幾個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別開玩笑了,哪有父母給自己的兒子起這麼一個名字的?”

周寧說:“你不相信?可以去問我父母。”然後周寧就把他改名的故事講給楊紅聽。“奮”字是他的派,是不知哪一輩老祖宗選好了的,到了他這一代一定要用在名字裏的,而且一定要用在中間。這個“鋼”呢,是父親選的。周寧的父親曾在礦山干過,家裏幾個兒子的名就都帶個金屬,“鋼”啊,“鐵”啊,什麼的。也不是父母沒把這“奮”和“鋼”連起來琢磨過,兒子的名字嘛,父母是想破了頭也要想出一個寓意深刻的名字的。

問題是在周寧老家,糞不像別處的糞那麼文雅,他們那裏的糞粗野一些,只算個“屎”,而且待遇也差些,不用缸盛,只挖一個坑裝着就行了,所以周寧老家只有“屎坑”,沒有“糞缸”。

在周家沖的時候,雖然老師也號稱是普通話教學,但也就是把聲調變了一下,發音還照當地話發,所以也沒人意識到“奮鋼”就是“屎坑”。一直到周寧搬到銀馬鎮了,那裏的老師到底是大地方的老師,水平高多了;學生也畢竟是大地方的學生,知道“奮鋼”在普通話里就是“屎坑”,就有同學圍着周寧“糞缸”、“屎坑”地叫。

周寧跟人打了幾架后,才明白為什麼別人管自己叫“屎坑”。又打了幾架,還背了個記過處分,才認識到“槍杆子裏面出政權”用在這裏不合適,這不是一個奪取政權的問題,而是一個如何限制言論自由的問題。自己能力有限,打遍銀馬鎮也封不住別人的嘴,治標不如治本,所以就鬧着要改名。最後請學校語文老師幫忙選了一個名,跑到鎮上派出所把名改了。周寧也不知道老師為什麼為他選這個“寧”字,可能是希望新名字像個緊箍咒一樣,把調皮搗蛋、扯皮拉筋的“周糞缸”給鎮住。

周寧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用的是“痛說革命家史”的語調,但楊紅聽着,卻一路忍不住咯咯地笑,想不銀鈴般都不行。心想,這個人挺好玩的,如果是別人,肯定不願把“周糞缸”的事講出來,誰願意屎不臭挑起來臭?不過他這樣大大方方地講了,自己不但沒有產生壞印象,反而覺得他誠實,生出幾分好感。

兩個人扯了一會兒閑話,楊紅就起身要走,不想給周寧一個戀戀不捨的印象。周寧也不挽留,只站起來,說:“我送你,我自行車都借好了。”說罷,就把自行車推過來,兩腿叉在橫杆上,說:“上來吧”。

楊紅真是受寵若驚,自己還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唯一用自行車帶過她的男孩是她哥哥,而且也不是像坐出租車一樣,司機等你上車了才起步,都是哥哥只顧騎他的,而楊紅在後面跟着顛顛簸簸地跑出十幾米,猛地一跳,才能跳上去。楊紅見周寧已經把架勢都端好了,又想到自己沒騎車來,也不好拒絕,就有幾分害羞,也有幾分激動,戰戰兢兢地坐上去,也不敢碰周寧,只用手抓住車座椅下面的鐵杆。

哪知周寧剛一啟動,車就往右一倒,楊紅仰面掉下車來,姿勢肯定是不雅觀的了。楊紅沒想到自己第一次同周寧見面就搞得這麼狼狽,又惱又羞,幾乎要哭了。那邊周寧也嚇了一跳,趕緊把車一丟,上前來扶楊紅,一邊連說“對不起,對不起,沒帶過女生”,一邊幫楊紅拍背上的泥土,又一邊抓過楊紅的手,看有沒有摔破。結果還真的破了一點皮,雖然楊紅一再說不要緊,不要緊,但周寧堅持要送楊紅去醫務室,楊紅也怕地上不幹凈,會得破傷風,只好跟周寧去醫務室。周寧一路小心騎車,時不時地往後伸過手來,碰碰楊紅。楊紅問他幹什麼,周寧說:看看你在不在車上,怕又把你摔下去了。說得楊紅竟然有些感動起來。

晚上躺在床上,楊紅對經人介紹一節還有點耿耿於懷,心想,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呀。再說,自己對周寧差不多都沒什麼印象,如果喜歡他,在一起同學三年應該早就喜歡上了。但回想起剛才見面的細節,背也被他拍了,手也被他抓了,醫務室的人也看到他們倆在一塊了,又莫名其妙地感到好像跟周寧已經走得很近了。於是又想起剛才見了面,周寧也沒提喜歡她的事,也沒說要不要繼續接觸,知道多半是不會有下文了,心裏居然有一點落寞。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剛過八點,楊紅就被敲門聲吵醒了。同寢室的姐妹都開始抱怨,“是誰呀?不是講好星期天不準任何人的男朋友打早飯的嗎?”

楊紅趕緊起床去開門,她倒沒想過會是周寧,她沒叫周寧為她打飯,也沒把碗給周寧。只不過是她的床離門近,一般別人不願起來開門,都是她去開。她眼鏡都沒帶,披頭散髮的,就把門拉開一個小縫,赫然看見周寧站在那裏,一手端碗稀飯,另一隻手拿着一個花捲,見開門的正是楊紅,就說:“我幫你把早飯打來了,買了個花捲,不知你愛不愛吃,你不愛吃我去換個饅頭。用的是我的碗,洗了的。”

楊紅驚得目瞪口呆,心想,連是不是要繼續接觸都還沒定呢,怎麼一下就連跳幾級,履行起男朋友職責來了?她急忙把稀飯和花捲接過來,說聲“謝謝”,一頭鑽回寢室。

同寢室的女生都醒了,見楊紅端進來稀飯花捲,七嘴八舌地議論:“我說是誰呢,原來是新人,難怪不知道本室的規矩。”

“楊紅,你男朋友追得好緊啊!”

楊紅聽了,也很開心,也不聲明說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最多只是我的“接觸接觸”。她拿了漱洗的東西,到水房去,準備弄停當了好吃早飯。結果走到水房附近,卻看見周寧還沒走,站在走廊的窗戶旁邊抽煙。

楊紅脫口而出,“怎麼你還沒走?”

周寧摸出兩張電影票,“我買了電影票了,十點的,車也借好了。你去漱洗,我在這等你。”那神態就像是楊紅托他買的票一樣。楊紅看慣了追求者躲躲閃閃、倉皇逃竄的樣子,突然遇到一個過分自信的,反而亂了陣腳,糊裏糊塗就答應了,一邊後悔讓他看到自己頭不梳、臉不洗的樣子,一邊紅着臉進水房去了。

周寧就耐心地站在那裏抽煙,想必那周寧也是個知名人士,楊紅聽見不時地就有人跟他打招呼,“周寧,你怎麼站在這裏?”

“等楊紅一起去看電影。”

那句話放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裏,其功效不亞於今日在地方小報上打一個徵婚啟事。

6

有憤世嫉俗者分析忠貞不貳的成因時說:其實每個人骨子裏都有移情別戀的天性,一個人最終能夠忠貞不貳,一是因為具備忠貞不貳的先決條件:女人生得丑,男人生得窮。但這一條不能保證一個人就能忠貞不貳,因為各花入各眼,張三認為丑的,李四認為不醜。而男人呢?正因為窮,無錢娶一個長期的,反而要今天王五、明天趙六地花小錢、買短歡。忠貞不貳的人之所以忠貞不貳,靠的是社會的栽培、道德的約束、良心的譴責、輿論的贊助、浪蕩子的失職、多情女的疏忽。一句話,移情別戀不光是主觀上想不想的問題,還有一個客觀上可不可能的問題。

楊紅當然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如此渾說的人,不過她也察覺到,雖然她和周寧兩人之間還沒交換一句“我愛你”,但自從她和周寧成雙成對的讓人看見后,就再也沒人追求她或為她撮合了。男生個個都是“尖頭鰻”,不要說是已有國界的領土,就是別的男人臆想當中的領土,他們也是不會去侵犯的。

校園的正統牌迷們出於對周寧的擁戴,都說周楊配是真正的“男牌女貌”,不可多得。持不同政見者雖然也恨恨地說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但也沒有一位“尖頭鰻”頭尖到願意出手相助、把這朵鮮花從牛糞上拔出來的地步。周寧身邊那些兄弟,還管楊紅叫“嫂子”,被周寧一巴掌劈醒后才改稱“未婚嫂”。

而女生呢,頭就不那麼尖了,對已劃分出來的國界,也不如男生那麼尊重,時不時地愛打幾個擦邊球,而楊紅就時不時地得為保護領土完整而戰鬥。周寧雖然已經成了她的男朋友,還有女孩願意借飯票給他,楊紅只好把自己的飯票跟周寧的合二為一,反正都是周寧去打飯的。班上組織出去旅遊時,周寧因為沒錢,準備不去,也有女生願意幫他付錢,搞得楊紅只好率先幫他付了。

有很多時候,對一個人的愛是在與情敵競爭中產生出來的,一是因為競爭成功帶來喜悅;二是因為有人在那裏競爭,說明被競爭的對象還有其他人欣賞,價值倍增。好像被拍賣的畫一樣,本來不覺得那幅畫有什麼了不起,但因為有好多人竟相提價,你也會水漲船高地跟着叫價,最後那幅畫的價值已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買到手了。

楊紅自己從來沒覺得周寧長得瀟洒、有吸引力,像當時所有的純情少女一樣,楊紅看男人,是把他們當作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來看的,用的是仰視的角度,只看到他們頭上的光環——如果有的話。如果沒有,她們也往往能造一個出來,戴在他頭上。正因為女孩把男孩當神來看,所以她們想到自己的男朋友時,主要是想他的品質、才華,最好是無所不能,至少是不能有食人間煙火后絕對會產生的副作用。一個女孩如果聽到自己的戀人有除了呼吸以外的任何一種排氣聲,肯定是要嚇得一驚、像看怪物一樣地看他的。好在周寧直覺地知道這一點,所以如果晚上與楊紅有約會,白天就堅決不買食堂里的燒土豆。

楊紅想到周寧的外貌的時候,只有一個評價:還好,不是太矮。她不喜歡太矮的男生,因為她老家的風俗,婚禮那天,新娘是由新郎抱着跨過門檻的。楊紅擔心找一個太矮的男孩會抱不動她,要麼會抱得齜牙咧嘴的,要麼自己只好像媽媽班上的喜兒一樣,小女婿一招手,就自己跑進新房去,兆頭不好還在其次,主要是太滑稽。男人長得英俊不英俊沒什麼,關鍵是不能長得滑稽。一個長相英俊的男人或一個長相兇惡的男人都有人愛,但一個滑稽的男人,至少楊紅覺得自己會愛不起來。

令楊紅不解的是,周寧在別的女人眼裏,似乎還挺有吸引力。走到外面,總有一些女人願意跟他多說兩句話,儘管楊紅就在旁邊,那些女人彷彿都看不出周寧已是名草有主。在餐館吃飯,端盤子的小姐會說些與菜單不相關的話,和顏悅色地問周寧是哪裏人,學他的家鄉話,又說他長得像周華健;在公園照相,攝影的婦人會利用職業之便,曖昧地捧着周寧的頭,往左扳扳,往右扳扳,老半天照不完。

周寧呢,態度之親切自然,叫你不願說他是“堆出一臉笑容”,只能說是“漾開一臉笑容”。周寧就在那裏輕言細語地回答,孩童般地發問:“真的嗎?我還不知道呢!”搞得楊紅想發作又沒有把柄。當然事後楊紅還是會忍不住帶點開玩笑的口氣說說:“看你剛才那個打情罵俏的樣子!”

周寧不經意地說:“我打情罵俏了嗎?不覺得啊。”

“你不覺得就更糟,說明那是你真情流露。”

楊紅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得這麼小心眼兒,從小到大,自己對人都是很寬宏大量的。現在對別人仍是如此,唯獨對周寧,就小肚雞腸。可能每個女孩都是有小心眼的,對外人越是大方的,對自己男朋友越是小心眼。對其他事情越不在乎的,對自己男朋友越是在乎。對自己男朋友越是在乎的,心眼就越小,不光要限制他的言論自由,連他的目光自由、思想自由也想限制起來。

思想自由不好限制,只好先引誘你大鳴大放,等你把思想變成語言,再羅織罪名,把你打成右派。楊紅會故意問周寧對某個女同學的看法。剛開始,周寧還說說“張玲玲啊?長得還不錯,舞也跳得好”之類,被楊紅判了幾回罪之後,周寧對楊紅以外的女孩一律只用貶義詞,哪個詞惡毒用哪個,“胸平得像飛機場”或者“屁股大得像磨盤”。但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楊紅總是責問他:“為什麼你一眼就看到別人的那些地方去了呢?”

周寧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照說男人通常都比女人高,按照眼睛平視的道理,應該只看到女孩的頭部,或者更高一點,從女孩頭頂看飄了。男人看飄了的時候還是挺多的,一般就看到女孩身後的別的女孩那裏去了。但他們的眼有如一副廣角鏡,什麼角度什麼方位都看得見,聚焦點卻都在三圍上,只怪女人把那幾個地方整得太突出了。

有人說這種引蛇出洞的戰略是女人的特點,並由此推斷中國曆次政治運動都是由幕後的女人發動的。其實引蛇出洞是人甚至動物天生就有的本事。男人也一樣會引蛇出洞,先是花言巧語地勾女孩上床,上過了,上夠了,再說一句:“你這樣的女人,既然能這樣輕易地與我上床,必然也能輕易地同別人上床。”你說這是陰謀,他說這是陽謀;你心裏不想出洞,我引你你也不會出洞。

周寧當然知道不能說是無意看到了女人的三圍,那樣說,楊紅肯定會說他習慣成自然;說是有意的,那真的是活得不耐煩了。所以周寧像那些被反右嚇破了膽的人一樣,一般是顧左右而言他。

醋吃多了,楊紅也很難為情,但想好了不吃,到時候又吃了。有一天楊紅一時興起,胡謅了一首詞漫畫周寧也漫畫自己:

君為男兒豈兩樣?

閑暇處,常是為花忙。

百色佳人皆搭腔:

攝影女,賣酒娘。

每遇質詢自能當,

豪言處,無緣見衷腸。

絕知日後恩愛圖:

滿桌席,盡醋香。

周寧看是唐詩宋詞的模樣,也古典起來,喝個彩:“端的好詩!誰個寫的?”楊紅逗他:“不是蘇軾就是蘇東坡。”

周寧又看一遍,說:“我書讀少了,這蘇軾蘇東坡兩父子,我一直都沒有分清楚誰是誰。”

到後來,周寧是徹底放棄了自己的言論自由。有時走在路上,楊紅故意問周寧:“你覺得剛走過去的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孩怎麼樣?”

周寧就在當街站住了,轉來轉去地找尋一番,然後懇切地問:“哪個穿紅衣服的女孩?我剛才怎麼沒看見?”

7

剛開始時,楊紅對周寧託人介紹而不自己來追求還有點耿耿於懷,但很快就被周寧旋風一般的快節奏的愛法搞得暈頭轉向了。一旦兩人建立了戀愛關係,周寧就窮追猛打起來:請看電影,要求見面,計劃出遊,都是周寧積極主動,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打水不光是給楊紅打,每次去,周寧都把寢室里的熱水瓶搜羅一空,一提就提個五六瓶回來,一跑就跑好幾趟,搞得其他幾個女生暗中罵他們的男朋友打水不積極,那些男朋友被逼無奈,只好行動起來,一個個搶先去為全寢室打水。周寧看了呵呵地笑:看來我還在你們寢室掀起了一個“學周寧,趕周寧,超周寧”的活動呢。

周寧見群眾都覺悟了,自己就退居二線了,讓別的男人去打水,自己專心照顧楊紅的三餐飯。那時早上還興做早鍛煉,不去的人要向體育委員請假。周寧是從來都懶得去的,怕把四肢鍛煉得太發達會把自己的頭腦搞簡單了。好在體育委員高大強跟周寧一個寢室,請假方便,就算忘了請假,也可以說昨晚你做夢時我跟你請過假的,不記得啦?高大強也不計較,都是先知先覺,星期一就把周寧整個星期的出勤情況寫好了,都是“病假”。

楊紅愛吃校外早點攤上賣的叉燒包,不過她不愛吃裏面的餡,只愛吃沾了餡的皮子。周寧就騎車到校外去買叉燒包,自己吃了餡,把皮子留給楊紅。心裏時常驚嘆:世上竟然有不愛吃肉的人!我們兩人真是天作之合。

午飯晚飯周寧都是早早地就跑到食堂去了,有時為了買到楊紅愛吃的菜,還不惜對老師撒謊,請了假不上課,跑到食堂站個頭排。

楊紅知道后也不生氣,反而有點理解為什麼“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了,心想,他為了我可以違反紀律,只能說明愛之深、情之切,所以男人的這個壞,不是道德品質的壞,不是自私自利的壞,而是為了自己心愛的人,能夠不顧自己的利益,打破常規,甚至違法亂紀的壞。當然楊紅不會要周寧去違法亂紀,但是希望他有這個違法亂紀的決心,所謂“只要你有這個姿態”是也。連這個姿態都沒有,光在那裏擔心自己違法亂紀的後果,唯唯諾諾,膽小怕事,說明你愛得不深;真的讓你去違法亂紀了,說明這個被愛的女人愚蠢。

周寧的追求當然說不上低三下四,因為兩人已經建立了戀愛關係,不存在“懇求、拒絕、再懇求、再拒絕”這個循環。但周寧的愛又讓楊紅有一種被抬得高高在上的感覺,因為兩人在一起沒幾天,周寧就告訴楊紅他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楊紅有了一個新的男朋友,是他們班的高大強,楊紅要跟周寧分手。周寧當時正在田裏幹活,好像是在老家周家沖。他一聽說這個消息,就跳起來,抓了一個衣架,跑去找高大強算賬。後面的不記得了,反正周寧醒來之後,滿臉都是眼淚。今天看見那個高大強還有點記恨,所以今天一定要跟楊紅見一下面,好證明那只是一個夢。

楊紅聽了,心裏很感動,又不願露出來,只笑着問他:“為什麼抓個衣架去打人?”

周寧不好意思地說:“我也不知道,夢裏就這麼做的。”

後來周寧還做過一些大同小異的夢,都是楊紅有了別的男朋友,往往都是自己班上的人,楊紅提出要分手,他就去找人拚命,或者就自己一人孤獨地回老家去了,每次都弄得他流着淚醒來。楊紅想,按這個頻率,周寧很快就會把全班的男生都打遍了。

周寧的口頭禪就是:“如果你不要我了的話,我就一個人回老家周家衝去教書。”雖然沒說就要去死,但也足以讓楊紅感動了,因為在周寧心裏,似乎就從來沒有兩人分手或他擅自離去的概念,好像只有楊紅拋棄他的可能。楊紅想,已經建立了戀愛關係了,他還這麼擔心,說明他對自己還是很重視的,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還是很高的。

她問周寧:“我平時跟這些男生話都不說,你怎麼會夢見我同他們談戀愛呢?”

周寧不敢把真相說出來,知道楊紅聽了會罵他們男生下流,連他自己也會被罵進去,說不定一生氣就跟他吹了。真相就是周寧寢室里的幾個男生都喜歡楊紅,在周寧跟楊紅好上之前,彼此之間也不隱瞞這種好感,所以只要哪個早上偷偷摸摸地在那裏洗內褲,其他人就會開玩笑說:“昨天又發春夢,把楊紅幹掉了?”

周寧想,這種事還是等到結婚後再告訴楊紅,保管她聽了會齜牙咧嘴,像吃了蒼蠅一樣噁心,說他們男生下流。周寧特別喜歡看楊紅被帶點葷的話弄得狼狽不堪的樣子,就像小時候喜歡掏出小雞雞,把那些小女孩嚇得魂飛魄散一樣。不過周寧遇到比自己臉皮還厚的女人,就馬上變得心慌氣短,像他剛開始發育的時候一樣,臉上開始長鬍子了。有一些大膽的女人,盯着他的褲襠,好像在估摸他的成色。遇到那樣的女人,周寧就覺得自己一寸寸矮下去,面前的女人就一尺尺高起來,高到最後他恨不得鑽到地下去。所以他願意跟楊紅這樣的女孩在一起,自己的自信心可以強得爆棚。

周寧知道楊紅的脾氣,就把葷腥都撈出來不要,只清湯寡水地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覺得他們人人都想把你從我這裏搶走。可能是因為我條件太差了,而你條件太好了,所以連我自己心裏都覺得你應該拋棄我去愛別的人。”

楊紅相信周寧所說的夢中流淚是真的,因為兩個人去看學校的露天電影時,楊紅常常看見周寧看得熱淚盈眶,唏噓不已,可能是看戲流眼淚替古人擔憂,也可能是觸動了他的某根心弦,反正這隻能說明他是個性情中人,能被電影感動得流淚的人不可能是壞人。

聽多了周寧的夢,連楊紅自己有一天也做了一個相關的夢,夢見周寧一個人在齊膝的雪地里,向遠處走去,穿得很單薄,走得很吃力,景色蒼涼,意境深遠。楊紅只能看見一個背影,但就從背影上也能覺察周寧在流淚她跟在後面,大聲喊:“你要到哪裏去?你要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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