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有人將女性按她們的擇偶標準分成三大類型:攀龍附鳳型,門當戶對型,救世濟貧型。對最後一種類型,很多人都以為是指那些有錢的女人,下嫁了一個窮光蛋。其實這個救世濟貧並不是就金錢而言,而是就感情而言。
女人都願意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一個要靠她的愛情才能活下去的男人,她們喜歡聽男人說:“如果得不到你的愛,我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或是“如果你不愛我了,我就一死了之”。如果你想用“天涯何處無芳草”去打動一個女人,基本上是會以失敗告終的。女人的救世濟貧,就是要用自己的愛情拯救一個愛她愛得病入膏肓的男人,愛得越深越苦的,越需要她拯救的,越能打動她的心。如果她的愛能使一個殺人魔王立地成佛,或者使一個身患絕症的人重獲新生,或者使一個尋花問柳的浪蕩子忠貞不貳,她多半是要把愛情拿出來救那個男人的。
有人刻薄地說這是因為女人有“救世主情結”,實際上是因為女人普遍具有同情心或者母性。如果一個男人聽一個女人對他說“等你等到我心痛”,男人會開心地想,心痛就好,可以再晚幾分鐘去,既然想着我就不會立即跟人跑掉。如果換了女人呢?她多半就想立即跑過去,對他說,我來了,讓我來治好你的心痛。
楊紅的擇偶觀就是典型的救世濟貧型,不過她執行得更極端,已不限於愛情了,算得上極端救世濟貧型。在她看來,愛情是跟金錢地位不沾邊的,一沾邊就不是真正的愛情了。有人給她介紹男朋友時,如果是當官的公子、暴發戶的兒子,她見都不見,就推掉了,心想,我在他們生活中算個什麼?至多就是錦上添花。
不能說是周寧的窮打動了楊紅,但他的窮絕沒有影響楊紅對他的感情。楊紅從不計較周寧有沒有錢,有沒有地位,工作好不好,她覺得正因為他什麼都沒有,才說明她對他的感情是真摯的,是不夾雜任何金錢的成分的,所以很為自己的高尚情操自豪。
但她沒想到,她不計較周寧的窮,周寧自己卻很計較自己的窮。
剛畢業就結婚,兩個人都沒有什麼錢。楊紅好一點兒,H大從七月下旬就開始發工資給她,還分了房子。而周寧那邊呢,要到九月去報到了才開始發工資,所以整個暑假裏,周寧是顆粒無收。
楊紅的父母雖然覺得女兒的婚事來得太匆忙,但他們尊重女兒的決定。這是女兒的終身大事,應該好好辦一辦,他們也還有一點積蓄,請幾桌客不成問題。但周寧一聽說舉辦婚禮就面有難色,因為他沒錢,他父母也沒錢。雖然楊紅告訴他不用他掏錢的,周寧仍然不開心。他說:“我是個男人,拿不出錢來辦婚禮,覺得活得很窩囊。如果你父母拿錢出來辦婚禮,我在婚禮上只是個牽線木偶。結婚證領了就是結婚了,為什麼一定要辦宴席呢?”
最後兩人都折中了一下,沒有在楊紅老家辦婚禮,只在H市請了兩邊的父母和一些同班同學。楊紅本來還想趁蜜月出去旅遊的,後來也知趣地不提了。
周寧從學生宿舍搬過來的東西,只有一個樟木箱子,裏面裝着周寧所有的家當。楊紅這才知道為什麼周寧身上總有一股“傷濕止痛膏”的味道,原來是樟木箱子在那裏作怪。她跟周寧商量,說我們現在有了穿衣櫃、掛衣櫃什麼的,把這個箱子扔了吧。
周寧不同意,說這個家裏唯一屬於他的東西就是這個箱子了,他要留着,如果以後楊紅不要他了,他還可以收拾收拾,提着這個箱子回老家去。楊紅見他把兩個人的東西分得這麼清楚,有點生氣,但聽他口口聲聲都是說楊紅不要他,而不是離婚啊,分手啊什麼的,心想可能他因為家窮有點自卑感,也就不去計較。
周寧有一雙黑色的破長筒膠鞋,早就沒人穿的那種,楊紅趁周寧不在時,丟在水房門外,等回收廢物的人來撿去。結果周寧比回收廢物的人先到,一眼就看見了自己那雙破膠鞋,又把它當傳家寶一樣提了回來。他彎腰拿膠鞋的時候注意到旁邊還有不知是誰丟掉的一個破鬧鐘和一個舊收音機,也見財起心,順手牽羊地拿了回來。楊紅看了哭笑不得,說:“要那個破鍾幹什麼呢?家裏又不是沒有鍾。”
周寧自己也覺不好意思:“丟了怪可惜的,我會修鍾,修好了送給我老家的人用。”周寧說的老家,還不是他家現在住的銀馬鎮,雖然那個鎮在楊紅看來已經是貧窮落後得可以了。周寧的老家在一個比銀馬鎮還貧窮一百倍的周家沖。光這一個“沖”字,就足以使你對那裏的偏僻和貧窮產生無窮聯想了。楊紅婚前跟周寧去過一回,因為周寧說要讓她看看他出生的地方。坐手扶拖拉機再加上步行,搞了差不多一整天,楊紅才看到那個周寧魂牽夢縈的周家沖,楊紅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那個地方,只覺得恍如隔世,真是個不知今夕是何年,在解放後幾十年的今天,居然有這麼閉塞而貧窮的地方。如果一定要用文字來形容,只能說誰看了誰想哭。
楊紅就不明白,中國怎麼還會有這樣貧窮落後的地方,自己的老家也只是個小鎮,但也許是離省城不遠,父母又是教師,所以從來沒受過這份窮。楊紅站在暮色中的周家沖,看幾個形容枯槁的女人從田裏回來,突然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這裏,恐怕也不會有上學的機會,大概也同這幾個女人一樣,生於斯,死於斯,葬於斯,世界上知道自己的人不會超過一百人。
去過一趟周家沖,楊紅很能理解為什麼周寧做的夢大多是有關那個地方的。那種貧窮落後真的是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叫你過目不忘,尤其是你到過另外的世界,或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心中有一番對比的話。
楊紅那時衝動地對周寧說:“我們兩個人都到這裏來教書吧,我們可以讓這裏的孩子出去上大學,離開這裏。”
周寧無精打采地說:“我沒有這個雄心壯志了,你也待不到三天就想離開的。我只感謝我的父母盡了他們最大的努力,把家搬到銀馬去了。”
2
楊紅覺得有親臨周家沖的經歷墊底,她應該能理解周寧了。但她發現“知道”、“明白”和“理解”之間,有着質的區別。“知道”、“明白”只說明你掌握了信息,充其量也就是獲得了知識,但“理解”是包含着贊同、支持的,最好是比被理解的對象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贊同和支持。一個妻子知道丈夫為什麼抽煙,但不贊同他抽煙,丈夫也是要抱怨妻子不理解他的。正如一個丈夫知道妻子為什麼愛買些掛在家裏不穿的衣服,但不贊成她這樣做,同樣算不得“理解”。
在楊紅看來,周寧的貧窮都已經成為過去了,現在兩個人有了一個家,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了。正因為周寧受過窮,享受起生活來應該會比一般人更如痴如醉。但周寧就不,他好像處處都跟她搓反繩一樣。
如果按周寧的意思,連傢具和電視機都不用買,不過在這一點上,周寧反對得沒有那麼激烈,所以還是按楊紅的安排買了。但周寧一路上都像個在公司沒有股份的小職員,不參與決策,楊紅問他哪樣好,他就說:“你覺得好就行。”搞得楊紅很掃興。好在周寧搬起來還很賣力,不然一腔的喜慶氣就全跑光了。
後來楊紅注意到,兩個人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周寧從來不摸遙控器,遇到他不喜歡看的節目,他寧可不看也不會自己去換一個頻道。但楊紅不在屋裏的時候,他也會調一些他喜歡的節目,等楊紅一進來,他就趕快調回楊紅喜歡的頻道,把遙控器也遞給她。楊紅問他為什麼這樣,周寧說:“買電視機我一分錢沒出,怎麼可以一個人抱着看呢?我們這個家,都是你一個人建立起來的,我只是寄人籬下。”說得楊紅心酸酸的,只好安慰他,“什麼你的錢,我的錢,現在兩個人都是一家人了,還分什麼彼此呢?難道我跟你計較過嗎?”
周寧動情地說:“你是個好姑娘,從來沒跟我計較過,我不知道我前世做了什麼善事,今生可以跟你做夫妻。”然後又固執地說,“正因為你對我這麼好,我才覺得特別內疚。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最愛那首歌?”
接着,周寧小聲地唱了起來,聲音低低的:
我常反問我自己
怎樣報答你
海枯石爛情難忘
相見不容易
心裏想着你
眼裏看着你
夢裏夢見你
欠你的,欠你的
今生今世欠你的
啊
何時才能還給你
楊紅聽完心裏很感動,為了掩蓋,只輕描淡寫地說:“我沒覺得你欠我什麼。”
從那以後,楊紅就特別注意,怕周寧會有欠了她的感覺。看電視時,周寧喜歡的節目還沒到,楊紅就早早把頻道調過去,自己也極其熱心地看,彷彿是專為自己調的。節目完了,也不急着把頻道調回去,而是讓它再放一段,估計周寧對餘下的節目不感興趣了,才小心翼翼地換一個頻道。
楊紅在外面為周寧買了衣服鞋襪,總是把價格牌牌撕掉,怕周寧嫌貴了,不肯穿,讓她退掉。回來也都挑個時機,彷彿不經意地說:“碰上大減價了,才五塊錢一件,忍不住,就買了。減價的衣服又不讓退,你說這些做生意的——”好在周寧不知道行情,一般都相信了。
有時楊紅跟毛姐一起出去買東西,給周寧買了衣服還要特別囑咐毛姐:“如果周寧問到,就說是五塊錢買的。”
毛姐總是不解,“我給老丁買衣服,五塊錢都要說成五十塊的,便宜的他不穿。你怎麼把價錢往少里說?”
楊紅苦笑着說:“周寧是貴的不穿,說一件衣服就夠他老家的人吃一年了。”
毛姐說:“那我們記住別給老丁和周寧買一樣的衣服,不然兩個人一對比,顯得我們在撒謊。”
楊紅有時也拉周寧跟她一起逛街,但很快就發現周寧除了像一般男人一樣不愛逛街以外,他還比別人對逛街多一些憎恨,因為他沒有錢為楊紅買東西,覺得像個跟班苦力,逛得就很難受。
“我沒有讓你給我買東西啊!”楊紅申辯說。
“可是我想為你買啊!”周寧痛苦地說,“我看到別人的丈夫都在那裏為妻子付錢,而我沒有錢為你付,我好受嗎?”
楊紅建議說:“那我以後把錢先給你,逛街時你來付?”
周寧搖搖頭說:“你不是男人,也不缺錢花,你沒法理解我的。”
3
雖然在外人看來,楊紅這樣小心翼翼地怕傷害周寧的自尊心,實在是活得太累,但楊紅本人並不覺得。實際上,大多數未經污染的人,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助人為樂的需要,就是犧牲了自己的利益,幫別人做了事,不但不會難受,反而感到愉快的那樣一種心情。經常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雖然懶得做自家的家務,但如果隔壁的王婆婆叫他幫忙打個醬油,他還是會歡天喜地跑去幫忙的。
有的分析家會把楊紅的這樣一種心態升高一點,稱為“母性”的愛,就是犧牲自己,不圖回報,甚至不求理解的愛。做母親的看到孩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得太少,都會出來絮叨幾句,說:“兒啊,穿多一點兒,不然會感冒的。”這個兒呢,不想穿得像個棉花包,多半是嫌母親啰嗦,說:“知道,知道,每天這樣說,也不嫌煩。”母親雖然被說得訕訕的,但過幾天看到兒穿得太少,還會出來絮叨。
有的孩子長大了,做了父母,會理解母親當時的一片關愛。有的要等到遠離母親了,或者母親去世了,再也沒有人在身邊關愛了,才發現自己理解了母親。有的可能永遠都沒能理解,或理解了也沒有對母親表達出來。但這對母親來說,沒有什麼區別,她愛的時候,就沒有想到過報答或理解,不然就不叫母愛了。
在錢和與錢有關的問題上,楊紅的確就是這樣母愛着周寧,沒有覺得是犧牲,沒有期待回報。但正如很多人所說的那樣,一個女人對丈夫的愛,光有母愛是不夠的,她還要有妻子的愛,甚至孩子的愛。男人對“妻子式的愛”多半理解為女人在床上應該如何如何,而對女人來說,那叫“妻子式的性”,妻子式的愛就是要求回報的愛。我愛你,你也應該愛我;我愛你那麼多,你也應該愛我那麼多;如果你愛得比我少,或者你根本不愛我,我是沒辦法一直愛下去的。
到了感情問題上,楊紅就無法母愛周寧了,就想要回報了,或者叫“回應”更合適。楊紅理想中的愛,其實也很簡單,無非是白頭到老,如膠似漆。“白頭到老”,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證明的,要等到頭髮白了才知道做到了沒有。但“如膠似漆”呢,每分鐘都可以檢驗。只要周寧在眼前楊紅就很滿足,就覺得充實,做事就做得開心,連織毛衣都彷彿織得快一些。
但周寧是個愛玩之人,下棋、打牌、打麻將、打桌球,無所不愛,而且都愛到痴迷的地步。周寧雖然不是共產黨員,但也好比種子,到了一個地方,就同那裏的群眾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他住進這棟集體宿舍,剛開始還有點不適應,因為這棟樓是青年教師樓,原來是自己老師的人,現在一下變成了平起平坐的棋友、麻友、牌友,可以在一起罵罵咧咧,吃吃喝喝了。有時跟楊紅挽着手走路,突然看見以前的實驗室老師,還嚇得把手甩開,心想:好險,好險,差點讓他看見。過半天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畢業了,不受他管了。
周寧很快就習慣了自己的新身份,開始結交朋友。他很快就摸清了哪些人會下棋,哪些人會打牌,哪些人會喝酒,棋藝如何,牌風怎樣,酒德高低,連那些人的老婆對老公下棋打牌的態度及對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不打無準備之仗,這樣才能決定去誰家下棋,可以下到何時,萬一牌友的老婆來鬧又該如何應對,等等等等。
楊紅很快就到了分析家稱為“追求第三檔愛情”的境地。第一檔的愛情是“心心相印”式的,就是兩個人愛好、追求都是一模一樣的,不用計劃討論,就都是“英雄所見略同”。用楊紅和周寧來做例子加以說明,就是楊紅想跟周寧一起待在家裏,周寧也想跟楊紅一起待在家裏,兩人一拍即合,皆大歡喜。此乃愛情之大幸,愛情小說之大忌。
第二檔呢,稱為“心有靈犀”式,就是雖不是英雄所見略同,但一位英雄能體會到另一位英雄想要什麼,並且能自我犧牲,讓另一位英雄如願。
第三檔是“一點即通”式,或者是“尚可教育”式,就是兩個人不是心心相印,一方也悟不出另一方想要什麼,但一經點撥或教育,還能醒悟,並願意實行。
第四檔被稱作“接受改造”式,或者“服從管理”式。到了這一檔,大多數崇尚浪漫愛情的女孩已經不把它算作愛情了,不過實際一點的,寬宏大量一點的,或已經結了婚又不想離婚的,仍能接受。這一檔就是點撥也點不醒,教育也教育不過來,但如果採取行政手段、高壓措施,比如以分手、離婚相要挾,仍能壓服對方,使其改變。
第五檔根本已不算愛情,放在這裏,只是為了從頭到尾描述楊紅和周寧的愛情和婚姻。這一檔叫做“農民起義”式,顧名思義,就是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你叫我這樣做,我偏那樣做。到了這一檔,能和平分手已經算三生有幸了,不然就只能長期冷戰,直到起義再次爆發。
楊紅見周寧不願待在家裏,又悟不出來她想要他待在家裏,只好出來點撥,見周寧想出去玩,就說:“別去吧,就在家陪我吧。”
周寧眼睛一亮,上來摟住楊紅,嘴湊到她耳邊問:“怎麼,想要了?”
楊紅很失望,感到周寧跟自己想的是兩碼事,就說:“瞎說些什麼呀,不是那個意思。”
“不用害羞嘛,你不知道男人最想聽的就是‘我要’。”周寧笑嘻嘻地說,把在外面聽來的笑話用上,不過省了後半句“男人最怕聽的就是‘我還要’”,免得楊紅知道了男人的弱點拿他取笑。
楊紅還沒有感到有說“我要”的需要,但她知道,周寧只有在做愛的時候才真正是整個身心都在她身上的,所以也不辯駁,任由周寧把她扳倒在床上。
事過之後,周寧躺在床上抽根煙,把自己的能力着實佩服一番,又準備出去。楊紅拉住他,說:“就在家裏陪我吧。”心想你現在應該明白我讓你留在家裏不是為了那件事了吧?
周寧就很困惑:“我待在家裏能幹什麼呢?我又不能幫你織毛衣。”
楊紅說:“你什麼也不用干,你在家裏我就很開心了。”
周寧樂了:“看來我還是一顆開心果咧。”便留在家裏。
過了一會兒,周寧要去上廁所。楊紅住的這棟樓,每層只有一個廁所,所以樓里的住戶就自發地把七樓的定為女廁所,而六樓的定為男廁所。楊紅住在七樓,是頂層,周寧上廁所要下到六樓去。結果一去,就很久不回來。楊紅看時間太長,怕周寧出了什麼事,跑到六樓,又不好意思喊,只好請一個過路的男老師幫忙進去看看。結果,當然是人毛都沒有一根。
晚上周寧回來,楊紅問起,周寧說:“哎呀,太抱歉了。上完廁所正準備回來,被樓下的小龔看見,生拉硬扯地把我拖去打牌,說三缺一。我掙不脫,只好被他拉去了。”楊紅想像不出,一米七五的周寧,怎麼會無法掙脫一米六五的小龔的生拉硬扯。分明是半推半就。楊紅不好直接戳穿他的謊言,怕他下不來台,就講一個笑話給他聽,說她媽媽講的,以前學生排練樣板戲《白毛女》,有一個場景,就是兩個狗腿子來強搶喜兒去給黃世仁當小老婆。按樣板戲的要求,兩個狗腿子應該將喜兒舉過頭頂,奔向後台,芭蕾舞嘛。但她班上的那兩個小狗腿子呢,個子比喜兒矮得多,不要說舉起,抱都抱不動,因為小學女生比男生髮育早,往往是女生比男生高。於是只好冒篡改樣板戲之大不韙,改成兩個狗腿子將喜兒拖下場去。到了演出的時候,兩個狗腿子因為害羞,不敢碰喜兒的手,結果演成兩個狗腿子一招手,喜兒便自己跑到黃世仁家去了。
周寧也聽得哈哈大笑,不覺有什麼諷喻意義。
楊紅見旁敲側擊點不醒他,就說:“你一天到晚就想着跑出去玩,待在家裏就像籠中鳥一樣。”潛台詞就是問“你不願跟我待在一起,是不是不愛我了?”
周寧可能真是被他媽說中了,是一個“直腸子”,聽不出話外音,只笑嘻嘻地說:“我哪裏是籠中鳥呢?不如說是籠中雞。鳥飛出去了是不會回來的,而我可是天天要回籠里來的。”然後話頭一個180度大轉向,“嗨,你說對面毛姐養的那兩隻雞怪不怪,我昨天還看見它們站在樓下操場上看解放軍操練咧,莫非雞也是不愛紅妝愛武裝?”
楊紅被他一下扯出八丈遠,失了方向,也說:“是有點怪,那兩隻雞怎麼知道自己開關雞籠呢?早上把自己放出去,晚上又自己把籠門關上。不曉得毛姐怎麼訓練的。”
4
實際上,如果說周寧不願跟楊紅待在一起也是很冤枉的。只不過周寧不願待在家裏。他也是希望跟楊紅如膠似漆的,至少在新婚蜜月是這樣。不過他理想的如膠似漆是楊紅能跟他一起出去玩。當然他不希望楊紅跟三樓那個李春梅一樣,打麻將打得臨產了還捨不得去醫院,動了紅了,被人送去醫院了,一聽醫生說還有一兩天,又坐出租車回來打麻將。切,這種女人還叫女人?
周寧喜歡楊紅坐在他身邊,依偎着他,看他打牌,像那個故事中的看牌人一樣。那個故事說,有一個人對幾個打牌的人抱怨,說,你們幾個的牌癮也太大了,大冷的天,坐在一條四面漏風的船上,打了一夜牌。幾個打牌的詫異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們打了一夜牌?看牌的人說:我怎麼不知道?我昨晚一直站在齊腰深的水裏看你們打。
所以周寧也一直在努力,想讓楊紅參與其中。一開始是想把自己家闢為打牌的主戰場,但發現楊紅很不高興,以為是因為幾桿煙槍同時吞雲吐霧,把個家庭環境搞得太污染。其實楊紅是不喜歡他一心只在打牌上,當她透明,好像沒她這個人一樣。
周寧見在家裏打牌不行,就叫楊紅跟他一起到別人家去打。楊紅一個人待在家裏悶,只好跟他去。那時正好是夏天,集體宿舍沒有空調,男人本來是穿着背心短褲,甚至赤膊上陣的,見楊紅來了,忙不迭地翻出汗衫來穿上,都是些名副其實的汗衫,無緣無故地又為小小的空間增加一些汗酸氣。有講禮貌的,還抓出一條長褲來穿上,原意是蓋上一些楊紅不宜看到的部位。哪知單腿站在那裏,蹦蹦跳跳地翹起另一隻腳,想穿進褲腿,結果反而起到欲蓋彌彰的作用,把那個部位從大垮垮的平角短褲下抖摟出來,有驚鴻一瞥的效果,搞得楊紅非常尷尬。加上她對下棋打牌一點兒不會,也沒興趣,坐在一旁觀戰就覺得盤盤棋都下得又臭又長,熬不到頭。別人見她老跟着周寧,也開始笑她:
“楊紅,跟班哪?怕周寧跑了?放心,我們幫你看着呢!”
楊紅對看牌沒興趣,又怕別人嘲笑,不想去牌場,就自告奮勇地提出要學下棋,以為學會了就能把自己變成個絆馬索,把周寧困在家裏,免得他要跑到外面找對手。而且夫妻對弈,多麼書香,多麼古典。周寧本來不感興趣,但怕楊紅生氣,只好教她下棋。不時地,就有人來找周寧,看到楊紅在學下棋,就大加鼓勵,說:“不慌,不慌,慢慢學,慢慢學。”然後就湊上前來,指點江山,說如果你的炮這樣一支,你的馬那樣一別,保管叫周寧死無葬身之地。來人見楊紅半天悟不過來,真是恨鐵不成鋼,急不可耐地抓起棋子,自己下起來了。楊紅只好嘆口氣,讓出座位。
後來楊紅狠下心,對周寧下一個通牒:你如果還愛我的話,就不出去玩,在家裏陪我。周寧果然愛她,就守在家裏,足不出戶。只不過周寧那時打麻將正處在一種騎車騎得要會不會,喝酒喝得要醉不醉,游泳游得要漂不漂,做愛做得要飛不飛的境地,其心態就一個詞可以描繪:欲罷不能。
所以周寧待在家裏,渾身不自在,如關在籠子裏的老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電視嫌電視無聊,睡覺嫌電扇吵人,替楊紅撐着毛線圈時,也嫌毛線太長,左纏不完,右纏不完。時常就有不知好歹的狐朋狗友撞上門來,問:“周寧,三缺一,來不來?”周寧就用嘴朝楊紅指一指,也不說什麼,眼裏只有悲愴。朋友也不是沒見過男人被女人關了禁閉的,也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悲天憫人地搖着頭走了。
楊紅問周寧:“為什麼你現在不願跟我待在一起,一定要跑出去呢?你結婚前不是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難道這麼短時間你就變了嗎?”
周寧心想,難怪那幾個婚齡長一點的牌友說女人都是學歷史的,前三百年後八百年的事都記得,開口就搞今昔對比,還考察你的歷史知識,哪怕你忘了三百年前的一個約會細節,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為什麼不能像我們男人一樣把重點放到現在來呢?周寧不得已在心中溫習了一下歷史,說:“結婚前我們一個星期只能見兩三次面,一次也不過幾個小時,現在我們天天一起,就算我出去打牌,我們還是比從前在一起的時間多多了。”
楊紅看他不正面回答“變沒變心”的問題,反而在那裏做數學計算,好像現在見得多讓他吃了虧一樣,覺得很失望,只好做個垂死掙扎,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果我跑到外面去玩,把你一個人撂在家裏,你會怎麼想?”
周寧趕快問:“你要到哪裏去玩?飯做了沒有?”
“我沒說我要到哪裏去,”楊紅沒好氣地說,“我是讓你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如果你一個人待在家裏,而我跑外面去打牌,你不難受嗎?”
周寧恍然大悟:“你想打牌呀?那容易,我陪你去,看你打,幫你打,我們兩個定幾個暗號,串通了,整死劉剛和張矮子兩個。”
楊紅見啟髮式教育也沒用,又見周寧不管做什麼,都是心不在焉,長吁短嘆,一副鬱郁不得志的樣子,知道強留他在家也沒用,如膠似漆是要靠自願的,就說,算了,你出去玩吧。
周寧像得了大赦一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我去玩,你不生氣了?”
“我不生氣了,記得早點回來。”
周寧就跳起來,抱住楊紅親一口,一溜煙地跑了。
有時打一會兒麻將,周寧又會跑回來一下。
楊紅問他:“牌打完了?”
“沒有。”
“那你回來幹什麼?”楊紅問,心裏希望他說“想你呀”。
周寧老老實實地說:“我回來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氣。別人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剛才贏了一點錢,怕是因為你在家生氣。”
楊紅嘆口氣,眼淚慢慢溢出來,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生氣。
5
楊紅沒想到自己的婚姻會是這樣的,原來以為結了婚了,就有了一個二人世界,就有一個人同自己朝夕相伴,卿卿我我,快樂無窮。哪裏知道結了婚,反而覺得更孤獨了。以前的孤獨,是獨翔於天空的鳥的孤獨,沒有陪伴,但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現在的孤獨,是困在沙灘上的魚的孤獨,身後是海,但已無法退回;面前是山,攀上也是死路一條;左右望去,除了沙灘,還是沙灘。
以前放了寒暑假,楊紅都是回老家去跟父母待在一起的,雖然暑假長了,有時也覺得無聊,但至少還可以跟女伴一起玩一玩,心裏還可以做做玫瑰色的夢,夢想一下未來美好的愛情。但現在不行了,周寧不願離開H市,她一個人回去別人肯定要在背後指指點點。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鎮上誰家女兒一個人跑回娘家住,別人都知道不是被丈夫趕回來了,就是自己賭氣跑回來了,反正都是婚姻出了問題了。
鎮上的人還沒有開通到以離異為榮的地步,肯定會說“小學楊老師的女兒剛結婚就跟丈夫鬧矛盾了,這老師是怎麼當的,連自己女兒都教不好”,那樣連父母在鎮上都抬不起頭來。就算自己不怕別人說,父母也不怕別人說,但父母心裏會擔心,會為女兒着急。從父母知道自己跟周寧的事後,就一直說:我們也不指望你嫁個有錢有勢的,嫁個知道疼你的人就行了。自己偏偏沒有嫁到一個疼自己的人。自己一個人受苦也就算了,何必把父母也扯進去?
就算能說服周寧跟自己一起回去,周寧一樣要出去打麻將,鎮上也不是沒有打麻將的人,到處都有。你要是說中國還有沒通電、沒通水的地方,還有人相信,如果你說還有沒通麻將的地方,恐怕是沒人相信了。上次去周寧的老家周家沖,沒看到哪家有自來水,但已經看見好幾桌麻將了。
周寧到楊紅的老家去過幾次,一去就跟當地的“麻迷”接上關係了。有幾個楊紅都不認識,或者認識但沒講過話,也不知道周寧的嗅覺為什麼那麼靈敏,交友的速度那麼快。那時在老家待的時間短,周寧也是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父母都不知道。現在是暑假,如果長期住在那裏,周寧肯定要跑出去打麻將,自己又沒辦法改變他,父母看到會怎麼想?楊紅不想讓父母看見周寧不聽她的話,而她又拿周寧沒辦法,那等於向父母宣佈:周寧不愛我。
所以楊紅只能待在H市那間十平米的小屋裏。
有人說女人都是天生的象徵主義者,對一件事情的象徵意義看得比那件事還重。情人節送一朵三十元錢的玫瑰給女朋友,她就開心;如果送一塊同等價值的豬排骨給她,她就不開心,象徵意義不同嘛,儘管等未來的丈母娘燒好了排骨,女朋友還是要吃的。男人不是不知道女人是象徵主義者,也願意配合她們,男人有時表錯了情主要是因為同一事物在不同階段、不同場合可能有不同象徵意義,而女人又不告訴男人她心裏想的是哪種象徵意義。結婚多年以後,你還花三十元買一朵玫瑰,又可能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去了。老婆會說你大手大腳,華而不實,問能不能退回去。不解風情的還要罵你:你把我當成什麼呀?我是你老婆,不是情人!
楊紅就是一個象徵主義者。其實周寧在家,她是看電視、織毛衣;周寧不在家,她還是看電視、織毛衣。但周寧在家,就象徵著他想跟她在一起,象徵著他愛她,感覺就不一樣。有時她想,如果周寧是駐守在邊疆的士兵,或是忙碌在手術台上的醫生,那自己就是一個人待在家裏,也不會感到孤獨,因為他在做他的工作,他不能來陪我,而不是不願來陪我。獨處不是孤獨,一個人在家不是孤獨,孤獨的是你想跟一個人在一起,卻不能跟他在一起,或者更糟:你想跟他在一起,但他不願跟你在一起。
孤獨可以分為三類:人的孤獨,情的孤獨,心的孤獨。獨處是人的孤獨,單戀是情的孤獨,無人理解是心的孤獨。楊紅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孤獨,就是覺得孤獨,而且是毫無解脫希望的孤獨。你能把麻將禁了嗎?你能把周寧改變了嗎?你能把婚離了嗎?你能保證再找一個丈夫他一定不會去打麻將嗎?
楊紅有時也賭氣地想,他不願陪我,我為什麼還想要跟他待在一起?我也出去玩。但楊紅想不出可以去哪裏玩。去找從前的女伴玩吧,在H市的本來就沒幾個,而且別人都有自己的男朋友陪,不需要你去做電燈泡。你一個人去找女友,不等於跑去告訴她你婚姻不幸嗎?楊紅最怕跟那個劉艷玲在一起,口口聲聲就是講她的男朋友多麼寵她,而且都是用一種名貶實褒的口氣:“真討厭,下個雨還跑來接我,好像我自己不會走路一樣。”
就算白天可以跑出去逛商場,會女朋友,晚上終歸還是要回家來的,還是要等待一個不回家的人的。如果兩個人自己玩自己的,你不想念我,我不想念你,你不在乎我,我不在乎你,那還叫愛情嗎?那還叫婚姻嗎?那還不如乾乾脆脆一個人,還少做一個人的飯,跑回老家去還不怕人說,而且更重要的是,還能憧憬美好的愛情、美好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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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楊紅來說,最痛苦的不是等待一個不回家的人,而是等待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家的人。知道他不回家了,還等他幹什麼呢?她等待的是一個肯定會回來,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的人。這就有點像聽見樓上的人“咚”地脫了一隻鞋,但沒聽見第二隻鞋掉下來一樣,不聽見那一聲就沒法安心入睡。
所以每次周寧來向楊紅告假,說想出去玩一會兒時,楊紅就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周寧出發之前一般還是沒有很大的野心的,也知道楊紅不喜歡他出去玩,所以自覺不自覺地就把計劃做得很保守,“十一點?你說呢?如果十一點太晚了,十點五十五也行。”有時甚至自不量力地誇口,“他們今天已經有了四個角了,不差人,我就是去看一眼,馬上就回來。”
但麻壇風雲誰能預測?你一去就會發現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三缺一,自不待言,你肯定跑不了,不打也要打,救場如救火。你贏了,不能走,別人等着讓你把血放出來;你輸了,更不能走,你自己想把錢贏回來。如果真的有了四個角,也沒什麼,因為過一會兒就有一個角的老婆跑來,把他拉回去。加上周寧牌風好,輸了不抵賴,贏了不誇耀,牌技也了得,所以他去了,多半會有人叫某個角站起來讓位。
楊紅還不知道周寧打牌是帶彩的,知道了就是另一個故事了。周寧從來沒向楊紅要過錢。剛開始也是不帶彩的,只每人發幾張撲克牌,凈面的算一點,花面的算十點,記個輸贏,帶點刺激。後來大家都覺得只有老傢伙才打這種“衛生麻將”,不帶彩打得不過癮,所以就開始帶點小彩,一分,幾分的,是個意思。
周寧是身無分文的,開始還扭捏了一下,說,我沒錢,我讓你們打吧。但馬上就有人雙拳一抱,拱個手,說:小周不能走,本人願意貸款,先借你二十大洋,贏了再還。於是,周寧就拿了這筆貸款,開始下注。周寧的小聰明到麻將桌上才真正體現出來,也可能是因為投入了整個身心,總之,是先天聰明加上後天勤奮,周寧一路打來,基本是贏多輸少,至少還了那二十塊,還有了一點本金。實在輸光了,再向人貸款,贏了再還。周寧的牌技也日趨成熟,直向爐火純青挺進,麻將拿在手裏一摸,不用看,就知道是四筒還是四萬。
在周寧定下的回家時間之前,楊紅覺得心情還不那麼難受,因為有一個具體的時間放在那裏,知道在此之前周寧是不會回來的,所以也不作指望。無所謂希望,就無所謂失望,楊紅還能做點事,看看電視,跟對面的毛姐拉拉家常。但如果過了時間周寧還沒有回來,楊紅就開始坐立不安了。她當然不是擔心周寧出事,在樓下打麻將能出什麼事呢?除非是打暈了頭,抓起麻將砸了自己的腳。
令楊紅不安的是周寧許下了諾言,卻沒有兌現,而這象徵著什麼呢?在周寧看來,什麼也不象徵,只不過是打牌打忘記了。但在楊紅看來,這象徵著周寧撒了謊,撒謊就象徵著周寧是一個撒謊的人,一個撒謊的人就會一步一個謊,這就象徵著她沒法相信他了,同時也象徵著他以前也撒過謊,那他以前說過的“我愛你”,真實成分就要打折扣了;他以後說的話,也不能不叫你起疑心了。
楊紅躺在床上,心裏有傷心也有憤怒,想跑到牌場去把周寧叫回來,又不願弄得滿城風雨,讓人笑話;想乾脆不管了,自己睡自己的,又睡不着,常常都是輾轉反側流淚到半夜。等周寧回來,楊紅責問他撒謊的事,周寧少不得把那些逼良為賭的人責備一通,咬定自己是食言而不是撒謊,並振振有詞地說:“撒謊是說話時就已經存心欺騙,食言是說話時是真誠的,但事後無法實踐自己的諾言。”楊紅被他這樣一辯,也覺得周寧還沒有達到撒謊的程度,應該算是食言,後悔剛才把人民內部矛盾當作了敵我矛盾。周寧又信口來幾句周氏格言,最後打出他的求和王牌:做愛。楊紅倒不稀罕這個,不過怕他疼,又聽周寧說過,男人感到最丟面子的就是向老婆求歡被老婆拒絕,心想拒絕了他會搞得兩人幾天不說話,還不如順水推舟,由他去做。
周寧回來了,楊紅也就睡得着了。周寧看到楊紅像個小貓一樣依偎在自己懷裏睡了,心裏就有幾分愛憐:女人哪,就是心口不一,想要做就說嘛,何必繞那麼大個彎,曲線救國曲得真是可以,連周某都被曲糊塗了,結果把自己也弄得這麼傷心,何必呢?早說了,這愛早就做了。雖然做了愛再去打麻將可能手氣不好,但為了老婆大人,這點犧牲還是可以承受的。
食言的次數多了,楊紅也看出周寧食言如食飯,是每日的功課,不食是萬萬不可能的,所以也不把他的豪言當回事,不管周寧許願幾點回來,楊紅只當周寧今夜不回來了,不用等了,反而安下心來,睡得着了。
有時周寧打麻將打得太晚,回來后麻壇風雲還在胸中激蕩,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知道自己有個怪毛病,如果剛躺下去的那一會兒睡不着,後面就很難睡着。而夜晚睡不好,第二天就無精打彩,格外難受,打麻將就肯定輸。男人都知道做愛是最好的安眠藥,撲騰一番之後,想不睡都由不得你。所以周寧躺一會兒,還睡不着,就顧不上楊紅已經睡了,一把摟住就開工,常常是剛把楊紅做得睡意全消就全面竣工了。周寧知道做愛只是短效安眠藥,不抓緊時間進入睡眠,就馬上失效了,所以如果楊紅這時來問幾句話,周寧就很不耐煩,說:“快睡吧,講一會兒話,我又睡不着了。”
而楊紅這時已全醒了,躺在那裏生氣:拿我當什麼呢?一味葯?身體疼的時候當止痛藥吃,睡不着的時候當安眠藥吃。其他時候就拿我當廚師,吃飯的時候就回來了,吃飽了就跑出去了。拿這個家當免費旅館,要睡覺了就回來睡覺,睡醒了就不見了。跟對面毛姐家的雞有什麼兩樣?雞還知道戀家,天一黑就回籠了,不會打擾毛姐睡覺。
7
楊紅已到了需要反省為什麼會跟周寧走到一起的時候了。旁觀者可能早就在問這個問題了,因為旁觀者一眼就看出楊紅和周寧是兩種不同的人,根本不該走到一起,甚至是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如果走到一起遲早會出問題。但當事人因為身處其中,常常有種被一股旋風裹挾、身不由己、無暇思考的感覺,一般要等到被旋風颳倒在地,屁股摔疼了,才有心情思考這個問題。
楊紅在反思自己同周寧的愛情史時,總是感慨萬千,一言難盡,幾句話是說不清楚的,不能簡單地說是周寧騙了他,或說是自己瞎了眼,但也不能簡單地說是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只能說是“時勢造愛情”,或者套用馬克思主義哲學課上的用語,是既有主觀的原因,也有客觀的原因。
在同周寧建立戀愛關係以前,楊紅也有過不少追求者。不過那時候的追求,多數只是求外人來通個心曲,說“某某想跟你好,你看行不行”。也有不通過第三方,親自來追求的,不過一般都會弄得非常鬼鬼祟祟,事先就把消蹤滅跡的方法想好了,不寫信,不送東西,不讓外人看見,一被拒絕,撒腳就逃,覺悟低的還對人說是你追了他。有時只是旁人看着兩人般配,好心幫個忙,這種情況最危險,因為你一不小心,露出口風,說自己對那人有意思,萬一那人對你沒意思,那就慘了。介紹人兩邊一問,發現只是剃頭匠的挑子一頭熱,不僅不會再幫下去,還會把你的單相思傳揚出去,叫你從此在人們心中變成個花痴。
楊紅上大學時,她那個班三十多人,只有六個女生,她那個系的女生不超過六十人,與男生的比例是大大失調。如果要搞內部分配、內部消化或者強行攤派的話,差不多每一個女生平均可以攤到六七個追求者。
楊紅生得很秀氣,眼睛不是雙眼皮,但鼻樑高且直,屬於照頭部特寫時眼睛不夠有神,照全身照時輪廓分明、亭亭玉立,照集體照時鶴立雞群、艷壓群芳的一類。身材用周寧的話說是“高胸,細腰,大屁股”。周寧當然是在婚後才敢對楊紅這樣說,如果結婚前說了,楊紅肯定覺得受了侮辱,覺得周寧沒注意到她心靈的美,說不定兩人就吹了。就是結婚後,楊紅也對“大屁股”一句很反感:不能換個文雅點的詞嗎?再說我的屁股算大嗎?
那時候講的是心靈美,追求外表美的人都被看作是淺薄的人,甚至是下流的人。文藝作品中的人物,如果是追求外在美的,往往沒有好下場。那時的中國人,對文字是極敬畏的,“書上說的,還有錯嗎?”所以許多女孩,都以為男人愛女人是因為她們心靈美,都在心靈美上狠下工夫。“腰細”還可以接受,“大屁股”簡直就是罵人,“高胸”也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保守一點的,還恨不得佝僂着背,把胸藏起來。但男人看女人,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三圍,周寧能看到的,想必其他男人也能看到,所以想跟楊紅談戀愛的人不少,託人介紹的有七八個,只不過嘴裏都說是因為楊紅人好,也就是心靈美了。
楊紅這個人,愛情小說看得不多,浪漫主義情結倒很堅固,可以稱為“先天性浪漫主義”,或者“樸素浪漫主義”,就是稱為“原始浪漫主義”也不算過分。由於有原始浪漫主義情結,楊紅被人介紹撮合時就老覺得“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所以多半都以“學業太忙”“年齡太小”為理由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