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楊紅生日那天,系裏為她搞了一個小小的慶祝,CARSON教授,他的博士生,實驗室的TECHNICIAN等都送了點小玩意兒,雖然只是幾美元的小東西,但別人打聽到了自己的生日並且記住了,還是讓楊紅非常高興的,這些年來,她還是第一次這麼風光。

大姑媽發了個EMAIL,說我丈夫和女兒都簽到證了,你也放心讓丈夫兒子一起去簽吧,咱們J簽證,好籤。今天是你的生日,這就算是我的一份賀禮吧。又:我在D大JOB網頁上看到一個很適合你的工作,你先看看,如果合適,就把RESUME電郵給我,我幫你交到HUMANRESOURCES去。

周寧也破天荒地寄了一張電子生日卡祝楊紅生日快樂,選的是一束紅玫瑰,“ILOVEYOU”三個詞溫柔體貼地慢慢從背景中鑽出來,音樂也深情款款的。不過楊紅不感動,這完全是那個“故鄉的雲”培養出來的,不是跟她搞那段十年之癢,周寧哪知道這份酸?況且電子卡一分錢不花,想送多少張送多少張。節日生日不為楊紅花錢是周寧的一貫風格,日子他還是記得,但每次都說“就把我送給你了”,那意思就是本來不做愛的,做一次就算禮物;本來就做的,就再做一次算是禮物。

PETER自己沒送楊紅什麼,但當楊紅跟班上課的時候,全班師生為她用漢語唱了生日快樂的歌,又集體送給她一張生日卡,上面有每個學生的中文簽名,有的態度認真,但寫得歪歪扭扭;有的還沒學會走,就在想飛,思謀着寫得龍飛鳳舞,結果寫得鬼畫桃符。PETER也在上面留了言,說“感謝你對我的幫助”,楊紅知道他在QUOTE她,因為在口語班的時候,楊紅在全班同學送給他的卡上就寫了這句,而別人都是寫的諸如“嘴黃心不黃,好色不好淫”“忘記你我做不到”之類的,結果楊紅的留言被全班評為“最搞笑留言”。

海燕送了楊紅一套化妝品,說以後找工作面談什麼的用得上。海燕是帶着楊紅到MALL里去買的,因為她認識那家TIMELESSBEAUTY美容店的老闆SARA,說SARA以前是北大哲學系美學專業的碩士,研究馬克思主義美學。到美國一、二十年了,早已不搞美學,搞美容去了,開了連鎖美容店,每周只有一天在MALL里這家露面。

SARA快50了,但保養加健身,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是自家店裏的生招牌。她不光做生意,還宣傳她的美容理論,算得上馬克思主義美學與資本主義美容的有機結合。

SARA為楊紅化妝,也教楊紅怎麼化,邊化就邊講解楊紅臉型皮膚的特徵,應該如何揚長避短等等。SARA說楊紅的臉型輪廓都很不錯,高鼻樑,深眼窩,有西方人味道,但皮膚不似西方人那麼細膩易皺,不足之處是眼睛不夠有神,加上戴眼鏡,把靈魂的兩扇窗戶半遮半掩了,最好是改戴CONTACT。

化完后,楊紅看看鏡子,都有點不敢相信那裏面的女人是自己了,感嘆地說:“化不化妝真是不一樣啊。”

等海燕把買化妝品的錢付了,SARA才推心置腹地說,其實不化妝最好,因為化妝品多少都是對皮膚有害的,常年累月地化妝,就把皮膚搞壞了。護膚品用一用倒沒什麼,但也不是多多益善,特別是不要把自己的臉當作一塊試驗田,今天塗這,明天塗那。一個人看上去年青不年青,主要是她的心境年青不年青。一個心境蒼老的人,不論怎麼化妝,心態還是會顯露出來的。人們總以為化妝使人年青,其實這是化果為因,應該說如果一個女人還有心思化妝,就說明她還在意自己的外貌,心境就不算太老。相反,即使你化得年青,即使你真的年青,如果你悲觀失望,滿腹牢騷,仍然會顯老。

楊紅知道今年是不會收到陳大齡的生日卡了,因為她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新地址告訴他,估計他還會寄到系裏去。但生日那天下午,海燕拿着一張明信片,送到楊紅的卧室來。“嗨,情書一封,剛到的。”

楊紅笑起來:“什麼人到了你嘴裏就變成情人了。哪寄來的?”海燕看了一下手中的明信片,笑着說:“先找個柱子把自己靠穩了我再告訴你。”

楊紅笑着,也不找柱子,徑直上來搶過明信片,看了一眼,真的快暈倒了,是陳大齡寄來的!上面比平時多幾句話,除了祝她生日快樂,還恭喜她到了美國。楊紅讀了好幾遍,仍然不敢相信真的是陳大齡寄來的,他怎麼會知道我在美國的地址的呢?

吃飯的時候,楊紅就忍不住對海燕說:“這是我以前的一個老朋友。真奇怪,我還沒告訴他我在美國,他怎麼就知道了我的地址?”

海燕聳聳肩說:“可能從網上找到的。”

楊紅想到自己曾在網上查找PETER,查來查去查不到,覺得陳大齡肯定花了不少功夫,到處查找,才得到自己的地址,心裏一激動,就一古腦地把她跟陳大齡以及周寧三個人之間的故事都講了出來。末了,又自言自語地問:“不知他現在結婚了沒有。”

海燕說:“十幾年了,肯定結婚了,而且快五十了,老掉牙了,不管他了,多顆衛星而已。不是說女人都有行星情結,男人都有帝王情結嗎?”見楊紅不解的樣子,就解釋說,“男人呢,都想跟帝王一樣,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天天換一個女人;而女人呢,就想做顆行星,有一個恆星供她繞着轉,又有無數的衛星繞着她轉。恆星是她的中心,衛星只是壯壯聲勢而已。對男人來說,哪個嬪妃都一樣,但對女人來說,如果沒那顆恆星,再多的衛星也沒用。”

楊紅不由得想起陳大齡的星系理論,跟海燕剛才說的完全不同,於是說:“可是我覺得他好像沒結婚呢,不然怎麼會一直給我寄明信片?”

“你不也一直給他寄嗎?這沒什麼嘛,兩個人,相愛過,即使最終沒在一起,也不用搞得老死不相往來嘛。”海燕看了楊紅一會,說,“這麼多年了,還沒忘懷?”

“可能永遠也不會忘懷。”

“你中他的毒太深了,沒解藥靠你自己是不行了,想給你上付解藥,就怕解毒沒解好,反而中了新毒。解藥都是劇毒的,不毒解不了別的毒。”海燕想了一會,問,“你知不知道PETER的WIFE叫什麼?”

楊紅見她把話題扯到一邊,知道她對陳大齡的故事不感興趣,覺得自己有點太忘乎所以,只顧自己陶醉了,便收了思緒,說:“不是叫MELODY嗎?”

海燕沉吟片刻,點點頭:“對,那是她的英語名字,她的漢語名字叫陳韻。”

“陳韻?”楊紅在記憶里搜尋這個名字,雖然有一個最直接的答案,但她不敢相信,“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她是陳智的妹妹,陳大齡的妹妹。”

楊紅張着嘴,望着海燕,不敢相信這一切,原來自己的第一感覺是對的。“可陳韻是拉大提琴的,而MELODY是拉小提琴的,我在陳大齡那裏看過照片的。”

“我聽PETER說他們陳家三兄妹都是拉小提琴的,照片沒什麼嘛,我還有開飛機的照片呢。”

“你認識陳大齡?”楊紅問。

“你不要把故事想複雜了,我不認識陳大齡,但我跟PETER是好朋友,所以知道一些。你剛來時,他覺得你已經忘了這事了,就沒有提起。不過我看你仍然是念念不忘,所以告訴你。你可以找PETER談談,他是陳大齡妹夫,肯定對陳大齡很了解。”

楊紅想,這就真叫山不轉水轉,石頭不轉磨子轉了,你說是世界太小也可以,你說是命運安排也可以,總之,除了自己蒙在鼓裏,別人都知道。楊紅馬上給PETER打了個電話,直截了當地說想跟他打聽陳大齡的事。

PETER沉默了一會,問:“海燕都告訴你了?既然她告訴你,肯定有她的理由。這樣吧,我晚上六點開車過來接你,別吃晚飯,我請你。”

晚上,PETER好像招待家人一般,做了好些個菜,弄得滿屋飄香。他把楊紅接過去,又紮上圍裙,忙開了,說還有一兩個炒菜,要等楊紅來了現炒才好吃。

楊紅要幫忙,但PETER不讓,說今天我請客,你是客人,我來忙。楊紅想問他有關陳大齡的事,他一迭聲地說:“不慌,不慌,你不見我現在忙得‘藉手不及’?等我忙完吧。”

楊紅要借給他一隻手,他又叫,“不忙,不忙,你不知道我做菜的程序,還是別幫倒忙。”

PETER終於忙完了,端上菜,很豐盛的一桌,但楊紅一點胃口也沒有。等PETER一落座,楊紅就迫不及待地問:“他現在結婚了嗎?”

PETER挾了一筷子菜,放進楊紅碗裏,看了她一會,彷彿在估量她能不能承受得住一樣,楊紅見他沒有很快地否定,知道陳大齡已經結婚了。

“他結婚了。”PETER靜靜地說。

“什麼時候結的?”

“什麼時候結的重要嗎?”

“可是我想知道。”楊紅固執地說,感覺到自己已經有了哽咽的感覺。

PETER靜靜地看着她,那種眼光越發使楊紅想到陳大齡。他們兩人都有那種眼神,就那麼一直望着你,不躲避你的目光,但又不是緊盯着你,那眼神就象一個慈愛的父親,又象一個溫情脈脈的情人,知道你心裏難受,也想開解你,但又找不出開解的語言,只能憐愛地看着你,希望分擔你的痛苦。

PETER看了她一會,終於低低地說:“95年結的。”

“他有孩子嗎?”

“有一個女兒。”

楊紅覺得心裏的感覺很複雜,不能說全是痛苦,也不能說沒有痛苦,好像這一切都是自己一直期待的,又象是自己一直害怕的,象是一個不愉快的夢,又象是很久以前就經歷過的歷史。她放下筷子,問:“你有沒有他們的照片?”

PETER小心地說:“有,吃了飯再看吧。”

“我不想吃,你拿給我看吧。”那聲音幾乎帶着哭腔了。

PETER嘆口氣,站起身,到卧室去拿來一本影集,放在楊紅面前。

楊紅一頁頁地翻看着,大多數是PETER和他WIFE的照片,有一些全家福,只看見陳大齡,沒看見他的妻子,翻了好幾頁,還沒有看到陳大齡跟他妻子的,就翻得有些急不可耐了,手也有點抖起來。

PETER接過去,幫她找到一張陳大齡全家的合影,放回到她面前。楊紅看見陳大齡和妻子女兒的合影,應該是最近照的。他的妻子,個子嬌小,模樣生得不錯,笑吟吟地站在右邊,陳大齡站在左邊,中間是一個小女孩,生得眉清目秀,更象陳大齡一些。合影照得很正規,甚至算得上呆板,但陳大齡態度安詳,是一付心滿意足的神情。

楊紅合上影集,獃獃地看着PETER,問:“他95年結婚的?那一定是因為我94年那次在青島跟他相遇時,讓他徹底失望了。”

“別想那麼多了,現在你們兩個不是都過得很好嗎?”

“他們幸福嗎?”

PETER字斟句酌地說:“他那個人,你是知道的,當他不能忘情的時候,他會一直忠於他的感情,等在那裏。他一旦決定了跟誰結婚,那就是他已經想清楚了,他會竭盡全力地去愛他的妻子和孩子的。我想,他們很幸福。”

楊紅顧不得PETER就在跟前,旁若無人地讓眼淚流下來,千般自責,萬般悔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錯過這段緣。

PETER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看着,一直到楊紅痛哭出聲了,才走上前來,把她攬進懷裏,輕聲說:“別哭了,別哭了,你哭得我心都亂了。”

楊紅不知道自己在PETER懷裏哭了多久,等她慢慢平靜下來,就意識到這樣地在PETER懷裏哭,有點不對頭,PETER是陳大齡的妹夫,是有家室的人,她不知道PETER怎麼會上來摟住她,也許是怕她承受不了會倒下去?如果他妻子知道了,不知會作何感想。見她止住了哭,PETER放開她,拿來一些TISSUE,楊紅擦擦哭紅了的眼睛和鼻子,傻愣愣地坐在那裏。

PETER重新坐回桌前,說:“吃點吧,我花了時間做的,不吃對不起我。”

楊紅也坐回桌前,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應該為他高興才對,不知為什麼,反而哭起來。”

“對,應該為他高興,來,吃點菜慶賀一下。”

楊紅笑笑,開始慢慢地吃起來。好像剛才那一哭,把這麼多年積存的眼淚都哭掉了一樣。她看見PETER胸前有一大塊水漬,知道那是自己方才的傑作,好像一直在那裏提醒自己剛才做了什麼一樣,臉有點紅,小聲說:“你的衣服都弄髒了,把它換了吧。”

PETER低頭看了一下,笑着說:“掛着塊獎章還不覺得呢。”說完便順從地站起身,進卧室換了件T恤。

“他等過我嗎?”楊紅不抬眼睛地問。

“等過。我跟MELODY談戀愛的時候,他已經結婚了,是MELODY告訴我的,”PETER笑着說,“MELODY講給我聽,主要是考驗我一下,講完了,必然要問,如果她是有丈夫的人,我會不會這樣等她。我說我不等。MELODY就會跳過來擰我,然後我就告訴她,我不等,我會去把你搶過來。”

楊紅又覺得心痛:“那他為什麼不給我寫信,也不給我打電話?”

PETER聳聳肩:“他那一代的人,我也不太懂,可能覺得你有丈夫,他不好拆散你們。如果你想離開你丈夫,你自己會離開的。如果你是在他的影響下離開的,他會一輩子內疚的。所以他能做的,就是等。”PETER想了想,說,“你雖然比他小很多,但你跟他是一類人,你應該能理解他。像他現在有妻子,你會不會寫信給他,說你愛他?”

楊紅想,我也不會的,我也只能遠遠地、默默地愛着他。她想到陳大齡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讓她有辦法找到他,他只是在等待她願意走出婚姻的那一天。而自己那次在青島卻給了他那個錯覺,楊紅檢討說:“也不知那時候為什麼那麼愛面子,覺得他一直是在同情我,就搶着為他介紹朋友,好讓他知道我已經放開了他。我從來都不敢相信他愛我,他條件那麼好,身邊有那麼多愛他的女人,他怎麼會看上我呢?”

“其實女人那種無怨無悔、如痴如醉、飛蛾撲火一般的愛,是很讓男人動心的,有時候什麼原因都沒有,就是因為那份愛,就可以打動一個男人的心。”PETER懇切地說,“其實你為他介紹朋友,也許是件好事,使他終於下定決心。不然老那樣等着,對他也不公平。不能成為夫妻有時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不會因為家務瑣事吵架吧?”

“他們吵架嗎?”PETER說:“不知道,我跟他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他們吵架也不會讓我看見。不過,他也有脾氣的,你不要把他當成一個神。都是人,都有人的缺點。你沒聽說過嗎?TOERRISHUMAN,TOFORGIVE,DIVINE。有時為教育小孩的事,他們兩個人鬧得不愉快也是有的。我大嫂性子急,恨不得一下就把女兒培養成大音樂家,大書法家,大運動員。太急了,有時會敲女兒幾下。大哥是很不贊成打小孩的,有時兩人會爭幾句,然後你不理我,我不理你。”

楊紅想像不出陳大齡發脾氣或賭氣的樣子,但她相信PETER的話,因為她跟陳大齡的接觸其實是很少的,而PETER既然是他的妹夫,跟他在一起的時間肯定多過她。她在心裏安慰自己說,也許沒有終成眷屬真的是一件好事,如果我成了他的妻子,那跟他鬧得不愉快、他不理我的時候,那不是比死還難受?

“愛情並不一定都以婚姻告終,也不一定要以婚姻的形式來保持,愛可以是各種形式的。這是我初戀的女人告訴我的,我一直奉為至寶。”PETER說。

“你的初戀不是MELODY?”

“不是,她是我的老師,比我大很多,但你知道的,很多男人戀上的的第一個女人往往是比他們大的。我那時是全心全意地愛上了她。她很漂亮,很優雅,尤其可貴的是她很聰明智慧,幽默風趣,有生活的閱歷但不看破紅塵,經歷了很多挫折但不消沉。她很善解人意,樂意幫助別人,我的同學有心事有苦惱,都願意去找她。她教我翻譯課,中英文都非常棒,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女人,一下就被她迷住了。上課的時候總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心裏除了崇拜就是愛慕。”

“她那時結婚了嗎?”

“她當時已經結婚了,還有孩子,但我什麼都不在乎。我想方設法地接近她,把她那門課學好,引起她的注意。她肯定早就覺察了,因為我那時肯定滿臉都寫着‘愛你’,我看她的眼神肯定把什麼都透露了。我還找機會到她家裏去,向她請教問題,幫她幹活,愛她的女兒,恨他的丈夫。”PETER搖搖頭,自嘲地笑笑,“總之,一個初戀少男能做的一切我都做了。”

楊紅好奇地問:“那後來呢?”

“後來,我終於鼓足勇氣表白了我的愛,因為是用英語寫的,所以膽子比較大,寫得很動人,把自己都感動得熱淚盈眶。她當然不會接受,她說相信時間會讓我忘掉一切。我認為她是擔心我們的年齡差異,所以我寫了很多信,花了很多時間去說服她。在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張明信片給她,我現在都還記得,那張卡上是兩個胖乎乎的熊貓,背對觀眾坐着,一隻熊貓的手撫在另一隻的背上,很有點夫妻恩愛、白頭諧老的意境。上面寫着:Lovecandoeverything.”

楊紅覺得眼裏有點潮潤潤的,輕聲問:“把她感動了?”

“可能感動了,”PETER微笑着說,“她約我見了一面,那是她唯一一次約我見面。我還記得是在學校那個美麗而幽靜的湖邊。她坐在我對面,就那麼靜靜地看着我,目光如水,象聖母看着她唯一的兒子。我問她:Doyouloveme?她微笑着說:Definelovefirst.我沒有definelove,因為我已經知道答案了。不過我還是固執地說了一遍:Lovecandoeverything.然後她把我那張明信片還給了我,她把我那句重抄了兩遍,不過兩句都改動了兩個字,所以明信片上面有了三句話:Lovecandoeverything.Loveisnoteverything.Lovecantakeeveryform.”

“後來呢?”

“後來?”PETER看看那幅《無名女郎》,“後來就遇到了MELODY,愛上了她,再後來,就結婚了。”

“那你現在還想不想那個初戀?”

“那就得先跟想字下個定義了。”PETER笑笑說,“如果說想就是要在一起,做成夫妻,那早就不想了;如果說想就是記得這個人,會為她的高興而高興,為她的憂愁而憂愁,那就是還想着。”

楊紅突然想到什麼:“是不是海燕?”

“是誰重要嗎?重要的是明白了Lovecantakeeveryform。”

楊紅想了想,覺得有一個辦法測出PETER究竟更愛誰,就問,“如果你的初戀和MELODY同時掉進水裏,而你只能救一個人……”

PETER笑着亂擺手:“好了好了,你饒了我吧,怎麼你們女人都喜歡用這種難題考我們男人呢?這是個DILEMMA,沒有正確答案的,救了誰,都會為那個淹死的痛苦,這不僅僅是對那個女人的熱愛,這是對生命的熱愛。就算兩個女人我都不認識,我還是會因為救不了其中一個痛苦的,那我只好把自己淹死了謝罪。所以如果是我,我事先就教會所有女人游泳,教不了所有女人,至少教會我愛的女人、我認識的女人游泳,那她們掉水裏也好,跳水裏也好,都能把自己救上來。”

“你聽沒聽說過這樣一句話:‘Lovecantakeeveryform’?”楊紅試探地問海燕。

“肯定聽說過,某本書上的,但想不起來在哪看見的了。”海燕想了想,“這聽上去有點阿Q呢,稱得上是LOSER的哲學。”

楊紅有點失望,看來海燕不是PETER的初戀。“為什麼是LOSER的哲學呢?我覺得這句話說得很好,有時愛情就是這樣。”

“這不明擺着是兩個相愛的人做不成夫妻才說的嗎?如果做得成,早就TAKE那個兩人都巴巴地想TAKE的FORM了,還管他EVERYFORM?”海燕看看楊紅,笑着說,“看來你不喜歡這個名詞,那就換一個,叫27度哲學,或者叫平凡人哲學,可能好聽些。”

“為什麼是27度?哲學還有溫度?”

“聽說27度是恆溫,人若如此,無悲無喜。有的人生哲學就是儘力使你的生活恆溫,無悲無喜。太高興了,就給你潑潑冷水;太痛苦了,就給你洒洒陽光。PETER把這種哲學叫做平凡人哲學,這個平凡不是用作形容詞,而是用作動詞,意思是使人的生活平凡化的哲學,跟27度是一個意思,就是教人勝不驕,敗不餒,賺了錢往前看,虧了本往後看,吃不到的葡萄說它是酸的,無所求就無所懼。”

“那你是不贊成這種哲學的羅?”

海燕說:“怎麼不贊成呢?我這一生,失敗的時候是大多數,所以把這哲學運用到熟能生巧的地步了。不過這種哲學最好是失敗了再用,不然連追求都沒有了。”

楊紅覺得從海燕那裏,是不可能問出她是不是PETER的初戀的了,就換了個話題:“你覺得PETER是不是為了安慰我,才說陳大齡愛過我,等過我?”

海燕聽了楊紅的問題,有一會沒啃聲,然後說:“這個問題其實只有陳大齡能回答,我們說的都只是推測。”

“但是我不能去問陳大齡,他已經結婚了。”楊紅說,“就算我敢問他,他也可以因為想安慰我而撒個謊,說他愛過的、等過的。”

“如果是這樣,那你問我也是沒用的,我說他愛過等過,你也會覺得我在安慰你。只有你說了算,你認為他愛過你等過你,他就愛過等過,你不相信這一點,那他無論怎樣愛過,你也沒得到他的愛。愛情有點象月亮,它自身是不發光的,沒有太陽光的反射,你可能根本看不見它,因為愛是個抽象的概念,需要用別的東西來表達,來象徵,來證明。語言是一種表達方式,象徵也是一種表達方式。但愛的語言是豐富多彩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語言。兩個講不同的愛的語言的人,也許就沒法溝通,就沒法理解對方的愛。

象徵的手法也是多姿多彩的,可以用行動來象徵,也可以用物質來象徵。同樣是愛,有的人會用玫瑰來象徵,有的人會用汽車來象徵。象徵的方法不同,兩個人也是沒法感受領會對方的愛的。最好的例子,就是男人和女人在表達愛情方面,常常使用不同的語彙。男人可能會用性的衝動來表達他的愛,但女人可能就不認為那是一種愛。所以男女都需要學習掌握對方的愛情語彙,才能體會到對方的愛。

愛和被愛都是精神上的享受,如果你認為你沒有被人愛,那你就沒有享受到愛。即便他在那裏愛你愛得地動山搖,你也感覺不到絲毫震蕩。愛需要體會,有時需要厚顏無恥地去體會。但人往往不能做到這一點,因為人們害怕自作多情,怕會錯了意思,自己沒面子,更怕自己不僅會錯了意思,還拿出了回報,那就既傷面子又傷心了。

對一個你不在乎的人,也許你會厚着臉皮去體會,無中生有地認為別人在愛你,因為你從思想上並不在乎,你從行動上也沒有回應,你只是那樣認為一下,即使體會錯了,也沒有什麼損失。但如果是一個你很在乎的人,是一個你自己已經愛入膏肓的人,你會變得非常不自信,因為你太希望得到他的愛,你就不敢相信他愛你了。即使他是在愛你,你仍然希望他不斷地用語言、行動或者別的什麼東西來向你證明。

PETER是在安慰你,還是說實話,實際上並不重要,因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他說的是實話,你也不能去跟陳大齡恢復那段愛。愛過沒愛過,等過沒等過,都不能改變現實。所以,你有什麼必要去查證落實他究竟等沒等過你呢?你認為他等過,你就被他愛了四年;你認為他沒等過,你就沒被他愛這四年。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相信他等過了的,像他那樣的男人,數量不是首要的問題,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有很多女人。他可能更看重愛情的質量,他希望得到一份終貞不渝的愛,而這個愛,不僅僅是愛他的外貌,他的才華,更重要的是愛他這個人,是愛他的人格,他的生活方式,他對愛情的追求。他是個聰明智慧的人,他當然能體會到你是這樣愛他的,即便他失去了他的外貌,即便他永遠沒有展露他才華的那一天,你仍然會愛他,只要他為人處世的方式方法沒變,只要他對待愛情的態度沒變,你都會愛他。不是這樣嗎?”

楊紅點點頭,說不出話,但海燕說的,的確是她的心聲。

“女人老覺得男人愛女人,就只能是因為她們的外貌,可能很多男人是這樣,但不排除有些男人不是這樣。有的男人更喜歡各方面都比較平衡的女人,而不是只有驚人外貌的女人;有些男人更喜歡一個有內涵、跟他們有共同語言的女人;有些男人更喜歡事業上對他們有幫助的女人;有些男人更喜歡賢惠善良的女人;有些男人更喜歡一個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女人。人上一百,種種色色。有一百個男人就有一百種愛的理由。我覺得象陳大齡這樣的人,既然他自己比較全面,他可能更喜歡一個各方面都不錯的女人。既然你各方面都不錯,又那麼傻呼呼地、全心全意地愛他,他又不是沒眼睛,難道會看不出來?你應該相信他愛過你呢。”

“可我覺得他看我的時候,眼睛裏從來沒有男人看他們心愛的女人的那種眼神,就是別人說的—色迷迷的神情。”

“可能是你太希望他色迷迷了,所以老覺得他不夠色迷迷。”海燕笑起來,“什麼樣的眼光叫色迷迷?你那會可能根本沒膽量細看他的眼睛,而且也不是每個男人都一天到晚在想着那件事的。男人愛女人愛到一定地步,也會產生敬畏感的,覺得對她色迷迷是對她的不尊重。

當然對我這番話,你仍然可以當作我是在安慰你,思維一旦成了習慣,是很難改變的,那就算我白說。”

楊紅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其實很多時候還是願意相信他愛我的,只不過他一下鄉就沒消息了,覺得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不愛我。”

“你沒有從他的角度來想這個問題,做第三者對他那樣的人來說,思想負擔是很沉重的。他不一定害怕社會輿論,但他害怕自己的良心。他那樣的人,不想給任何人帶來痛苦,不想傷害任何人,所以他不能破壞你們的婚姻,他只能讓你自己來作決定。

而你恰好跟大多數人一樣,是摸着石頭過河的。你踩着周寧這塊石頭,用另一隻腳去探陳大齡那塊石頭,如果踩穩了,就把重心移到他那塊石頭上去,如果他那塊石頭不穩,你還是會老老實實地呆在周寧這塊石頭上的。我覺得陳大齡做得對,他沒有來帶你走,而你就的確沒離婚,說明沒有他,你跟周寧的婚姻還是可以維持下去的。你沒有想一想,這樣摸石頭過河,是對這兩塊石頭的不公平?”

“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楊紅低下頭,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如果你當時跟周寧是過不下去了的,是非離婚不可的,那你就不會管陳大齡是不是在等你,也把婚離了。特別是在你清楚地知道周寧不會自殺的時候,你仍然沒有離,那就沒辦法了,只能說你是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你要過這條河,就一定得依靠一個男人,既然已經踩在周寧這塊石頭上了,既然陳大齡那塊不穩,你只能死守着周寧,至少保住你的既得石頭。所以你的問題不是這兩塊石頭穩不穩,而是你自己不會游泳。你要想不為愛情受苦,只有學會自己游泳,那麼,你一旦發現自己不愛周寧,你就會放棄周寧這塊石頭。即便最終發現陳大齡並沒有等你,即便根本沒有陳大齡,你仍然可以安全地游過河去。”

楊紅想了想,說:“你說得對,我的關鍵問題是不會游泳。那時周寧追我的時候,我知道我並不愛他,但因為沒有別人追,而同寢室的人又都有了男朋友,所以就匆匆忙忙結了婚。愛上陳大齡,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愛,但我很怕自己配不上他,不敢相信他的愛。跟周寧這麼多年在一起,也是因為不會游泳,只能苦苦守在一起,活得太累了。不過,怎麼才算會游泳呢?看破紅塵?獨身?”

“看破紅塵也好,獨身也好,都不算會游泳,只是站在此岸,看着彼岸,同情那些在河裏掙扎的人,但自己不敢下水。我也不知道怎麼才算會游泳,但至少要下水,不下水怎麼游泳?所以要敢愛,要相信世界上有人會真正愛你的,也許你永遠沒遇到這樣一個人,但那並不表明你不該期待,因為他可能只是在世界上的一個什麼地方等着,機緣還沒讓你遇到他,說不定哪天就遇到了。就算臨死也沒遇到,也不證明這個人不存在,只是沒遇到而已。”

“那就是說,一個人要不怕獨身,哪怕自己一個人過一生,也要相信世界上是有人會真正愛自己的?”

“獨身不獨身就要看個人的情況了,人結婚不一定是因為愛情,就像愛情不一定導致婚姻一樣。我只是說人在感情上不應該依附於別人,不能因為沒人愛就覺得自己不值得人愛,就活得難受。也不能因為自己愛一個人,可是沒得到他的回愛就痛不欲生,失去生活的樂趣。愛情不僅僅是被人愛,愛人也是愛情。沒有得到愛,不等於你不能愛人。

母愛偉大,就是因為那是強者的愛,是不計較回報的愛,母親愛孩子,是因為她的孩子值得愛,是因為她的愛能使孩子幸福,是因為她要愛,不愛就不成其為母親,不愛就難受。明智的母親會以孩子的幸福作為他對自己的報答,只要孩子幸福,她就是開心的,有沒有回愛都無所謂。

像你這樣多愁善感的女人,在感情上常常有很強的依附性,為情而生,為情而活,無情不歡,無情不活。實際上,女人在感情上應該自愛愛人,首先是感情上不依賴於別人,有沒有男人愛都能健康充實地活着。就算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愛你,也無損你之風采。沒有人愛,只說明你沒遇到那個愛你的人,只說明你遇到的是不懂得欣賞你的人,並不能說明你不值得愛。就是一幅名畫,也不是人人都欣賞的,更何況我們這些平凡的女人呢?有人欣賞,是我們的幸運;沒有人欣賞,是那些不欣賞的人的損失。女人的價值,用不着一個男人的愛來衡量,你儘可能地完善你自己,至於誰來欣賞,就該欣賞的人去操心了。

女人愛這個世界,愛生活,當然也愛男人,愛那個值得她愛的人,愛那個愛她的人。如果剛好兩情相悅,那最好,相愛會使雙方的生命更豐富美好。如果自己愛對方而對方不愛自己,那個所謂的對方也就沒有什麼好愛的了。不懂得欣賞你的人,又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

“可是怎麼樣才知道對方愛不愛自己呢?”

海燕笑着在空中畫個大圈:“你這個問題又把我們繞回去了。”

楊紅覺得肖嫻這一段時間打扮得特別青春,衣服都是那種最能突出三圍的,襯衣的鈕扣也似乎沒扣最上面那兩顆,不過後來楊紅髮現那是錯覺,因為肖嫻的襯衣上根本就沒那兩顆,扣子從領下五寸處才開始。肖嫻說現在就興這樣的,要給人看點乳溝。

“打扮得這麼性感,是不是想電暈那些老美呀?”楊紅說了,又覺得吃驚,怎麼現在自己也是開口閉口“性感”啊“電暈”啊什麼的,想一想,又覺得沒什麼,跟肖嫻不說這個,還說什麼,說世界革命?

“電那些老美幹什麼?二十郎當歲的嫩口,不好吃,而且也不懂咱們這些J2的難處,光玩不想結婚,不幹。”肖嫻嘻嘻笑着說,“不如電老美的老師。”

“你說PETER?”楊紅笑着說,“人家不是有老婆嗎?”

“老婆嘛,能耐也就頂個電視遙控,出了三米之外,就沒戲了,連彎都不能拐。”肖嫻壓低嗓子說,“像他這樣的男人,是最容易打野食的了。有老婆,嘗過女人的滋味,做愛做了幾年,養成了習慣,突然一下做不成了,他能不想?而且你看他精力那麼充沛,如果他不是天天在想做愛你把我名字倒着寫。”

“我看班上也有不少美國女孩喜歡他呢,下了課都圍着他問問題,搞得他抽煙的時間都沒有,總叫我在那裏擋駕,他好到外面去抽煙。”

“中國男人不喜歡美國女孩,她們都是身經百戰,不知跟多少人搞過了,本來那地方就大,再加上亂搞,早就松得一塌糊塗了。男人可不喜歡鬆鬆垮垮的女人,他那東西放進去沒個包着裹着擠着的,空蕩蕩難受。男人為什麼喜歡處女?不就是因為那地方緊嘛。我這些年不生孩子,就是不想把那裏搞鬆了。現在即使要生,我也要剖腹產,橫着切,只有一道小小的疤,穿比基尼都沒問題。”

楊紅也是剖腹產,但那是因為醫生說有剖腹產指證,不動手術不行,根本沒想過什麼松不松的問題,也沒想過比基尼的問題,只要孩子能平安生出來,就算是在肚子上打個大叉她都沒意見。她咕嚕說:“還沒聽說過這種事呢。”

“你不知道?別人法國女人早就是這樣的啦,能不生就不生,所以別人國家出生率低。法國女人實在要生,就剖腹產,生完了不餵奶,免得把下面搞鬆了,把奶搞垮了,男人不喜歡。”

楊紅聽得齜牙咧嘴,怎麼法國女人為了男人連孩子都不顧了呢?

肖嫻說:“而且象PETER這個年齡的男人,最喜歡的就是成熟的中國女人,有經驗,不用教;溫柔,不象美國女孩那樣要佔上風。”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楊紅覺得肖嫻說“成熟的中國女人”的口氣就像是在說“肖嫻”兩個字一樣,穩操勝券得很。

“同志,我是幹什麼的?我在國內是藝術系辦公室的主任,算了,實事求是一點,副主任。藝術系的人,哪個不是風流倜當的情種?愛情一段接着一段,情人一個跟着一個。沒辦法,搞藝術的人,沒有激情就沒有靈感,沒有性衝動就沒有創作衝動。”

楊紅覺得背後議論PETER不大好,但忍不住又很想知道肖嫻的電暈計劃進行到哪一步了:“那你—,我是說,你和PETER—”楊紅好奇地問。

肖嫻嘻笑着說:“他已經被電暈了。”

“是不是他上課時愛盯着你看?”

“那到不是,看算個什麼?你怎麼知道他是在看誰?我又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會為他看我兩眼激動?你知道的,他這個人獻起殷勤來,是很厲害的。他經常請我吃飯,載我去超市和教堂,我一說要辦加拿大移民,他就幫我找網址,還打印了很多材料給我。而且—“肖嫻賣個關子,等楊紅催她。

“而且什麼?”楊紅一面問,一面在心裏責備自己太無聊了。

“呵呵,這麼說吧,他卧室里的床是張FULLSIZE的,就是那種一個人睡嫌大,兩夫妻睡嫌小,兩個偷情的人睡正好的那種。一句話:英雄難過美人關。”

楊紅聽了這些話,覺得很難受,她不願相信PETER是這樣的人,但想起那天PETER把她擁在懷裏的事,她又覺得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他能把我抱在懷裏,他為什麼不能跟肖嫻上床?對於我,他可能還有一點顧忌,因為有他大哥隔在中間,對於肖嫻,他就沒這個顧忌,不過是一個對他投懷送抱的女人,他喜歡不喜歡她,都可以跟她上床,男人嘛,有幾個是為了愛才上床的?都是為了上床才裝出愛來的。

也許是因為陳大齡的原因,也許是對PETER有好感,楊紅寧願相信肖嫻是在瞎講。請吃飯沒什麼,肖嫻跟的課有中午12到1點的,上完課,PETER請她吃個飯,也不算過分。用車載她去超市教堂什麼的,也不稀奇,因為PETER經常載這個那個去這裏那裏的,他現在只教書,不修課,比一般學生事少,他也愛幫別人,肖嫻如果叫他幫忙,他肯定不會拒絕。楊紅自己也叫他幫過忙,只不過不太好意思老麻煩他。

楊紅想不明白的就是肖嫻怎麼知道PETER卧室的床是什麼樣子的,楊紅去PETER那裏的時候,每次都見卧室的門是關着的,PETER也從來不請人參觀他的卧室,好像裏面藏着個人一樣。

本來楊紅是傾向於相信PETER的清白的,但TRACY來了封EMAIL,就把她的傾向徹底扭轉了。TRACY的這封EMAIL,沒有什麼值得拈掉的字,楊紅看完了覺得很奇怪,不知道TRACY是個什麼文風,沒什麼事的時候,一路罵罵咧咧的,真有了醜惡的事了,反而把語言純凈得象蒸餾水了。莫非事件太醜惡,把文中的罵字全吸收了?

TRACY在這封E中報告說,據一個可靠的SOURCE說,ONCEUPONATIME,朱PETER的老婆是學PHARMACY的,就業前景很樂觀,而朱PETER學的是文學,就業前景很悲觀,所以前景悲觀的朱PETER就盯准了前景樂觀的MELODY,死打爛纏,一頓猛追,追上了,結了婚。婚後很順利地跟着MELODY辦綠卡。聽說那段時間,朱PETER還是按捺着,人模狗樣地做着好老公。可他老婆不能生小孩,而朱PETER非常愛小孩,他大約是傷透了心,等拿到工卡后,朱PETER就開始不安分,有了不少風流韻事。他老婆曾提出離婚,他不肯,想等綠卡徹底搞好了再離。聽說他老婆為這些事都鬧出病來了,可憐的女人。

最後TRACY特別警告楊紅說,朱PETER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跟他玩玩可以,千萬不要動真情。

楊紅想,怎麼又成了我跟他玩玩呢?你不是一直把朱PETER當作你自己的追蹤對象的嗎?一旦發現朱PETER不是好人了,就又推給我了?

看了TRACY的EMAIL,楊紅心裏涼透了,對自己說,幸好我既沒跟他玩玩,也沒動真情。但她覺得這個幸好有點不真實。自己其實是真的喜歡PETER的。就算是知道了他有WIFE,自己還是喜歡他的,他跟他WIFE之間可能關係並不好,因為他呆在這裏,平時也沒見他老婆來,也沒見他去看他老婆。而且自己這種喜歡,並不是要做成夫妻的那種喜歡,只是把他當一個跟陳大齡一樣有人格魅力的男人來喜歡,甚至有點當作自己的家人來喜歡。

但如果是象TRACY說的這樣,朱PETER就不僅僅是個婚姻不幸的男人了,完全就是個投機取巧的愛情騙子。一個女人為了綠卡結婚,就已經讓楊紅鄙視了;一個男人,為了綠卡結婚,就更讓她不恥。楊紅雖然想盡一切辦法替朱PETER開脫,比如說他是學文科的,根本沒辦法在美國找到工作,更不用說綠卡,他要待在美國,只能靠女人。但她還是沒法說服自己,難道一個人非得留在美國不可嗎?他不可以回中國嗎?再說,就算你非呆在美國不可,你又只能靠女人來解決綠卡,那你也可以在婚後對她好一點啊,就算是知恩圖報吧?怎麼能象一條凍僵的蛇呢?一醒來就對自己的恩人咬一口。想到他騙的不是別人,正是陳大齡的妹妹,楊紅就覺得他象是騙了自己家裏人、騙了自己一樣。

再見到朱PETER的時候,楊紅就覺得他有點象個婚姻騙子,愛情騙子。有一次,楊紅忍不住問:“是你WIFE幫你辦的綠卡?”

PETER點點頭,問:“你INS的?問這幹什麼?搞移民調查?”

“只是問問。”

PETER說:“她學PHARMACY的,我學文學的,當然是她辦我,不是我辦她。”

“聽說她提出離婚你不肯?”楊紅問完這句,就有點後悔,我憑什麼問他這些私人的問題?他待會不光不回答,還罵我打聽他的私隱,叫我如何下台?

她看見PETER彷彿被電擊了一樣,臉色慘白,表情木訥,只盯着她,好像在揣摩她到底掌握了多少事實一樣,好一會,才說:“你消息真靈通,連這都打聽出來了?你是不是一直在暗中調查我啊?你對我感興趣,可以直接問我嘛,對你我保證特殊對待,有問必答。你說得不錯,她提出過離婚,但我沒有答應,”說了,又試探地問,“不肯離婚,應該不算罪過吧?”

楊紅心想,那就要看你是為什麼不肯離婚了:“為什麼人人都想留在美國呢?為了留在美國,不惜任何代價,名譽、自尊,什麼都顧不上了。”

朱PETER恢復了常態,笑着說:“這個問題,我剛好有個朋友在寫一篇論文,就是研究中國人為什麼選擇留在美國的,你可以跟她去談談,你會發現理由比你想像的要複雜得多,不是一句兩句話說得清楚的。”想一想,又問,“你想不想留在美國?”

“我想留,也會靠我自己,不會利用別人。”

“那好啊,很有骨氣嘛,”朱PETER仍然笑着,好像聽不出楊紅的話中話,“如果你想留在美國,那你現在就要開始作打算了,因為你只有半年,可能最好的辦法是先延長一段時間,再利用這段時間找個比較穩定的工作。如果現在就想一步到位,可能有點困難,搞不好兩邊都丟了。你這個專業還是比較好找工作的,當然要想找個副院長干,也是很困難的。”

楊紅還沒有想這麼深遠,聽他一說,覺得他算得上老奸巨猾,腳踏兩隻船,能利用的利用,能隱瞞的隱瞞。但她又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先延長一段時間倒真是一個辦法,不然把國內的一切都放棄了,在這邊卻找不到工作,那不是搞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那時,兩邊都沒了工作,該怎麼辦?楊紅安慰自己說,反正我這不是欺騙某個個人,最多算是欺騙學校,但學校也不會受什麼損失。

楊紅當晚就給周寧打了一個電話,跟他商量延長的事。周寧想了想,說還是先別辦吧,你明年不回來,提乾沒希望了,房子要退掉,我到了美國又能幹什麼?打工?我可不想一輩子呆餐館裏打工。

楊紅很生氣,說你不能考G考T讀個碩士博士的,畢業出來找工作?

周寧悶悶地說:“我這個人有幾斤幾兩,你又不是不知道,考個H大的碩士研究生,都考了好多回沒考上,現在奔四的人了,還讀得進書?”

“我ROOMMATE都奔五的人了,還在讀書呢。為什麼你就總想到你自己呢?不想想兒子,他在中國讀書多累?”

周寧頂撞了一句:別人的兒子都在中國讀的書,也沒見誰累死掉了。

楊紅生氣地掛了電話,決定不管周寧想什麼,先跟CARSON教授談談延長的事。

楊紅沒想到“故鄉的雲”會寫EMAIL來討伐她,也不知道“故鄉的雲”從哪兒弄到她美國這邊的EMAIL地址的。

“故鄉的雲”在EMAIL里追述了她跟周寧的那段情,基本上跟楊紅從山雲之間的EMAIL猜出來的一樣。然後“故鄉的雲”抱怨說,四年前,在楊紅的淫威之下,周寧不得不疏遠了她,但她不怪他,甚至更愛他,因為那說明他是一個有家庭責任感的男人。四年來,她一直愛着周寧,為他連婚都離了,他是她生活中唯一光明美好的東西,他的愛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力量。前幾年,周寧還斷斷續續回她一些EMAIL,但最近完全銷聲匿跡了,電郵不回,電話不回,將她拋在一個痛苦的深淵。

楊紅看到這裏,唯有苦笑,周寧是雲生活中“唯一光明美好的東西”?楊紅想到自己跟這個光明美好的周寧共同度過的那些年月,認定“故鄉的雲”是在搞笑。想到自己現在也能對生活中的煩惱幽它一默,楊紅覺得很自豪。真的跟海燕說的一樣,你能從自己的煩惱中看到幽默之處了,就同煩惱拉開一段距離了,因為只有站在一定的距離之外看自己,才能看到自己煩惱之中的幽默,所謂苦中作樂是也。苦中都能作樂了,更何況甜中?

等楊紅再往下看,就忍不住義憤填膺了。“故鄉的雲”說她明察暗訪,才知道周寧斷然不理她的原因是因為要出國了。“故鄉的雲”字字血、聲聲淚地控訴楊紅摧毀了一段美好的愛情,說你們的婚姻早就死了,為什麼還抓着周寧不放?現在還要把他弄到美國去,以這種卑鄙的方式來斬斷我們的戀情?最後雲帶點威脅地說,你也是個明白人,如果我把這事捅到H大和A大去,對大家都沒有什麼好處。

楊紅看到最後這句,氣得渾身發抖,心想,你“故鄉的雲”不好好在故鄉飄着,手伸到美國來幹什麼?你有本事你出國呀。真是欺人太甚,比上門行兇還狠,簡直是萬里追殺,還讓不讓人活了?楊紅立即就打了個電話給周寧,責問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把我在美國的EMAIL地址給你那個“故鄉的雲”?

周寧委屈得很,說我哪裏有把你的電郵地址給她?我有病哪?從你發現了我們那些電郵起,我就跟她分手了。但她糾纏了幾年了,動不動就說要捅到學校去,我有那些電郵掌握在她手裏,我有什麼辦法?只能敷衍她,我這不是為你好嗎?知道你是當幹部的人,怕影響不好,我一個平頭百姓,我怕個X。她說了,是從網上找到你的下落的,誰叫你把自己擺在網上呢?

楊紅不信,心想,我什麼時候把自己擺在網上了?周寧為了開脫自己,又在撒謊。不過,她還是把自己的名字打進GOOGLE,一查,還真查出不少個楊紅,自己的也在其中。一個是H大的網站,在她那個院的網頁上,專門有她楊副院長一頁,還專門說明她目前在美國A大做訪問學者。另一個是A大的網站,她的名字赫然列在CARSON教授的網頁上,從A大的ONLINEPHONEDIRECTORY里可以查到她的電話號碼,東亞中心的網頁上甚至有她的照片。

楊紅驚呆了,徹底服了這個GOOGLE。你要找一個人的時候,你總也找不到他,GOOGLE會回給你一大堆亂七八糟、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你要隱姓埋名的時候,它卻一下子就把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楊紅搞不懂GOOGLE是個什麼服務宗旨,好像也是以搞笑為目的。

這事搞得她六神無主,趁中午吃飯的時間就把雲山之戀和“故鄉的雲”萬里追殺的事告訴了海燕。

海燕聽了,不解地問:“你怕什麼?怕她告訴H大和A大你丈夫跟她寫過一些風花雪月的電郵?H大那邊我不知道,A大這邊有誰對這種事感興趣?就算感興趣,又會怎麼樣?無損你一根毫毛。”

“別人會笑話我嘛,說我的老公不要我,要這麼個女人。”

“先不要說你們兩誰比誰強,也不說你老公現在究竟要誰,就說一點,你老公是女人鑒賞家?他不喜歡的女人就沒價值了?他要了誰,誰就有面子了?就算他是國際公認的女人鑒賞家,你都要問一下,這個國際公認又是誰公認的。我們兩個現在馬上就可以搞一個網站,說我們是國際男人鑒賞協會,把普天下的男人評價一通。不要把丈夫當成衡量自己的砝碼,一個女人的價值不是由她丈夫稱出來的,是她自身的重量。鮮花插在牛糞上,鮮花就變成牛糞了?枯草插在金瓶子裏也還是枯草。”

楊紅說:“我最不明白的,就是那個故鄉的雲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周寧到底看上了她哪點。”

海燕笑着說:“你想知道這一點,為什麼呢?想把自己改造成雲那樣的人,好吸引住周寧?如果周寧喜歡母牛,你也把自己改造成一頭牛?”

楊紅從來沒想明白過自己為什麼要知道那個“為什麼”,不過現在想來,海燕說得好像也對。

“就是有點不服氣,想要爭贏。”

“我不是周寧肚子裏的蛔蟲,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不過我想,故鄉的雲吸引周寧的地方,第一就是她不是他的老婆,如果是,如果在一起過了三年五年了,早就沒興趣了。距離產生美,你沒聽人說遠是親家,近是冤家?第二,周寧可能從來沒有被人這麼虔誠地愛過,剛開始可能是嗅出雲對他有意思,就鼓勵她、引誘她把心攤開在他面前,寫信只是為了搞清楚雲究竟愛沒愛過他,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搞到後來,要麼是他自己也有點弄假成真,要麼是騎虎難下,只好往下走。但真正到了要在雲和你之間選擇的時候,他也認識到兩個人的差異,所以他最後還是選擇了你。雲的EMAIL不正好說明周寧並不愛她嗎?其實真正可憐的是這個雲,把自己的夢想寄托在周寧身上,不管周寧自身價值如何,至少周寧並沒有動多少真情。”

“也不知道這些女的都怎麼想的,什麼不好做,偏要做第三者,去插足別人的家庭,做這種不道德的事。”

“你這是典型的守城人的口氣,如果你是攻城一方,你恐怕就不是這個理論了。你現在已經打下了周寧這座城,就有點怕別人來奪走了。一旦你愛上了別的城池,如果你有足夠的勇氣去攻打的話,你的立場就會變了,你會說‘真情無罪’。不要忘了,陳大齡當初也算是一個第三者,你覺得他不道德嗎?”

楊紅當然不覺得陳大齡是不道德的,本來想說“我們那不同,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但想了想,沒說,因為這樣說跟海燕說的“真情無罪”是一個意思,海燕笑着說:“罵人之前,一定要先把聽話的人摸透,不然就很可能把對方罵個狗血淋頭。”

楊紅笑起來:“除非你是個第三者。”

“我剛好就是,當然不是現在,現在我是響噹噹、硬棒棒的第二者了,十多年前了就轉了正,或者說解決了職稱問題了,不過並沒有成就感,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恨不得辭職不幹了。”

楊紅有點為剛才自己那樣偏激不好意思,就問:“那你跟你丈夫談戀愛的時候他還沒離婚?”

“離了就不叫第三者了。那時候我們在一個進修班讀書,我也知道他是結了婚的,但隱隱約約覺得他挺喜歡我的,我也挺喜歡他。剛開始還沒想到要把他挖過來,只是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像我感覺的那樣,在心裏喜歡我,所以就常常給他一點鼓勵暗示,慫恿他表達。”

楊紅驚訝地看着海燕,不相信她曾有過如此天真幼稚的時候,在她心目中,海燕一生下來就應該是《海燕信箱》的主持人。

“不相信我那時有那麼傻?誰都不相信啦,不過事實就是那樣。後來他終於表達了,我們就開始了名符其實的苦戀。當時的社會不象現在這樣開明,那時雖然沒有法律明文規定,但大家對第三者插足是恨之入骨的,道德法庭是隨時隨地都威嚴地開着的,連自己心底都覺得自己是個壞女人。不過偷偷摸摸的愛情也很浪漫很刺激。能讓一個人為自己離婚,也使幼稚而虛榮的我很自豪。我們兩個人不知寫了多少信、多少詩,我丈夫日後一直對人說我們的故事比任何一部瓊瑤小說都感人。”

楊紅一聽到信和詩,就覺得那是段美好的愛情,有詩意。“那後來呢?”

“剛開始我們兩個人不在一個地方工作,都是他周末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到我這邊來,呆個一天兩天的,然後又坐十幾個小時的車回去,還要瞞着普天下的人。後來我到S市讀研究生,我們兩個人就公開同居了,因為他工作的地方離我學校還有四個小時汽車,他周末坐車來,周一坐車回去。我們兩的工資什麼的,全都送給鐵路公路了。這期間,因為道德的重負,我動搖過很多次,提出分手很多次,但每次一提分手,他就千里迢迢地趕來,我們兩個人就眼淚汪汪地說些今生來世之類的話,然後就做今生最後一次愛,然後就把分手的事忘到腦後去了。”

“不過他最終還是離了婚,跟你結了婚,也還算不錯的。”

“對,他離了婚。他怕做后媽委屈了我,一直爭取把女兒判給對方,而他前妻也抓住這點,拖延着不肯離。等他離掉婚的時候,幾年時間已經過去了,我們之間已經產生過很多矛盾了,但他堅定不移地要結婚,他說他的生活中不能沒有我,我覺得他是因為怕人看笑話,怕別人說他為了一個女人,拋棄了妻女,結果卻被那個女人拋棄了。我自己也覺得他離婚,我是要負很大責任的,所以就結了婚,然後有了孩子,怎麼說呢,人們所說的的婚姻生活五大關,有四大關都是磕磕碰碰地過來的。”

“五大關?”

“第一關,夫妻雙方生活習慣不一樣;第二關,跟雙方家人處不好;第三關,小孩帶來的家務事和教育問題;第四關,經濟方面的矛盾;第五關,出軌。我們不大在言語上過招,都是三言兩語,吵完后就長期冷戰。”

“沒想過離婚?”

“也不是沒想過,不過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心理障礙,對我來說,最開始是怕傷害了他,然後就是我的那套理論,覺得久聚生厭,無論怎樣美好的愛情,最終都會變得平淡無奇,都會有磕磕碰碰,所以懶得離婚。也曾經為一個男人動過心,但想到與其讓天長日久的家庭生活磨損兩個人的愛,還不如乾脆就不要開始。”

楊紅想問一下這個男人是不是PETER,但海燕沒給她問出口的機會,就說:“可能是人年齡漸漸大了,變得比較寬容了,現在比較能體諒我丈夫了。像我這樣的人,在外面對任何人都是老成持重,寬宏大量,但一個人總是需要有個地方鬆弛一下,幼稚一下,就算女人撒個嬌吧,所以在家裏就不大謙讓,跟他針鋒相對。親者嚴,疏者寬,看他的時候,就很嚴格,在別人身上我能容忍的東西,到了他身上就不能容忍了。他在外面也是人緣很好的,年青的同事都把他叫大哥,但回到家裏,就成了小孩,總覺得如果一個人在家裏還要硬撐着不能鬆弛一下,生活就太累了。所以兩個人都在外面做君子,回到家裏做小人,兩個小人在一起,當然矛盾多了。現在老了,慢慢也磨合了。”

海燕笑笑說,“不說我了,我的故事平淡無奇,還是說你吧。其實你現在的地位,就跟周寧十幾年前的地位一樣,算是個第二者。”

楊紅笑笑說:“我那時候希望周寧能理解我們,讓我跟陳大齡在一起,也許我現在應該理解周寧,讓他跟他的雲在一起?等雲真的跟周寧在一起了,她就會發現周寧跟她的前夫沒有兩樣。但也有可能她跟周寧過得挺好,也許周寧會為了她改變自己。”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更說明周寧應該跟他雲在一起。如果雲能使周寧變成一個好男人,那為什麼不讓他們在一起呢?不過這件事應該由周寧來決定,其實他四年前就決定了,只不過這個故鄉的雲不相信那是周寧自己的選擇。雲只是另一個為情所困的女人,她現在看到的周寧,可能跟你結婚前看到的周寧一樣。所以有人說:拆散一對有情人的最有效辦法是讓他們兩人結婚。如果你當時由於種種原因沒有跟周寧結成婚的話,你就會象這個雲一樣,把他當成一個近乎完美的男人。

牛小明可能告訴過你,我以前主持過《海燕信箱》,專門給人排憂解難那種,給過別人很多忠告,但我本質上是很怕干預別人生活的,所以我辭掉了那份差事。我不想我的這些言論影響別人,因為我的一生並不是成功的一生,即便是成功的,放在別人身上也不一定成功。我對你說這些話,一方面是因為我看到今天的你,就像看到過去的我一樣,為很多真實的、臆造的東西苦惱;另一方面,是因為PETER希望我能幫你走出困境,他覺得你活得太沉重太累。我希望你不要為情所困,但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樣,還沒走進熱戀,就看到婚後的平淡了,那樣,你會錯過很多美好的東西的。”

有時候,一個人生命中的重大決策,似乎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引發的,完全是一種巧合或者機遇。可能背後是有長期的積累的,但那個觸發點,那個契機,卻是偶合,使你多年以後想起,會驚異:如果當時沒發生那件小事、那個偶然,我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

楊紅生活中的這個轉折點就是一個純粹的技術失誤。平時做飯時,只要海燕在家,都會打開音響,放點音樂,兩個人邊做飯邊聊天邊聽音樂。這天,海燕還沒回來,楊紅就自己走過去,拿了遙控開音響。她按了幾個鍵,音樂就響起來了,但不是平時兩人經常聽的那些曲子,而是一首中文歌。她仔細看了一下,原來是錯按了TAPE鍵,本想改按CD鍵,卻被歌詞吸引住了:

等待着別人給幸福的人往往過得都不怎麼幸福……

緊閉着雙眼又拖着錯誤真愛來臨時你要怎麼留得住

楊紅不由自主地又聽了一遍,雖然是漢語,但也不是每個字都聽得明白,只知道大意是說一個人留着舊情人的情書,忘不掉那段過去,但愛情不是幾滴眼淚幾封情書。這首歌講述的故事倒不一定跟楊紅的生活完全吻合,因為她連像樣的情書都沒有一封,但這最後兩句話卻重重地砸在她心上:

緊閉雙眼又拖着錯誤,真愛來臨你要怎麼留得住?

自己的前半生不就是這樣嗎?緊閉着雙眼,拖着一個錯誤的婚姻,陳大齡出現的時候,就沒有辦法能留得住。現在自己仍然是緊閉雙眼,拖着錯誤,如果還有真愛來臨,我又怎麼留得住?

楊紅覺得自己還沒有修鍊到海燕那種程度,能夠泰然自若地放棄一個自己為之動心的人。如果自己碰到一個讓自己砰然心動的人,這一次是絕對不能再放過了。她不知道她這後半生還能不能遇到一個值得她愛的人,她也不知道即使遇到她愛的人,那個人會不會愛她,但她知道自己至少要GETREADY,要AVAILABLE,不能再坐失真愛。

自從收到“故鄉的雲”的EMAIL后,楊紅一直在思考自己和雲山之間的這個三角。周寧那場曾經使她痛不欲生的十年之癢,現在看來,只是一個使她徹底覺醒的契機。拉開一段距離,以一個旁觀者的心態來看待這個三角,楊紅對周寧有了比較全面而客觀的認識:

“故鄉的雲”看到的周寧和我看到的周寧,都是不完整的。一個因為距離太遠而美化了周寧,另一個因為距離太近而醜化了周寧。實際上,周寧就像那些淘氣的中學生一樣,不自覺,沒責任感,要人管着盯着,遇到一個溫和的老師,就淘得更厲害。

楊紅想起自己剛開始時,覺得兩夫妻不應該在錢上計較,不應該整天吵架,所以時時避免矛盾。到後來,因為害怕離婚,很多事不敢硬性要求他,而他就盡情調皮,如果自己真的硬起來了,象後來禁他的賭那樣,他就軟下去了。

如果這一路之上,時時事事都對周寧採取強硬作風,說不定他會是一個中規中矩的丈夫。但楊紅覺得那沒有什麼意思,丈夫不是中學生,妻子也不是中學老師,如果丈夫需要妻子象管中學生一樣管着他,那婚姻跟教中學沒兩樣了,教這一個中學生跟教那一個中學生沒兩樣了。把他當作中學生,只是想理解他,諒解他,不再為他煩惱,但絕不是自己追求的理想愛情和婚姻。自己跟周寧的婚姻不幸福,是因為兩個人性格愛好生活方式不一樣,很難講誰的好誰的壞,但彼此不欣賞不讚賞對方的活法愛法。

人們常說性格互補也是一種很好的夫妻搭配,比如一個急性子和一個慢性子搭配在一起,可能比兩個急性子搭配在一起更好。但那是有一個前提的,就是彼此欣賞對方。急性子知道自己性子急,覺得有時需要慢一點,但自己未必做得到,所以希望對方的慢能中和自己的急。慢性子也是如此。如果急性子覺得生活就是該急,慢性子覺得生活就是該慢,兩個人互不欣賞對方的性子,這樣的夫妻,是不可能互補的。性格愛好生活方式不一樣的兩個人,如果彼此都有強烈的愛情,都能為對方改變自己,也許仍能過得很好。有很多事,有愛情和沒愛情,會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完全不同的反應,也就有完全不同的處理方式。但如果缺乏這種強烈的愛情,就很難欣賞對方的生活方式,都希望對方改變了來適應自己,或者都極力去改造對方,生活就變成勞改農場勞教所了,那將是場無休無止的痛苦的戰爭。

楊紅想,PETER說得對,你不能用你的好惡來要求這個世界,別人有別人的審美觀,不能因為別人的審美觀跟你不一樣就覺得別人是醜惡的。她想,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就覺得自己的活法才是正確的,希望周寧照我的方式來生活,周寧則竭盡全力保持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兩個人實際就是在明爭暗鬥,看誰能戰勝誰。如果周寧找的是一個跟他一樣愛玩愛打麻將的人,他們兩個人可以同時出去打,打到半夜再回家來做愛,做完了睡覺,豈不快哉?哪裏用得着像他現在這樣,溜出去的時候象小偷,打的時候心神不定,回到家要看老婆臉色,想想就痛苦,虧周寧還能容忍這麼多年,難怪周寧說跟我過了這些年,白頭髮都生了不少。

兩個人各自為著不同或相同的原因,死守着這個婚姻,明知兩人生活方式不一樣,還是繼續進行着這場改造對方、保存自己的戰役。既然兩個人不能為對方改造自己,又不能有效地改造對方,更不欣賞彼此的活法,為什麼還要苦苦地守在一起折磨彼此呢?也許這個“故鄉的雲”跟周寧更接近,他們畢竟是生在同一個地方,長在同一個地方,現在她又這麼愛周寧,她就可以為他改變自己,而不用象自己一樣,老想着改變周寧。

楊紅想,實際上結婚之前我就知道我們兩個人是不同的人。匆匆結婚,是因為自己怕孤獨,怕別人議論笑話,也因為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愛,以為跟周寧在一起的那種感覺就是愛,其實那隻能說是不討厭,是因被人愛而產生的自豪和感激。等到後來遇見了陳大齡,才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愛,那是一種從靈到肉你都無法控制的感情,愛不可預計,不可預防,你愛了,就愛了,道德也好,不道德也好,你都無法控制。你能控制的是你的行動,但愛的感覺你是無法控制的。

愛一個人,卻又跟另一個人守在一起,那種痛苦是難以形容的。沒有一個人值得你愛,你可以平靜地跟一個你愛你而你不討厭的人湊合,但如果這世界上有一個你愛的人,而且他也愛你,那你跟另一個人的湊合就可以是致命的痛苦。

這些年跟周寧這樣死死地守在一起,與其說是因為愛情,還不如說是因為習慣和面子,再加上一些錯誤的觀念,比如認為離婚就是一種失敗,離婚的人肯定是有問題的。又比如認為誰提出離婚,就是誰不要對方了,而那個被人不要的一方就貶值了,就沒面子了。從前害怕離婚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怕傷害孩子。楊紅有一個最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周寧的兄嫂離了婚,而他們的孩子只讀了個中學就輟學了。

當她把這個例子講給海燕聽的時候,海燕笑她說:“我可以把你這種思維當作一個經典例子講給我的學生聽,就是一看見兩件事前後發生,就認為中間有因果關係。周寧的兄嫂離婚和他們的孩子輟學,只是兩件前後發生的事,中間有沒有因果關係,還不一定。如果跟你說的那樣,周寧的兄嫂都只讀了個中學,兩口子愛打麻將,又經常吵鬧,最後嫂嫂跟人跑了,這才離了婚。那麼就算兩個人不離婚,他們也沒心思教育孩子,孩子可能還是只能上個中學,說不定更糟。就算他們的孩子是因為父母離婚才荒廢學業的,也只是一個個案,不能說明離婚家庭的小孩就個個會荒廢學業。”

海燕說著,伸出手:“把你的統計數據拿來我看,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是因為父母離婚而荒廢了學業的。”

“我哪裏有什麼統計數據?就這一個例子。這一個例子還被你駁倒了。”

“沒有統計數據,怎麼就輕信了呢?即便有統計數據,你都要問一問,統計數據是怎麼樣得出來的。象離婚這種社會現象,你不能象做科學實驗那樣,抽出各方面一模一樣的兩組人,控制所有其它因素,只讓一組離婚,而另一組不離婚,若干年後,再來統計兩組當中,有多少小孩荒廢了學業。如果是那樣獲得的統計數據,可能是比較可信的。”

楊紅想像了一下,說:“那好像是不可能的,誰願意把自己的一生拿來做這種實驗?”

“所以說報告離婚對小孩影響的文章不可能是基於這種統計數據的,只能是找一些離婚的家庭,一些沒離婚的家庭,儘可能的讓其它因素相同相近,然後分析研究離婚對小孩學業的影響。如果不注意,離婚那組找的都是周寧的兄嫂那樣的夫妻,結論就會是離婚嚴重影響小孩學業;如果離婚那一組找的全是愛因斯坦那樣的人,那你的結論就會是離婚成就小孩學業。”

楊紅忍不住笑起來:“哪有那麼多愛因斯坦?還不知愛因斯坦跟他老婆離沒離呢。”

“我不舉這麼個極端例子,怎麼能把道理說清,把你這種人說服呢?”海燕笑着說,“你應該去學統計,學兩天後,你就從聽什麼,信什麼,變成聽什麼,不信什麼了。像你上次說西邊WAL-MART的葡萄比東邊WAL-MART的葡萄甜,我第一個想法就是跑到兩邊WAL-MART去,大面積抽樣,再做統計分析,因為你每次只去一個WAL-MART,連PAIRWISE的比較都沒做,你比的是上星期的東邊與這星期的西邊,怎麼能得出那個結論呢?”

楊紅說:“其實我什麼統計數據都沒有看到過,連報導離婚的文章也沒看什麼,不知為什麼,就一直認為離婚肯定對孩子造成負面影響。一想到離婚,就彷彿看到我的兒子低着頭,蹲在地上,而一大群小孩正圍着他吐口水,笑他,罵他是沒爹的孩子。實際上,在生活中,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情景。”

海燕笑着說:“這可能是從書里或者電視電影裏看來的。不是學統計的人,不會一天到晚問別人要統計數據,所以對很多人來說,文學作品往往比統計數據更能影響他們。人們看到一堆統計數據,就覺得枯燥,看過也可能很快就忘了,但一個生動感人的場景,卻能使人銘心刻骨。有人說Statisticiansarethebiggestliars,因為統計學家拿出來的數據使人更容易相信而不去問他的數據是怎麼得出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講,小說電影也可以是BIGGESTLIARS,因為他們刻劃出的人物形像鮮明生動,可以使人忘了問這些人物的真實性和代表性。這並不是說STATISTICIANS和作者有意騙人,而是我們這些讀者習慣於不問青紅皂白就相信別人的話。

所以不論對什麼觀點,都應該問一問是誰說的,為什麼說,有沒有統計數據,統計數據是怎樣得出來的。當然這是說對一些重大問題。小事情,就不必費這麼大的心了。比如別人說小孩吃了味精不長個,我做菜就不放了,這種事情,我就懶得費心去查它統計數據了,因為味精就算沒壞處,也沒什麼好處,咱們這種烹調水平,還需要味精?”

現在想到離婚,楊紅只有一個擔心,就是怕周寧會跟她爭着要孩子。她在MOTHERGROUP聽到好幾個媽媽講她們的丈夫如何跟她們爭奪孩子的撫養權,有的丈夫甚至威脅說如果得不到孩子就要把孩子拐跑或者弄死。楊紅不知道周寧會不會這樣,她知道他並不太在乎孩子,連是不是他的孩子他都沒數。但那些爭奪撫養權的丈夫也不一定是在乎孩子,有的只是想拖住妻子。楊紅現在很能理解為什麼有的媽媽為了孩子,只好跟丈夫守在一起。楊紅想,如果周寧要跟她爭奪孩子的撫養權,那就只能請法院來判了。但她也聽說即使法院判給了她,如果周寧把孩子偷偷帶走了,法院也不能派人幫你去找孩子,最多發發傳票,孩子還得你自己去找回來。楊紅想等周寧到美國來了再辦離婚,因為周寧在中國有他的兄弟朋友麻將哥們什麼的幫忙,到了這裏,他就沒那些勢力了。

楊紅給周寧發了個長長的EMAIL,提出離婚的事。周寧看到后立即打來了一個電話,問這一切是不是因為那個“故鄉的雲”騷擾引起的,如果是,那你就誤會了,我跟她早已斷了,而且沒有回到一起的可能。“故鄉的雲”不問青紅皂白地離婚,我不會對此負什麼責任。

楊紅靜靜地說:“不是,這事跟她不相關,是我自己想通了。”

周寧又問了一大串“是不是”,楊紅回答着,感覺卻象一個旁觀者一樣,看到周寧正在重複四年前自己在人工湖邊做過的事,就是要弄個水落石出,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周寧猜了很多原因,連楊紅是不是在跟ROOMMATE搞同性戀都想到了,唯獨不肯接受楊紅給的理由,那就是兩個人的生活方式興趣愛好不同,合不來,還是分開的好。

“哪裏會有這種事呢?”周寧有點生氣又有點不解地問,“在一起過了快十五年了,難道你先不知道我們兩人這些方面是不同的?”

“我知道,但是我以為那不影響婚姻,而且我很怕離婚,怕別人笑話,怕影響孩子,怕很多很多東西。”

周寧聽了,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說:“你越說我越不懂了,現在別人不一樣會笑話嗎?不一樣會影響孩子嗎?”

楊紅把網上看到的幾篇有關離婚對孩子的影響的文章綜述給周寧聽,說離婚家庭的孩子比那些夫妻感情破裂卻又打打鬧鬧地守在一起的家庭的孩子,成長得更好,這是有統計數據的,是美國社會學家做過調查研究得出來的結論。周寧似乎被說服了,可能他一聽說“統計數據”“美國社會科學家”就被鎮住了。楊紅有點悲哀地想,他現在就跟自己以前一樣,聽到幾個大詞,就盲目相信,不去問問誰的統計數據?數據怎麼樣得出來的?也不問問“哪個美國科學家”或者美國科學家的研究適合不適合中國的國情。

當然她現在不想跟周寧搞統計啟蒙,她只想平安無事地離婚。“除了汽車還給我哥哥以外,國內所有的東西都給你,”楊紅說,“我只要兒子。”她屏住呼吸等候周寧的答覆,心想,如果他死抓住孩子不放,我怎麼辦?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放棄離婚這件事了。

“我要你那些東西幹什麼?”周寧忿忿地說,“你以為我真的在乎那一半財產?我早跟你說了,我說分一半財產,只是想嚇唬嚇唬你,免得你跟我鬧離婚。現在你既然還是要離婚,我要那些東西有什麼用?你以為我離了婚,還會住在你的房子裏?”

楊紅說:“我是真心要把國內那些東西都給你,我想留在這裏,那些東西我拿着也沒用。你不想住在H大的房子裏,可以把它賣掉,賣的錢你拿着。”

楊紅和周寧在電話上電郵里討論了幾天,最後兩個人達成協議,周寧帶兒子去簽證,簽好後到美國來呆一段時間,算是旅遊,也算是把兒子送到楊紅這裏來。離婚的事,等周寧過來,再詳細商量。

楊紅沒想到周寧在兒子的問題上這麼通情達理,不光沒跟她搶兒子,還願意把兒子給她送過來,她的心馬上就被感動了,覺得周寧是一個好父親,能為孩子考慮。楊紅心裏打趣自己說,太感動了,差不多有無以回報,以身相許的感覺了。想到那幾個跟丈夫爭奪撫養權的女人,那幾個為了孩子不得不跟丈夫死守在一起的女人,楊紅覺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媽媽了。

周寧和兒子簽到證后,楊紅就開始找房子。剛來的時候,因為怕擠着了海燕她們,她也找過房子,但海燕勸她就在這呆幾天算了,說你丈夫小孩說不定馬上就來了,你現在搬去跟人合住,過兩天又要搬。你搬家麻煩不說,跟你合住的那個人又要找ROOMMATE,也麻煩。如果你現在找個一室一廳住着,不光房租貴,還怕他們簽不到證你房子也退不出去。楊紅就留了下來,現在想起來,對海燕真是感激涕零,因為跟海燕在一起的這些日子,她學到了不少東西。但她沒有把跟周寧協商離婚的事告訴海燕,怕海燕不贊成,畢竟海燕自己是放棄愛情守住婚姻的。如果海燕出來勸解她,就算是捂着半張嘴,都可以把她說服。

周寧帶着一個班的實習,還要一個月才結束,正好給楊紅一點時間找房子。楊紅想給周寧找個地方,自己和兒子仍擠在海燕這裏,一來就算跟周寧分開了,二來她還真有點捨不得海燕。但周寧知道后堅決不同意,說這樣分着住,不是等於告訴人家我們兩個人關係不好嗎?楊紅說,本來就在準備離婚,當然是關係不好,怕誰知道?這是在美國,又沒誰認識咱們,怕什麼?但周寧無論如何都不答應,說住一個屋不等於要做夫妻的事,只是維持個外面光。你連這點都不能答應,我還到美國來幹什麼?來丟人?

楊紅想到兒子還得他帶過來,就答應去找個一室一廳的房子,周寧來了住廳,自己和兒子住室。找了幾天,才發現合適的房子很難找到。有的要簽一年的租約,有的離學校太遠,有的房租太貴,有的區域不安全。海燕、PETER和系裏那幾個博士生輪換着帶楊紅看了好些家,都沒有合適的。

海燕說,要不這樣吧,等他們來了,就在我這裏先擠着,等找到再搬出去。反正你們三個人住一間,也不擠我,擠你們自己。

PETER說,那怎麼方便?你女兒晚上要寫作業,她兒子要看電視,那到底將就誰?我看還是住我那裏吧,他們一家三口正好,我一個人住嫌太大了,有點浪費資源。

楊紅問,那你怎麼辦?你搬我這屋來?

PETER開玩笑地說:“我不想活了?想讓海燕的丈夫打死我?”然後認真地說,“你的屋還是讓ANGELA住吧,十幾歲的大姑娘了,肯定想有自己的天地,不會願意跟媽媽擠一個屋。我一個人,找個住的地方容易,跟別人擠擠就行了。我又會做飯,只要在廣告裏加一句‘包做三餐飯’,免費給我住的都有。”

海燕笑他:“如果你再加一句,‘免費提供性服務’,那倒貼的都有了。”

PETER大笑起來:“算了算了,沒那個QUALIFICATION,還是不要攬那個活,自己多活幾年吧。”

楊紅仍然積極地找着房子,不過有了PETER的房子在那兒墊底,心裏就放心多了,至少有了一個緩衝的地方。她很感激海燕、PETER和系裏那些人,覺得他們都是好人。雖然海燕總是說她自己是個胸無大志、眼光短淺的人,看不到天下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只看得見自己身邊認識的幾個人,但楊紅覺得她是一個充滿愛心的人,因為她總是儘力幫助她身邊的人,如果每個人都能這樣幫助身邊的人,生活應該是很美好的。

對於PETER,楊紅的心情很矛盾,眼裏看到的PETER,是一個風趣幽默,樂於助人的人,但從TRACY那裏聽到的,卻又是一個投機取巧、為了綠卡什麼都不顧的人。她願意相信這一切只是錯誤的信息,但PEPTER自己又從側面證實了這一點。也許他就是一個矛盾的人?也許人不應該要求別人完美,有這功夫,還不如用來完美自己。

有一天,海燕突然對楊紅說:“明天PETER的課會是我去上,先跟你打個招呼,免得你在班上突然看見我,驚得嘴巴合不上,影響你的形像。”

“他明天為什麼不上課?”

“他要回N州去。”

海燕的課上得也挺好,學生很喜歡她。不過楊紅坐在下面,有點走神,這好像是第一次聽說PETER回去看他WIFE。她想起PETER曾經講過,說他以前開長途時,為了搶時間,吃飯也不停車,而是兩手吃飯,兩腳開車。楊紅相信他做得出這種事,因為PETER雖然在很多方面都很成熟,但在一些小事上,又顯露出毛頭小伙的不成熟。像他說的用腳開車,還有他抽煙的那股急迫勁,打球的時候為一個擦邊球跟人爭來爭去,都說明他在某些方面也有剋制不住自己的時候,考慮問題不夠慎重。

楊紅擔心他這次開長途又會用腳開車,會出問題,擔心得自己沒法做事,忍了好久,還是忍不住,就撥了他的手機號碼。聽到PETER在裏面HELLO一聲,楊紅愣住了,她沒想到他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竟然是那麼象陳大齡。

“TERESA?是班上出什麼事了嗎?”

楊紅不知道他怎麼一下就知道是自己打的電話,有點緊張地說:“班上沒出事,只是擔心你—,怕你—用腳開車,打個電話問一下。”

PETER在那邊笑起來:“我怎麼會用腳開車呢?那是開玩笑說說的,你當真了?不過剛才真有點迷迷糊糊了,幸好你的電話把我叫醒,不然開到路外面去了。”

楊紅掩飾不住自己的擔心,說話也有點訓人的口氣了:“你看,你看,說你你還不承認,你這樣多危險呀。這麼大人了,還這麼糊塗。迷糊了就找個地方睡一會吧。你也不要邊打電話邊開車了,我掛了。”

“嘿,怎麼說著說著就用上老婆腔了?現在沒事了,完全清醒了,謝謝你打電話來。我到了再打電話給你們。”

雖然打了電話,聽見PETER沒事,但楊紅仍然心神不定。想了想,又跟周寧打個電話,把安全開車的事叮嚀一遍。周寧開車更危險,因為他技術似乎不如PETER,但膽子更大,可能是人們說的“糊塗膽子大”。想到周寧開車還經常帶著兒子,楊紅更是愁得無法,說多了,周寧又不耐煩,可能還越說越跟你對着干,但不說,又不放心。也許這個世界不發明汽車反而還好一些。

直到晚上九點多了,PETER才打電話來說到了N州了,是海燕接的電話,沒象平時那樣嘻嘻哈哈,神情好像很嚴肅,楊紅想,可能MELODY不喜歡PETER跟別的女人亂開玩笑。

接下來的幾晚,不知為什麼,楊紅晚晚都做惡夢,夢見PETER用腳開車,出了事故。半夜裏,夢醒了,她躺在床上,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PETER在這裏的時候,她並不擔心他,但一旦他出了她的視線了,就老覺得他會出事一樣。這種無緣無故的擔心只有在兒子不在身邊的時候才有,只要兒子一不在自己的視線之內了,就覺得他要出事了。兒子也的確出過一些事,在幼兒園摔破了頭,被別的小朋友挖傷了臉,關門時夾了手,等等。有時在路上走,周怡會專揀那些高高的CURB去走,而不走在好好的路上。楊紅一見他在那上邊走,就雙腿發軟,覺得他隨時會摔下去。

現在又加上一個PETER,這兩天知道他不在A大這邊,就老覺得他會有什麼事一樣。想給他打電話,又怕MELODY不高興,PETER也真是的,不知道每天打個電話過來報個平安么?還是個不成熟的表現。

星期天下午,PETER從N州回來了,還沒回他家,就先上海燕家來取他的教科書,順便把在N州買的一些中國食物藥品什麼的給海燕和楊紅送過來。他看上去旅途勞頓,滿臉倦意,風塵僕僕。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有點沉默寡言的,海燕也不說什麼話。楊紅陪着講了幾句,PETER好像興緻不高,時而就忘了回答,搞得楊紅很尷尬。

海燕留PETER吃晚飯,PETER也沒推辭,海燕就在廚房忙起來了。今天這兩個話匣子都出乎意料地安靜,平時的俏皮話好像被颱風捲走了一樣。最後還是ANGELA打破沉默:“Pet,doyouwanttolistentoyourfavoritesong?”

“Yes,please.”

ANGELA打開了音響,一首在楊紅聽來有幾分哀婉的英語歌曲響了起來。

“Comehere,Pet.letmeholdyouforawhile.…Nowyouareinthearmsofanangel.Feelbetter?”

“Yes,muchbetter.Thankyou,sweetie.”

那頓飯吃得很沉默。吃完飯,PETER就告辭了。

楊紅問:“PETER今天怎麼啦?”

海燕說:“沒什麼,可能是太累了。”

楊紅直覺地感到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只是海燕不願意告訴她而已。她轉而問ANGELA:“剛才放的是什麼曲子?挺好聽的。”

“IntheArmsofanAngel.“

楊紅回到卧室,在網上搜尋這首歌,發現是電影CITYOFANGELS的插曲,她看了一下電影的介紹,是關於一個女醫生和一個天使之間的愛情故事。故事好像跟PETER沒有什麼相似之處,楊紅對歌詞也不太理解,好像是一個很傷心的女人,希望在AGNEL懷抱里得到片刻安慰。她想,為什麼這首歌是PETER的FAVORITE呢?這首歌聽上去很傷感,她突然記起PETER喜歡的幾首曲子好像都很傷感,《梁祝》,《天鵝》,還有這首。

《梁祝》的故事她知道,就開始在網上搜尋《天鵝》。原來人們相信天鵝在臨死之際,會發出凄婉動人的鳴聲,被稱作天鵝之歌。聖桑的《天鵝》被一個俄國人用來創作了那個非常著名的芭蕾獨舞《天鵝之死》。楊紅的眼光停留在一段描繪芭蕾舞《天鵝之死》的文字上:

“在淡藍色的月光下一隻雪白的天鵝靜靜地飄遊在湖面上。她憂傷地低着頭,輕輕揮動著翅膀,猶如在唱一首告別的歌曲。突然她展開雙翅飛向天空,但已經體衰力竭,再也不能自由飛翔了。然而長空在召喚,生命在呼喊,她那鼓足全部力量、不屈不撓地立起腳尖的舞姿,好像要離開湖面。但在與死神搏鬥中她已筋疲力盡,身體無力地傾向前方,然而她又慢慢地直起身體,開始原地旋轉,似乎又產生了一線希望,表現出了天鵝對生命的熱愛和渴望。但生命是有限的,天鵝終於沒能擺脫死神的陰影,她跪下來漸漸地合上了雙翅與世永別了。”

楊紅覺得心一沉,立即走到客廳里,問海燕:“PETER今天很反常,是不是他WIFE出了什麼事?”

“為什麼這麼說?拿統計數據出來。”海燕彷彿有點強顏歡笑一樣。

“我有這種感覺,因為那天晚上他送我回來時說過化蝶是超越死亡的話,《天鵝》又是關於死亡的,今天他又這個樣子。你不要瞞我了,肯定是他WIFE出了什麼事。”

海燕嘆口氣說:“他不願意別人知道。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MELODY去世兩年了,前天是MELODY的忌日,他回去掃個墓,心情不大好。”

“兩年了?平時一點看不出來。MELODY她是怎麼去世的?”

“卵巢癌。他們結婚很久了一直沒小孩,當時是因為不孕去做檢查,結果被查出雙側卵巢都有惡性腫瘤。本來應該立即切除雙側卵巢,但MELODY知道雙側都切除,就等於到了更年期,不僅不能生孩子,還會象更年期后的女人一樣蒼老。她很愛美,也很愛PETER,想為他生個孩子,她不願意年紀輕輕就變成一個老女人,所以不肯切雙側,當時有幾個醫生也說可以先切一側再說,所以就只切了一側。後來就來不及了……”

楊紅覺得眼裏濕了,小心地問:“看PETER的樣子,好像是真心難過,怎麼聽人講他是為了綠卡才跟MELODY結婚的?”

“聽誰講?他們出國前就結婚了,MELODY先出來,PETER是那種心高氣傲的人,不願做F2,不願靠女人,所以他考上這邊的博士才出來。MELODY在M州那邊讀完書,在N州一個大學找到了工作,想讓PETER去那邊的學校讀書。但這邊的東亞文學是很有名的,他在這邊又有獎學金,課也修完了,轉學只能帶幾個學分過去,就決定留在這邊把博士做完。但這邊的幾個大學,PHARMACY都不那麼有名,所以MELODY只能呆在那邊。他們的感情很好,不是時空隔得斷的那種,所以寧願兩邊跑,也要呆在對自己事業有幫助的地方。PETER那時都是開着車兩邊跑,MELODY就兩邊飛。他們兩口子都很喜歡孩子,特別喜歡ANGELA。”

“那MELODY提出離婚又是怎麼回事?我問過PETER,他自己也承認了的。”

“MELODY提出離婚是因為她不想PETER被她拖垮,尤其不願意PETER看到她化療放療后的樣子,但他們那麼好的感情,PETER怎麼會同意離婚呢?他先是把MELODY接到這邊,一邊讀書一邊照顧她,後來他這邊走得開了,他們就回到N州,請那裏的老中醫、氣功大師什麼的治療,總之,是想盡一切辦法,仍然是回天無力。PETER在那邊寸步不離地陪MELODY度過了最後那段時間,MELODY最後就葬在那邊。”

海燕嘆口氣,說:“PETER這個人哪,外面看不出來,其實心裏是很苦的。平時都能掩藏得好好的,但到了這幾天,就有點情不自禁。不管是什麼人,不管他有多堅強,總是有一個經不起打擊的致命點的。他的致命之處就是他無法面對由於自己的失誤造成的悲劇。他永遠都在內疚,認為他應該對MELODY的死負責,他應該早點帶她去醫院檢查的,早查出來就能治癒了;他應該同意離婚的,離了婚MELODY就不會堅持要留一側卵巢了;他應該讓她早點離去的,早點去了MELODY就不受那麼久疼痛折磨的。有時真恨不得一巴掌打醒他。不過我勸他,他不大聽得進,覺得我就是一個開導人的人,不管他有什麼錯誤,我都會說得他認為自己沒錯誤。”

“可這不是他的錯誤啊!你不是說當時有的醫生也認為可以先切一側嗎?”

“誰都能看到這一點,問題就是他不這樣看呀。”海燕說,“他跑回國內去了一段時間,以為地理上的距離可以使他忘記一切,但是最終他又回到這裏,出高價從別人手裏租過來這套房子,就是他從前跟MELODY住過的那套,而且把里裡外外佈置得跟從前一樣,你想,像他這樣,怎麼能夠從過去的陰影里走出來呢?”

楊紅聽了,除了嘆氣,說不出別的話。她很想幫PETER,但她不知道怎麼幫。

海燕說:“當然我們是外人,說說挺簡單,擱我們頭上,可能更糟,說不定早壓趴下了。也許只有時間能治癒他。”

海燕到卧室去,找到當年ANGELA為MELODY做的POSTER:“這是ANGELA做的,她跟PETER參加一個癌症協會的活動,到很多地方去宣講婦女防癌治癌的重要性,ANGELA還得了獎的。這篇是MELODY病房的護士在她去世后寫的紀念小文,這是接受MELODY器官捐贈的病人家屬寫的文章,這是PETER為乳腺癌紀念日寫的文章。這是PETER跟接受MELODY器官捐贈的病人的合影。”

楊紅看到照片上的PETER,面龐清瘦,滿臉鬍子,眼神蒼涼,再讀那位護士的文章,禁不住淚流滿面:

“Forhoursandhours,thedevastatedhusbandwasholdinghisemaciatedwifeinhisarms,beggingher:

‘Staywithme,baby.Pleasestaywithme…’“

楊紅決定要去看看PETER,像他現在這個樣子,她放不下心。她老家有個說法,說一個人思念死去的親人的時候,靈魂就飛到另一個世界去見死去的人了,只有軀殼還在這個世界。這種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拉着他,讓他接着這個世界的人氣,不然他很可能會回不來了。她以前倒不相信這種說法,但今天看見PETER那種神思恍惚的樣子,就有點相信了。也許思念死去的人時,並不是靈魂飛去那個世界回不來了,而是思念成疾,心裏想追隨到那個世界去,腦筋里就轉起死的念頭來了。這時,有一個人拉着他,他就會想到這個世界,想到那些愛他的人,就不會做傻事。

她想到上次自己為陳大齡的事痛哭的時候,是PETER給了她一個肩膀,讓她盡情地哭了個夠。現在回想那一幕,實際上PETER的擁抱是不帶任何性的成分的。他只是輕輕地、鬆鬆地擁着她,使她感到自己不是一個人獨自悲哀。對她的痛哭,他無能為力,沒有言語可以開解,但他理解她,同情她,關注她,願意分擔她的痛苦,所以給了她那個肩膀。一個人在悲傷痛苦之中有這樣一個肩膀,痛苦就至少減輕一半了。

楊紅擦了眼淚,找到海燕,問:“你現在可不可以把我載到PETER那裏,也許他想有個人談談呢?我知道我不可能比你還能開導人,我不是海燕的平方,但正因為笨嘴笨舌,說不定PETER會相信我的話呢?或者我什麼也不說,就是陪陪他?”

“你現在是最不該去的人,他本來就有點把你當MELODY,現在他這種心情,我不知道他看到你會做什麼。你知道的,男人不論是喜之極還是悲之極,都是用酒或者用性來表示來發泄的。但現在他不管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是沖你來的,而是沖MELODY來的。”

“他把我當MELODY?我像她嗎?”楊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除了眼睛不象,其它都很像。你不覺得PETER對你有點特別?有時候他是情不自禁地把你當MELODY了。所以剛開始的時候,我是盡量地不讓你們兩個碰面,PETER也是躲着你,哪知道你還是撞上門去了,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是禍躲不脫,躲脫了不是禍’”。

“我沒想到我跟MELODY相象,難怪肖嫻那天在PETER那裏看到MELODY的照片時說MELODY面熟呢。怎麼會這麼巧呢?”

“其實說巧也不巧。人們常說夫妻有夫妻相,還說夫妻在一起過久了,相貌會變得相似。這種過久了變得相似是有的,是從彼此那裏學來的,但這主要是神態舉止上的。連面部輪廓都象了,就不是後天學來的,而是先天生就的了。實際上,有研究表明夫妻面部輪廓相象的最主要原因是人們常常不自覺地喜歡那些跟自己相象的人。有一個實驗就是給每個受試者一些照片,讓他們選擇自己理想的配偶,如果其它因素完全一樣,僅僅是根據外表來選擇的話,大多數人選擇的都是經電腦加工處理后的他們自己的照片。這可以解釋為什麼彼此欣賞彼此相愛的男女有很多都相象,實際上他們是從對方身上看到了一個自己。其實陳大齡兩兄妹、你、還有PETER,你們四個人的面部輪廓都有一些相象的地方。”

“既然是這樣,那我更應該去看看他。”

海燕搖搖頭:“那有什麼用呢?對誰都沒有好處。他現在需要的是忘記她,而不是複習她。而你,不光是有周寧夾在中間,即使沒有,他把你當MELODY,當個替身,對你也不公平。”

楊紅沒有再勉強海燕送她,她自己坐校車到DOWNTOWN,然後走到PETER家。他窗口沒亮燈,但能聽見《梁祝》的音樂,她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夜裏,PETER一身素白,站在夜色中說過的話:“連死亡都能超越,還有什麼不能超越?”。她想起他那時堅持要她買那個帶體檢的計劃,想起他說他要去學醫,想起他聽《天鵝》時的悲愴,說希望生命也能象音樂一樣REPEATOVERANDOVERAGAIN,想起自己問他是不是不肯離婚時,他突變的臉色。其實一切都指向這個事實,早就應該看出他的痛苦了,但自己沒有用心去體會。

她有點悲哀地想,也許人都忙着自己的生活,沒有時間去關心別人的傷痛,沒有看見一個靈魂正在自己身邊苦苦掙扎,想從命運的魔掌、社會的枷鎖、心靈的桎梏中解脫出來。但她想到並不是每個人都這樣只忙碌在自己的煩惱之中,至少海燕和PETER可以看出她的煩惱,看出她活得很累,願意拿出時間來開解她,幫助她。也許,如果自己不是那樣專註於自己的煩惱,就可以多一點時間多一點心情去關心別人。或者說當你關心別人的時候,你也可以忘記自己的煩惱。

楊紅輕輕敲了敲門,聽到PETER有點沙啞的聲音:“Comeonin.”看見是楊紅,PETER有點吃驚,但沒說什麼。

楊紅本來準備了一套理由,想了想,何必那麼鬼鬼祟祟的?來看看他,安慰他一下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於是就大大方方地說:“聽海燕說了MELODY的事,來看看你。”

PETER清清嗓子,說:“其實不用的,我沒事,休息一會就好了。海燕送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坐校車來的。”

“校車只到DOWNTOWN,你從DOWNTOWN走過來的?那得走半小時呢。”PETER眯縫着眼問。

楊紅撒個謊說剛好有個朋友到這一帶來,讓他帶了一段。

PETER站起身,說:“我們去外面走走吧,剛才在屋子裏抽了很多煙,現在空氣很不好。”說完,就打開所有的窗子,率先往外面走去。

楊紅跟着PETER走到外面,覺得他有點象夢遊一般,只默不作聲地走,不說到哪裏,也不問她話。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走着,走過一個教堂,走過幾條小街,來到一條鐵路上,楊紅從來不知道這塊還有鐵路,又想打破沉默,就問:“這裏還有火車?”

“都是貨車。白天一般沒有車過,現在這個時候,會有車開過。當心一點,有車過來,就早早地走到路軌外面去。走到那邊橋上的時候,如果有車來,可以站在兩邊的安全箱裏,就是那種鐵欄杆做的BOX。”

走到橋上后,楊紅看見了那些安全箱,橋欄杆彎出去,弄成一個個四四方方的格子,供行人躲避火車用,大小剛好夠站一個大個子美國人。兩個人在鐵軌上默默地走了一會。楊紅說:“講講MELODY吧,講出來是不是會好一點?”

“沒什麼,”PETER固執地說,“我也知道人死不能復生,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楊紅想,既然他不想說話,那還是陪他沉默比較好。她知道PETER不是那種沉默寡言的人,他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讓兩個人陷入沉默的尷尬境地。這一點,好像美國人比中國人更注意,老美跟你出去辦事,路上一般都會找點什麼談談,哪怕是談天氣,也不會跟你走一路而不說話。

PETER是個很能侃的人,而且侃起來頭頭是道,幽默風趣,每句話都令你回味,令你深思。楊紅曾認為愛侃的人是淺薄的,因為雄辯是銀,沉默是金。但PETER和海燕使她改變了這種看法。是金還是銀,不在於你說不說,說多少,而在於你說話的內容。你說的是廢話,那麼你一天只說一句還是廢話。如果你說的是真理,那麼你一天說一萬句還是金。是金還是銀,也看在什麼場合,該沉默的時候,沉默是金;該雄辯的時候,雄辯是金。

如果連PETER這樣能侃的人都不說話了,氣氛就很嚴肅很沉重了,可以想像他心裏有多沉重。MELODY去世兩年了,如果算上她生病的那段時間,那PETER可能已經在痛苦之中生活了三、四年了。應該說他還是很振作的,平時從來不見他把痛苦擺在臉上,他嘻笑打趣,油嘴滑舌,是在儘力不讓他的悲傷瀰漫到他身邊的空間去,儘力不讓他自己的憂愁影響周圍的人。不知道他晚上回到家裏,取下歡樂的面具時,又是什麼樣子?可能是聽着IntheArmsofanAngel的音樂,想像自己是在ANGEL的懷抱里,得到片刻的安寧。

走了一段鐵路,PETER就走下路軌,往一個湖邊走去。來到湖邊,PETER指指一棵大樹,說:“我們在樹下坐一會吧。”兩個人在湖邊坐下,又有很長時間沒說話。PETER望着湖水發愣,楊紅坐在他側面,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湖水,不知他在轉什麼念頭,很想挨近他,握住他的手,或者抱住他,讓他接着這個世界的人氣,但她有點不敢,怕驚醒了他的回憶。

夜幕完全降臨了,楊紅有點看不清PETER臉上的表情了。PETER打破沉默說:“以前MELODY到A城來看我的時候,我們都會到這裏來,那邊有個網球場,我們打一會網球,就到這個湖邊來,坐在這棵樹下,她喜歡躺在我懷裏,看晚上的星空,講她小時候的事,她的夢,她對未來的打算。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靜謐的時光,好像就是昨天的事一樣。”

“這裏的確很美。”

“MELODY很想要孩子,想要很多很多孩子,可是我們一直沒有孩子。剛開始以為是因為兩地分居,就沒有在意。後來她想小孩想得很着急了,我們才去醫院檢查。結果—-,如果早點查出來—-,她是不會—。總以為人年青的時候是不會跟醫院有什麼關係的,MELODY平時連感冒都很少生,我從來沒有想到督促她去做體檢。其實女人的這些癌都是可以治癒的,只要發現得早……”

PETER抬頭望着夜空,有一陣沒說話,楊紅覺得他是掩蓋他的淚,也找不出話來安慰他。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PETER才說:“MELODY是一個很愛美的人,也很在意她在我心目中的形像,總說女人不經老,女人三十豆腐渣,男人三十一朵花,總在擔心等她老去的時候,我還不老。她總是說她願意在衰老到來之前就死去,那樣她在我心目中就永遠是年輕的。我那時應該同意跟她離婚的,那樣她就不會一定要留下一個卵巢不肯全切了,那她到今天還活着。離了婚,我也會一直等在那裏的,等到她生命保住了,我可以用一生來說服她跟我復婚,只要生命還在,什麼都是可能的,我為什麼想不到這一點呢?”

“你這就是不了解女人了。她提出離婚,是因為不想拖累你,她心裏是捨不得離婚的。”楊紅以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女人在這種時候,都想試探一下丈夫,看他們到底愛不愛她們,愛得有多深。如果你那時同意離婚,那你就是殺了她了,她對你的愛情灰了心,可能一側都懶得切,只求速死。你在那種時候離開她,她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呢?這種事情是千萬做不得的。”

PETER轉過頭,疑惑地望着她:“女人這樣想?那不同意離婚是對的?可是我應該說服她把兩個都切掉,但我說不服她,自己也心存僥倖。”

“聽海燕講,當時有的醫生也認為可以先切一個的呢,連醫生都沒法確定的事,你怎麼能預先知道呢?”

“我應該說服她的,不管醫生說什麼,我應該說服她的,MELODY不是醫生的WIFE,是我的WIFE,醫生可以冒這個險,我不應該冒這個險。”

楊紅不知道怎樣才能使他擺托這種內疚,嘆了口氣說:“可能不管有沒有你,她都願意留一個的。女人怕老不怕死,如果是我,想到自己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就要象一個更年期過後的女人一樣,我也會願意留下一個的,既然醫生都那麼說了,誰會想到醫生是錯的呢?就算我知道醫生是錯的,我也願意只切一個,哪怕會少活很多年,但可以活得年輕。”

“你真這麼想?”

楊紅真誠地說:“我是女人,跟MELODY年齡差不多,我想,我會這樣的。MELODY是女人,她為什麼不這樣想呢?有沒有你,她都會希望自己年輕,永遠年輕。”

PETER嘆口氣:“女人哪,有時真是搞不懂她們,年輕貌美就那麼重要嗎?生命都沒有了,美又將附之何處?”

楊紅知道自己的說服力有限,PETER願意接受願意相信,只能是因為他現在象溺水的人一樣,急於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回去的路上,他們又來到了那段鐵路上。遠遠地,開過來一輛火車。

PETER叮嚀說:“待會你就站在這個BOX里,不要亂動,等火車過去。我到對面那個BOX去。”。

火車快到的那一刻,PETER快步走到橋的另一邊,倏地一下,就被火車隔開了。那是輛貨車,有很多車廂,很長,行進得很慢。楊紅被貨車隔着,看不見PETER,突然覺得這有點象某個電影裏的情景。兩個人被隔在鐵路的兩邊,等到長長的火車終於開走之後,某一邊的那個人就不見了。楊紅看了看橋下的小河,河不寬,水不會很深,但橋很高,望下去令人眩暈。她心裏湧起一種不祥的感覺,彷彿等這貨車開走,PETER就會不在那邊了。剛才為什麼要讓他去那邊?兩個人站在一邊,會擠一點,但也是站得下的。

楊紅想繞到鐵路的另一邊去,看看PETER還在不在,但橋很窄,人只能站在BOX裏面。她焦急地等火車開過,等了一會,好像貨車還沒有完結的意思,楊紅忍不住高聲叫起來:“PETER?”她不知是錯覺還是真的聽到了他的回復,好像聽到一聲“HERE”,她不敢怠慢,不停地呼喚着:PETER?PETER?有時她好像聽見他回答着,有時又好像是自己的錯覺。她繼續呼喚,心裏默默祈禱着PETER不要做傻事,祈禱從今以後,PETER都會走在她的視線里,永遠不會走到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去,因為她一旦看不見他,就覺得他會發生什麼事。

等到貨車開走後,楊紅看見了PETER,還在那裏,正從對面的那個BOX往她這邊走來,不覺舒了口氣說:“剛才有那麼一會,覺得等火車開走,你就不在那裏了。”

PETER慘淡一笑:“我不會有事的,知道一個人的死可以這樣深地影響到別人的生活,我不會做傻事的。每個人都應該為了那些愛他的人和他愛的人,珍惜他自己的生命。”然後很感激地說,“我聽到你叫我了,我一直在答應。”

兩個人在路軌上默默地走了一段,PETER指指腳下的鐵軌說:“離開A城回N州之前,她想最後一次到這裏來,當我抱着她,在這條鐵路上走的時候,她對我說:‘等火車開近了,就把我扔在這鐵路上吧,我再也沒法忍受這種疼痛了,就讓我這樣去了吧。’我知道她很痛,也知道我們是回天無力了,但我捨不得讓她走,就一直對她說STAYWITHME!STAYWITHME!現在想來,也許那是很自私的,因為她為了我這句話,一直死死地撐着,多受了很多苦。”

“你不要老是這樣自責,”楊紅說,“你看她無論做什麼,都是希望你幸福,你這樣折磨自己,她要是知道,肯定很不開心。”

又一輛火車開了過來。楊紅想都沒想,就伸手拉住了PETER,不讓他再閃到對面去。她拉着他,兩個人擠在一個BOX里,PETER站在靠路中間的那邊,伸開雙臂,把楊紅圈在自己懷裏,閉上眼,喃喃地說:“Baby,I’mhere.I’mhere.Staywithme…。”

楊紅靠在他胸前,聽火車一節一節地從他身後開過去,不知道他此刻把自己當作誰,只在心裏說:他把我當誰重要嗎?只想這樣被他擁在懷裏,讓他以為MELODY又回到了他的身邊,讓他的心得到安寧……

楊紅牽着PETER的手,象領一個盲人一樣,領着他,慢慢走完那段鐵路,走完幾條小街,走過那個教堂,走回PETER住的地方。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楊紅只覺得一切都象在夢中一樣,一切都是飄飄緲渺的,象現實,又象是電影裏的蒙太奇,或者是書里的某個場景,她不知道電影裏書里的女主角在這樣的情況下會做什麼,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因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誰,連她自己都希望自己是MELODY,或者她就是?

但是她知道自己不願離開PETER,不願就這樣讓他一個人呆在那間屋裏,面對潮水般的記憶,而沒有一個人拉着他給他這個世界的人氣。她希望自己能象天使一樣,把PETER摟在懷裏,讓他得到片刻的安寧,安靜地睡一覺,而等到他一夢醒來,過去的痛苦就消失殆盡。她希望自己能有有一種魔力,能一把就把他心裏的憂傷抓起來扔掉。

如果海燕說的有關男人喜之極悲之極的表現是真的,那就希望PETER能用性來瘋狂一番,發泄一番,減輕他心中的悲傷,在發泄之後的疲乏之中沉沉睡去。

走到樓下的時候,PETER反握住楊紅的手,把她帶到他的車前,用遙控開了車門,沙啞地說:“我送你回去吧。”

“Iwanttostaywithyou.”楊紅自己都沒想到自己能說出這樣一句話,而且是英語,好像那些剛來美國的小孩子一樣,半年不說話,一說就是流利英語。也許正因為是英語,才能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她現在也比較理解為什麼這裏的人會英漢夾雜,有時是因為沒有一個合適的詞,有時是因為沒有一個更好的詞,有時是因為說漢語說不出口,而很多時候,是因為說漢語的時候,人們會認為你在搞笑。可能大家的英語還沒有純熟到自由搞笑的地步,所以英語聽起來嚴肅一些。

在楊紅聽來,有些話,一旦用英語說出來,就平添幾分深情。她聽到PETER叫“BABY”的時候,雖然知道他是在叫MELODY,她也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融化了一樣,那份親切,那份寵愛,那份深情,絕對不是“寶貝”能夠傳達的。

PETER看了她一會,用遙控把車鎖上,仍有點沙啞地說:“Thenfollowme.”就握住楊紅的手,帶着她上樓。

楊紅覺得好像這是一個做過千百遍的動作,好像從前每天都是這樣回家的,每天都是兩個人從各自的單位回來,等在門口,當兩個人都到齊了,PETER就會拉着她的手,把她帶上樓回到自己的家。她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切完全沒有陌生的感覺,也許上一輩子裏兩個人就是夫妻?或者自己的前半生只是一場夢,現在醒來了,回到現實了?或者現在這個場景只是一場夢?楊紅使勁搖了搖頭,用空着的那隻手掐了自己一把,知道痛,應該不是夢。

進了門,PETER走去把幾個窗子都關上,找到一件很大很長的T恤,遞給楊紅:“洗了澡當睡衣穿吧。”楊紅接過“睡衣”,PETER把她帶到BATHROOM,為她開了水,就走到客廳去了。

楊紅讓溫暖的水沖在頭上身上,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她想起有些電影裏的鏡頭,女主角在沖澡,男主角推開浴室的門,然後觀眾就只看見浴室玻璃門上映出的男女接吻的剪影。她不知道PETER會不會這樣撞進來,覺得心在砰砰亂跳,這好像太出格了一點,自己還從來沒有做過。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主動要求留下來陪一個男人,但眼前這個人,彷彿又有一種並非外人的感覺,而他也似乎沒把她當一個初次留下過夜的女人。她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是把她當誰,她寧願他把她當MELODY,那樣就可以讓他得到片刻的安慰。也許他永遠都只是在她身上尋找MELODY,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她想要他幸福,她想分擔他的哀傷,只要能分擔,他把她當做誰都可以。她只擔心自己象MELODY象得還不夠,不能真正使他把她當MELODY。

沖完澡,楊紅就走到鏡子跟前,把頭髮挽上去,象MELODY很多像片上一樣。她沒有髮夾,不能挽成一個高雅的髮髻,只好用手頭的一根橡皮筋把頭髮高高地挽在腦後。然後她拿起那件“睡衣”,貪婪地嗅着上面PETER的氣息,覺得自己有點心頭撞鹿,臉也有些發燒發紅。她深深地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在鏡子裏打量自己,不難看,有點象MELODY。海燕說得對,除了眼睛不象,其它都象,不過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眼睛。MELODY不戴眼鏡,眼睛很大,所以漂亮很多。但如果離遠一點,如果垂着眼睛,還是很像的。

楊紅走出BATHROOM,來到客廳,PETER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好像在想心思,看見她,有點愣愣地看了好一會,才伸開兩手,低聲叫道:“COMEHERE,BABY。”楊紅走過去,站在他面前,PETER抱住她,把臉埋在她身上,很久才放開手,抬起頭說:“對不起。”

楊紅知道他說對不起是因為他剛才把她當MELODY了,就捂住他的嘴,不讓他再說,然後拉拉他:“去洗個澡吧,你累了,早點休息。”

PETER到BATHROOM洗澡的時候,楊紅走到卧室門前,門是關着的。楊紅握着門把手,突然想到肖嫻說過的話,說PETER卧室里是一張FULLSIZE的床。楊紅不由得停住了正在轉動門把手的右手,心想,肖嫻究竟有沒有在那張床上睡過?但她馬上想到這個問題很無聊,肖嫻在那張床上睡過沒睡過,都不能改變我想跟PETER在一起的心情。如果跟肖嫻上床能使PETER獲得生理上的滿足或者心理上的安慰,那又為什麼不能上呢?我不就是希望他幸福開心嗎?

想到這裏,楊紅推開卧室門,發現裏面是一張KINGSIZE的大床。她明白肖嫻是在撒謊,或者開玩笑。多半是開玩笑,因為肖嫻跟老羅一直都很親熱,平時在路上看見他們兩口子,他們都是挽着手走路的。肖嫻還說禿頂的男人體內雄性激素多,性慾旺盛,說老羅算個下帥上不帥。最帥的男人是上也帥下也帥,如果不能兩全,就難以選擇了。肖嫻有時說“寧可分享帥哥,也不獨享賴哥”,有時又說“寧可獨享賴哥,也不分享帥哥”。可能跟PETER說的一樣,現在的人都是信口開河,亂開玩笑的,別人說什麼,是別人的自由,你不能指望別人每句話都是真的。信什麼,不信什麼,那就是你的事了。

這是她第一次進PETER的卧室,牆上掛着不少MELODY的照片,正用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但她勇敢地看着MELODY,小聲說:You’llunderstand.床邊的桌子上擺着PETER跟MELODY兩個人的結婚照,女的漂亮,男的瀟洒,真正是一對璧人。桌上還有那本她上次看過的影集。楊紅開了床頭的枱燈,又翻到陳大齡全家福那張,她吃驚地發現他額頭都有了皺紋,看來上次看照片的時候她沒有注意到。歲月無情,人生苦短,一下子就過去了十幾年。這十幾年的生活都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但十幾年前跟陳大齡在一起的那些片斷,卻深深地印在她腦子裏。

她感到陳大齡正憐愛地看着她,說:“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我還知道你如果做了你現在想做的事,你會永遠在心底開道德法庭的。因為按照你的道德觀,愛情只能有時間上的繼起,不能有空間上的並存。”

楊紅看着照片上的陳大齡,輕聲說:“你錯了,這一次,我不會在心底開道德法庭的,我的愛情確實只有時間上的繼起,沒有空間上的並存,在任何一個時候,我的心從來沒有同時愛過兩個人。我想我仍然愛你,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愛了。”

她翻看着影集,吃驚地發現了自己在青島跟陳大齡和張老師的合影。她不知道這張照片為什麼會在PETER這裏,她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張照片。那次是用張老師的照相機照的,張老師帶回去沖洗之後,就寄了幾張給她,但沒有這張,而這是唯一一張有她和陳大齡兩人的。張老師還拉着陳大齡照了幾張,而楊紅卻不好意思跟陳大齡兩個照一張,是陳大齡提議三個人一起照一張,才請一個遊人為他們三人照了這張。

她聽見PETER關水了,應該在用毛巾擦他那結實的身體了,過一會他就會走進這屋子裏來了。楊紅不知道再下去要發生什麼,好像電影裏面都是兩個人瘋狂地邊吻邊脫彼此的衣服,但到目前為止,他們兩個人都沒有那樣失態,反而象兩個老夫老妻一樣,按部就班地做着睡覺前的準備。

但她心裏卻不象老夫老妻,她的心很快地跳着,為即將到來的一幕快速跳着。

PETER走進屋來,用一條浴巾擦着頭髮,輕聲問:“你頭髮不放下來讓它干?濕頭髮睡覺會頭疼的。我用電吹風給你吹一下。”說著,就走過來,拆開楊紅的髮髻,讓頭髮披散下來,然後拿出電吹風,為她吹頭髮。

楊紅閉上眼,聽着電吹風嗡嗡的聲音,感覺到PETER的一隻手正在她頭髮林子裏梳理,托起一縷縷頭髮,吹着,吹着,心裏突然湧起一股熱浪,如果以後的日子就這樣過着,那該多好。

楊紅從他手裏拿過電吹風,說:“我好了,吹久了壞頭髮。我來給你吹一下。”

PETER坐到床上,順從地把頭伸過來,楊紅也用一隻手梳理着,另一隻手用電吹風為他吹着。他的頭髮很濃密,很黑,可能有一段時間沒剪,有點太長了。

過了片刻,她感到PETER用手摟住了她,把臉埋在她胸前。她放下電吹風,想捧起他的臉,但他不讓她捧起,她知道他一定是流淚了。可能剛才這一幕太象從前了。也許海燕說得對,他現在需要的不是複習從前的一切,而是忘記它。楊紅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留在這裏,也許應該告辭回去,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她不知道PETER心裏在想什麼,他的眼裏沒有那種不顧一起的瘋狂,好像也沒有燃燒的火焰,她不知道他現在眼裏是什麼,因為他一直躲避着她的目光。

也許他對我沒有什麼感覺,楊紅有點悲哀地想到,他時常那樣溫情脈脈地看我,是因為我象MELODY。但是他又知道我不是MELODY,只是時不時地,就忘情了,但走到絕對忘情的邊緣時,他又想起了我是誰。楊紅不怪他,反而很敬重他,一個男人,能這樣深的愛自己的妻子,哪個女人會不敬重他?楊紅突然想起SAMANTHA,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像我一樣,飛蛾撲火般地投向他的懷抱,而他把她推開了?不過他今天並沒有推開我。

PETER默默地掀起被子的一角,輕聲說:“睡覺吧,不早了,明天還有課。”然後就鑽進被子。楊紅想了想,也鑽了進去,兩個人平躺在床上,PETER伸過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她聽見他又說了一次:“睡吧。NIGHT。”

楊紅睡不着,她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做法究竟對不對,她原來希望PETER會瘋狂一陣,然後沉沉地睡去,忘記那些痛苦,哪怕是暫時的。這一次,她非常希望自己是一劑安眠藥,PETER吃了就會睡去。她沒有強求PETER愛她,她只是想幫他。

她相信他這樣的心情是這次掃墓引起來的,過幾天他會慢慢平靜下來。她以為無論PETER愛不愛她,最終他都會做那件事,他現在正是悲之極的時候,他也肯定有很久沒有做了,現在有一個女人睡在身邊,他會不想做?看來他根本就不想碰她,只是因為她自告奮勇地要留下,他不好趕她走。

她不怪他,她知道自己無論多象MELODY,終究都不是MELODY。她只希望能用自己的生命換回MELODY,讓兒子也跟着他們,那樣PETER就有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就能幸福地生活了。他們兩口子都愛小孩,他們肯定會照顧好周怡的。他們的三口之家一定是很幸福的。象現在這樣,PETER想念MELODY,自己又牽挂PETER,一個都不幸福,還不如將自己的性命給了MELODY,大家都幸福了。想到自己不能換回MELODY,無力把PETER從痛苦之中拯救出來,楊紅忍不住流下淚來。不過她沒有讓自己抽泣,只讓淚水悄悄地流下。

PETER彷彿聽見了她的淚一樣,把她拉到懷裏,用手抹着她的淚,小聲說:”Don’tthinktoomuch.It’snotyou….It’sme….Ican’t…Givemesometime.”

等自己平靜了一點,楊紅悄聲問:”Doyouwantmetoleave?”

她看見PETER眼裏閃過一絲懼怕的神色,他象孩子一樣抓住她,懇求道:”Don’tleavemealone……Pleasestaywithme.”

那個夜晚,楊紅就半靠在床上,讓床邊的枱燈一直開着,讓PETER躺在她懷裏睡去,就像她在兒子生病的時候經常做的那樣。周怡經常感冒,睡覺的時候就會又堵鼻子又咳嗽,用什麼葯都沒用,只要一躺下就堵就咳,一豎起來就好了。楊紅就把被子放在身後,半靠在床上,把周怡斜抱在懷裏,讓他睡覺。睡著了,周怡會做出各種表情,有時微笑,有時皺眉,好像在做着各種各樣的夢。這樣的日子很多,多到楊紅練得可以半坐着睡覺了。

現在她看着懷裏的PETER,覺得他睡覺的樣子很像周怡,眉頭不舒展,睡得不安穩,不時地彈動一下身體,有時又象生病的人一樣,呻吟幾聲,她就把他摟得更緊一點,默念着:mayyoufindsomecomforthere.

楊紅不知道PETER說的“Ican’t”是什麼意思,是說他不願這樣做,還是說他沒有這個能力?也許他覺得這樣做對不起MELODY?也許他吃了安眠藥,身體沉睡了?不過,不管是為什麼,楊紅覺得都不重要。如果他悲之極的時候不想用性用酒來發泄,只想有人陪着他,那她就陪着他。她只想他能忘記那些傷心的往事,走出過去的陰影,過正常的生活。她很驚奇地發現,自己這一次,沒有去想自己的面子,沒有去想以後PETER會不會笑他,或者會不會在心裏瞧不起她,她只想到PETER和他的痛苦。

接下來的日子,PETER似乎又回到了常規,上課的時候,又笑容滿面,談笑風生了。在太極班上課的時候,又虎虎有生氣了。看見楊紅的時候,他仍然會目不轉睛地看她一會,但楊紅覺得他已經沒有那種靈魂出竅的神情了。楊紅欣慰地想,PETER回來了,回到這個世界來了,回到現實里來了。

PETER沒有提那晚的事,看見楊紅時也沒有不自在的樣子,彷彿那晚根本沒有存在過。楊紅想,這樣好,這樣兩個人就不會在面對面的時候感到尷尬。

她現在也很能理解為什麼PETER逼着她買那個帶體檢的醫療保險了,他被MELODY的悲劇嚇壞了,他說過要教會他愛的女人、他認識的女人游泳,這就是他在教她游泳,讓她掌握自己的命運,不要等到溺水了,才發現晚了。那時候,如果他救不了她,即便她只是一個一般朋友,他也會難受。他從MELODY的死中,領悟到生命的寶貴和脆弱,他珍惜生命,不管是誰的生命,他都珍惜。

楊紅想起PETER曾經在班上引用過一個大作家的話,可能是海明威的,說喪鐘為誰而鳴?為你而鳴,為我而鳴,為全人類而鳴,因為任何一個生命的喪失,都是人類的損失,是每一個人的損失,也就是你的損失。他好像是在講到TOLL這個詞的不同意思時提起這句話的,當時給楊紅的感覺是他一扯就扯遠了。但現在想來,那些扯遠了的東西,常常是一些生命的感悟,也許一直都在他頭腦里打轉,一不小心就溜出來;也許是有意提到的,想讓大家善待生命,珍惜生命,為你自己,也為他人。

楊紅想到這些,就想約海燕一起去體檢,但海燕說她今年已經做過了,楊紅就跟學校的HealthCenter打了個電話,約了一個體檢的時間。她覺得這樣做可以讓PETER放心,讓他高興,於是給PETER也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約定體檢的事。

聽得出來,PETER很高興,說早該這樣了,又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楊紅笑起來,說:“又不是小孩子,再說HealthCenter離我住的地方才一站路,又有校車,不用了。”她心裏還是熱熱的,也很想讓PETER陪着她,但她想他也很忙,體檢又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還是別麻煩他吧。

楊紅乘校車去了HealthCenter,原以為三下兩下就可以查完,結果卻搞了好幾個小時。美國醫院的特點就是慢條斯理,醫生護士工作人員都是慢條斯理的。這樣的工作作風擱在中國,早被病人罵死了。

檢查完了,那個叫Dr.Richardson的女醫生拿着幾張表,解釋着什麼,但楊紅不太懂。女醫生看看她的表情,問了幾次:“Youfollowme?”,見楊紅很誠實地搖頭,便問:“Canyoufindsomebodywhocantranslateforyou?”

楊紅知道可能有什麼問題了,不然醫生就該放她走了,但她想,應該不是什麼很嚴重的問題,不然醫生會瞞着她。她想到海燕和PETER,這兩個人都可以為她做翻譯。她就打了個電話給海燕,可她不在家。楊紅想了想,撥了PETER的電話號碼,然後聽見他在那邊HELLO了一下。

“是我,Teresa。我現在在HealthCenter,可能有點什麼問題,醫生叫我找個能聽得懂的人為我翻譯。”

她聽見PETER在電話里說:“Holdon!Don’thangup.I’mcoming.Stayonthephone.Don’thangup.”她能聽見他奔跑的聲音,怕他待會邊打電話邊開車會出事,便擔心地說:“不用這麼快,我沒事,我掛了,你開車別打電話。”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打過電話,楊紅等着PETER過來,等了一會,又有些後悔,也許不應該把他攪進這事來。如果真的有什麼事,那不等於又提醒他那些過去的傷痛?她想再打個電話,就說剛才是開玩笑的,但容不得她再打電話,PETER已經來到HealthCenter了。

女醫生開始向PETER講解,楊紅感到PETER悄悄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但眼睛只看着那個女醫生,點着頭,Isee,Isee的。那個女醫生也時常冒出一個“yourwife”“yourwife”的,楊紅覺得心裏很甜蜜,如果只有自己生了病才有這種機會,那生病也是值得的了。

走出HealthCenter,PETER拿出電話,對楊紅說:“你需要到T市的Johnson大學醫院做一個檢查,看看卵巢有沒有問題,我來跟你預約一下,我明天上午有空,你明天有空嗎?”

楊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也不關心,只要PETER在這裏為她安排一切就行了,於是說:“明天沒問題,我請個假就行。”

然後她聽見PETER撥了電話號碼,約好了時間。

PETER大多數時間都握着楊紅的手,連撥電話都是用一隻手撥的,這讓楊紅很開心,但也有點意識到事情可能比較嚴重,他是不是也在給她一點這個世界的人氣?她不問他,等他自己來告訴她究竟是怎麼回事。

開車回家的路上,PETER告訴楊紅,你可能有子宮肌瘤,不過你不用着急,子宮肌瘤是良性腫瘤,有很多治療辦法,如果不準備生孩子了,可以把子宮全切掉,如果還想生孩子的,可以採取保守療法。他還說了一些,但楊紅只聽見一個詞:子宮肌瘤。

回到楊紅的住處,剛好海燕也回來了,聽到這事,安慰楊紅說:“這個真的沒事,我媽媽三十多年前就因為子宮肌瘤切除了子宮,還切除了一側卵巢,現在八十歲了,還挺健康,連開刀的疤痕都長沒了,我呆會給她打個電話,讓她跟你談談。”

楊紅說:“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在網上查查相關信息。”

海燕說:“別忘了,網上是什麼人都可以POST東西的,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多看幾家,問他們要統計數據。”

PETER在桌子對面看着他,過了一會,點點頭,說:“也好,跟醫院約了明天八點半,早上上班的人多,可能會塞車,我們早點走,我六點過來帶你去T市。今天早點睡。”

晚上,楊紅謝絕了海燕要陪她的建議,一個人呆在卧室里,打開電腦,在網上搜尋“子宮肌瘤”和“卵巢腫瘤”“卵巢癌”等字。

這真是一個信息爆炸的年代,網上有關這幾個問題的文章多不勝數,楊紅找了幾篇仔細看了看,然後就很快地流覽其他的文章,內容差不多是一樣的,大同小異。看了一個多小時心裏基本有個底了。子宮肌瘤的確沒什麼可怕的,倒是卵巢腫瘤的問題會大一些,因為子宮說到底只是一個裝胎兒的袋子,有它沒它只是影響到能不能生孩子,不影響到別的。

但是如果卵巢有問題呢,就會影響到內分泌。如果兩個卵巢都切掉,體內的雌激素水平就會大大降低,不光不能生孩子,還會象MELODY擔心的那樣,提前進入更年期。那就會象老女人一樣,皮膚髮干發皺,性慾減低消失,下體乾燥不能房事,總之,女人的一切性徵就消失了。

她繼續搜尋,看到一些很鼓舞人心的文章,說婦女在雙側卵巢切除后,可以用雌激素來維持對身體激素的需要,大多數都能維持到正常水平。當然,卵巢切除了,就不會排卵了,也就不能生小孩了。楊紅想,MELODY不肯切兩側,大半是為了能為PETER生個孩子。

想到這一點,楊紅希望自己能保留子宮,至少保留一側卵巢,因為她很想很想為PETER生個孩子。她想,不管他愛不愛我,不管我能不能跟他在一起生活,我都願意為他生個孩子,因為他那麼喜歡孩子。我和他生出來的孩子應該會像他跟MELODY生出來的孩子。最好生個女兒,那麼MELODY就從某種意義上活回來了。楊紅在網上搜尋了一下有關代孕母親的文章,發現這個想法是切實可行的,因為代孕母親根本不用跟精子的提供者發生關係。

但她又想,如果不切就有生命危險的話,我還是要把該切的都切了。我有兒子,有父母,有這麼多朋友和關心我的人,我不能隨隨便便死了,讓他們都為我痛苦。特別是PETER,如果他知道我是想為他生孩子才保留卵巢的話,那他就要再一次內疚痛苦了。

她也想到周寧,要不要告訴他一下?從他這次對待離婚的態度來看,他是不願跟我離婚的,也許告訴他,對他反而有好處?這樣他會認為我要離婚,不是因為不愛他,而是因為腫瘤,那他心裏頭面子上都可能好過一些。

楊紅想了一下,就跟周寧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患了子宮肌瘤,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說還有卵巢癌,要把這三樣一起切掉。切掉后,自己就提前進入更年期了,然後,她幾乎是照本宣科地把網上有關卵巢切除后的癥狀給周寧念了一遍,說:“我告訴你這些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說,我提出離婚主要是因為這事,我不想連累你。”

周寧一直默默地聽着,最後說:“你這事來得太突然,我不知說什麼好。而且我現在馬上去上班,帶學生實習。我安排好學生再打給你。”

掛上電話后,楊紅很後悔撒了這個謊,應該說是撒了這半個謊,也許這會成為一個不好的兆頭,明天就真的查出自己是患了卵巢癌。如果周寧因為這事,心慌意亂,開車出什麼事故那就糟了。楊紅拿起電話,想打給周寧,但周寧的電話關了機。她想,他知道開車時關機就好,免得出問題。

過了一會,周寧到了實習的地方,就打電話過來:“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是不是在考驗我?如果你是考驗我,那就不必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的,別的不說,義氣還是有的。你現在出了這麼大的事,我不會丟下你逃跑的。如果我在這種時候丟下你,我還算人嗎?我在朋友面前還抬得起頭來嗎?社會輿論不把我罵死了?”

楊紅趕快說:“我不是要考驗你,我只是告訴你一下為什麼離婚,婚還是要離的。”

周寧說:“真搞不懂你們女人,說了不會逃跑的,還擔個什麼心呢?”

楊紅只好如實坦白:“我不是擔心你逃跑,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心裏好過一些,免得你因為我不愛你難過。婚是肯定要離的。”

周寧嘆口氣:“說起來是十四年的夫妻,你真的是一點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你還不了解這個社會嗎?你說你不愛我,我沒面子,但那只是你一個人瞧不起我,我能挽回就挽回,挽回不了就離婚,誰也不用拴在一棵樹上弔死。別人頂多笑我老婆一出國就把我甩了,在社會眼裏,我是個不幸的人,而你才是個卑鄙的人。現在你說你生腫瘤生癌,你再叫我跟你離婚,那你不是叫我做個小人?讓所有的人都瞧不起我?讓這個社會譴責我?你到底是因為不愛我才要離婚的,還是因為生癌才要離婚的?你說清楚了,我好決定,你這樣翻來翻去的,完全把我搞糊塗了,我不知道應該信你哪一句。”

楊紅肯定地說:“是因為我不愛你,我沒癌,也沒腫瘤。對不起,我是好心辦了壞事。你別多想,開車小心,不要開太快,喝了酒千萬不要開車。也不要老是在外面打麻將,多在家—”

她聽見周寧匆匆說:“又來了,又來了,我又不是小孩,這些我都知道。”說罷,又有幾分傷感地說,“你已經下了決心不要我了,還管我這些幹什麼呢?你自己好好休息吧,沒事別翻來倒去的,本來是很簡單的事情,你一搞就搞複雜了。”說完就掛了電話。

楊紅掛上電話,心想,其實應該想到周寧對這件事的反應會是這樣的,那就不會多這一事了。周寧就是這樣的人,他講義氣,為朋友可以兩肋插刀,如果朋友叫他幫忙打架,他肯定是萬死不辭的。但如果老婆叫他做家務,那他就能推就推,推不掉就恨不得插翅飛走,飛不走就磨洋工。可能在大風大浪面前,他的表現是算得上講江湖義氣的。但大風大浪之後的平淡日子裏,江湖好漢周寧就難以忍受了。其實他這種作風倒也符合江湖上的那套,哪個江湖英雄會喜歡做家務陪老婆?還不都到江湖上切磋武功去了?

人們常說:疾風知勁草,烈火識真金。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一個人要經得起這四句話的檢驗是很不容易的。一些人在前兩種情況下會臨陣脫逃,另一些人在後兩種情況下會逐漸褪色,有一些人既經不起前兩句的檢驗,也經不起后兩句的檢驗。一個人經不起檢驗,就會被認為人品有問題,就是小人,就會被社會唾罵。

也許在責備被檢驗的人經不起檢驗之前,應該問一問,這個檢驗有沒有必要?是不是他應該經受的檢驗?為什麼要把一朵玫瑰放到疾風中去檢驗、然後罵它不是勁草?或者把一塊鐵扔到烈火里去檢驗、然後罵它不是真金?它們本來就不是勁草不是真金。世界上不是只有勁草和真金才有價值的。

楊紅想,如果周寧不愛我,我也不愛周寧,為什麼社會、輿論、朋友要強求他僅僅因為我生了癌就跟我死守在一起呢?彼此相愛,我生不生癌,他跟我在一起都是對的;彼此不相愛,我生不生癌,他都不必跟我在一起。這跟社會跟輿論有什麼關係?如果每個人都是自立的,如果愛情是維繫婚姻的唯一紐帶,大家結婚是因為愛,相守是因為愛,不愛就別結婚,不愛就別相守,那這個世界會少很多怨偶。大風大浪之中,PETER跟MELODY守在一起,是因為他們彼此相愛。命運的打擊使他們的愛更堅定更美好。這不關社會什麼事,這是他們自己的事。不過要是在中國,就是社會的事了,可能又要樹成一個典型。PETER肯定是打死也不當這種典型的,就像當年陳大齡害怕披紅戴花地跟講師團出發一樣。這完全是社會為了自己的需要把他們的真情實感拿出來搞笑。

至於我和周寧,大限來之前就決定各自飛了,為什麼大限一來,卻要他守着我呢?守在一起,又有什麼幸福呢?他守着,是迫於輿論,那他守得不開心;我被他守着,天天聽他牢騷滿腹,看他臉色,我也不開心。究竟誰開心?只有社會開心,連輿論都懶得理你了,除非你不守了,輿論才跳出來指責你。

楊紅想起在網上看到的一篇論文,說一個社會,它的社會福利越差,它越強調家庭婚姻的穩固性和責任義務,它實際上是把很多社會的責任下放到家庭頭上去了,因為它不想讓每一個家庭把自己的成員扔到社會上去,由社會來管,因為它管不了。你家有人中風了,你自己把這事搞定,社會不會來幫你忙,你上班下班,做家務,侍候病人,累死也是你自己的事。你不搞,社會就要出來罵你了,說你不孝順,不仁義,不講親情,不道德,一直把你“不”得臭不可聞,從道德上判了你的死刑才罷休。這基本上是幾千年的傳統,所以大家覺得天經地義,誰遇上了,誰自認倒霉。實際上這是因為封建統治者狡猾狡猾的有,他們不搞社會福利,但又怕百姓起來鬧,所以天天大講家庭的重要性,等你們自己消化矛盾,莫來找我社會的麻煩。

但楊紅聽海燕講過,說她媽媽移民加拿大后,曾經中過一迴風,不僅所有醫療費用是免費的,連伙食也是免費的,從醫院回來后,搞社會福利的還專門派義工上門來為她媽媽洗澡翻身喂飯,派理療師上門來作理療,派護士上門來護理,照顧得很周到,使她妹妹不必呆在家裏照顧母親而不能上班。這既能讓那些病人家屬安心上班,又增加就業量,還培養出一些有愛心的義工。為什麼中國不能把那些有錢的狠狠抽一把稅,也把社會福利提高一些呢?中國的辦法就是大力強調婚姻家庭的責任義務,丈夫癱瘓,該妻子照顧;父母中風,該兒女照顧。社會幹什麼呢?社會監督你,批評你,指責你,免得你把責任推到社會上去。

楊紅想起自己的外婆,病在床上很久,脾氣一天比一天壞,動輒發脾氣,看誰都不順眼。無論怎樣照顧她,她都是不滿意,搞得家人痛苦不堪。到最後是靠輸液來維持生命,她沒有公費醫療,都是自費,又從經濟上把一家人拖得焦頭爛額,但誰也沒辦法從這個苦難中解脫出來。

不要說那時沒有安樂死,就是有,誰又忍心誰又敢提出讓她安樂死?當社會福利沒有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一個人只能希望自己不遇到這種災難,不然怎麼樣都是痛苦。但哪個家庭都有老人,那個家庭都可能有病人,誰都可能走到這一步。

她想,我還不如移民到加拿大去,那樣,即使我有癌,我能動的時候自己照顧自己,不能動了,社會會照顧我,我不用拖累任何人,也就不用看任何人臉色。聽說加拿大對小孩的福利政策也很好,那即使我死了,周怡也不會流落街頭。如果社會能把這些事TAKECARE了,婚姻家庭就少一些責任義務,夫妻守在一起就更多的是因為愛情了。她想到周寧的擔心,就覺得應該儘快把離婚的事辦了,不然,等查出癌來,那周寧迫於社會輿論的壓力,就不敢離婚了,那會拖累了他,也把自己搞得不愉快。她馬上打了個電話給周寧,說你能不能找找你的熟人,把我們的離婚儘快地辦了?

“你這麼急?人找好了?等着出嫁了?”周寧嘲諷地說,“這回搞穩妥了啊,別搞得象上次陳大齡那事一樣,自己在那裏一廂情願的,別人可是一下鄉就沒氣了。這回我是不會做你的聽用的。”

“這次不會,”楊紅說,“你出國的事也不會受影響的,入關時沒人查你的結婚證。”

楊紅不想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卧室里,因為那樣的話,海燕會認為她在擔心着急,那海燕也會着急的。她知道海燕這幾天很忙,有考試,有PROJECT,還有教學的事,她不想海燕為她影響學習。她覺得PETER說得對,快樂分享,痛苦獨嘗。因為快樂可以COPY,一份又一份,跟多少人分享,就能COPY多少份,而原件不會有多大損失。但痛苦只能傳染,傳染給了別人,自己的痛苦並不能減輕,說不定反傳回來,加重病情。

楊紅走到廚房去,為周末教堂搞的活動烤蛋糕,做紅燒排骨。

海燕看見她出來,也走過來跟她說話。“你去做床上功夫吧,”楊紅笑着說,“你陪着我,我還以為自己得了什麼大不了的病呢。不就是幾個瘤嗎?網上說了,可以象挖土豆一樣一個一個挖掉。”

海燕看看她,說:“好,這才象個女人,如果是他們男人,早嚇趴下了。”

“為什麼?”

“男人得了子宮肌瘤還不趴下?”說得兩人都笑起來。

楊紅自己也感到很奇怪,因為自己並不僅是外表裝做平靜,心情也很平靜,就像在看一部小說一樣,裏面有個叫楊紅的,被查出生了子宮肌瘤,而且可能還有卵巢癌什麼的。

她記得PETER以前在口語班講到虛擬語氣的時候,用了一個例句。她當時不是很懂,但最近一段時間好像慢慢開始理解了。那句話翻譯成漢語就是:“象看生活一樣看小說,象看小說一樣看生活。”

看小說要象看生活一樣,因為只有那樣,你才能夠投入地去體會人物的命運,為他們的命運真心地喜怒哀樂。每看一本小說,你就能體驗一次生活,雖然是別人的生活,但因為你的投入,也變成了你的體驗。一個人在現實生活中只能體驗一次生命,但因為小說,人就可以體驗多重生命,並且從這些體驗中獲得經驗,吸取教訓,從而豐富自己的生命。如果你僅僅把小說當作一個作者寫出來編出來的故事,把小說中的人物當作作者塑造出來的人物,那你是不可能有深刻的體驗的,因為你從一開始就不認為那是真實的人生,你把你的重點放在作者怎麼寫怎麼刻劃上去了。那樣看小說,你最多學一些寫作技巧,而那往往不是作者寫小說的目的。

海燕說她之所以能主持《海燕信箱》,為別人排憂解難,就是因為她看了很多小說。她說她一直到二十七、八了,都還沒有男朋友,還在那裏“愛情可遇不可求”着,那些年,她把所有的閑暇時光都用在看小說上了。古今中外,只要找得到的,都看。她看小說尤其愛摘抄裏面有關生活哲理的句子,她媽媽笑她是“抄書匠”。那些話她抄了,就不知不覺地記在心裏了,也許不是記,而是理解了,變成了自己的東西。海燕說她自己的生活平淡無奇,但這些小說中的生活豐富了她的生命,使她能悟出一些人生的道理。那些人生的道理幫助她理解生活,領悟人生,樂觀地面對挫折和打擊。

看生活要象看小說一樣,也就是說時不時的,你要讓自己與生活拉開一段距離,彷彿是旁觀者,在觀察別人的生活。當你能做到這一步的時候,你就能比較平靜、比較客觀而且全方位地審查自己和別人,不僅看到每個人的缺點,也看到每個人的優點。不光看到一件事的正面,也看到它的反面。特別是當你在生活中遇到麻煩和痛苦的時候,與生活拉開一段距離,就是與痛苦拉開了一段距離。由於你的旁觀,你能看見可恨的人與可愛的人一樣,都活得不容易。可恨的人之所以成為可恨的人,也是生活造成的。隔着一段距離看可恨的人,你能更容易地理解他、原諒他。而隔着一段距離看可愛的人,你會覺得他更可愛。

人生就像一本書,人們就是書中的人物。生活分配給每個人不同的角色,但一個人物的故事遲早是要結束的,而其它的人物則會陸陸續續寫出來。楊紅想,這次,寫生活大書的作者看中了我,特意為我這個平凡人寫了個不平凡的情節,讓我體驗一下得癌的滋味。作者可以把我寫成一個膽小怕死、哭哭啼啼、只想着自己的病痛、最後被病痛壓倒而且拖累周圍大家的女人,也可以把我寫成一個勇敢堅強、不怕病痛、樂觀生活、給自己周圍的人帶來快樂歡笑的女人。如果不管寫成什麼樣終歸是要把我寫死的,那我寧願作者把我寫成後者,給大家帶來歡樂。

楊紅想到自己可能得了癌症,只有一個擔心,就是兒子。她覺得周寧一個人是不能把兒子帶好的,現在這段時間,就經常打電話抱怨說兒子不怕他,總是沒輕沒重地亂打他。楊紅覺得周寧在教育兒子的時候,沒有一定之規,全看自己心情好不好。心情好的時候,兒子打他也沒事;心情不好的時候,兒子一碰,他就大發脾氣,要把兒子揍一頓。這樣會搞得兒子無所適從。小孩子正在學習人生的規則,你沒有規則給他遵循,他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你有時讓他打你,有時又不讓,他就不知道打你究竟是對還是不對。除此之外,如果兒子讓周寧帶着,可能會變得跟他一樣,只想玩,不想學習。

楊紅走到海燕的卧室,說:“海燕,我想托你一件事。”

海燕拉着她的手,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說:“THINKPOSITIVELY。現在還沒有去檢查,不要事先就把自己嚇垮了。我有個初中同學,下了鄉,很久沒招工回城,別人都走了,他覺得自己這輩子沒希望了,就自殺了,結果招工的表第二天就到了。”

“我知道要THINKPOSITIVELY,不過你說過,凡事要做最壞的思想準備,向最好的方向努力,所以我這是在說最壞的可能。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的話,你能不能幫我把兒子帶大?”

“首先我要說,你不會有三長兩短的,因為即使是癌症,也是可以治癒的。”海燕握着她的手說,“現在再來說萬一,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會幫你把兒子帶大,不管用什麼方法,我一定會把你兒子弄到我身邊來,就算是違法亂紀,就算是嫁給周寧,我也會做到。”

楊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怎麼會讓你去違法亂紀呢?我會在我死之前就把兒子過繼給你。”說著,她就把自己已經跟周寧協商離婚的事告訴了海燕。

“你不會死的,要死也會在我後面死,你沒聽PETER說,女人的那幾種癌是幸福癌?是可以徹底治癒的,無非是一切了之,不要把癌症等同於死亡。你還年青,你還要活很多年的,別胡思亂想了。PETER在下面等你,明天你起得太早,會把我和ANGELA吵醒的,你今天就跟他過去吧,我們明天可以多睡會。”

楊紅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不知所措,她不相信海燕會因為怕吵叫她去PETER那邊睡,她只覺得心跳得很快,獃獃地望着海燕。

海燕把手機放在楊紅手裏,“帶着這個手機。周寧剛才打電話問我你是不是得了癌症,我已經告訴周寧這是我們的新電話了,他以後會打你的手機。知道你不願撒謊,怕遭雷打,我已經幫你把謊撒好了。怎麼樣?偷情有一套吧?”看楊紅仍然目瞪口呆,又開玩笑說,“怎麼?怕我經不起周寧的嚴刑拷打,叛變革命,供出你來?我不是江姐,可她的台詞我會:‘上級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級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就是不告訴你’。你放心,周寧就是灌我辣椒水,我都不會招,反正美國辣椒不辣。不過如果他施美男計,我就不敢擔保了。”

楊紅猶豫着,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麼,海燕微笑着說:“你想跟PETER在一起嗎?想,就去吧,你已經跟周寧提出離婚了,他也同意了,現在也算是事實上的分居了。Followyourheart”

楊紅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她拿起來,HELLO了一下,就聽見PETER的聲音:“Teresa?Comedownplease.I’vebeenwaitinghere.It’scoldoutside.”

楊紅什麼也顧不得了,跑進卧室,拿了明天上醫院要帶的東西,就飛奔下樓去了。在樓下,她看見PETER穿着長大衣,領子豎了起來,正站在冷風中抽煙,見她出來,就滅了煙,走上來,打開大衣,把她關了進去。她聽見他的心在有力地跳動,他的胸膛很溫暖,有一股好聞的男人味道。

“外面這麼冷,為什麼不上去?”楊紅躲在大衣里問。

“總要給自己留點面子吧?如果你不肯下來呢?”PETER小聲笑着說,“我可以開着車就逃跑,神不知,鬼不覺,以後打死也不認帳。”

楊紅心想,我怎麼會不下來,你現在就是在地獄裏叫我,我也會飛奔而去。

來到PETER那棟樓前,PETER象上次那樣,握着楊紅的手,帶她上樓。進了門,兩個人開始脫大衣。楊紅邊脫邊問:“Why?”

“Iloveyou.”楊紅沒想到他會這樣說,愣住了,不知該說什麼。PETER丟了大衣,上來擁住楊紅,輕聲笑着,附在她耳邊說:“我這個口語老師怎麼教的?連這麼重要的situationalconversation都沒教你。現場教學,學了就用。如果有個男人對你說Iloveyou,你可以從下面的四個選擇中挑一個最好的答案:

A.Metoo.

B.Areyoukidding?

C.What’syourproblem?

D.Gotohell.

好,再來一次,Iloveyou.”PETER的鬍子刺得楊紅左逃右躲,但被他箍得緊緊的,逃不掉,他的氣息吹在她耳邊,熱熱的痒痒的,令她心旌搖蕩。她根本沒聽清他的四個答案,於是輕聲說:“Iloveyouback.”

PETER笑起來:“這不是我給的四個答案中的任何一個,不過比那四個答案裏面最好的答案還好,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恭喜恭喜,讓老師給學生一個卧室版BONUS。”說完,抱起楊紅就往卧室走。

楊紅掙扎着,說:“讓我洗個澡吧,在醫院搞了大半天,連澡都沒洗。”

PETER無奈地搖搖頭,放下她:“服了你了,關鍵時刻停水停電。”他找出一件T恤,遞給她,“沒帶睡衣吧?穿這件吧。”

楊紅站在蓮蓬頭下,讓溫暖的水從頭上衝下來,覺得什麼都跟上次一樣,但彷彿又什麼都跟上次不同,是不是自己的病很嚴重?不僅僅是子宮肌瘤?是不是已經確證是卵巢癌了?所以PETER象對待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一樣,把他自己都捨出來了?就象監獄裏讓那些死囚臨死之前大吃大喝一頓一樣?她決定不去想這麼多,愛需要體會,你不相信他愛你,那你就沒得到他的愛,哪怕他愛得地動山搖,你也沒受到絲毫震蕩。楊紅想,就算他只是為了安慰我,能跟他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她聽見PETER在轉門把手,想起自己剛才習慣性地拴上了門,不知道該不該去把門打開,她的心咚咚地跳着,想了想,還是踮着腳尖走過去把門拴打開了。PETER站在門外,聽見裏面門栓一聲響,知道楊紅打開了門,便不客氣地推開,闖了進去,一把把濕漉漉的楊紅摟在懷裏。

楊紅輕聲問:“AmIgoingtodie?”

“Dieofwhat?Dieoflove?”PETER輕聲笑着,“Sure,overandoveragain.”

“No,Imean—cancer.”

“WhereisMr.Cancer?IshestrongerthanI?”PETER見楊紅認真地望着他,也認真起來,把她摟得更緊,“No,youarenot.I’mnotgoingtoletyoudie,Iwon’t.Ipromiseyou.Iwon’t.”

(此處省去性愛光碟一盤)

三天過去了,JOHNSON大學醫院說過今天下午會打電話通知檢查結果。楊紅本來想讓他們把電話打到PETER那裏,因為她怕自己聽不懂。但醫院說這是個人私隱,只能通知她。楊紅把電話放在桌上,一邊上網一邊等電話。

她並不急於知道檢查結果,如果有癌,早知道也不是什麼好事;如果沒癌,她怕PETER就要功成身退了。

這三天,兩個人是真真切切地愛了死,死了愛,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可以在一次做愛當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那種極度的快樂,到底是自己三十如狼,還是PETER技術高超?她覺得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她愛他,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的心她的人都是溫軟的,而他彷彿每一分鐘都在做FOREPLAY。他可以把任何一個字都扯到那上面去,幾乎每一個字都是“禁字”,大小多少、長短軟硬、上下前後、輕重深淺,她說一句話,PETER就可以色色地笑着,把那話理解到別處去。楊紅也不知為什麼,就他這麼說,這麼笑,就可以把她弄得情不自禁。只要進了家門,PETER的就不老實了,時不時地就會湊上來,摟一摟,抱一抱,TOUCH一TOUCH。如果說這些主要是使她身體酥軟的話,那麼,雲雨之際,PETER關愛地問她“好不好?“喜歡不喜歡?”“不好就告訴我”,就使她靈魂也酥軟了。

PETER稱自己是“性學博士”,他好像很快就讀懂了她身體的語言,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懂的時候,他就懂了。他知道在她一個高峰之後,給她一點休養生息的空隙,就像盪鞦韆一樣,他把她推上頂峰,讓她自己盪回來,積蓄力量,等待他下一推。待時機成熟,他就再一次推動她沖向一個新的巔峰,直到她精疲力竭,告饒為止。那時候,他會說:Baby,thelasttime.Comewithme,together.那時,她會感受到急風暴雨般的進攻,聽到他急促的鼻息震動她的耳膜,幾乎是在她自己快樂得幾乎暈眩的時候,她聽見他在耳邊輕喚:“Baby,I’mcoming.I’mcoming.”。

然後,世界不復存在……

跟PETER在一起的時間越美好,楊紅就越擔心這只是他在危難關頭對她的安慰。但他似乎又是認真的,他已經把這事告訴了陳大齡,陳大齡跟楊紅髮來一封EMAIL,說得知你跟小墨在一起,很為你們高興。他稱呼她“小紅”,這還是第一次,他以前的明信片上都沒有稱呼,只寫着:“祝你……”。這次好像是把她當家裏人了。

陳大齡在EMAIL里引用了一首英語哲理詩,大意是說林子裏有兩條路,都通向同一個地方,但一個人只能選擇一條。選擇了任何一條,都有可能為沒有選擇另一條後悔,因為你沒法看到那條路上的風景。陳大齡說,你們很幸運,因為你們有幸把兩條路都走一走,把兩條路上的風光都看一看。小韻在天有靈,一定會衷心祝願你們兩人幸福。

楊紅覺得陳大齡說得對,我有幸走過了兩條路,一條是錯失真愛的路,看到過那條路上的風景,痛失陳大齡的感覺太痛太深,使我立志再不要犯同樣的錯誤。現在我又看到抓住真愛這條路上的風景,太美太美,使我擔心一切都會在轉眼之間逝去。因為除了安慰,我實在想不出PETER有什麼理由會愛我。如果是因為我有那麼一點象MELODY,但上次已經證明那還不足以讓他愛我。

PETER在那一條路上看到的是他心愛的女人被癌症奪去生命,他一直把那當作他自己的過失,永遠在為MELODY的死內疚。現在在這一條路上,另一個女人又可能面臨同樣的命運,但他要用他的愛來拯救她,彌補他上次的過失。從這個意義上講,楊紅希望自己沒有癌,或者有癌,但終於治癒了,也許那就能抹去PETER心上的陰影。

楊紅忍不住要猜想檢查的結果,有時拿出硬幣來投一投,看看檢查結果會是什麼。有時她希望有癌,那樣PETER就會守着她,就不忍離她而去。

她發現原來自己是這樣愛PETER,這樣在乎他。夜晚會醒來很多次,只為了證實一下他還在身邊。每次做完愛,PETER都會把她抱在懷裏,說要來點善後工作,搞搞damagecontrol。但她想,他現在應該很疲乏了,她會摟着他,為他擦汗,用手梳理他的黑髮,然後躺在他臂彎里沉沉睡去。但等到她半夜醒來的時候,他卻拱到她懷裏來了,象個小孩一樣側着身、蜷着腿,兩手合攏,放在兩腿間。她可以用手撐着頭,長久地看他睡覺。就着夜色,她就那樣看着他,守着他,聽他平穩的呼吸聲,看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不敢相信自己有這樣的好命,能跟他睡在一張床上。

這種時候,她心裏就響起那首“DreamingofYou”,覺得裏面每一句都是為她寫的。從dreamingofyou到dreamingaboutyouandme再到dreamingwithyou,她一下子進入了天堂,只希望能夠dreamingwithyouendlessly.

但大多數時候,楊紅希望自己沒有癌,至少希望能夠治癒,因為PETER已經經受過那樣的打擊了,不管他愛不愛我,他也會因為我的死難受的。他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不管是誰的生命,他都想保護。楊紅想不出怎樣才能讓PETER不必經受她的死帶來的痛苦。逃得遠遠的,讓他找不到?那他可能會把一生都花在尋找我上面。就讓他陪着自己走完最後那一段?雖然那是我朝思暮想的,但他不是又要經歷一次那些可怕的痛苦?楊紅想,PETER最不喜歡的女人是哪種類型的?也許我就讓他相信我就是那種女人,那樣他就不會留戀我了。

想來想去,楊紅覺得還是不要生癌好。即使PETER功成身退了,生命還在,只要生命還在,就有希望,至少我可以住在一個有PETER的地方,就能看見他,聽見他,即使是遠遠地看看他也很幸福了。雖然海燕說了,一個不愛你的人,你愛他幹什麼呢?可是這話說說容易,真要做起來是多麼難啊。他不愛你,他並沒有變成另一個人,他那些使你愛他的因素依然存在,你沒有辦法不愛他。能安慰你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你看見他生活得幸福,你會對自己說,他不愛我是對的,因為他跟她在一起更幸福。她想,如果我沒癌,如果PETER還願意跟我在一起,我就儘快把子宮肌瘤治好,為PETER生個孩子,找一份能賺錢的工作,讓他去學醫,去實現他的心愿,去治好那些生癌的病人。不過世界上的事,好像都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不僅如此,好像還專門跟人的意志作對的,楊紅想,既然我這麼希望沒有癌,我的癌是得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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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條幾個人的平凡事(98)的回復

艾園果果兒|07月27,2009@7:35下午|

黃顏:中國式不離婚(98)文中英文翻譯

project:項目

copy:拷貝

thinkpositively:積極思考

followyourheart:跟隨你的心

Comedownplease.I’vebeenwaitinghere.It’scoldoutside.:請下來。我一直在這裏等着。外面冷。

Why:為什麼

Iloveyou:我愛你

situationalconversation:情景會話

metoo:我也是

Areyoukidding?:你開什麼玩笑?

What’syourproblem?:你怎麼回事啊?

Gotohell:去死吧

Iloveyouback:我也愛你

bonus:獎金

AmIgoingtodie?:我會死嗎?

Dieofwhat?Dieoflove?:因為什麼而死?因為愛嗎?

Sure,overandoveragain.:當然,一次又一次。

No,Imean—cancer:不,我的意思是癌症。

WhereisMr.Cancer?IshestrongerthanI?:癌症先生在哪裏?他比我還強壯嗎?

No,youarenot.I’mnotgoingtoletyoudie,Iwon’t.Ipromiseyou.Iwon’t.:不,你不會的。我不會讓你死去,我不會。我象你發誓。我不會。

foreplay:性交前之相互挑逗

touch:撫摸

Baby,thelasttime.Comewithme,together.:寶貝,最後一次。和我一起來。

Baby,I’mcoming.I’mcoming.:寶貝,我來了。我來了。

email:電郵

damagecontrol:傷害控制

dreamingofyou:夢到你

dreamingaboutyouandme:夢到你和我

dreamingwithyou:和你一起做夢

dreamingwithyouendlessly:沒有休止的和你一起做夢

醫院打電話來的時候,先核對楊紅的姓名年齡SSN家庭住址什麼的,搞了一大通,才把檢查結果告訴楊紅。楊紅知道自己英語不好,問了多次,最後才確信是卵巢沒事。她好像並沒有欣喜若狂的感覺,反而覺得心一沉:PETER要功成身退了。她想像得出PETER那如釋重負的樣子:虛驚一場,沒事就好,你多保重,BYE。

儘管如此,她還是馬上就給PETER打了個電話,因為她知道他一定也急着知道結果。“YAY!晚上我們慶祝一下!”PETER在電話里叫道,“我們去古巴餐廳吃飯跳恰恰!”

那天晚上,PETER逼着楊紅換上了他剛給她買的裙子,說是跳拉丁舞最好了。楊紅從鏡子裏看見自己,抗議說:“這象什麼?象個小女孩一樣,哪象三十多歲的人?又露這麼多。”

PETER把一根手指伸到她乳溝里點了一下,說:“你露了我的寶貝,我都沒意見,你反倒有意見了?你腦筋里的條條框框太多了,誰規定三十多歲的女人應該是什麼樣?穿着好看,自己喜歡就行。我們男人看到你們穿得好看,才不管你多少歲呢。你穿着不好看,我們不看就是了,有幾個男人指責過女人穿衣服跟她們年齡相配不相配的?只有你們女人自己,天天帶着自己的戶口,又帶着別人的戶口,核對大家穿衣服符不符合年齡段的要求。你們女人活得累,就是因為你們自己在那裏定條條框框,你指責我,我指責你,你為難我,我為難你。”

“多少錢?”楊紅翻翻價碼牌,“一百多?這麼貴?我從來沒買過這麼貴的衣服,也從來沒人送我這麼貴的東西。”

“怎麼沒人送?我不是人?不要罵我。”PETER從鏡子裏憐愛地看着她,“沒人送,至少自己可以買來穿穿嘛。你對自己太苛刻了。女人都是愛美的,衣櫃裏永遠都掛着一大堆衣服,衣櫃裏又永遠缺少一件衣服,所以要不斷SHOPPING。”他把價碼牌剪掉,把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哇,我真厲害啊,看一眼就知道你穿什麼SIZE的衣服,以前跟MELODY去逛MALL沒白跑。你看這件,簡直象為你度身訂做的一樣。我很會寵女人的吧?女人生來就是要人寵要人疼的,是不是呀,TERESA?”

楊紅覺得鼻子有點發酸,因為這麼多年來,好像沒有被人這樣寵過疼過。

“嗨,嗨,不要這樣嘛,”PETER看見她眼圈發紅,小心地問,“是我說了什麼嗎?一會出去吃飯,不要搞得眼睛紅紅的。來來來,擰我兩把解恨。”

楊紅轉過身,摟住PETER:“不是你說了什麼,而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原來是這樣,還以為我說到MELODY你不高興呢,”PETER說,“為什麼對你好?這是個BEDROOMTOPIC,在這裏談不合適。晚上我們在床上詳細討論,現在我來教你跳恰恰,呆會吃完飯我們跳一把。”……

跟PETER在一起的日子好像過得特別快,楊紅覺得每天都象在夢中一樣,似真似幻,不敢相信她是真的跟他在一起,不敢相信他真的會愛她,在知道她沒癌症之後還沒有功成身退。PETER陪她去了幾趟醫院,作了更多檢查,最後決定過一段時間做肌瘤切除術,這樣不會因使用控制激素分泌的藥物而影響性慾,也不會因為子宮全切影響生育。

PETER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說他這學期是最閑的了,只是教教書,又因為是教漢語,不費事,所以經常帶着楊紅去健身,打球,游泳,象陀螺一樣,不停地轉。楊紅不打球的時候,就坐在那裏看他打,百看不厭。有一個晚上,PETER還把楊紅拉到遊樂場去,兩人在冷風中坐那些RIDE。楊紅開始很不習慣,老把年齡掛在嘴邊,被PETER七說八說的,也漸漸忘了這些,對他說:只要你陪着,你現在要我上幼兒園都行。

時不時地,楊紅就會問PETER愛不愛她,為什麼愛她,PETER就胡天胡地地說,因為我愛你,所以我愛你;不但我愛你,而且我愛你;如果我愛你,那我就愛你;寧可我愛你,我也要愛你……

或者就一本正經地擬起《為什麼愛你》論文提綱來:本篇論文分四個PARTS,用A、B、C、D代替;每個PART分四個CHAPTERS,用甲、乙、丙、丁代替;每個CHAPTER分四個SECTIONS,用J、Q、K、A代替;每個SECTIONS分七個SUBSECTIONS,用東、南、西、北、紅中、發財、光板代替……

“我是問正經的。”楊紅堅持說。

PETER不解地問:“為什麼女人老要問男人這個問題呢?你不知道男人說自己心裏話的時候是很尷尬的嗎?我們男人就不問你們女人這個問題,只有當女人不愛男人了,男人才會追問,為什麼你不愛我呢?你是不是勾上哪個有錢的老傢伙了?”

說到錢,楊紅就想起一個問題,說:“你說過你想讀醫學院的,我想掙很多錢,讓你去讀醫學院,做醫生,做婦科醫生,”楊紅笑着說,“那樣你可以天天合理合法地TOUCH那些女人。”

PETER嘿嘿地笑起來:“把我說得象色狼一樣。找不到女人的人才會想那些花招,像我這麼有吸引力的,還用得着那樣?再說,我老了,不行了,應付你一個都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哪有精力動別的女人。”說完,又嚴肅地說,“不過你想供我去讀書,倒是把我感動了一傢伙,無以回報,願以身相許。但你不知道我是死要面子的嗎?我父母都是醫生,在加拿大有自己的診所,如果我要靠人,我還會等到今天?我只在MELODY生病的時候接受過他們的資助,因為那時用掉了很多錢。”

“可是我跟他們不同嘛,我們之間—”

“我知道,不然怎麼說是死要面子呢?你不用為我操心,我能掙到足夠的錢的。”PETER詭秘地望着楊紅,“實際上,上半年我就拿到N州那邊一個大學的OFFER了,是做ASSISTANTPROFESSOR的,TENURE-TRACK。”

“那你怎麼不去那裏,要到這裏做INSTRUCTOR?”

“如果我說是因為你在這裏,你信不信呢?”

“我不信。”

“不信就不用說什麼了。”

“你好狡猾,繞來繞去的,就是不回答我的問題。”

PETER讓楊紅坐到自己腿上,握住她的雙手,懇切地說:“其實你那個問題我早就回答了。當你問我大哥為什麼愛你的時候,我就說了,女人那種無怨無悔、如痴如醉、飛蛾撲火一般的愛,是很讓男人動心的。我知道你愛他愛了這麼多年,時間空間都不能隔斷,你可以自欺欺人到連自己也不再覺察的地步,但那天你為他痛哭的時候,我就知道其實你這些年,從來沒有哪一天不是在愛他的。你的人在這個世界裏一天一天的活着,履行你的義務,盡你的職責,但你的心,只活在跟他相愛的那些天裏。你可以為他生為他死,為他上天堂為他入地獄。只要他幸福,你為他做什麼都可以。你不敢走近他,只是因為你怕周寧會去死,只是因為你腦筋里有太多條條框框,只是因為你不相信他愛你。一個男人能被一個女人這樣地愛,不是說明他有內在的、經久不衰的魅力嗎?美貌動人,真愛動心。男人的心不為這樣的女人動,為誰動呢?我不是說每個男人,我是說我這樣傻呼呼的男人。所以對我來說,周寧還是很好對付的,真正的情敵是我大哥陳大齡,他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是很難替代的。”

楊紅含着淚,用手捂住PETER的嘴:“你錯了,我對他的愛已經成為過去了……”

PETER掰開她的手說:“不用解釋,我懂的。其實一個人愛的,往往是一類人,而不是一個人,只要是她欣賞的那一類人,都會激起她的愛。愛一類人,並不等於性愛一類人,在同一段時間裏,性愛是只給了某一個人的,但愛可以給一類人,或者把這種愛稱作敬重、尊敬、欣賞更好理解一些。我覺得我跟我大哥是一類人,是你喜歡的那一類人,你沒有理由不喜歡我呢。我說了,你想什麼做什麼我都猜得到。對不對呀,TERESA?”

“是不是我把‘愛你’兩個字都寫在臉上?”

PETER在她身上摸摸索索着說:“何止臉上,到處都有。這裏,這裏,這裏……”過了一會,他停止嘻笑,“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給你的不如你給我的,因為我跟MELODY之間是既有性又有愛的。”

“愛沒有什麼如或不如的,你對她的愛能在我身上延續,我覺得很幸福。”

“延續這個詞好,我喜歡,曾經有過一些女人,總想要超越MELODY,要替代她,要把她從我心中趕走,但她們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光因為MELODY是一個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人,還因為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她就是不可超越的了。死,使愛凝固,使死去的人完美,活着的人是無法超越死人的。其實為什麼要超越呢?像你說的一樣,愛可以延續的嘛。”……

周寧和兒子到美國來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楊紅打了幾次電話,問周寧請他熟人幫忙辦離婚證的事搞好了沒有。周寧開始說熟人出差去了,要等幾天,後來又說還是等他來美國了再辦,因為現在辦了,怕到時美國移民局找麻煩。楊紅說,我過關的時候,沒看見他們查結婚證什麼的,怎麼會有麻煩?周寧說過關不查,但等我進了關,你什麼時候不高興,什麼時候就可以向移民局舉報我,那我不活得提心弔膽?你急什麼?等着嫁人?

上次周寧這樣問的時候,楊紅還能泰然自若地回答,因為心裏沒鬼,現在就答不上話來了,只好放過這個話題,心想,大概只好等周寧過來再辦了,不然他可以既不來美國了,也不辦離婚,那時兒子就出不來了。但她覺得跟周寧的事不辦好,對不起PETER,把他扯到這麼個尷尬的境地,於是試着提提這事:“周寧快來了。”

PETER微笑着看她一會,說:“So?”見楊紅目瞪口呆地不說話,就告訴她,“我已經找了個ROOMMATE,馬上搬過去,這房子留給你們。”

“你這是什麼意思?”楊紅一把抓住他說,“我不讓你搬走,我讓周寧住海燕那邊,我跟海燕都講好了。或者我叫他不要來了。”

“你叫他不來,那不等於要了他的命?他是個愛面子的人,現在機票已經定了,可能餞行宴會已經開過了,在鄉里鄉親面前已經說過馬上要到美國看媳婦去了,你現在叫他不來,他還活不活?況且還有周怡呢?周寧不來周怡就沒法來。”

“那你–?那我們–?”

“他過來后,你們再決定吧。”PETER嘻笑着說,“It’syourproblem.Notmyproblem.”

“你不在乎?”楊紅辛酸地問。

“你想要我怎樣在乎呢?”PETER摟住她,“要我跟周寧打一架,把你搶過來?還是要我住在客廳里,你晚上偷偷溜出來幽會?”

楊紅看着他的臉,搞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麼。“你是不是在心裏盼望着他來?那樣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逃跑了?”

“你沒辦法理解我的心情的,還是不要難為自己吧。別把事情想複雜了,這不是十四年前,我也不是我大哥,社會也不是那時的社會,你會找到一個合適的辦法的。只不過你在考慮是否跟周寧在一起的時候,不要把我算進去就行了。如果沒有我,你仍然是要離開他的,那你就離開;如果沒有我,你還能跟他過下去的,那就過下去。”

“那你—”

“I’mnotgoinganywhere.Lifecanbesimple.不要去想什麼心給了誰,身給了誰。不用為我守身如玉,這不是誰願意的,只是生活的安排。愛情是可以超越情慾與婚姻的,知道這是誰的名言吧?超越,不光是說沒有性沒有婚姻不影響愛,也包括超越你跟周寧的sexandmarriage.”PETER又嘻笑起來,“切,沒有這點胸懷,還當什麼第三者?”

楊紅捂住他的嘴:“你不是第三者,你是THEONLYONE。我知道你能超越這些,但我已經跟周寧協商好離婚了,他到這裏來,主要是旅遊一趟,把兒子送來。我跟他之間不會有什麼了。”

“你的事,你拿主意。”PETER說著就一把抱起她,“與其在這裏空談,不如干點實事。”……

PETER已經把自己的東西搬到了新的ROOMMATE那邊,但傢俱、家電、廚房用具、等等,都留在原來的APT里,給楊紅一家用。卧室里的照片他都帶走了,那兩幅《無名女郎》他也拿走了。這兩天,他人還在這邊,準備等從機場接回周寧他們后就到新住處去了。本來海燕說去機場接人,但PETER說飛機到得太早,五點多,從這邊三點多就要走,如果海燕去,又得把ANGELA也拖上,還是他去比較簡單。

楊紅不知道PETER心裏在想什麼,他看上去很平靜,但她自己心裏卻很難受,雖然PETER一再說,不用為他守身如玉,但她知道自己不會再跟周寧做夫妻之間的事了,不管周寧是來文的還是來武的,而且從今以後,不是因為愛,她不會跟任何人做那事。

唯一令楊紅開心激動的是兒子要來了,楊紅已經為他買好了一切用品。節約是她的原則,但只要是兒子需要的東西,舒適、衛生、營養就成了她的原則了。

PETER問了周怡的身高,帶楊紅去買了一個BOOSTERCARSEAT,說周怡不夠高,應該坐在BOOSTERCARSEAT裏面墊高,不然安全帶會從他脖子那裏橫過,是很危險的。楊紅說在國內是都是大人抱着他坐車的,但PETER說那樣不對,是對小孩不負責,這邊抓住要罰款的。

PETER還幫她物色了一輛二手車,這樣用車就不用找別人了。他說大人沒什麼,小孩子要用車的時間多,出去吃個麥當勞啊,上個遊樂場,看個醫生什麼的,每次都得請人幫忙就麻煩了,別人也不見得正好有空。兒子要上趟麥當勞,總不能對他說:“等一下,讓媽媽給這個叔叔那個阿姨打個電話,看別人有沒有時間帶我們去。”

楊紅在國內開的是手動車,PETER就教她開自動車,說這個簡單,只需一隻手一隻腳就能開,所以別人都叫它“殘疾人的車”,既然你手動都會開,這自動車更沒問題了。

兩人開車在外面逛的時候,PETER就指指點點地告訴楊紅,兒子來了可以帶他到這個地方玩,可以到那個地方吃東西,可以上這個小學,可以去那裏釣魚,等等。

楊紅知道英語裏有一句話,叫做Toogoodtobetrue.她覺得她跟PETER的愛情就是這樣,太好了,好到不可能是真的了。她總覺得Somewhere,somehow,somethingisgoingwrong.剛開始覺得這個something是她會被查出有癌,等到發現沒癌,她想那可能就是PETER要離開她了,但他又沒離開,那會是什麼呢?

她覺得寫她生活這本書的作者,一直以來就是把她拋上拋下的,當她認為所有男人都是淫詩,從而不再渴求浪漫愛情,準備平平淡淡跟周寧過的時候,這個作者給她的生活寫進一個陳大齡,把她托到愛情的頂峰;然後,又讓周寧以死相要挾,使她不能離婚,落入一個痛失真愛的苦難深淵;當她掉到婚姻失敗、面臨絕症的低谷時,這個作者又讓天上掉下一塊餡餅,送來一個PETER。現在她有了PETER,兒子也快來了,周寧也同意離婚了,她是名符其實地處在幸福的巔峰了,那麼,這個作者又會把她拋到什麼樣的深淵裏去呢?

她知道《梁祝》,她知道《天鵝》,覺得雙雙去死或者她一個人去死,都算了不上深淵,於是她把CITYOFANGELS找來看,等她看懂了故事,就手腳冰涼了。裏面那個女醫生,因為無力挽救病人生命而痛苦,這點跟PETER一樣。PETER愛那首歌,就是因為能體會那個女醫生的心情,但那個女醫生最後是在騎自行車的時候,跟一輛很大的什麼車撞了死去的!這會是一個不祥之兆嗎?

周寧和兒子快上飛機的前一天夜裏,楊紅做了一個夢,夢見PETER開車的時候,放了兩手,只把兩腳擱在方向盤上,邊吃飯邊開車,還得意地對她說:“看見沒有?我兩腳就可以開車”。她心裏很緊張,想叫他當心,快把腳放下,但卻叫不出聲。前邊有一輛大貨車,好像把兩三條LANE都擋住了,楊紅驚叫着:前邊有車,快把腳放下,但她仍然叫不出聲。她奮力撲上去,想抓住方向盤,但已經晚了,轟隆一聲,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PETER撞車了。她找不到他的人,也看不見他的車,那輛大貨車也不見了,只剩下茫茫黑夜,無窮無盡地包裹着她。她聲嘶力竭地哭喊着,不知道該向哪個方向去找PETER。

有好一會,楊紅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自己滿臉是淚,等到拭去眼淚,眼睛也慢慢適應黑暗了,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她急忙伸出手摸摸身邊,碰到了那個溫暖的軀體,但仍不放心,想開燈看看,又怕把他驚醒了,就悄悄地貼近他,聽見了他均勻的呼吸。楊紅放心了,只是一場夢,但剛才那種感覺,可以說比死亡還可怕。

PETER伸過一隻手摟住他,睡意朦朧地問:“怎麼啦?”

“做了個夢,夢見你—用腳開車,出了事。”

PETER半睡半醒地說:“那好啊,夢是反的嘛,我以後可以亂開了,不會出事了。”

楊紅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要亂講,不許亂開,你今天不答應我今後絕不用腳開車,我就不讓你睡覺。”

“你有什麼辦法不讓我睡覺?”PETER湊近她的耳朵,開始咬她的耳垂,“不停地做?”

“我在跟你說正經話,”楊紅緊緊抱着PETER,“開車要小心,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肯定是不要活了的。”

PETER伸出一隻手,抹着她的淚:“嗨,嗨,不是在開玩笑嗎?怎麼當真呢?我又不是傻瓜,怎麼會瞎開車?我不會有事的。我開了這麼多年車,我不還是好好的嗎?我不開英雄車,不開賭氣車,不開醉鬼車,不開疲倦車,不開調情車,不開性愛車,我怎麼會出事呢?你這樣瞎操心,不把人操老了?要不,我現在起來寫一份保證,向黨表個決心?”說著,就裝腔作勢地要起床。

楊紅按住他:“算了吧,你知道就好。”

PETER嘆口氣:“哎,女人哪,個個是高速公路殺手,開車開得令人毛骨悚然,還老在那擔心男人開車。你們把這份擔心用在自己開車上,就是造福人類了。”他一手伸進楊紅的睡衣里,摸索着握住一個乳房,笑道,“撞車了?讓我看看車頭燈撞沒撞壞。”然後又拉過她的手,放在他那已經在燃燒的部位,“怕我不會開車,來,你掌握方向盤,你說往哪開就往哪開。”

H大那邊終於有了迴音,同意楊紅延長半年,說這事不影響買房子的事,但幹部調整的事就要受影響了,因為你既然不在H大,總不能讓一個職位一直空着。你現在這個職位就要給別人了,你回來后組織再考慮。

楊紅聽到這個消息很高興,只要H大同意延長就好,她就可以在這邊再呆半年,用這些時間找工作。她現在只想跟PETER呆在一個地方,他在哪裏,她就在哪裏。令人鼓舞的是,大姑媽在D大找到一個RESEARCHSCIENTIST的工作,年薪有五萬多,雖然在她那個地方不算太多,但一家人生活不成問題。她丈夫和女兒也過來了,一家人現在過得挺不錯,已經在提買房子的事了。

PETER聽說楊紅延長的事批准了,很高興,開玩笑地問她:“當不成官了,遺憾不遺憾啊?”

“不遺憾。現在就是讓我當國家主席我都不會去當,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幹什麼都行。”這話倒是她的真心話。幹部調整好像已經離她很遙遠了。想當初當幹部也不是她自己要當的。只不過因為她是女的,年青,工作肯賣力,也幹得不錯,系裏就讓她當幹部,可以滿足那個“婦女佔百分之幾,年青的佔百分之幾,有學位的佔百分之幾”的要求。楊紅也不知道該不該當,她的顧慮主要是系裏有不少都是教過她的老師,自己當了幹部,怎麼說也要管着那些人了,覺得很尷尬。她專門回家一趟,跟父母商量這事。

父母的意見是,黨叫你當官,你不肯當,黨也是不高興的。黨寧可你伸手要官黨不給,也不喜歡主動給你你不要。這基本上就是一個追求被追求的問題。你追我,我不答應,有點瞧你不起,但日後也就放在嘴裏吹吹而已。但如果我追你,你不同意,那你就太傷我的自尊心了,你就等着看好戲吧。父親說他自己就是一個例子,本來也就是當個教導主任,他覺得自己能力不夠,提議讓別人當。這樣地高風亮節,反而把學校領導得罪了,從那以後,就有點擠兌他。

父母雖然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沒受什麼衝擊,但看別人受衝擊也看怕了。這些年得出的經驗教訓就是不跟黨走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所以一直鼓勵督促楊紅寫入團入黨申請書。父母說,現在黨叫你當幹部,不當是沒有好下場的。黨叫幹啥就幹啥,沒錯的。父母從自身的經驗教訓中得出的結論是:黨不喜歡才華出眾、特立獨行的人。“槍打出頭鳥”“出頭的椽子先爛”“木秀於林,風必催之”,這些老話隨時都要記着,在上級領導面前永遠都要是謙虛謹慎的,不論你多聰明能幹,你也不要比上級領導還能幹。

楊紅不知道自己的沒主見和當黨的幹部哪個是因哪個是果,到底是因為自己沒什麼主見,不會違抗組織的意志,才得到組織信任的,還是當幹部聽黨的話聽慣了,當得沒主見了的,反正就是這麼個事實,好像不管什麼事,都得有人幫她拿主意,告訴她該做什麼。

到美國后,楊紅很快就開始跟着ANGELA和肖嫻去教堂,很積極。海燕笑她,你一個共產黨員,無神論者,怎麼一來就跟教會接上關係了?楊紅說,其實不管是共產主義,還是教會的東西,我都不懂。入黨當幹部是別人叫我做的,去教堂還是別人叫我去的。

海燕說,其實很多共產黨員出來后都信教了,可能你們共產黨員就是非得信個什麼才行,不然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你看以前那些電影裏小說里的地下黨員,一旦與組織失去聯繫后,他們就惶惑不安,不知道該幹什麼。對他們來說,被捕不可怕,坐牢不可怕,就義不可怕,做牢可以把牢底坐穿,砍頭只當風吹帽。他們怕的是與組織失去聯繫。一旦沒組織在那告訴他們做什麼了,他們就慌了,就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只要跟組織有聯繫,他們就不怕,他們就知道現在該去死還是該去活,是炸這個兵工廠,還是掏那個鬼子窩。

楊紅問海燕:“你不去教堂,怎麼ANGELA去教堂?”

海燕說:“我自己不去,但我不干涉ANGELA。她主要是因為沒地方玩,去那裏玩玩。這裏像我這樣年紀的少,她這個年齡的小孩就少,沒什麼朋友在一起玩,在教堂可以碰到幾個同齡的孩子。”

在這一點上,海燕和PETER兩人的觀點是一致的,都說教堂那種嚴肅的氣氛不適合他們,他們是看什麼都會看出好笑的東西來的人。共產主義也好,基督教也好,都是不適合旁觀者的。你要信,你就得沉進去,不能拉開距離。你不能以旁觀者的心態來看待共產主義,你也不能以旁觀者的心態來看待宗教。這些東西需要全心全意地信,盲目地信,不達到盲目程度就不算信。如果你還在問共產主義到底能不能實現,問到底有沒有上帝,問耶穌的說教到底對不對,就說明你有懷疑,而有懷疑就是沒信進去。

海燕和PETER不去教堂,但他們都把《聖經》當作文學作品學過,因為希臘羅馬神話和聖經是西方文學的兩大基石,學英美文學的人都得學。他們專門開過這兩課,海燕說她的學期論文是評價上帝和耶穌這兩個文學形像的,說上帝的形像是嫉惡如仇、甚至有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凡是不信奉他的,他就堅決STRIKE,毫不留情;而耶穌這個形像是不問青紅皂白泛愛的,有人打你的左臉,就把右臉也伸給他打。

PETER說,聖經對我來說,讀到後來,就剩下四個字:自助助人。人首先是要自助,這不等於你不能接受別人的幫助,而是說你不要等別人來幫你,不要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別人的幫助上,不要因為別人不幫你就責怪別人。另外,人也要幫助別人,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儘可能地幫助別人。這四個字就夠我做一輩子了,所以我不用去教堂了。

楊紅覺得“自助助人”這四個字也夠自己做一輩子了,不過她還是去教堂,因為她喜歡那裏的氣氛,常常有很多中國人,大家在一起,談談,講講,吃吃東西,也算是社交吧……

周寧父子乘坐的飛機是中國時間下午兩點多起飛,也就是美國時間半夜兩點多。早上十點多鐘,楊紅給周寧打了個電話,叫周寧到了H市機場打一個電話過來,她還從網上為他買了一張電話卡,把用卡的方法告訴了他,這樣他到了美國就能隨時用卡給她打電話,好知道他們的行程。楊紅想到PETER去接機的情景,總覺得很對不起他,自己沒有把周寧的事處理好,害得他處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境地。主要是為了兒子,不然的話,把實情告訴周寧,叫他不來就行了。現在連實情都不敢告訴他,怕他把兒子當人質來要挾她。

晚上九點多,楊紅打了個電話回家,看看準備得怎麼樣了。結果只有兒子和保姆在家。保姆說周寧去朋友家還沒回來。楊紅打周寧的手機,但他關了機,打不進去。楊紅髮現自己又開始生氣,連連勸自己說,別生氣了,他肯定是想在來美國之前打最後一次麻將。到了這邊,他就打不成了,這裏都是學生,一個個忙得腳不點地,哪有時間打麻將。不過肖嫻說了,她會打麻將,老羅也會打,等你丈夫過來,我們四個人湊一桌。楊紅心想,那好,把打麻將的風氣帶美國來了。一想到周寧來后的麻煩,楊紅就覺得煩悶。不知道他會不會遵守君子協定,乾乾脆脆把婚離了。

半夜一點鐘左右,楊紅被電話鈴聲驚醒了,她怕吵醒了PETER,就趕快拿着手機走到客廳里去。她以為是周寧打電話來報告他們到機場了,結果電話是哥哥打來的,楊紅馬上感覺到出事了。

“出了什麼事?”她焦急地問。

“周寧今天早上撞車了。他–”

楊紅聽說是早上,心想兒子應該不在車上,但她忍不住追問道:“周怡不在車上吧?”

“不在,車上就他一個人,大概是打完麻將回家的路上撞的。”

楊紅聽說兒子不在車上,馬上鬆了口氣:“又追尾了?周寧傷沒傷?車撞壞了沒有?”

哥哥說:“這次不是追尾,是跟人迎面撞上了,可能是他一晚沒睡,開車時打瞌睡了,不過現在事故報告還沒出來,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周寧傷了,他—,不過現在沒有生命危險了,你不要急。我也是剛趕過來,還一頭霧水。”

“他傷了哪裏?重不重?現在誰在醫院照顧他?”楊紅覺得一切太突然,她還沒法領會這件事的嚴重性和後果,只是無緣無故地想到,還好,不是PETER,兒子也沒在車上。不過她馬上意識到這是很罪過的想法,不論是誰,受了傷都是一個損失。

“他可能是傷了頸椎,現在胸部以下不能動,頭也受了傷,不過已經脫離危險了。他現在還不太清醒,不能說話。我跟你嫂子都在這裏,爸媽也都從家裏趕來了,他那邊的人也通知了,可能很快就到。”

楊紅放下電話又往家裏打了個電話,跟保姆和兒子說了幾句,兒子基本不知道這件事,才放了一點心。她囑咐保姆不要讓家裏其它人帶周怡去醫院,免得他看到什麼可怕的情景。

PETER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了客廳,坐在楊紅身邊,擔心地看着她。楊紅轉向PETER:“周寧他—”

“都聽見了,上網買張票,馬上飛回去吧。”PETER拉起楊紅,來到電腦前,開始搜尋近一兩天的機票,因為票要得太急,價格都很可觀。

“可是我的簽證是一次性的,我回去就可能進不了美國了。”楊紅擔心地說。

“你現在不回去行嗎?”PETER找到一張當天晚上的票,不由分說就訂下了,用信用卡付了帳,打印出一張E-TICKET,“要不你睡一會,我幫你把東西收拾一下?”

楊紅掙扎着要自己收東西,PETER在一旁幫她。她一邊收拾,一邊想着什麼東西應該帶上,什麼東西可以留下,想到這一點,她才開始悟出這件事的真正意義了,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留下?自己這一去,還能回來嗎?不光是個簽證的問題,周寧如果癱瘓了,我還怎麼能回到這裏來?想到這裏,就不由得哀哀地哭起來。PETER拉她坐到沙發上,把她抱在懷裏,讓她盡情地哭一會。他只憐愛地望着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楊紅閉着眼躺在PETER懷裏,靜靜地流着眼淚,悲哀地想,我現在走進了一個死胡同了。如果周寧傷得很重,癱瘓了或者怎麼樣的話,那我是很難跟他離婚的了,別人會說我拋棄了傷殘的丈夫,社會輿論是不會放過我的,我自己也會覺得良心上過不去。十幾年的夫妻,能把一個癱瘓的周寧放在那裏不管嗎?但是不離婚,我又怎麼能跟PETER在一起呢?我不能把周寧一個人丟在中國,我又不可能把他帶到美國來,我也不能要求PETER跟我去中國,那他成什麼了?地下情人?帶着一個孩子已經很委屈他了,現在再加上一個癱瘓的丈夫。如果撞車是周寧的責任,那還要加上對方的傷亡和車的賠償,雖然車是買了保險的,但如果把對方撞成重傷或者終生殘廢,保險從哪裏COVER起?

看來命中注定我是不能跟PETER在一起的了,我應該放他一條生路,讓他去找個更好的人。但一想到再也不能跟PETER在一起了,又忍不住痛哭起來。

“我想我–我這次回去,肯定–是回–回不來了的,”楊紅抽抽搭搭地說,“你不要等我了,自己找–找個人吧,你也不小了,也為MELODY守–守了兩年了,……”

“怎麼弄得象生離死別的?”PETER為她擦擦淚,“你進不了美國,我可以回去的嘛。”

“你會回中國去看我?”

“看你?可能沒那麼簡單吧?”PETER打趣說,“就看一眼?終歸要做點實質性的事的吧?我現在是因為課沒上完,走不開,不然我會跟你一起回去。”

楊紅忍不住又哭起來:“可是我現在還怎麼跟他離婚呢?別人不說我拋棄了傷殘的丈夫?我什麼可能都想到了,想到他會拖着不肯離婚,會搶小孩,會用自殺威脅我,可是我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我……”她哭得渾身顫抖,說不下去。

“人生會有很多苦難,但哭不能解決問題。你回去還有很多事要做,你這樣哭,我怎麼放得下心呢?你現在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要弄得自己傷心,旁人傷心。有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麼可怕的,你現在連周寧傷得怎麼樣都不確切知道,何必預先就把自己哭壞了呢?回去先集中精力照顧周寧,別的事,以後會有辦法的。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PETER捧起她的臉,問,“你哭得這麼傷心,又叫我去找人,你跑又不捨得,不跑又怕耽誤我,你怎麼愛把自己擺進一個絕境呢?你不用為我操心的,我好歹也算愛情專家級的了,我知道我自己要什麼,知道什麼時候該抓,什麼時候該放,你不用為我作決定的。生命還很長,只要生命在,就有希望,就能找到一條出路。”

他抱起她,往卧室走:“現在先睡一會吧,早上起來再收拾。我聖誕節去看你,好不好?”……

送行的走到安檢的地方,就不能再往前送了,PETER停住腳,說:“我只能送到這裏了,你一路順風,到了就打電話給我。”

楊紅撲到他懷裏,兩個人緊緊擁抱,長久地吻在一起。很久,PETER放開她,微笑着說:“半年之前可能絕對沒想到自己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來這一手吧?”

“沒有,”楊紅抬起頭,“但現在你就算要跟我在這裏做愛,我都不怕。”

“你不怕,我怕。”PETER笑着說,“我怕圍觀的人說我武器不精、技術不行。現在要進去了,不早了。”

兩個人再擁吻一次,楊紅戀戀不捨地走進安檢的區域。她走到機場的TRAIN站時,看了看錶,還有二十多分鐘,她知道航班提前半小時就開始登機,但那不等於她非得登機不可。於是,她又迴轉身,飛快地向安檢處走去,邊跑邊祈禱:等着我,等着我,讓我再看你一眼,就一眼。她跑到安檢處,看見了PETER,他仍然站在那裏。楊紅扔了手提箱,跑出安檢的門,撲到他懷裏。“沒想到你還在這裏。”

“又沒想到吧?”PETER微笑着說,“可是我早就料到你會跑出來的。好了,HUG一下,快進去吧,不然要誤了飛機了。”他指指楊紅的手提包,“I’mthere.I’mwithyou.”

楊紅從包里拿出那個IPOD:“Here?”

“Yes。”

楊紅在起飛前的最後五分鐘登上了飛機,她一坐穩,就拿出那個I-POD,帶上耳機,那裏面是PETER從網上DOWNLOAD的歌曲,但有一首是PETER自己唱的,是他今天上午專門跑到東亞中心的錄音室去錄的。歌名叫RightHereWaiting。楊紅選了這首,就聽見PETER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他說得不錯,他的英文歌曲的確唱得很好,聲情並茂:

RightHereWaiting:

Oceansapart,dayafterday

AndIslowlygoinsane

Ihearyourvoice,ontheline

Butitdoesn’tstopthepain

IfIseeyounexttonever

Howcanwesayforever

Whereveryougo,whateveryoudo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Whateverittakes,orhowmyheartbreaks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Itookforgranted,allthetimes

ThatIthoughtwe’dlastsomehow

Ihearthelaughter,Itastethetears

ButIcan’tgetnearyounow

Ohcan’tyouseeitbaby

Yougotmegoingcrazy

Whereveryougo,whateveryoudo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Whateverittakes,orhowmyheartbreaks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Iwonderhowwecansurvivethisromance

ButintheendifI’mwithyouI’lltakethechance

Ohcan’tyouseeitbaby

Yougotmegoingcrazy

Whereveryougo,whateveryoudo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Whateverittakes,orhowmyheartbreaks

Iwillberightherewaitingforyou

Waitingforyou

飛機起飛了,升入夜空,載着楊紅向地球的另一半飛去……

(故事完,生活未完;謝謝關注故事,請繼續關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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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樹之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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