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星期三下午五點鐘,楊紅和肖嫻約好了一起剁餃子餡,主要是剁些大白菜、韭菜等,肉餡是從超市買來的,不用剁。肖嫻建議用絞肉機把白菜什麼的絞一下得了,但楊紅不肯,說絞出來的菜餡不好吃,因為水分都絞沒了。
兩個女人剁着餡子,嘴也沒閑着,肖嫻問楊紅有沒有想過移民的事,說我們老羅正在準備移民的事呢,如果美國不好辦,就先辦加拿大移民,聽別人說加拿大公民可以自由出入美國,還可以在美國工作,也算曲線救國。
楊紅還從來沒想過移民的事,只好奇地問:“你跟老羅在國內都挺不錯的,為什麼要移民?”
“老羅這個人呢,做學問還可以,搞人際關係就不行了。現在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出個書,搞個項目,做點成果,沒關係你就辦不到。其實我們以前不在C大,而是在S大,學校名氣大多了。但那邊風氣更不正,老羅提職稱,加工資,每次都不是水平不夠,但就是有人憑關係就可以把他擠下來。最後沒辦法了,才調到C大,勉強把職稱什麼的解決了。不瞞你說,也是花了錢,請了客送了禮的,不這樣沒辦法。”
“那這裏就沒這些事了?”
“老羅說這邊好多了。在這裏,你的文章寫得好,就能發表;寫得不好,發不了,是你自己沒用。老羅來這裏后發了兩篇文章,前不久在德拉華那邊開會,老羅的POSTER還得了一個獎。”
楊紅聽肖嫻一口一個“老羅”“老羅”的,突然很羨慕她,有這麼一個丈夫,在外打天下,不象自己,事無巨細,都得自己去奮鬥、去爭取。要錢花?自己去掙;提職稱?自己去拼;想出國?自己去找機會。一切的一切,都得自己去做。不是說女人一定得靠男人,但至少夫妻兩個人共同奮鬥,而不是象自己這樣,白天在外面要跟老羅這樣的人比着搞成果出PAPER,晚上回到家要跟派出所的人比着抓賭,還要跟那些雲啊風的搶丈夫。以前沒請保姆的時候,還要跟肖嫻這樣的人比着做家務。有時候,奮鬥得太累太累,真的想有一個肩膀讓自己靠一下,哪怕是暫時喘口氣也行。
有時楊紅也奇怪,到底周寧能為這個家做些什麼?沒有周寧,我到底會失去什麼?她想不出什麼別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兒子會沒有爸爸,以後在外面要被人恥笑辱罵,說他是沒有爸爸的野種。如果自己離了婚,帶着孩子也很難再嫁,即使再嫁,未來的丈夫也肯定對兒子不好,想到這些,楊紅就覺得周寧還是有很大用處的,至少是使這個家完整。周寧的哥哥是離了婚的,孩子判給了他哥哥,結果那孩子現在完全不成氣,讀了個初中,就輟學了。楊紅想,我的兒子可不能那樣。
餡子剁好了,兩個人望着幾大盆餃子餡發愁,這麼多,怎麼帶着去坐校車?楊紅想了想,說我來給牛小明打個電話,看他能不能送一下。這段時間,牛小明差不多成了楊紅的車夫,帶她到這裏那裏地辦事,隨叫隨到,每次幫了忙,楊紅就做飯請他吃,有時還做了菜讓他帶回去。
楊紅撥了牛小明的號,卻聽見一個女聲:“HELLO?”
楊紅一下就愣住了,就聽那邊又來一句“HELLO?”。楊紅急急忙忙地說聲“SORRY,WRONGNUMBER”,就掛上了。
檢查了一下電話號碼,再撥一次,聽到的還是那個聲音,楊紅只好用英語問牛小明在不在。可能是英語太不地道,就聽那邊直接用中文問:“找牛小明有什麼事?他現在在下面打網球,要不要留個口信?”
楊紅趕緊說不用了不用了。
肖嫻說:“算了,我們還是去坐校車吧,怪我上次多事,本來那個KIRK說了派車來接的。”
正要出門,海燕從外面回來了,看見她們兩個,就笑吟吟地說:“我送你們去吧。看你們兩個,穿着旗袍高跟鞋,卻又提着大鍋小盆的,這不是醜化我們中國美女嗎?”說著,就拿起一個大鍋子往外走,“走吧,別遲到了。”
楊紅有點不解,好像自己沒對海燕說過晚會的事,不過也許是說過又忘了,這記性是越來越糟糕了。
在車裏,海燕說:“東亞中心的中文教研室管着全校的漢語教學呢,我在那裏做過好幾年TEACHINGASSISTANT,教老美漢語。現在那裏的負責人是SWINDLER,不過他把自己的名字翻譯成很漂亮的中文,叫做詩文德,化腐朽為神奇,厲害吧?”
楊紅問:“怎麼這裏還有很多人學中文嗎?”
“其實應該叫漢語,因為中國是有很多民族很多文字的,大家通常說的中文其實只是漢族人的語言文字。漢語現在很吃香呢,不少人在學漢語。很多是高瞻遠矚,想到有朝一日跟中國人做生意什麼的用得上,有的完全是因為喜歡中國文化。有的是完成一門外語的要求。有些是華人子弟,從小會聽會講,但不會寫,也來學學。還有些是講廣東話福建話的,來學學普通話。當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只是湊熱鬧。”
海燕開車把楊紅和肖嫻送到HOWELLCENTER,進去叫了幾個美國學生幫着搬東西,然後對楊紅說:“估計今天是不用我接了,肯定有帥哥靚仔的送你們回來,不過萬一沒人送你們,就打個電話給我,我來接你們。”說罷就開車走了。
楊紅和肖嫻站在大廳里,正在張望,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男人迎了上來,用純熟的中國話說:“我是詩文德,你們好!歡迎!”
原來這就是詩文德教授,高鼻子凹眼睛,英俊瀟洒,穿的是一件古樸的灰色長衫子,偏大襟那種,真象是滿腹經綸,有詩有文有德。
楊紅見他普通話說得這麼好,便用漢語回答說:“您好,我是楊紅,她是肖嫻。”
詩文德用漢語介紹說他在台灣呆過一年,在北京呆過半年,喜歡京劇,會打太極拳,還懂一點書法,又說等會要請她們兩位給學生示範怎樣包餃子。
楊紅一聽,心裏就有點慌了。包餃子不成問題,但要教這些老外,就不光是個包的問題了,還得用英語講解,那自己恐怕是不行了。正想推脫,詩文德教授已經忙別的去了。
楊紅就坐在那裏,心焦地打着腹稿,看怎麼樣才能把包餃子的方法用英語傳授給這些老美。
一會就有熱心的美國學生上來找她倆說話,一個個都誇獎她倆的衣服漂亮,表情之熱切,態度之誠懇,使楊紅恨不得立即就把身上的旗袍送給她們。還有幾個就湊上來與她倆切磋中國話,語調之滑稽,又使楊紅覺得他們的老師應該是一位山東大漢,普通話吐字還算準確,但聲調完全是山東方言一般。
有個叫MORGANYOUNG的還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都寫在紙上,問她這名字好不好。楊紅一看是“楊墨耕”,不由得連聲叫好,說你的姓跟我的一樣。這一下,就圍上來一群,個個把自己的中英文名字寫出來,向她討教。
楊紅把他們的中英文名字一一對比,發現這個取名的人,的確不錯,ANDREWRODECO就叫“若岸舟”,CATHERINECOX就叫“高愛玲”,中文
名跟英語名的發音相近,又很優雅動聽,就問:“你們的中文名是誰取的?”
那些老外咬文嚼字地回答說:“丘老西”.楊紅就想,這個丘老西看來中英文水平都不錯。
楊紅打量着那些着中國裝的老美們,很有點忍俊不禁。這林子倒不大,可是什麼樣的鳥都有。女生比較單一,主要是旗袍,有幾個人穿得不倫不類,上面是偏大襟的小褂,下面卻是牛仔褲,大約實在是找不到配套的了。
男生就有點象在搞傳統男裝大匯萃了。有中山裝配長圍巾,象當年演唱《我的中國心》的張明敏;有一身黑色長袍馬褂的,如果不是《白毛女》裏面的黃世仁,至少是他的狗腿子穆人智;有一身素白雪紡唐裝的,飄飄然如陳真霍元甲;還有的一身短打,腰間扎着三英寸寬的紅腰帶,英氣逼人。
這些裝束,就算放在今天的中國,都要引得路人注目,堵塞交通,現在在這裏,每套中裝的上面都探出一個高鼻凹眼的頭來,就越顯得搞笑。看來中國的傳統,真的要在外國才找得到了。
楊紅跟肖嫻兩個邊看邊笑,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聚會開始后,詩文德教授上去講了話,不過這次,就不知道是照顧聽眾,還是他自己中文底子不夠,他講的是英文。楊紅努力想把他每句話聽懂,但自覺聽力還是不行,只能聽出個大意。
接下去有各個年級的老美用中文表演節目,雖然中文說得那是不敢恭維,但態度之虔誠也令人感動。楊紅看了這些表演,就在心裏得出一個結論,美國人不大在乎別人怎麼想,他在那裏表演,就兢兢業業地演,不去看台下的人有什麼表情。表演完了,大家照例一通熱烈鼓掌,他也不去分析別人鼓掌是真的叫好,還是處於禮貌,都很開心很自得地受了,得意地笑着,好像他的表演剛得了第一一樣。
楊紅不由得對肖嫻說:“看人家美國人臉皮多厚,活得多自在?剛才那個舞刀的,連刀都飛出去了,撿回來照樣舞,還有那個女生,裙子掉下去一半,台詞又忘了,如果是我,肯定是捂着臉逃下場去了。”
肖嫻聽着,心思卻不在說話上,她指指台上,說:“嘿,這個人的太極耍得真不錯呢。我看他象個中國人。”
楊紅順着她的手指向台上望去,只見一位身着白色對襟褂褲的男人,正在表演太極拳。他一頭黑髮,長而飄逸,加上身上的衣褲也是寬鬆而飄逸的,在刻意調暗了的帶紅色的燈光下,有如一位天外來人,飄飄洒洒。
楊紅不懂太極拳,但這個人的表演卻有一種讓外行都能入迷的美。就象當年陳大齡拉琴一樣,他那揉弦的動作,把她這個外行都迷住了。也許無論做什麼,熟練到揮灑自如的程度了,就會產生一種攝人心魄的美。
這個人就是這樣。只見他全身似乎非常放鬆,但又松而不散,運行自如,柔中帶剛。他的身體疏鬆自然,不偏不倚;他的動作輕柔自然,圓活不滯。他的腰,彷彿是一個軸,左右搖擺,上下相隨,周身組成一個整體。楊紅特別喜歡看他的雙手,運行過程中是緩緩的、徐徐的、柔韌的,但到了轉換方向的那一刻,又有着完全意想不到的、看似綿軟卻很剛勁的暗力。這個人似乎永遠處於運動之中,動作銜接緊密,如春蠶吐絲,綿綿不斷,又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
觀眾似乎也都迷醉了,場上沒有人說話,好像連大氣都沒人出,都在聚精會神地看錶演。表演結束,音樂也恰到好處地結束,燈光轉亮的那一刻,楊紅覺得自己的呼吸幾乎都停止了,因為她認出,那個白衣人,雖然他頭髮留長了,雖然他臉上是一本正經的表情,雖然他實在沒有理由出現在A大,但他的確是朱PETER!
晚會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但楊紅卻好像已經從裏面遊離出來了。她的眼光只在追逐着朱PETER,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麼。TRACY的預言似乎在逐漸成為現實,雖然不是像她說的那樣,朱PETER上門來負荊請罪,但在這個地方,在這樣的場合下遇到他,真的有點叫人覺得背後是有什麼原因的。
楊紅想,朱PETER應該是知道我到這個學校來的,因為在口語班大家都做過自我介紹,把這些基本情況都用英語說過。朱PETER是不是聽在耳里,記在心裏,也到這個學校來了呢?不過楊紅想不出朱PETER這樣做的動機,她還沒有自作多情到相信朱PETER是愛上了她才到這裏來的地步。這一切只能是巧合。無巧不成書,但書從哪裏來的,還不是從生活中來的嗎?更何況按朱PETER的理論,現在已經是生活模仿藝術的年代了,藝術中這種巧合是太多了,所以生活模仿一下,也不奇怪。
肖嫻顯然是被這位太極大師迷住了,附在楊紅耳邊說:“你剛才聽見沒有?他打的是陳式太極呢。”
楊紅不知道這陳式太極是什麼,甚至不知道太極還分這式那式的,但這個“陳”字,又讓她想到陳大齡,莫非朱PETER跟陳大齡有什麼關係?只知道陳大齡有一個弟弟,叫陳勇,應該比朱PETER大多了。而且朱PETER不明明是姓朱嗎?現在楊紅只想知道,為什麼朱PETER會在A大出現。她心裏想着,嘴裏就說了出來:“朱PETER怎麼會在這裏呢?”
肖嫻盯着她問:“你認識這個人?”
楊紅笑了笑:“他是我在中國時的口語老師,我也不知道他在這裏呢。”
“既然認識他,還等什麼,走,我們過去跟他說話。”肖嫻滿有興趣地說著,拉起楊紅,就往朱PETER那邊走。
楊紅猶豫着,拽着肖嫻的手,不肯過去:“算了吧,大家都在看錶演,我們不要這麼竄來竄去的。再說,我以前跟他關係也不大好。”
肖嫻瞟一眼楊紅,笑着說:“是不是追了沒追上,懷恨在心?”
楊紅啐她一口:“你看你,說話哪象個結了婚的人?你現在還會對別的男人多看一眼?”
“為什麼不?看一眼犯法?再說,我不看別的男人,老羅還不一樣看別的女人。不看吃虧。”
楊紅想,這裏又來一個以花對花的。她不相信老羅是那種花心的男人,肖嫻也總說老羅是“三心牌”老公,留在家裏放心,帶到外面省心,看在眼裏傷心。所以肖嫻總是說,我不擔心我老公花心,他長那樣,誰看得上啊?
楊紅想,世界上的事是不是就這樣?花得出去的男人就肯定花,不花的是因為花不出去,是因為沒人看得上。楊紅覺得自己既不喜歡一個花心的老公,又不喜歡一個丑得沒人看得上的老公。能不能有一個男人,又有人看得上又不花?楊紅覺得陳大齡應該是這樣的人,雖然有很多女人喜歡他,但他不會花。不過她知道陳大齡也有一個毛病,就是見不得女人為他受苦,如果有女人因為愛他而受苦受難,那他就很可能衝上去解救她。一個女人受苦沒事,娶她做老婆,就把她救了,十個八個女人都在受苦呢?他把她們都娶了?
節目表演完了,就開始包餃子了,楊紅和肖嫻一下成了注意的中心,一大幫老美都拿着一張餃子皮,瞪大眼望着她倆,好像生怕錯過了一條重要指示一樣。楊紅和肖嫻推來讓去的好一陣,最後楊紅沒辦法,怎麼樣講,肖嫻也是個J2,是家屬,自己好歹還上過口語班,只好挺身而出,舉起一塊餃子皮,開始邊包邊講。
說了怎麼把皮子攤開,說了怎麼放餡子,就要說怎麼捏攏了,楊紅一急,就想不起用英語怎麼說了,只好做個樣子,說:Likethis。她聽見離得遠的人在問:Likewhat?她臉一下紅了,正在難堪,突然聽見朱PETER在她身邊小聲說:“就用個foldandpress吧。”楊紅便象傳聲筒一樣說道:“then,foldandpress”。
那些老美學了這一招,已經是急不可耐地要親身實踐了,一邊嚷嚷着“that’seasy”“cool”,一邊風起雲湧地伸出手來,抓的抓皮子,舀的舀餡子,也不管什麼招式不招式了,都大膽創新地包起來了。
楊紅怕他們包得不緊,待會一煮都露餡,想再交代一下。朱PETER小聲說:“算了,別管他們了,這又不是烹飪學校。重在攙和,貴在攪和。”
楊紅也不再作什麼示範,知道現在就是用高音喇叭喊,也沒人聽了。
朱PETER站在旁邊,微笑着看她,臉上並沒有驚奇的樣子,只說:“Hi,Teresa,nicetomeetyou.”然後又轉向肖嫻,“嗨,肖嫻,歡迎你,歡迎你們兩位美女,讓我們晚會生色不少。”
楊紅很尷尬地覺得自己的臉紅了,有點發燒,小聲回答說:“朱老師,想不到你在這裏。”
朱PETER笑着說:“你想不到的事情多着呢,只要跟我沾邊的,你恐怕都得用這個詞。”
他這種逗弄小孩一樣的口氣,使楊紅有點不高興,因為在他面前,她老有點佔下風的感覺,老覺得你捉摸不透他,但他捉摸得透你,而且他又不把捉摸出的東西說出來,看你自己在那裏出洋相。楊紅賭氣地想,你能有多少我想不到的東西?你指望我次次大吃一驚,我偏不。
朱PETER望着楊紅,開玩笑地說:“不過你要做什麼,都是我料到了的。我一打那個廣告,就知道你會來。”
“你就是那個Kirk?”楊紅詫異地問,“你不是叫PETER嗎?”
“我知道你恨PETER,所以用個別的名字,不然怎麼能把你騙來?”朱PETER仍舊笑着說,“其實我一直叫Kirk,是我以前的英語老師給我起的。PETER這個名字只在國內辦口語班的時候用用,聽上去沒Kirk那麼老氣橫秋。國內那幫傢伙喜歡搞笑嘛,PETER聽上去不是很搞笑嗎?你們叫我朱PETER,不也是為了搞笑?不過拜託拜託,你現在不要叫我朱PETER了,這邊沒了那個語境,再叫朱PETER,別人聽着就不搞笑了,搞不好說我這口語老師太差勁,把學生教得這麼不倫不類的。來來來,practice一下,叫我一聲PETER。”
楊紅笑着,卻叫不出來:“我還是叫你朱老師吧,你在這不是老師嗎?我聽他們都叫你丘老西呢。”
“我在這裏做instructor,你要願意,叫我丘老西也行。”
肖嫻倒是一下就喜歡上PETER這個稱呼了,馬上就用上了:“PETER,你太極拳打得真好!”
PETER轉向她:“你懂太極?”見肖嫻搖頭,PETER釋然了,“不懂就好,你們都不懂了,我就懂了。如果你懂太極,我現在就得溜了。”
肖嫻格格笑着說:“你別謙虛了,我看你很內行的。”
“不是謙虛,你沒見我在中國教英語,在美國教漢語?到哪都是在外行面前充內行。”PETER轉向楊紅,“是不是啊,TERESA?”
楊紅笑着說:“不光這,你在中國打扮得象美國人,在美國打扮得象中國人。”
PETER看看自己身上的白色中式衣褲,笑着說:“不這樣怎麼能嘩眾取寵?這年頭,想引人注目不容易啊。”
“真的,你這太極跟誰學的?”肖嫻問,“可不可以教我?”
“跟誰學的重要嗎?重要的是我這是正宗陳式太極,如假包換的。”PETER說,“你要學,簡單呀,我辦了個太極班,本來是哄那些老美的,既然你感興趣,你可以來學啊,每星期三下午五點半,在BensonCenter三樓。”
肖嫻高興得不得了:“好呀,先說明了,我不交學費的呀。”
“不交就不交,你可以拿別的代替嘛。”
楊紅拉拉肖嫻,叫她別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因為PETER明顯的是在占她便宜。但肖嫻不怕,故意問:“拿什麼別的代替?”
PETER笑笑:“你不是volunteer幫助漢語教學的嗎?我們不付你報酬,你不交學費羅。”
肖嫻對這個答案似乎有點失望,只問楊紅,“你學不學太極?”
楊紅看看PETER,覺得他正專註地看着自己,眼神很柔和,很特別,有點溫情脈脈的意思,心想,我是不是又在自作多情了?見肖嫻等着她回答,便說:“好啊,我也學。”她看見PETER意味深長地笑着,彷彿在說:“你又上我圈套了。”
PETER指指廚房,問:“兩位美女可不可以幫我煮餃子?包可以讓他們亂包,但煮不行,煮開花了,煮得不熟都不行。”
楊紅和肖嫻一口答應下來,跑到廚房去煮餃子,聽見PETER在外面交代大家一定要捏緊,不然餡子會漏出去的。又聽見這裏那裏都有人在叫Kirk,Dr.Chew,“丘老西”的。PETER一路誇獎這個wonderful,那個excellent的,好像沒有一個不是白案大師。
PETER把學生包好的餃子一盤盤端進來,又把楊紅她們煮好的餃子一盤盤端出去,只叫了一個學生幫他,其他人不得進入廚房,免得手忙腳亂之中燙傷了誰。過一會,他就跑到楊紅和肖嫻身邊,問她倆累不累,餓不餓,要不要先吃點。
肖嫻開玩笑說:“你不見我們忙着幫他們捏緊,兩手不空?喂一個吃吃。”
PETER就真的用叉子叉個餃子,吹兩下,餵了一個到肖嫻嘴裏。等他換把叉,要來喂楊紅時,楊紅臉紅心跳地躲一邊去了。PETER也不客氣,一轉手喂到自己嘴裏去了。
等PETER走到外面去,肖嫻就小聲嘀咕:你這個口語老師,泡女人真有一套,溫柔得殺死人啊,再這樣搞兩下,我要把持不住了。
楊紅雖然沒說什麼,但心裏覺得PETER有點過分了。
PETER已經脫去了外面的白衫子,露出裏面穿的白色短袖T恤,自我標榜說:“裏面打了底子的,這白衫子有點透明,怕露了兩點。”他光着肌肉鼓鼓的手臂在那裏走動,又離得近近的接遞餃子盤,攪得兩個女人心慌意亂。
楊紅站在爐子跟前,一直烤着,臉紅得不行,汗水把旗袍都濕透了一塊,貼在背上,很難受。幸好旗袍不透明,不然只怕PETER又要挖苦她了。
晚會結束后,等楊紅他們把鍋碗瓢盆什麼的都洗刷乾淨時,已經快十二點了。楊紅想起要跟海燕打個電話,叫她來接,看見PETER有手機,就問能不能借來打個電話。
PETER問:“這麼晚了,還有約會?不說跟誰打就不借。”
楊紅說,我得跟我ROOMMATE打個電話,叫她來接我們兩個。
“那就不用了,她女兒明早要上學,現在肯定已經睡了,別吵醒她們。我這個太極大師送你們回去不比她來接好?”PETER建議說。
肖嫻立即表示贊成。
楊紅本來想說“想不到你認識我ROOMMATE”,但忍住了,不要讓PETER說中,說跟他相關的事都得用個“想不到”。楊紅暗自思忖,PETER對我ROOMMATE這麼熟悉,說不定海燕也認識PETER,那我提起PETER的時候,海燕怎麼沒說她認識他呢?
PETER開的是一輛灰色的車,跟海燕那輛一個顏色,ANGELA說過,那顏色不叫灰色,叫MetallicTitanium,楊紅挺喜歡那顏色,氣派,又經臟。PETER用遙控開了車門,兩個女人不知誰該坐前面,就一起鑽到後座上。PETER問了一下肖嫻的地址,決定先送肖嫻,再回頭把楊紅放在她樓下。
初秋的夜晚,涼爽的風從MOONROOF那裏吹進來,很柔和,不放肆,給人一種醉醺醺的感覺。PETER在前邊什麼地方按了一下,車裏就響起了《梁祝》的音樂。楊紅覺得心裏有一股暖暖的東西在流動,不知道是因為音樂本身的感人力量,還是這音樂使她想起了陳大齡,亦或是PETER恰好也喜歡這音樂。
聽了一會,楊紅就覺得這音樂有點不大對頭。不象是小提琴的聲音,比小提琴低沉。剛想問一下是什麼樂器,就聽見連音樂節奏都變了,變成了很鮮明很強勁的節奏,象是探戈或者什麼類似的東西,蓬蓬啪啪的,有點離《梁祝》太遠了。這樣的前奏過去,就聽見了一陣口哨聲,吹着《梁祝》裏化蝶那段。楊紅有點生氣,這是誰?怎麼可以把這麼凄美的音樂搞成這個樣子呢?更令楊紅生氣是,PETER也跟着音樂,吹起口哨來。方才楊紅對他產生的一點好感,就在這口哨聲中煙消雲散了。
楊紅坐在車裏,一聲不啃,心想,PETER這個人是不可救藥的油腔滑調,什麼高雅美好的東西,到了他那裏,就會跟這首《梁祝》一樣,調子沒變,但演奏的樂器變了,節奏變了,表現的意境也隨之變了。這首用口哨吹奏的《梁祝》,很能代表PETER這個人的特點。不能說他人不好,正如不能說這曲子不好一樣,但他沒個正經,把什麼東西都搞滑稽了。
PETER彷彿沒有覺察到楊紅的沉默寡言,繼續聽着他的口哨《梁祝》,吹着他的口哨《梁祝》。把肖嫻送到家后,PETER不用楊紅指點,就輕車熟路地開到楊紅樓下,找了個空位停下。楊紅不等他轉到她那邊幫她開門,就自己推開車門鑽了出來。PETER也不尷尬,只站在一邊,微笑着說:“GENTLEMAN想獻點殷勤,都不肯給一個機會啊?”
“還不習慣。”楊紅淡淡地說,“你把後車箱打開一下,我把鍋子什麼的拿出來。”
PETER要緊不忙地掏出一支煙,點上,也不開后箱,只緩緩地說:“你在生氣,這我看得出來,趕快交待,你在生什麼氣。”
楊紅有點不好意思,我算什麼人,可以生他的氣?就算他把《梁祝》醜化了,我也沒資格生氣,又不是我的《梁祝》。再說那盤CD應該也不是PETER灌制的,怎麼能因為他放了一下就責怪他呢?“誰說我在生氣?”楊紅笑着說。
“我說你在生氣。”PETER嘴上的煙,隨着他說話一動一動的,令楊紅又有點生氣,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一股痞氣,抽煙不說,還讓煙沾在嘴上,吊爾郎當的。但他一身素白地站在那裏,夜風習習,吹得他那寬鬆的白色衫褲飄飄的,又很有詩意和仙氣。月光灑在他臉上,輪廓分明的臉該高的高,該凹的凹,有點雕塑美的意味。楊紅只好在心裏承認這是一個矛盾統一體。在他身上,好的壞的美的丑的都有,搞不清該怎麼評價他,還是不評價的好。
“讓我來猜一猜,”PETER眯縫着眼,自信地說,“肯定是因為我剛才放的那音樂,因為你本來好好的,一聽了那音樂就不啃聲了。按你的個性,你是不喜歡聽到《梁祝》用口哨吹出來。”
楊紅被他說中,也不再扭捏,盡量用平和的口氣說:“我不明白,化蝶這樣悲傷的音樂,怎麼會有人想到用口哨來演奏呢?”
PETER笑起來,夜色中越顯得牙白,楊紅很驚訝,抽煙抽成這樣,居然會有這麼白的牙,這個人真是讓人難懂了。周寧的牙永遠是黃黃的,因為抽煙,連手指都是黃的。
“口哨能不能表現悲傷,我就不說了。”PETER說,“就說你那個化蝶吧,那一段不僅僅是化蝶,那是《梁祝》的愛情主題,是貫穿全曲的。呈示部的引子和再現部的化蝶用的是同一段音樂,首位呼應。梁祝的故事不僅僅是化蝶,梁祝途中相遇,結為兄弟,同窗三載,十八相送,都是青春活潑,歡快動人的。你想,當祝英台女扮男裝到學校去上學的時候,她春風得意的勁頭,就算在無人之處吹兩下口哨,也沒什麼不可以的吧?這盤CD上,不同的藝術家用不同的樂器演奏這段愛情主題,可說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是能使人從更多的方側面來詮釋這個故事嗎?”
楊紅被他說得一愣,既沒想到那是《梁祝》的愛情主題,也沒想到過祝英台調皮的一面,總是一聽《梁祝》就首先想到化蝶和死亡。
“即使是化蝶,也是美麗多於哀傷,”PETER說,“《梁祝》的故事,之所以感人,正是因為它那種哀而不傷的基調。化作蝴蝶,翩翩起舞,終生不分離。所以化蝶不是死亡,是超越死亡。連死亡都可以超越,還有什麼不能超越?那是一種絕望中的希望,給人絕處逢生的鼓舞。小提琴協奏曲《梁祝》,也成功地表現了這種基調,你聽它的時候,會感動,會陶醉,甚至會流淚,但你不會痛哭,不會頹廢。”
看慣了PETER的油滑,他這種神態令楊紅有點膽戰心驚,感覺他有點靈魂出竅一樣。這個連生活都不能嚴肅對待的人,突然侃起死亡,反而有幾分叫人肅然起敬。而且說到超越,使楊紅不能不想起陳大齡說過的話。她感到PETER跟陳大齡有幾分相似,難道PETER真是陳大齡的弟弟?他們兩人長得並不象,陳大齡皮膚白皙,是人們常說的“曬白皮”,就是曬不黑的那種。曬了太陽,皮膚會有一陣發紅,但紅過了,又變回白皙。PETER呢,好像是特意在太陽下曬過了的,象楊紅在這邊看到的很多美國人一樣,是所謂健康色。膚色相差這麼遠,應該不會是兄弟。
從風格上講,陳大齡優雅;而PETER,怎麼說呢,用個好聽的詞就是瀟洒,用個不好聽的詞就是弔兒郎當。但他此刻神情嚴肅得甚至有點肅穆,就可以稱得上瀟洒了。他們兩人給人一文一武的感覺,也許是因為陳大齡拉提琴,而PETER打太極。但兩個人又不是只文只武。陳大齡在籃球場上奔跑起來也是虎虎生風的,楊紅曾經站在走廊的窗子邊看陳大齡在樓下操場上打籃球,他帶球上籃的時候,如離弦的箭,脫韁的馬;跳投時那手腕一動,球就像從他手裏滑出去一樣,連籃圈都不碰,就悄無聲息地進去了。而PETER講課的時候,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朗誦英語詩,可以即席翻譯成漢語,應該算很有文采;即便是表演太極的時候,都有一種詩意的文質彬彬。
說他們相似,只是一種感覺,說不出原因,說不出根據。也許是他們的身高相似,也許是他們都用了超越這個詞。
楊紅不知說什麼好,只小聲說:“我不知道這些,以為那段就是化蝶。”
“不知道的事,就生起氣來?”PETER歪着頭,“這樣不問青紅皂白地生氣,不是會弄出很多冤假錯案,還把自己弄得很不開心?”
楊紅覺得他又在居高臨下逗弄人了,無心戀戰,就說:“不早了,我得上去了。”
PETER一邊開後車廂,一邊說:“你不能用你的好惡來要求這個世界,別人有別人的審美觀,不能因為別人的審美觀跟你不一樣就覺得別人是醜惡的。”
楊紅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心裏覺得他說得對,但嘴裏卻不想說出來,只伸手到後車廂里去拿自己帶去的鍋子什麼的:“謝謝你送我回來。”
PETER站在那裏,擋住不讓她拿,嘻笑着說:“還在生氣?那你擰我兩把解氣吧。你們女人不是愛擰人的嗎?”
楊紅哭笑不得,心想,我又不是你老婆或者女朋友,擰你幹什麼?“哪有那麼多氣生?我覺得你說得對,說得很好,我受益不淺。到底是我老師嘛,肯定比我懂得的多。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我怎麼能擰你?”
“終生為父?那好,讓爹地幫你把東西拿上去,算是將功補過。”PETER說著,就拿着東西,率先上樓去了。
楊紅跟在後面,心想,看來PETER對海燕住的地方也非常熟悉,但這些天從來沒見他到海燕這裏來過。楊紅不知道他們兩個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決定要找個機會問問海燕。
第二天早上,還沒等到楊紅問起有關PETER的事,海燕就問:“昨天你沒打電話來叫我接你們,是KIRK送你們回來的吧?”
“是他送的。你知道KIRK就是PETER吧?”
“那還能不知道?我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的嘛。”海燕笑着解釋說,“我跟KIRK以前是同學,都在東亞中心做博士,我因為要養家餬口,中途轉了專業,他拿了博士學位才離開。我們一直是好朋友,這次他在東亞中心的這份工作,就是我為他聯繫的。怎麼啦?要charge我知情不報,還是要吃了我?”
“哪裏,只是很奇怪,為什麼我提到PETER的時候,你沒說他在A大。”
“我哪裏敢說?你一來就言必稱PETER,完全是PETER綜合症的經典癥狀,我還來加重你的病情?”海燕一本正經地說,“我這是為你好嘛,你是有丈夫的人,不想搞得你恨不相逢未嫁時嘛。”
楊紅被“恨不相逢未嫁時”弄得一驚,不過馬上想到這句也算名言,人人QUOTE得,就淡淡地說:“你說什麼呀?我跟他絕對沒那個可能。不過我有個朋友,倒是對他感興趣,正在打聽他的下落呢。”
“那我不管,反正我沒把你跟PETER兩個湊到一塊,是你自己撞上門去的。”
楊紅知道她在開玩笑,就一笑置之,抽空給TRACY發了個EMAIL,告訴她PETER在A大。
只一會,TRACY就回了一個EMAIL,只有很簡單的幾句英語:ThankyouforsharingPeterwithme:)I’mf-ckingbusy.Talktoyoulater.
大姑媽又寫來一封EMAIL,說她已經把探親表用快件寄出去了,估計再過幾天丈夫女兒就可以去簽證了。大姑媽現在正在找工作,已經向兩個地方申請過了。然後又問楊紅探親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楊紅想把丈夫兒子一起辦來,但周寧說兩個人一起辦,簽證官會認為有移民傾向,會搞得一個也簽不到。再說兒子簽出來,如果沒幼兒園上,就得有個人在家看着他,那不是明擺着該我呆家裏看小孩?不如放在國內,要麼晚點辦出去,要麼就在國內呆半年。很多人都是這樣的,誰誰誰母子兩一起去簽,到現在沒簽出,而誰誰誰先簽老婆再簽女兒,兩個都簽到了。
問題是兒子留在國內誰帶呢?楊紅想把兒子送到老家讓媽媽帶,周寧不同意,說那還不讓你媽把他慣壞了?周寧要把兒子送回自己的老家,楊紅又不放心,說你媽帶小孩象餵豬一樣的,兒子放那裏不是活受罪?為這事打了幾次電話了,每次兩個人都弄得氣鼓鼓的。有幾次楊紅聽見周寧那邊把電話都摔了,本來也想把電話摔了,舉起電話又忍了,因為電話是海燕的。
打完電話,楊紅就覺得很煩悶,兩個人都不喜歡對方的母親,也不喜歡對方家裏的其它人。夫妻是同林鳥,夫妻與對方家裏的人,同林鳥都算不上。看來“血濃於水”這話不錯,夫妻不是血親,而是姻親,跟對方和對方家裏人象油和水一樣,永遠都不可能融合在一塊。
楊紅記得哪本書上說的,幸福的婚姻都一樣,不幸福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她不知道幸福的婚姻到底什麼樣,但她看見的不幸福的婚姻,倒差不多是一樣的。她自己的婚姻一塌糊塗,但卻經常為別人的家庭矛盾做調停人,因為她是院黨委中為數不多的女幹部之一,遇到院裏教職工有家庭矛盾的,很多時候都是叫她去做工作。
可能真是旁觀者清,楊紅看別人的家庭矛盾,倒是心明眼亮的,也許因為不是自己的事,看明沒看明都無所謂,糊塗官斷糊塗官司,因為夫妻吵嘴、婆媳不和這種事,常常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很少能分出個誰是誰非。楊紅的絕招就是絕不發表個人意見。丈夫說完,就叫他站在妻子的立場想一想;妻子說完,就叫她站在丈夫的立場想一想,說到夫妻兩個沒大事了,就腳底塗油—溜了,等他們在床上去解決餘下的矛盾。
俗話說,醫者不自醫,說人前,落人後。這些話應驗在楊紅身上了,她能調解別人的家庭矛盾,卻不能調解自己的家庭矛盾。懂道理不等於講道理,講道理不等於時時處處講道理。道理都是綁在刺刀上的—專對別人,不對自己。
做了這些年調解工作,也在自己的婚姻里趟了這些年混水,楊紅有一個體會,就是如果婚姻只有夫妻兩個人參與,還可以少吵幾架,吵了架也比較容易和好,象俗話說的,兩口子打架不記仇,晚上共個花枕頭。但一旦有雙方的家人蔘雜其中,事情就很麻煩了,夫妻兩人常常有個站什麼立場的問題。媳婦跟公婆不合,丈夫在中間難做人;女婿跟丈人丈母鬧矛盾,妻子在中間難做人。根據楊紅的觀察,如果夫妻兩個是同一條戰線的,小家庭還能飄飄搖搖地挺過去,如果妻子或丈夫是跟自己的父母一條戰線的,那小家庭就十分危險了。
楊紅知道系裏有個女老師,平時看上去溫文爾雅的,但一跟婆婆吵架的時候,就敢罵婆婆“老不死的”。好在她丈夫是向著她的,總說自己媽媽不對。老人忍得住,就跟兒子媳婦在一起呆幾天,忍不住了,就逃到女兒那去,女老師跟她丈夫仍然是一個堅固的家庭。
但楊紅和周寧就不同了,兩個人都是向著自己父母的,周寧覺得婆媳矛盾都是楊紅不對,楊紅覺得翁婿矛盾都是周寧不對,所以每鬧一次矛盾,隔閡就加深一次,夫妻之間的距離就拉大一次。
楊紅跟周寧的父母語言不通,也不愛上他家去,去了想叫聲“媽”,總也叫不出口,就那麼支支吾吾地混過去。公公婆婆都覺得這個兒媳婦搭架子,沒有另外三個兒媳孝順懂禮。不過婆媳矛盾不那麼明顯,除了生小孩時公婆到H市住了幾天外,楊紅一年也就見公婆幾次,還沒發生過重大糾紛。
周寧跟岳父母呢,就比這糟一百倍。周寧的矛盾主要是跟岳母之間的,因為岳父修養好,道行深,對什麼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要得江湖深,給它個不啃聲,而且從來不插手家務活。不幹活的人一般只有一個毛病,就是不幹活。那些幹活的,毛病就多了,菜可能炒咸了,湯可能熬濃了,跟其它人之間的矛盾就多了。
周寧跟岳母的矛盾很深,但起因卻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吐痰。周寧經常咳咳吐吐的,走到大街上,不管你是哪條街,哪條路,照吐不誤。楊紅一跟他上街就膽戰心驚,怕被人抓住了罰款,又丟錢,又丟面子,但你怎麼勸,他都不會聽。“你沒聽說不吐不快?你不讓我吐,讓我吞下去?”周寧就真的可以咳一口痰在嘴裏,不吐也不吞,就那樣含在嘴裏跟楊紅說話,說得楊紅汗毛倒立,細胞跳舞,雞皮疙瘩亂冒,直犯噁心。
楊紅說你可以找個垃圾桶吐,或者吐在紙里。周寧就搶白她:“哪裏有垃圾桶?吐在紙上包回去?你別噁心我了。”周寧因為吐痰,被罰過好幾次款,但那並沒有嚇倒他,只不過讓他在有人執勤的地方少吐幾口,在沒人執勤的地方多吐幾口罷了。
你總不能為這樣的事跟他離婚吧?填寫離婚理由的時候,你說什麼,說因為他隨地吐痰?你又不是居委會抓街道衛生的老奶奶。楊紅想,如果我院裏哪對夫妻為吐痰的事鬧離婚,我肯定有一百條理由把他們兩個勸得不離了。就為個吐痰的問題,周寧跟岳母就結下了不解之仇。周寧在家裏倒是不隨地吐痰,他比較愛護家裏的小環境,不太在意外面的大環境。大環境你怎麼愛護?你不吐,別人也會吐的。少你一口痰,大環境也不會就好了起來,何必把自己憋得難受?
但家裏地上鋪了地毯或者瓷磚,吐在上面連周寧都覺得實在是難看。在外面吐一口,沒人看見,就沒人知道是誰吐的,沒人知道是誰吐的,就等於你沒吐。但家裏其它人不會隨地吐痰的,如果地上有痰,肯定是周寧吐的。這不一下就查出來了嗎?所以周寧一般是吐在廁所里或者廚房的水池裏。楊紅為他吐痰在廚房的水池裏,不知跟他作過多少鬥爭,但都是吵起架來,他不吐,架吵完了,他又開始吐了。
後來楊紅的媽媽來看楊紅,在她那裏住了一段時間,見周寧隨口就把痰吐在廚房的水池裏,想到洗碗洗菜都是在同一個水池裏進行的,有些擔心,忍不住就批評了幾句,哪知這下卻傷了周寧的自尊心,覺得岳母在嫌棄他,馬上就把臉拉長了,再不跟岳母講話。這事在楊紅看來,就完全是周寧不對了,自己就算昧着良心,也沒法跟他站在一邊,所以忍不住要把周寧批評一通,但楊紅的介入只使得周寧與岳母的矛盾更深。
周寧雖然已經在H市扎了根,但心裏一直覺得別人是把自己當周家沖的人的,所以只要有人提到“鄉下人”“農村人”,他就象有人摸了他的老虎屁股一樣,要跳起來為鄉下人和農村人鳴冤叫屈:“鄉下人怎麼啦?鄉下人不是人哪?你們的祖先不都是從鄉下出來的?”
為這事,楊紅不知對他解釋了多少遍,陪了多少小心,說我自己也是從一個小鎮上來的,我媽媽現在還在小鎮上,大家都是所謂“鄉下人”,沒有誰在歧視你、看不起你。
但周寧不信這種鬼話,他把楊紅和楊紅的家人一律劃在歧視鄉下人的城裏人中,幾乎每一件事都可以上綱上線到城鄉矛盾上來。
周寧的不做飯,已經被楊紅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認可了。自從搬出集體宿舍,楊紅也不硬性規定他洗碗了。自己單家獨戶地住在一套房子裏,門一關,就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沒人看見,沒群眾監督了,還要他洗碗,做給誰看呢?所以楊紅寧可自己三下兩下就洗了,免得叫周寧去洗弄出更多麻煩。但如果父母來了,楊紅就象一個閉關鎖國的政府突然迎來了聯合國調查團一樣,就有點在乎形像了,至少讓父母看見周寧還是做一點事的吧?不然父母不是要大擔其心,覺得自己的女兒在受苦受難?
楊紅就跟周寧商量,可不可以在父母來的這幾天,由他來洗碗。周寧還是識這個大體的,知道楊紅愛面子,就一口答應,只盼岳父母不要長年累月地住在這裏就行。
岳母已經覺察到女婿不是那麼聽女兒話的,而且也不喜歡聽批評,為打麻將的事說過他幾次,每次都是以周寧找岔跟楊紅鬧矛盾結束。岳母就變得很小心謹慎了,看到周寧沒把碗洗乾淨,或者還剩下了鍋盆瓢刷地沒洗,岳母也不在周寧面前提起,怕他生氣,就趁周寧不在時把它洗了,也算幫幫女兒。
不過大家住在一個屋頂下,保密工作也不可能做得那麼好,有幾次,岳母正在洗周寧拉下的鍋盆,就被周寧看見了,周寧立即就火了起來,沖沖地說:“媽,我是鄉下人,做事不如你們城裏人過細,您嫌我洗得不幹凈,您就直說,叫我重洗,不用這麼偷偷摸摸地幫我,讓楊紅看見,又該罵我了。”說著,就搶上前去,把岳母推開一邊,叮叮噹噹、磕磕碰碰地洗將起來,把個岳母撂在那裏,臉上訕訕的,下不來台。
楊紅也不知道,為什麼這種小事,會使周寧生那麼大的氣,而且使他從此改變對媽媽的態度。到最後,但凡岳母來的時候,周寧就整天整夜在外面打麻將,算是躲着岳母。不需楊紅問起,就自動解釋說:“我跟你媽處不好,她在這裏,我就不想呆在這個家裏。你不願意我出去打麻將,你就叫她少到這裏來。”
討厭彼此的家人,也許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周寧已經敢大張旗鼓地講出來了,這說明他已經不在乎楊紅知道了。那含義就是:我就是討厭你母親,你能把我怎麼樣?這一點常常使楊紅感到透心涼。
想到這些,楊紅不禁長嘆一聲,媽媽講過,說批判右派的時候,說他們對黨是“抽象的肯定,具體的否定”,右派口口聲聲說擁護黨,但黨的方針政策,他們一條條都批評都否定了。黨也不是好騙的,把右派一個個揪出來打入十八層地獄去了。黨的道理很簡單,你把黨具體地否定了,說明你是反對黨的,抽象的肯定是假的。楊紅想,我和周寧也象右派一樣,對對方的家人,一個個都是討厭仇恨,對對方的處事為人,一舉一動都看不順眼。既然對這個人的一點一滴、一親一戚都否定了,那不是把這個人也否定了嗎?但兩個人都不如黨那麼鐵面無私,全盤否定了對方,又還是守在一起,煞有介事地扮演着一家人。
楊紅決定不管周寧同意不同意,要辦探親就大人小孩一起辦,簽到證了,兩個人一起來;簽不到,兩個人都不來,不然,把兒子一個人留在中國,周寧肯定要把他送到銀馬鎮去。
現在最重要的是儘快把兒子辦過來,周寧來不來,倒不再重要。以前急着辦周寧來,主要是怕他熬不住了出軌。海燕說得對,出軌不出軌,主要是個思想問題,如果他想出軌,就是天天守着他,他也是要出軌的。他不想出軌,他有要求的時候也不用出軌,他可以自行了斷。
楊紅在電話上跟周寧談了自行了斷的事,把周寧嚇了一跳,說這出了國的人就是不同,怎麼一下子學得這麼低級下流了?你ROOMMATE是什麼人?你跟她住太危險了,早點搬別處去吧。
楊紅覺得這些天不跟周寧在一起,自己反而過得很自在,心口也不發悶發疼了。但這些天不跟兒子在一起,就總是牽腸掛肚,做的夢不是兒子生病,就是自己把兒子弄丟了,哭着喊着四處找兒子,醒來了知道是夢還止不住淚。
星期四早上,楊紅要到東亞中心那邊去輔助漢語教學,就特意走早點,順路到OISAS去打聽辦探親的事。OISAS的工作人員給了楊紅一張表,上面列着辦探親需要的東西。第一,要買醫療保險,沒保險她就會被FLAG,連工資都沒法領,更不要說辦家屬;第二,要有一定的銀行存款;第三,要有她SPONSOR的信。
SPONSOR的信是現成的,就是當初CARSON教授發給楊紅的邀請信。銀行存款也夠,跑去開個銀行證明就行。現在就是醫療保險還沒買,學校為外國學生學者聯繫了保險公司,按GROUP價格買保險,可以便宜很多。買保險在網上就可以辦好,不過一定要用信用卡付帳。楊紅剛來不久,還沒有信用卡,得找個有信用卡的人先付一下,再寫支票給他。楊紅想PETER肯定有信用卡,呆會上完課就請PETER幫一下忙。
楊紅跟的是初級漢語班,PETER教的,每星期應該上三次課,本來系裏也沒人管楊紅上班不上班,但楊紅自己不好意思一星期跑出來三次,所以跟肖嫻商量了一下,決定楊紅就星期四跟一次,一次就跟兩個初級班的課,一個班一節,總共兩節,剩下的都由肖嫻去跟了。肖嫻樂呵呵地答應了,說跟PETER的班,沒問題,跟多少都行,如果是跟別人的班,打死也不跟,反正又沒報酬。
上課的時候,楊紅就坐在教室後排,先聽PETER講課,等到學生討論或者做作業的時候,她就四處走走,輔導學生。這活說簡單也不簡單,中文方面就有一個繁體字的問題,雖然學生用的課本是簡體字,但為了照顧兩岸三地關係,每篇都附有繁體字對照,學生時不時會就繁體字提幾個問題。班上還有幾個是從香港台灣來的,以前學的是繁體字,平時也就毫不客氣地用繁體字。楊紅認倒是認識繁體字,可是寫不出來,只好從頭學繁體字,免得學生問的時候寫不出。除了這以外,用英語跟學生講解漢語,也挺不容易的,所以楊紅得好好準備。不過她挺喜歡這活,覺得可以提高自己的英語和漢語水平。
PETER到了美國,就象換了個人一樣,上課的時候,穿得非同一般的正規,可能是詩文德要求的,但見中文組上至詩文德,下至TA,即使不是西服革履,也是襯衣領帶,襯衣下擺一律扎在褲子裏。不知是不是象所有在美的中國學生一樣,捨不得花錢理髮,PETER的頭髮也比以前在中國時長了很多,歪打正着地撞對了楊紅的胃口。
PETER上課好像也不那麼油嘴滑舌了。可能是因為楊紅跟的是一年級的課,學生還沒學多少漢語,老師上課大多數時間要用英語。不知是PETER的英語還沒好到能油嘴滑舌的地步,還是楊紅的英語還沒好到能聽得懂油嘴滑舌的地步,總而言之,楊紅覺得他不再油嘴滑舌了。PETER的普通話,下了課就是典型的南方普通話,沒捲舌音,沒鼻音,但一到課堂上就變了,變得非常標準,哪卷哪不卷哪后鼻音,都弄得清清楚楚,叫楊紅不能不佩服他這麼收放自如。奇怪的是,無論老師普通話怎麼標準,老美說起來仍然象山東方言。PETER說這是因為英語沒有四聲,只有重音非重音,所以老美沒法HANDLE四聲。
一旦PETER不穿奇裝異服又不油嘴滑舌了,對楊紅的殺傷力就很大了。她很快就發現自己很盼望星期四到來,而一節50分鐘的課,又似乎很快就過去了。坐在那裏聽PETER講課的時候,常常會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似乎他一舉一動都很瀟洒迷人,連他說話時脖子上喉結的跳動,都可以使她盯着看很長時間,覺得很有男人的魅力。有時她仍有那種錯覺,就是PETER會用一種特別的目光專註地看她一會,眼神稱得上溫情脈脈,但她馬上嘲諷自己: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這天上完課,楊紅就問PETER可不可用信用卡幫她買一下醫療保險。PETER說,沒問題,到我辦公室來,你填你自己信息那部分,我幫你填信用卡信息這幾欄。兩個人來到PETER的辦公室,就打開電腦,找到那家保險公司的網頁。
楊紅髮現有好幾個保險計劃,不知道應該買哪個,每個計劃的說明都是又臭又長,楊紅算服了美國人的小題大做了。她看不太懂,也懶得看,就準備來個人不識貨錢識貨,選個最便宜的買算了,反正自己也不準備在這裏看什麼病,只是學校要求買,不買就不PAY你工資,就不跟你辦探親,那隻好買。
PETER倒是在那裏認認真真地看了一下幾個計劃,最後建議她買第二種,說這種貴是貴一點,但COVER的多一些,特別是COVER了每年一次的體檢,你買這個,就可以免費全面體檢一次。
楊紅看了一下,這個計劃比那個最便宜的要貴一百多塊錢,心下有點猶豫,又怕PETER說她小氣,就說:“體檢不體檢的,也不重要,我在國內從來不體檢的,也沒什麼,即使校醫院安排的體檢,我都叫熟人隨便幫我填下表算了。”
“這種態度不好,完全是對自己不負責任,”PETER很嚴肅地說,“女人到了三十歲以後,就應該每年體檢一次,乳腺、子宮、卵巢的瘤啊、癌啊什麼的,早期發現都是可以治癒的,但到了晚期就來不及了。早點發現,或者切掉,或者保守治療,大多數人都能健康地活下去。”
楊紅聽他提到女人那幾個部位,有點不好意思,心想,這個人臉皮也的確厚,跟一個女人談這些幹什麼?PETER似乎還沒侃盡興,又說:“你知道,女人的這幾個部位是完全可以不要的,不象心肝肺什麼的,你切掉它,就對身體有嚴重影響,女人的這幾個部位,只是用來繁殖的,切掉了不影響身體的日常功能。所以有很多人把這幾個部位的癌叫做‘幸福癌’。當然女人自己是非常看重這幾個部位的,怕切掉了,自己的女性特徵就沒有了,男人就不喜歡她了,但是性命第一,如果命都沒有了,還談得上什麼女性特徵?”
楊紅想岔開他這個話題,就敷衍說:“聽你的口氣,象個醫生,不象個老師。”
“業餘愛好罷了,不過我真的很想做個醫生。等我有了足夠的錢,我準備去上醫學院,將來做醫生。”
楊紅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知道他又在搞笑,忍不住笑起來:“你現在還去讀醫學院?讀出來多大了?你早幹什麼去了?”“早的時候,還沒有這個志向嘛。革命不分早晚,覺悟不分先後,活到老,學到老。你不相信我能當醫生?那你就小看我了。”
“我看你是想做婦科醫生吧?”
“對了,非婦科醫生不做。所以你不要得罪我,說不定哪一天,你就轉到我手裏,請我看病呢。”
楊紅覺得他這樣說,完全是吃她豆腐,雖然沒說看什麼病,但剛才一直是在說婦女那幾個部位的,現在又說做婦科醫生,他這會說不定已經在心裏描繪她那幾個部位的圖畫了。她不知道心裏是什麼感覺,好像很討厭他,好像又不是很討厭。不過她警覺地想,如果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開的黃色玩笑不討厭的話,那她心裏肯定是有點喜歡這個男人了。象PETER這樣的人當然知道這一點,說不定他就是用這種方法在試探我,於是正色道:“不跟你開這些玩笑了。”
PETER更正色道:“不是開玩笑,我勸你還是買這個帶體檢的吧,你捨不得出這個錢,我幫你出。”
楊紅見他這樣說,就不好再吝嗇了:“哪能讓你幫我付錢呢?那就買第二種吧。”心想今天真是倒霉,找錯了人,如果請海燕或者牛小明幫忙就不會白白多花這一百多塊錢了。
PETER彷彿猜到了她的心思一樣,說:“是不是覺得我害你浪費了一百多塊錢?嘿嘿,對你來說,節約用錢是個原則問題,如果20英里以外有$1.99一加侖的汽油,就絕不加自家門前$2.00一加侖的汽油。你有點象荷里活演員碧姬巴鐸,她可以打着TAXI從曼哈頓跑到布魯克林買一種每英尺便宜兩美分的窗帘布,買布節約了兩毛錢,打的用了200刀,但她說了,節約是一個原則問題,而不是金錢問題,有便宜的就要買便宜的。”
楊紅聽出他在挖苦她,就一聲不吭。
PETER一邊幫她用信用卡付帳,一邊笑着說:“完了,完了,又說走了嘴,好心沒討到好報,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
楊紅本來想請他用車帶自己去一下銀行的,現在也沒心情了,寫了一張支票給PETER,然後謝謝他一番,就離開了。
中午回到家吃了午飯,楊紅想跟牛小明打個電話,看他能不能帶自己去銀行開個存款證明,但想起上次那個接電話的女生,又有點猶豫,就向海燕打聽怎麼牛小明家有個女的。
海燕說:“那女孩是牛小明的ROOMMATE小汪,跟牛小明合住一個APT半年了,牛小明早就愛上了她,小汪對牛小明也有點意思,但兩個人都礙着一個‘合住道德規範’,一直沒有挑明。結果前幾天有個女的打來一個電話,又躲躲閃閃地不肯留言,小汪懷疑她是牛小明的什麼人,言語上就有點酸酸的。牛小明呢,當然是急於解釋,賭咒發誓,掏心窩子出來給小汪看,這樣反而把事挑明了。他以前老是叫我道義支援他,所以這次趕緊向我報了個喜。”
楊紅說:“說不定那個打電話的女的就是我,我那天想叫他送我們去那個晚會。因為沒想到牛小明那裏會有女生,所以一下答不上話來。”
海燕呵呵笑起來:“那你無意當中做了個媒了,不過,你以後要用車什麼的,叫我好了,不要叫牛小明了,免得小汪拈酸。牛小明前邊一個老婆,就是因為他愛幫別的女人忙跟他離婚了的。牛小明是個熱心人,別人請到他頭上他也不好拒絕。老婆看見不開心也情有可原,換了誰都這樣想:如果你對個個女人都這麼好,又怎麼顯得出你愛我?還是我們這些外人給牛小明幫個忙,別找他幫忙了,讓他安安穩穩娶個媳婦。”
“牛小明離過婚的?”楊紅驚訝地問,“他這個人挺好的,不象離過婚呢。”
海燕忍不住又笑起來:“聽你這口氣,青面獠牙的人才象離過婚的人?離過婚的人都應該是壞人?你沒在那個魏成面前販賣你這套理論吧?”
楊紅一驚,連忙問:“怎麼啦?魏成也是離過婚的?”“離過,他跟他前妻是在國內就認識的,他沒結婚就出來讀書,後來跑回去跟她結了婚,結果他前妻在國內有很好的工作,不想到這裏來,他沒畢業,又不能回去,最後就離了婚。所以這次他就不敢大意,放棄了這邊的博士學位,守在他女朋友身邊去了。”
楊紅暗自捏把汗,說:“這兩個人都幫了我不少忙,如果我在他們面前說離過婚的人壞話,那肯定把他們得罪了,幸好沒說。我這話只跟你說說,我沒把你當外人。”
海燕拍手笑道:“還好我不在乎,不然你又得罪一個人了,因為我丈夫也是離過婚的。等他回來了,你可別在他面前說,不然他跳起來罵你。”
楊紅訕訕的,不知說什麼好:“我沒想到……”
海燕安慰她說:“沒事,知道你是黨的幹部,愛憎分明。不過你這觀點也太陳舊了,總覺得婚姻破裂就肯定是因為兩個人中至少一個人有問題,其實很多時候,兩個人都沒什麼問題,都是好人,只不過是兩種不同的人,性格不合,又不肯改變,不能折衷,就沒法處好。離了婚,對兩個人都有好處。現在離婚的人多着呢,誰還會覺得離婚的人是壞人?你身邊離過婚的人,有幾個是壞蛋的?又有幾個人是被人當作壞蛋的?美國70年代有過一個離婚高潮,沒離的都抬不起頭來,覺得自己落伍了。國內現在離婚率也很高,搞不好,哪天就搞得象70年代的美國一樣,不離婚就抬不起頭來了。算我們家老李還趕上了潮流,好歹也是離過婚的人。”
星期三下午是PETER太極班授課練功的時間,楊紅和肖嫻也夾雜在那群美國鬼子中間,跟着練習。PETER說過幾天中國學生會要搞一個中秋國慶晚會,太極班的人要集體登台獻藝,可能這星期要多練習幾次。
太極班結束后,PETER對楊紅和肖嫻說,你們今天別走了,在這裏玩一會,等我陪ANGELA練完球了,我請你們吃晚飯,算是工作晚餐,我們討論一下批改作業的標準和第一次測驗的事。我這是真正的中國式請客,不是GODUTCH,你們說吃什麼就吃什麼。如果你們不喜歡吃老外的東西,可以上我那裏去,我們做中國餐吃。
肖嫻贊成這后一個方案:“太好了,我正想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PETER掏出20塊錢,說:“那你們現在先到LOUNGE那裏坐坐,買點小東西吃吃,我練完球馬上過來。”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不好意思接錢,說我們還是去看你練球吧,又不餓,吃什麼東西?
三個人來到乒乓室,看見ANGELA已經等在那裏了。PETER跟ANGELA練球,楊紅和肖嫻就坐在旁邊的長條椅上看。
肖嫻附在楊紅耳邊說:“PETER穿背心短褲還蠻性感呢,什麼時候約他去游泳,看看他着泳裝是不是更性感。不過現在男人游泳穿個半長的短褲,什麼也看不見,如果穿個三角的,那就有看頭了。”
楊紅說:“你好開放,說話象男人一樣。”
“怎麼,就興男人欣賞女人的軀體,女人不能欣賞男人的軀體?人體是一種藝術嘛。我們C大藝術系專門聘着裸體模特呢,別人那是全裸,PETER這算什麼?半裸都算不上,頂多算個四分之一裸。我總叫老羅也來健健身,他不肯來,放着BENSONCENTER這麼好又不要錢的健身房不用,真是可惜。我敢打賭,PETER肯定天天上健身房。現在男人沒肌肉,還談得上什麼性感?”
楊紅從來不懂什麼叫性感,覺得性感對男人來說,就是英俊的同義詞,對女人來說,就是漂亮的同義詞。但今天不知為什麼,可能是受了肖嫻的點撥,或者是第一次以欣賞的心態來看一個男人的四分之一裸體,覺得PETER的軀體的確有一種讓她砰然心動的感覺,有肌肉,但又不是象電視上那些健美冠軍一樣,渾身亂七八糟的肌肉把她搞得糊裏糊塗,看了只覺得奇怪,一個人怎麼可以搞成那樣,搞成那樣又怎麼還娶得到老婆。但PETER不同,他的肌肉只是使人感到他很結實健康,沒有多餘或者過分的感覺。她覺得PETER打球的姿勢也很好看,腳下靈活,身輕如燕,削球的時候,左右開弓,彷彿長劍翻飛;反拍抽球的時候,手腕一動,球拍一翻,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到另一邊去了。
快練完的時候,海燕也來了,頭髮濕漉漉的。原來海燕每星期三在成人游泳班學游泳,說她從小就會游泳,年輕時橫渡過長江,但姿勢不標準,所以現在糾正一下自己的姿勢。
“糾正姿勢幹什麼?”肖嫻好奇地問,“參加比賽?”
海燕笑着說,“不比賽就不能學了?沒什麼目的,就是想學會。我這個人,除了正經事不喜歡干,無名堂的東西我都喜歡。我還跟ANGELA一個班在學跳水呢。小時候敢從船上跳冰棍兒,就是腳先頭后地跳,但不會頭朝下地跳,膽小,現在來克服一下。”
ANGELA見了媽媽,就撒嬌地撂了球拍,說不打了,打累了,你來吧。海燕問了PETER,知道ANGELA的確練到半小時了,也不再勉強她,就問楊紅肖嫻打不打,見兩個人頭搖得破郎鼓一樣,便踢掉腳上半高跟拖鞋,上去跟PETER打起球來。這下就把楊紅看得眼花繚亂了,看來剛才PETER真是在陪練,沒顯出真功夫來,現在大概棋逢對手了,乒乒乓乓打得楊紅目不暇接。
肖嫻大聲問道:“你們兩個人誰打得過誰?”
PETER趁撿球的功夫說:“一個全市少年女單冠軍,一個全地區少年男單冠軍,你說誰打得過誰?”
海燕也笑道:“他那個地區還不如我那個市大,你說誰打得過誰?”
打完球,海燕帶ANGELA回家,楊紅和肖嫻就跟PETER到他家去。路上,肖嫻說:“想不到海燕球打得這麼好。”
PETER讚賞地說:“她是個全才,不光打球,跳舞啊,彈琴啊,讀書啊,做飯啊,樣樣都很棒,現在是沒時間了,有時間她還做衣服呢。文化革命當中上學讀書的人,除了讀書,什麼都干,所以什麼都會。”
楊紅好奇地問:“海燕球打得這麼好,怎麼要你教ANGELA呢?”
“她是直握拍,我跟ANGELA都是橫握拍。A大還沒幾個打得比我好的,她不請我教請誰教?聽沒聽說過易子而教?自己教不好自己的小孩嘛。等你們的小孩過來,我教他們打球,收你們半費。”
PETER住的不是學校的房子,但離學校很近,是個一室一廳。他的房間不象一般單身男人那樣亂七八糟,而是乾乾淨淨的,東西挺齊全,有點居家過日子的味道。
楊紅和肖嫻都是做飯的好手,兩個人到了那裏,不讓PETER插手,各顯神通,不到一小時,兩個女人就弄出四菜一湯,三個人坐下吃飯,談教學上的事。
楊紅吃飯快,一個人先吃完了,坐在沙發上,四下打量。電視櫃後面的牆上掛着一幅畫,好像是油畫,上面是一個端莊的女郎,戴着帽子,帽子上有羽飾,看穿戴,應該是外國人,但看臉相,又似乎是中國人,就湊近去看一看,發現畫的下面接近畫框的地方有幾個字:“MELODY”。
肖嫻也注意到這幅畫了,就問:“這畫上是誰啊?神氣得象個公主。”
PETER回答說:“是MELODY,我的WIFE。”看到兩個女人驚訝的表情,又解釋說,“這本來是一幅叫《無名女郎》的俄國名畫,我做了一點手腳,把MELODY的照片放大了,把無名女郎的臉換成了我WIFE的臉,因為MELODY喜歡這畫。我們結婚的洞房裏就掛着一幅《無名女郎》,後來一直跟着我們,出國都帶着,搬到哪,帶到哪。”
肖嫻和楊紅都問:“你結婚了?我以為你沒結婚呢。”
PETER笑着說:“為什麼以為我沒結婚?我看上去丑得沒人要?”說著,伸出手,“你們沒見我戴着結婚戒指?”
楊紅和肖嫻都吃吃地笑,說,還真沒注意呢。
PETER呵呵笑着說:“看來份量還不夠,得換個更大的,免得你們女人注意不到,稀里糊塗地愛上我。”說得兩個女人都有些不自在。PETER看見,就抱歉說:“SORRY,忘了你們兩個是馬列主義老太太,不開這種庸俗玩笑的。”說著,就站起來,走到卧室里,拿了另一幅畫出來,“這是真正的《無名女郎》,俄國畫家克拉姆斯柯依畫的。評論家說無名女郎高傲而又自尊,她穿戴着俄國上流社會豪華的服飾,坐在華貴的敞蓬馬車上,背景是聖彼得堡著名的亞歷山大劇院,展示出一個剛毅、果斷、滿懷思緒、散發著青春活力的俄國知識女性形像。你看畫上這個女人象不像我的WIFE?”
楊紅比照兩幅畫看了一會,覺得除了MELPDY的眼睛不象那個俄國女郎那麼大而突出外,其它還真有六、七分象。楊紅覺得MELODY的象很熟悉,但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不知是不是因為以前見過《無名女郎》,所以覺得很熟悉。
肖嫻也說:“我怎麼覺得你WIFE很眼熟呢?就是想不起象誰了。”
楊紅忍不住問:“那她–,我是說,MELODY,現在在哪裏?”
“她在N州。”
“那你怎麼跑到這裏來教書?”肖嫻問,“你這離多遠啊?一個星期都沒法回去一次吧?”
“有好幾百英里呢。”
“這樣不好,”肖嫻端起大姐姐的架子,“夫妻分居久了,會影響感情的,聽說美國人很少有夫妻分居的,要麼在一個地方找工作,要麼乾脆離婚,因為美國沒戶口限制,想到哪工作就到哪工作。你怎麼不在N州找工作呢?”
“學文的,你以為美國遍地是工作,想在哪找就在哪找啊?”
楊紅說:“那怎麼不讓你WIFE到這裏來找工作?她學什麼的?也學文的?”
“不該讓你們兩個到這裏來的,”PETER愁眉苦臉地說,“來了就打聽我的私事,打聽了還要指指點點,TERESA,不要跟我上政治課啊,不要忘了,我是你老師。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對我多少要有點敬畏才好。”PETER說著,用遙控打開音響,“聽聽MELODY拉的曲子吧。我不會拉提琴,不過我覺得她拉得不比JOSHUABELL差。”
悠揚的琴聲在房間裏響起來,楊紅一聽就知道那是《天鵝》,小提琴拉的,因為陳大齡以前經常拉這首曲子。聽着那熟悉的音樂,楊紅心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PETER的WIFE會不會是陳大齡的妹妹?覺得她相貌熟悉可能就是因為在陳大齡那裏看到過一張有他妹妹的照片。但是他妹妹不是拉大提琴的嗎?楊紅清楚地記得她當時看了那張照片后的一個感覺就是,四個人,兩男兩女,男的瀟洒,女的漂亮,個子越小的人拉的琴越大。陳大齡妹妹是裏面個子最小的,而她拉的是最大的那個琴,這麼多年過去,楊紅已經不記得那個琴叫什麼了,但不管是什麼,肯定不是小提琴。
楊紅覺得自己又在胡亂聯想,一時把PETER當陳大齡的弟弟,一時又把MELODY當陳大齡的妹妹。為什麼一定要把所有的人都跟陳大齡扯上關係呢?我這愛屋及烏也太厲害了點。
PETER好像沉浸在音樂聲中,不再說什麼話,他的眼神很溫柔,溫柔到有點悲傷的地步了,好像不是在聽音響里放出來的音樂,而是在凝望他心愛的女人,從遙遙不可及的地方,在為他拉這首曲子。
楊紅想,他肯定是想到他遠在N州的WIFE了。一個男人,為了謀生,跟自己的妻子兩地分居,心裏一定是很苦的。也許這就是他為什麼想去學醫的原因?聽說學醫的人在美國很好找工作,收入也很可觀。看來男人是不喜歡靠女人的,PETER寧可遠離妻子到這裏來當INSTRUCTOR,也不願沒工作跟妻子呆在一起,骨氣令人敬佩,但有點死要面子活受罪,折磨自己折磨他人。
楊紅記得《天鵝》是支很短的曲子,但這支《天鵝》卻一直在放着,她看了一眼音響上的顯示,是“REPEAT”。
PETER似乎發現她注意到了這一點,用遙控關了音樂,有點懶懶地說:“還是音樂好,可以REPEATOVERANDOVERAGAIN。如果別的東西也能這樣就好了。”
肖嫻知道他指什麼,就笑着問:“舉個例子,你希望什麼東西可以REPEAT?”
“很多啦,成功啊,愛情啊,生命啊,所有美好的東西,我們不都希望能夠REPEATOVERANDOVERAGAIN嗎?”
楊紅回到家,就給TRACY發了一封EMAIL,告訴她PETER有WIFE的事,還特別警告她說,有WIFE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PETER把他的WIFE看得象個寶一樣,逢人就吹,一說到他WIFE,臉上就是那樣一種柔和的表情,眼裏就是那樣一種摯愛的神色。他WIFE也的確長得不錯,琴也拉得好,你就別打他的主意了。
不一會,TRACY就回了一封EMAIL,只有兩行字:
何為英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何為英雌?明知虎有妻,偏向虎身依。
早上六點多鐘,楊紅就被電話鈴聲吵醒了,她以為是周寧,因為只有周寧才在這麼早的時候打過電話。她抓起電話,睡意惺忪地抱怨說:“跟你說過了,八點以後再打電話,我ROOMMATE她們—”
“紅,是我,”楊紅聽見哥哥的聲音,“我把錢湊足幾天了,也沒見周寧來取,你催他快來拿,我最近要出差。”
楊紅放下電話,決定等一會再給周寧打,因為現在還早,不想把海燕她們吵醒了。她沒想到H大這麼早就開始賣房,早知道這樣,她出國之前就會把預付金的事安排好了再走。楊紅本來已經住着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也是學校的房,後來出錢買下來了。現在這批新房,修在近郊,是花園洋房式的,雖然遠點,但大家都願意買。現在人人都懂,買房就是投資,多一套房子在手裏,以後不管是住還是賣,都不會虧本。
楊紅當然要買,自己在H大這麼多年,沒得到什麼福利,這套房,由學校賣給本校的教職工,價錢比較低,也算一個福利吧。買下來,想怎麼處理都行。不過這首期就要付二十萬,也不是一下就拿得出來的。楊紅在銀行里的錢可以拿出五萬,跟哥哥商量了一下,哥哥說可以周轉十二萬。剩下的,楊紅覺得周寧應該負擔一下。
等海燕她們都起床了,楊紅就打電話給周寧,問他怎麼還沒去取錢。周寧開始說平生最恨借錢,所以不想去。等楊紅有點發脾氣了,才如實稟告,說沒去拿錢的主要原因是昨天在高速公路上追尾了,現在車還沒修好。
楊紅立即想到兒子,聽說兒子不在車上,才鬆了口氣,少不得把周寧教訓一通,說你這不是第一次追尾了,上次追尾,賠了大幾千,修了大幾千,這次肯定也少不了。你開車不要象救火一樣,開那麼快,跟那麼緊。早到幾分鐘,晚到幾分鐘有什麼要緊?追了尾,又要修車,又要賠錢,搞得不好,還把命搭進去了,到底哪點好?
周寧說:“昨天完全是前面那個X人不對,他開得好好的,突然停下幹什麼?”
楊紅知道周寧每次都是這樣,跟人撞了,從沒說過自己不對,都是那個X人不對。楊紅也從來沒看見過哪個撞了車的人說過自己不對的,全都是對方不對,大家從車裏跳出來,指着對方的鼻子大罵對方不長眼睛,不會開車就不要開。
楊紅說:“你後面撞前面,警察肯定說是你不對。你就不能開慢一點?”
“如果個個像你們女人那樣開車,今天爬到明天去了。只怪我自己買不起車,如果是我自己的車,我想開多快開多快,撞了我認陪。”
楊紅忍住火氣說:“這不光是個陪不陪的問題,撞傷了人呢?把兒子撞傷了呢?把你自己撞傷了呢?”
“你還想得到怕我撞傷了?我以為你只想着別把你哥的車撞壞了。你不用擔心,我會把車修好的,以後不開你哥哥的車就是了。”
楊紅想到每天還得周寧開車送兒子上幼兒園,把他搞得不開車了,用自行車送兒子,還是該兒子受罪,就趕緊換了話題,問周寧可不可以補齊剩下的三萬塊錢,周寧說:“我哪有錢?”
“你怎麼會連三萬塊錢也沒有呢?你每個月的工資都沒拿出來家用,錢到哪去了?現在不交首期,這房子就買不成了。”
“買不成就不要買嘛,又不是沒房子住,買那麼多幹什麼?當飯吃?”周寧一向就是這個態度,他不要求過高級生活,他也不拚命掙錢以求實現高級夢想,好像凡是不能當飯吃的東西都是沒用的。
楊紅只好又把買房投資的理論跟周寧宣講一遍。最後周寧說:“我手頭是真的沒錢,這馬上要修車要交罰款,而且這段時間都是用我的錢在養你的兒子,你兒子花錢得很,光零食啊玩具啊這個班那個班的,就把我工資花完了。”
楊紅聽了這話,就沒法不生氣了:“你這是什麼話?兒子是我一個人的?他不也是你的兒子?”
周寧咕嚕一句:“只有你們女人才知道兒子是誰的,哪個男人敢拍着胸脯說兒子是他的?”
“那你現在就帶他去做個DNA檢查,免得你疑神疑鬼。”楊紅氣得顧不上是誰的電話了,砰地摔了。
生了一陣氣,又歇息了一陣,楊紅才給哥哥再打個電話,把情況說了一下,看哥哥可不可以把錢送去給周寧,因為不及時交錢,房子就泡湯了。哥哥答應馬上把錢送到H市周寧手裏,楊紅才放了心。但剩下的三萬塊還沒有着落,周寧不肯出錢,搞得楊紅心裏很鬱悶,不知該怎麼辦。
有人說婚姻中夫妻雙方鬧到劍拔弩張、你死我活、非離不可的地步,大多是為了錢或者情。前者是說經濟上的矛盾,後者是說一方或雙方有了出軌行為。其它的東西,常常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一定弄到離婚的地步。但一涉及到錢或者情,就有點難以化解了。楊紅回想自己這十幾年的婚姻,在錢的問題上,跟周寧也是疙疙瘩瘩。
婚姻的最初六年,楊紅和周寧一直是兩地分居。兩地分居可以毀掉一些婚姻,但可以成全另一些婚姻。楊紅和周寧的婚姻,應該是被兩地分居成全的一個例子。周寧每兩周回一次H市,周五下午回,周日下午走。這兩天當中,要做愛,要睡覺,要打麻將,要會朋友,兩個人沒有多少時間吵架。一想到只有兩天的時間,楊紅就很能忍受了。
知道痛苦馬上就會過去,你的忍受力就會大大加強。就像你提着一大桶水上樓,如果你知道只剩下三步、五步了,你會爆發出一股力量,一下把水提上去。但如果你知道前面是無窮無盡的樓梯,你連這三步都走不動了,馬上就要癱倒。
有盡頭的苦難是可以承受的,看不到盡頭的苦難隨時可以把你壓垮。
兩地分居六年養成的習慣,就是周寧不把錢交給楊紅,楊紅也不把錢交給周寧,兩個人各自拿着自己的工資,那個時候也算是天經地義的。周寧每兩周回來一次,楊紅也不好意思叫他交這幾天的伙食費。
等到周寧調回H市了,他也沒主動提出把錢交給楊紅,楊紅也不好要,兩個人還是這樣分管自己的錢。周寧不管買菜做飯的事,結果就搞成楊紅包辦家庭開支了。好在就兩個人,她的工資也夠了。
後來周寧先有了意見了,說兩個人的錢是分開的,在外人面前都不好意思說,上次不小心說漏了嘴,弟媳都很吃驚,說怎麼你們兩口子這麼生分?連用錢都分“你的”“我的”?
楊紅說:“那你說應該怎麼辦?”
“大家把錢放抽屜里,要用的時候到那去拿。”
楊紅堅決不同意這個方案,知道周寧“要用的時候”很多,如果他打麻將把錢輸光了,兩個人連飯都沒得吃,所以寧可背“生分”的名,也不肯把錢放抽屜里隨便用。兩個人繼續掌管自己的錢。吵了幾次架后,周寧答應每個月交一些錢算他的伙食費,但他老記不住。又吵了幾次架后,周寧答應每個月另外再多交一
點,算其它費用,但他還是記不住。吵到最後,楊紅自己也沒臉吵了,他交就交,不交算了,只當嫁雞餵雞,嫁狗喂狗。
她已經養成了掙錢靠自己的習慣,家裏要添東西了,要買房子了,要裝修房屋了,都是楊紅去想辦法。楊紅系裏有一些創收項目,她自己也經常幫廠礦企業做項目,手頭不算緊張。加上後來她哥哥辭了職,自己辦廠,經常給她一些經濟上的支持,楊紅還沒到要周寧幫忙支撐這個家的地步。
當然,既然楊紅都是用自己的錢建設家園,有時也就不問周寧的看法,自作主張。這樣,兩個人就難免發生爭執,常常是建設了家園,兩人反而要吵架。下次,楊紅來徵求周寧的意見,結果不是兩個人無法達成協議,就是周寧自動退出,說反正是你的錢,你想怎麼樣花就怎麼樣花。
有一天,彷彿無意當中,周寧順口說:你知不知道,如果我們離婚的話,這房子、汽車和家裏的財產我也有一半。
這句話把楊紅鎮住了。這些年,周寧一分錢沒往家裏交,買房沒出一分錢,買電器沒出一分錢,車是楊紅的哥哥買的,也只算暫時掛在他們名下,給他們開,難道這些都有周寧的一半?“你有沒有搞錯?”楊紅不相信地問。
“應該說你有沒有搞錯,”周寧說,“你不懂婚姻法的嗎?婚姻存續期間購置的房產和其它財產,夫妻雙方都有份。”
“可是你一分錢也沒出啊!”
“法律就是這樣的,你有意見,到人大去提。”
楊紅不信,後來還問了別人,結果發現周寧說的沒錯。更令她心寒的是,婚姻存續期間所欠的債務,也是雙方都有份的。也就是說,如果周寧在外面打麻將,欠了賭債的話,她楊紅也有責任償還。
這是什麼混帳法律?楊紅忿忿地想,我辛辛苦苦掙的錢,到離婚時卻要與他分享,而他在外面欠下的債,還得我來償還。懂行的人告訴她,這法律是為了保護婦女兒童的權益,可能制定法律的時候,男人的收入普遍比女人高,所以財產共享就可以起到保護婦女兒童的作用。
看來不管你過得怎樣,在法律眼裏,夫妻就是一個整體。你感情破裂也好,你如膠似漆也好,法律都當你是一個牢不可破的整體。父債子還可能已經行不通了,但夫債妻還卻是受法律保護的。
最令楊紅寒心的是周寧似乎專門打聽過這些,不然他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他為什麼要打聽這些呢?只有一個可能,他心裏在轉着離婚的念頭。楊紅忍不住問周寧是不是這樣。周寧申明說,我沒有轉離婚的念頭,但你總是在轉離婚的念頭的,所以防人之心不可無。而且我說這些,也只是嚇唬嚇唬你,免得你跟我離婚。
周寧可能的確是嚇唬嚇唬楊紅,但他沒想到自己會弄巧成拙。他這番話,使楊紅對離婚又多了一份懼怕,怕兩個人要平分財產,還怕突然之間發現周寧在外面已經欠了一屁股的債,離婚的時候她也要幫忙付上一半。
從那時起,楊紅就橫了一條心,哪怕天天吵架鬧離婚,也要堅決制止周寧打麻將,因為她早已知道周寧打麻將是帶彩的,她還聽說現在打麻將的規格是越來越高了,一場牌下來,進出個幾千上萬,不算什麼了。聽說有的人,已經到了懶得數錢的地步,都是拿個尺,量量誰輸了幾尺幾寸高的一摞錢就行了。楊紅想,如果周寧這樣在外面輸錢,那他欠的債,自己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俗話說“不講理的怕不要臉的,不要臉的怕不要命的”。楊紅這樣一強硬,周寧反而軟下去了。楊紅禁賭禁得出名,凡是跟周寧打牌的都聞風喪膽。正打着牌,不管周寧在不在其中,只要一聽說楊紅來了,就個個抱頭鼠竄。
據說,有一次周寧在一個朋友家吃飯,正坐在桌邊好好地吃着,就聽見那家的女主人在門邊說:“楊書記,找周寧啊?”周寧這邊條件反射地跳起來,丟了碗就蹦到離桌子很遠的沙發上去了。一直到女主人進屋來,看到周寧不吃飯了,在裝模做樣地看電視,問他,他才回過神來:“我這不是沒打牌么?我怕她幹什麼?”
海燕要到DC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得去三天,就把ANGELA託付給楊紅,說你也不用做什麼別的,她早餐午餐都是在學校吃,就是晚上那一頓,你要幫忙關照一下。我做了一些菜,放在冰箱裏,你拿出來熱一熱就行,再拜託你每頓為她炒個青菜什麼的。晚上如果可能,也請你待在家裏陪她,如果你要去系裏做實驗,就打電話叫PETER過來看着點。十四歲了,雖然按照美國法律,可以一個人待在家裏了,但沒人看着,總是不大放心。星期二晚上,ANGELA有個CONCERT,PETER會過來載她去,你也可以跟去玩玩,看看她的學校。
楊紅說:“你儘管放心,我這一段晚上沒什麼實驗做,如果要做的話,我就叫PETER來。”
星期二的下午,楊紅惦記着ANGELA晚上有CONCERT,不到五點就溜了回來,想早點做了飯,叫PETER也過來吃。還沒到家,就聽到有人用口哨吹着《梁祝》的愛情主題,還聞到一股香味,進門一看,PETER正在那裏忙活,腰上煞有介事地扎着海燕的花圍裙,滑稽之中又有幾分住家男人的味道。他人高,怕碰到抽油煙機,做個騎馬蹲襠狀在那炒菜,十分搞笑。
“做什麼好吃的,好香,辛苦你了。”楊紅誇獎說。
“領導辛苦,向領導彙報一下:烤了些雞翅,還炒了玉米粒,炒了GREENBEANS,煎了一條魚,一個涼拌的西紅柿。你看還要做什麼?”
楊紅一看飯桌,紅紅綠綠,冷的熱的都有了,就說:“你做了這麼多,我來做個水煮肉片吧,肉片都切好了的,美國的豬肉好煮,十分鐘就得。”
PETER想了想,說:“不是打擊你積極性,我看算了吧,時間不早了,再說水煮肉片不辣不好吃,但ANGELA不吃辣,就免了吧。”
楊紅有點慚愧,因為自己沒想到這一點,看來平時對ANGELA關心不夠。
吃飯的時候,ANGELA一看桌上的菜,就很開心地叫:Cool!Ilikethemall.Thankyou,Pet.
楊紅問:“她怎麼叫你Pet?”
“這你就要問她了,我也不知道,她從小就這麼叫,可能把我當她的貓啊狗什麼的吧。”PETER抱歉地對楊紅說,“不好意思,都是ANGELA喜歡吃的東西,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所以沒做什麼你愛吃的。”
楊紅說:“沒事,沒事,我也喜歡吃這些。沒想到你還挺細心的呢。”
“又沒想到吧?我說了,對我的事,你都要用這個‘沒想到’。”
“我看這裏的男生都不會做飯,你怎麼倒有這麼好的手藝?”
PETER說:“老婆培養出來的,我為我老婆FULLTIME做了一年飯,PARTTIME做了好些年,這只是小意思了,什麼時候有機會,我在你面前顯擺一下,叫你折服。做飯又不是什麼難事,那些哥們連博士都讀出來了,做飯還學不會?男人不會做飯,不是沒能力,而是沒動力。”
“別人說男做女工,凶也不凶呢。男人給老婆做飯,是不是覺得很窩囊?”
“為什麼窩囊?有個老婆,能為她做飯,是男人的幸福。很多男人都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倒恨不得家裏放個老婆,我可以天天給她做飯。”PETER說著,神色卻有些黯然。
楊紅想,看來觸到他痛處了,夫妻分居不容易,想到以前朝夕相處的情景,難免情緒低落,就安慰說:“不必侍候老婆也有不必侍候老婆的好處,你現在不也過得挺好的嗎?”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有個Achilles’heel。”
吃完飯,楊紅搶着去洗碗,PETER就抓緊時間拖地。楊紅髮現PETER還真有一套,做飯時就把用過的鍋子、砧板、菜刀什麼的都洗掉了,現在只剩幾個碗,很快就洗好了。楊紅見PETER拖地拖得挺賣力的,就抱歉說:“我們這地太髒了吧?我來了這麼久,還沒拖過地。”
“不臟不臟,挺好的,海燕肯定拖過了的,”PETER說,“不過我既然來了,就抓緊時機幫忙拖一下,海燕肩痛,拖地不大方便。”
“她肩痛?怎麼沒聽她說起過?”楊紅詫異地問,心想PETER倒是什麼都知道。
“她這個人,是典型的報喜不報憂,你指望她告訴你她哪點不舒服,那就等到猴年馬月去了。她肩痛很久了,好不容易把她押去學校醫院看了一下,也沒看出個名堂,只說做理療,但做一次要45分鐘,她沒時間,就不了了之了。N州那邊有家中國藥店有賣一種噴霧劑,她用了還挺有效的,下次回去再給她買一些。”
楊紅很慚愧自己來這麼久,既沒注意到海燕肩痛,也沒搶着拖地,倒是海燕經常注意到她有什麼不適,過來幫她。有次楊紅做試驗把手劃破一點,海燕有很久連碗都不讓她洗。楊紅說:“那以後我來拖地。”
PETER滿懷感激地說:“那就拜託你了。”
楊紅覺得PETER對海燕的那份關愛比一個丈夫對妻子的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這麼細心,這麼周到,令人羨慕,令人嫉妒。想說他們是情人,又覺得不可能,因為從來沒看到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過,而且年齡也相差太遠了,總有十幾歲吧。
收拾停當,PETER就開車載三個人到ANGELA的學校參加她的CONCERT。學校從外面看,倒不見得大,都是一層樓的房子。但進了裏面,就發現另有一番天地,可能是校門那塊不大,往後延伸得倒挺遠。教室分成ABCDE五個WING,每個WING真的象翅膀一樣,飛出去很遠。ANGELA去她的OECHESTRAROOM集合,PETER就陪楊紅參觀一下學校。
楊紅見很多教室都是開着門的,好像全然不設防,就把頭探進去看一看,教室不是很大,但佈置得象遊戲室一樣,很多教室的桌椅都是象開宴會一樣地擺成一個一個小組。“這一個班能裝多少人哪?”楊紅好奇地問。
“聽說不超過二十五個人,教育部有規定的。”楊紅參觀了一遍學校,就覺得人家說的那話不錯,別人說美國是老年人的墳場,中年人的戰場,小孩子的天堂。不說別的,就沖這一個班二十多個人,孩子在這裏讀書就會舒服得多,現在中國的學校,那個班不是擠着四、五十,五、六十人?人太多,老師怎麼顧得上每一個?再說,中國的學生負擔那麼重,放了學有做不完的作業。就那樣辛辛苦苦地讀上來,就算讀到大學了,最後還想出國,那還不如現在就把他弄到美國來。
看了ANGELA的CONCERT,楊紅這種想法就更濃了。小小的一個中學,就有ORCHESTRA和BAND兩個樂隊。ORCHESTRA是弦樂器,BAND是管樂器。每個樂隊都有幾十人,演奏起來象模像樣的,在楊紅聽來,不比專業差。
楊紅對PETER說:“今天看了一下這個學校,覺得小孩在這裏讀書真好。”
“那就趕快把孩子辦過來,”PETER說,“你小孩多大了?”
“四歲多快五歲了。”
“那就很容易了,因為四歲以上在這裏就可以進學校的PRE-K、KINDERGARDEN了什麼的了,不用交學費,每天早晚有車接送,早午餐在學校吃,收入低的連餐費都不用交。有很多中國人,都是為了孩子才留在這裏的。有的在這裏堅持到孩子進大學就回去了。”
“小孩剛過來那一陣,語言完全不通,會不會很難受?”
PETER笑着說,“肯定有一點難受,不過聽說小孩子雖然語言不通,但都願意上學。老師會找一個懂中國話的小朋友幫助他,ANGELA經常給新來的中國小孩當GUIDE的,學校還有ESL班,ENGLISHASSECONDLANGUAGE。聽說有的小孩在學校半年都不大說話,突然有一天,就說起話來,滿口是流利的英語。你不用操心小孩不會說英語,小孩學一種新語言是很快的,反而是他們的父母,成年人了,很難接受一種新的語言。很多小孩來了一段時間,就覺得自己父母的英語不地道,不願意他們上自己學校來丟他們面子。所以做父母的還是操心自己的英語吧。”
“我看ANGELA現在不大說漢語呢,她一口的英語。”
“這裏很多小孩都這樣,越小過來的,越不肯說漢語,因為小孩成天生活在學校,沒有說漢語的環境。海燕留在這裏,也主要是為了孩子,因為ANGELA現在回中國去,跟班就很困難了。”
楊紅見PETER說起教育孩子,好像一套一套的,就大着膽子問:“你跟MELODY有沒有孩子?”
PETER一下就沉了下去:“沒有,要是有,我還是這個樣子?早就飛起來了。有一段時間努力做人,可是—,天不作美,”停了一會,又打起精神說,“要不怎麼人人都說做人難呢。三十兒立,過了三十了,可是沒有兒女立起來,慚愧慚愧。”
楊紅笑着說:“難怪剛才別人誤以為你是ANGELA的DADDY的時候,你一點都不解釋呢。”
“那不是因為別人把你當MOMMY嗎?”看楊紅一下紅了臉不說話,PETER笑着說,“知道有了我這一句,你就要倉皇逃竄了。想不到你還是這麼容易紅臉,現在的人,都是這樣信口開河的,你要這樣容易紅臉,那你的日子太難過了。”
回到家,楊紅給大姑媽發了個EMAIL,問她找工作的事進行得怎麼樣了,說你也幫我留個心,我今天去一家中學看了看,條件不錯,我也有點想留在這裏了,不為別的,只為了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