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穿着褲子連着襠
於長松隨王震將軍的南下支隊從北打到南,轉戰南北身無寸傷,沒想到被大紅山上的一個毛賊弄成獨腿英雄,他還沒有結婚便只剩下一條腿,這讓人們十分惋惜。
好在老天有眼照應他,他在十八里鎮療傷時,一條腿的他竟把地主分子郭先知的閨女郭如玉搞到了手,郭如玉可是十八里鎮方圓數十里有名的美人,年輕男子多看她幾眼就會發癲,要不是時局突變,地主倒了霉,她下嫁給一個省長或者一個軍長,都有些委屈。
於長松成為獨腿英雄后,不能再隨解放軍部隊走了,上面問他有什麼要求,他提了兩個:一是他想留在了丁縣工作,理由是他討了個本地女子為妻,妻子郭如玉不想離開故鄉,所以他只能娶雞隨雞。二是希望能給他的救命恩人何了凡安排一個革命工作。
組織上滿足了於長松這兩個並不高的要求。於長松到地方后先是被安排在了丁縣人民武裝部當副政委,幾年後任政委。
這年中秋節的前三天,也是於長松到武裝部報到的第三天,於長松派了台吉普車把何了凡接到了縣裏。兩個人你救過我的命,我救過你的命,互稱恩人,一見面那個親熱啊,加上兩個人都愛喝幾盅,喝了酒又愛說廢話,他們倆就在屋裏說了整整一天的話,喝下了四斤苞谷酒、吃完五盤醬豆腐乾子、三盤豬頭肉和一斤花生米。於長松還是那麼能喝水,八磅的熱水瓶喝完好幾瓶,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出汗,一天不拉尿,尿都變成汗從臉上流下來了,一條濕毛巾就擺在茶几上,不斷地擦着汗。每隔一小會,於長松就大呼小叫着:玉啊,來續水啊。
那時郭如玉還沒有和於長松成親,還沒有成親的閨女便被准女婿公開帶到縣裏來同居,這在十八里鎮一帶是很不體面的事。但一個地主的女兒高攀了武裝部的副政委,這本身就是最大的體面,大體面都有了,小不體面算什麼?人們也就不好評價此等事情了。
於長松每叫一聲,如玉便滿面春風自內間款款閃出,她替於長松續上茶水,便又像貓一樣斯文地躲進內屋,決不停留,她不願打擾男子漢們的酒興。她穿着自己繡的直貢呢布鞋和自己縫製的青棉布長褲和白底藍花對襟秋襖;一條油光閃亮的大辮子聽話地貼着背脊;襖子貼着身段,把一個細腰和圓滾滾的臀部以及豐滿的胸恰到好處地襯托出來……何了凡是不敢多看她一眼的。
何了凡以前聽說十八里鎮有個叫郭如玉的美人,讓好幾個地方上的青年都想發了花癲,他不信這個邪,要一睹為憑。他是個不錯的篾匠,一天特地帶了幾隻織得精緻的畫眉籠子,裝作去十八里鎮趕集,一定要去看一看讓人會發花癲的郭如玉究竟有什麼魔力。待找到了郭如玉的家,他硬是站在她家門口不遠的地方,等到如玉從外面款款而回,看着她和一個老婆子在屋檐下說了一小會話、看着她一扭水蛇腰一閃長辮如煙似的沒入家門……這種女子果然是不能多看的,看着看着他就腿發軟,渾身發熱,腦殼迷糊,他趕快掉頭就走,他怕自己也止不住會發花癲,若是為了一個連手都摸不到、嘴巴都親不上的女子把自己給弄癲了,不能做篾活,不能唱山歌了,那真是狗屁不值。
這個女子天生是要讓凡夫俗子挨不上邊的,但如今成了他的恩人的枕邊人,何了凡十分高興。郭如玉沒有嫁給一個省長或者一個軍長,不是她不配,而是時機不對,正好碰上推翻一個舊世界,誕生一個新世界的節骨眼上,舊世界的省長和軍長,要麼打死了,要麼坐牢了,其餘的都屁顛屁顛地逃到台灣去了。新社會的省長和軍長,又是最忙的人,誰還顧得上談愛情?而郭如玉又是年紀不饒人了,不能等到省長和軍長們不忙的時候再來發現她。當於長松在十八里鎮養傷拄着拐棍在鎮上閑逛而發現郭如玉時,她就快滿二十歲了,二十歲還沒出閣,在十八里鎮一帶已經是很少見的現象了,一般姑娘十七八歲還沒有出嫁生崽,一輩子也就嫁不出去了。因南征北戰平天下,於長松三十多歲了還沒有時間考慮婚事,這天他一見郭如玉便把眼睛給看直了,這無異於老虎看見了羊,哪還會有失手的?能把土匪都吃掉的“於老虎”還拿不下一個地主分子的閨女,這不是個天大的笑話嗎?這樣郭如玉從此便與省長和軍長無緣了。
看來於長松是無比疼愛着郭如玉的,每隔一小會如玉來添茶,他都會含情脈脈地看着她,在她轉身離去時,他總是情不自禁地要摟一摟她的蜂腰,拍一拍她那皮球一樣圓溜溜的屁股。他那北方的口音重,他玉啊玉啊的叫,何了凡實在聽不出來是叫的如玉,還是玉,或者是混成一個音。
喝高了的時候,於長松就摟着如玉的腰不放手了,他仰起頭問站着的如玉:玉啊,你,你當著我的恩人說說,你喜不喜歡我?你是喜歡我這個官位,還是喜歡我這個人?你不要以為我是一介武夫,我還是有點文化的,我在隊伍上還是學文化的標兵哩!說吧,喜不喜歡?你只管說,不要害羞,今天就只我和我的恩人,都是自己人,對不對?
郭如玉低下頭,羞紅着臉什麼也不說。於長松見她不說,也不勉強:好好好,我看你還是害羞。我可要當著我恩人的面告訴你,我可是喜歡你的。你要是不喜歡我,我一槍就斃了你,我打槍可是個神槍手,從來不失手的。你要是喜歡我,我就做你的牛做你的馬,一輩子聽你吩咐,一輩子保護你,我這人的最大好處便是不說假話,這話今天有恩人做證……
於長松為了證明自己有文化,不久又摟着來添水的如玉的腰不讓她走:玉啊,你別走,我剛才想了個對聯,寫的就是我的恩人何了凡,我念給你聽聽,看行不行,他不是叫了凡嗎?我就以他的名字做個嵌字聯。
上聯是:
前緣未了
下聯是:
勇敢非凡
哈哈哈,你看妙不妙?他救了我,是緣分,是我倆前世有緣,正因為有緣,他才不顧性命,勇敢非凡。
郭如玉低頭淺笑,也不知是不是讚賞。
何了凡書讀得不多,但至少曉得這樣的對聯頂多算是一句話,如何談得上是聯?那郭如玉是讀過私塾的,她家祖祖輩輩都是讀書人,哪裏會看得起於長松這點文化,她笑也是無可奈何啊,於長松哪裏知道,那郭如玉可是能嫁省長和軍長的身價哩!
於長松做了一副聯,他也逼何了凡做一副聯,不然要罰酒。了凡說做聯可以,但不能有郭如玉在場,他是不敢在才女郭如玉面前現丑的。於長松大笑何了凡怯場。
待郭如玉進去了,何了凡說:我也做個聯形容形容你。
於長松道:好呵,看來你肚子裏也有點墨水啰。
何了凡說:做得不好,莫怪啊。
上聯是:
部隊政委變縣裏政委喊來不必改口
下聯是:
地方糧票換全國糧票好買北京包子
於長松聽后想想:你這上聯說我呢倒也不錯,很貼切。下聯嘛,對也還算是對得上,可是,這北京包子和全國糧票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有關係。
什麼關係?
你猜猜。
那讓我想想,哦,我看你這山裡伢子,沒吃過包子是吧?一下子就想到吃包子上去了,你說,你是不是想吃包子?
被你猜中了,我的最大理想呢,一是想去看看北京,二是想吃包子。
好好,這兩件事,我今天就滿足你一樁。於長松就到門外喊警衛員去買包子。
天快黑的時候,警衛員把包子弄來了,糖包子菜包子都有,熱氣騰騰,異香撲鼻。一見這麼多的包子,何了凡的眼光就直了,再也不會拐彎,就像當初於長松第一次看到郭如玉那樣眼睛被拴住了。
於長松在一旁看着何了凡吃包子,說:你救我一條命,就是圖吃幾個包子啊,那你的要求也太低了,你今天一定要給我吃個夠,不然你就對不住我。
這天何了凡一口氣吃下了二十個包子,何了凡想:這縣裏的包子都這麼好吃,北京的包子不知會好吃到什麼地步。
晚上於政委安排他睡在武裝部的招待所里,滿肚子的包子撐得他無法躺下去,只能斜靠着桌子,半坐半站了一個晚上。他不斷地打着嗝,吐着酸水,到天亮時用臉盆接了大半盆酸水。
自這以後,何了凡再也不想吃包子了。一想起包子的模樣,一聞到包子的氣味,便想吐酸水。
過年的時候,於長松在十八里鎮他岳父家和郭如玉結了婚。於長松厲行節約,說反正家裏要吃團年飯的,這結婚酒就和團年飯合併了吧。地主郭先知是知書達禮之士,他熟知嫁娶之禮,怎麼簡單也不能這麼隨便就把女兒給賤嫁了,但面對一個殺過很多壞人、對革命貢獻很大的軍人,他又能說什麼?
於長松在地主郭先知家吃團年飯時,舉起酒杯宣佈他和郭如玉結婚了。一杯酒倒下肚去,就算是結婚了,一個客都沒有請。於長松後來想想結一次婚,連一個客都沒有請恐怕也不對,便讓郭如玉的一個哥哥打着火把去十八里鋪把何了凡叫來。於是,了凡算是來賓,作為這場婚禮的見證人,了凡在郭家陪着於長松在火塘邊守了一夜歲,火塘里燒着一個半人高的“壓歲蔸”,上面煮着一鼎鍋臘肉蘿蔔,就着這柴火和臘肉蘿蔔,何了凡陪於政委喝了一通宵的酒,了凡還特意帶了把胡琴來,為這對新人唱了一夜的花燈戲。
除夕之夜,於長松對何了凡說,他是對革命有貢獻的人,要給他安排一個工作,問他最想幹什麼。
何了凡說他想當解放軍。每當想起解放軍的黃軍鞋,回味起大紅山打仗時的硝煙味,他就要激動好一會。
於長松說:當兵不行,你都結婚了,怎麼能去當兵。
何了凡說除了崇拜解放軍,其次便是崇拜工人階級。他曾經去了丁縣水泥廠看過,那個機器大啊,那個煙囪高啊,那個高音喇叭里的聲音響啊,那個燈光籃球場裏的球打得好啊,那個澡堂子裏的水熱啊,那個散發在空氣中的水泥的氣味好聞啊,那些個工人階級的胸膛挺得直啊……一切都令他如醉如痴,他真不想離開那裏。
於政委說:那你就去水泥廠當工人吧。毛主席也說了,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你的選擇是對的。
何了凡成為了丁縣水泥廠的工人。廠里上上下下對他都很尊重,都曉得他是了丁縣人民武裝部於長松政委的救命恩人。他也從不擺恩人架子。廠里要他在政治學習會上講一講他救於政委的過程,他堅決不講,因為首先是於長松替他挨了一槍,才有他後來的回報,這不是值得擺的功勞。
何了凡很愛這份工作,干起活來很賣力,一年之後,廠里讓他當了個班長,管十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