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懸一線情纏百結

第二章 命懸一線情纏百結

20世紀50年代初一個大雪紛飛的清晨,中國人民解放軍一支精幹的剿匪部隊悄悄地出現在十八里鋪,這時十八里鋪的人們還在雪窩子裏睡大覺,百里大紅山被一床厚厚的雪被嚴嚴實實地遮蓋了。這種天氣,人、畜以及山中萬物,除了睡覺,沒有什麼可以乾的事情,連狗都認為不會有任何人畜會鑽到雪被外面來,在人和狗看來,這支在草綠色軍裝外面罩着白色外衣的隊伍,儼然就是從地下鑽出來的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連善走山路的十八里鋪人,都不敢想像這批戰士是怎麼摸着黑,踩着齊膝深的大雪走上山來的,這不比挑着百把斤重的擔子走路輕鬆。

解放軍不畏艱苦選擇這種最惡劣的天氣進山剿匪,是考慮這股狡猾的殘匪逃離也難,大地一片白茫茫,就是吐一口痰也可以成為無法抹去的蹤跡。解放軍是下定了決心要把這股殘匪收拾乾淨。

大紅山一帶的匪患有着悠久的歷史,這與橫貫鄰近三省的官道有着密切的關係。這條官道就經過縣城所在地百八十里街、十八里鎮、十八里鋪和大紅山深處的陰山寺。昔時往來三省邊境的各種貿易及商人、小販、官員,惟此道可承載,儼如時下的鐵路和高速公路。就如老藤纏樹、蜜蜂戀花、蟲蟻覓食、螞蝗追血腥氣、扒手盯錢包,就如今天的車匪路霸,因金錢和利益的驅使,在這條官道邊,世世代代衍生劫匪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隨着新中國的成立,識時務的各路匪眾紛紛解甲歸田,惟潛藏於大紅山中的一小股悍匪冥頑不化,剿匪部隊曾兩次出擊,只是搗毀了幾處匪窩。因地廣人稀,林深路隘,且那久經風雨的匪眾腿腳利索,嗅覺敏銳,在明處進攻的解放軍無法施展手段,連根匪毛都撈不着。這次冒雪突進,以難攻難,除非那頑匪練就了腳不沾地、飛檐走壁、可以在雪原上不留痕迹的本事。

大紅山一帶的劫匪,有個不成文的共識和傳統,即劫財不傷人。劫財也只劫大財,不攔做小生意的。劫財的方式多是強收買路錢,與時下的收費站差不多。不同的是收費站收的錢,多是用來還貸款,進國庫。昔日匪眾用的是“放水養魚”的招數,有所為有所不為,所以許多年來,並未影響這條官道的暢通和繁華。因無命案或命案不多,官府也不打算認真去剿滅他們。

十八里鋪歷來沒有做大買賣的,僅為過往商旅提供食宿。土匪從不打這些小買賣人的主意,而且吃了喝了,還照樣付錢,故十八里鋪人歷來不恨土匪,對建國後人民政府的剿匪行動,也多持觀望態度。

可這次於長松政委率領的隊伍得到了十八里鋪人的支持。因為這股殘匪四面楚歌,被切斷了一切與外界的聯繫、斷了糧油給養后,窮途末路,不得已破了老規矩,為了保全性命,兔子也吃窩邊草了,便向諸如十八里鋪這樣的小戶人家也下手搶糧。一兩年前,還比較斯文,還能夠拿走一半留下一半。隨着形勢惡變,便強取索要了。在這嚴冬降臨之際,土匪為儲備過冬的糧食,十八里鋪一個月內被搶了三次。每遭搶劫后,政府便要實施救濟,每有救濟糧到,嗅覺靈敏的土匪必準時登門清倉清戶,甚至剛煮熟的飯,來不及上桌,便被連鍋端走了。殘匪如吸血的螞蝗盯在十八里鋪人身上打不掉拍不走,人們恨死他們了。眼看着山下人都過上了平安的日子,享受着解放的陽光,而他們仍生活在黑暗中,十八里鋪人是不能再忍受了,所以部隊開進來時,十八里鋪家家戶戶開門迎接。應隊伍上的要求,所有青壯年都答應去給部隊抬擔架、挑糧食、送彈藥。基幹民兵則要求發把槍去衝鋒陷陣。老百姓不再看熱鬧了,一些老在山裏跑的獵戶,對殘匪的行蹤很了解,主動提供重要線索並報名帶路。

部隊將帶來的糧食和豬肉,分到各家各戶,體面地做了一頓飯,和十八里鋪人一起吃了,便精神抖擻地向大山深處進發。儘管雪被將山壑溝坎蓋平了,十八里鋪的獵戶仍能帶領戰士們準確地走在羊腸小道上,不至於踩空掉到崖下。

於長松政委在何了凡家裏歇息,他讓身子骨並不很健壯卻是精幹有力的何了凡做他的嚮導,跟他走。

這場戰鬥沒有如剿匪部隊想像的那樣艱難,於長松他們做了十天的打算,但只花了三天工夫。西邊和東邊打配合的部隊還沒有找到一根土匪毛,主攻部隊就宣佈結束了戰鬥。缺吃少穿、人心不穩的殘匪基本上喪失了戰鬥力,已經沒有任何能力與身強力壯、鬥志昂揚,將幾百萬國民黨軍隊都打敗了的人民解放軍博弈。

於長松既是個指揮官,又是個衝鋒陷陣的戰士。他身上“咣當咣當”挎着手槍、衝鋒槍、匕首等各式武器,讓何了凡替他背着子彈和水,跟着他跑。他的戰士沒有幾個能跟上他的,但何了凡的腳上功夫讓他很滿意。何了凡對此褒獎不以為然,善跑跳可是一個山裡人最起碼的生存手段,是人人要具備的基本功。

在剿匪部隊差不多集結完畢、清理殘匪最後一處葬身之地的時候,於長松突然發現,被擊斃的屍體中有一具突然站了起來,迅速鑽進雪被,滾下一個山坡。這一幕發生在一瞬間,於長松來不及給他的戰士下命令,當即便跟隨着匪徒逃竄的雪溝滾下山坡。這個突然變故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跟隨在於長松身邊的何了凡看得真切。事不宜遲,何了凡抱着於政委的子彈和水壺,也一閉眼滾下了這個陡峭的山坡。

很快何了凡隨着雪地上清晰的足跡,找到了於政委。於政委正踏着那個殘匪的腳印奮力追趕。走了個把時辰,足跡消失在一處高崖下的小河邊。崖陰下的小河沒有冰封,才尺把深的溪水無聲地流着。這裏已經聽不到槍聲和戰士們的歡呼聲,只有大塊大塊的積雪自崖頂上轟然落下,很快又被比雪溫度高的溪水融化沖走。於長松拉着何了凡涉水而過,緊靠懸崖,藏身一處相對隱蔽的地方,屏心靜氣捕捉肯定就在附近藏着的匪徒的氣息。

於長松有個愛喝水的習慣,只要一有空他就會朝何了凡伸出手來要水喝。就在於政委朝何了凡伸出手來時,何了凡發現剛才一路奔爬,把軍用水壺的軟木塞弄開了,水壺已經成了空殼,他連忙俯下身去小溪里灌水,就在他彎腰之際,他聽到了一聲清脆的槍聲,一線急風從頭皮上掠過,他驚叫一聲壞了,待回頭看時,於政委己重重地倒在他身後。與此同時,於政委胸前的衝鋒槍也響了,左側灌木叢中應聲發出一聲慘叫,立馬便見有殷紅的鮮血從溪水裏流了下來……

子彈打穿了於長松的膝蓋骨,血如水柱般的躥起尺余高。於長松滿頭大汗趕緊用手按住傷口,忙叫何了凡解他的綁腿。於長松指導何了凡割下一截綁腿捆住傷口。但只一小會,綁腿便染紅了,這時於長松也暈過去了。

何了凡放聲大喊着救命。但除了能聽到如水波一樣蕩漾的回聲外,誰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他想用搶聲報警,但他只打過鳥銃,他小心翼翼地將於政委胸間的衝鋒槍取下來,握緊了,朝着崖頭上方打完槍里的子彈,可仍舊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想他們離開部隊已經很遠了。

何了凡覺得只有靠他自己的力量來救出於長鬆了。

有兩條理由支撐着何了凡一定要救下於長松:一是這顆子彈本應該是他吃的,卻在他一彎腰的工夫,讓於長松替他擋了災。二是幾天前有個陌生人對他說,有人會替他擋災,還說“你可要一生一世對這個人好”,天下竟有這等巧合的事!義不容辭,他必須盡一切辦法把於政委背回去。

現在最要緊的是要想法替他止住血。可是這血連綁腿都捆不住,還有什麼辦法讓它不流呢?何了凡只有求助於雪了,也許雪能凍住傷口。何了凡取過於政委的匕首,割掉他一隻褲腳,搬來幾個冰塊,堆在傷口的周圍。為了減輕負擔,他把政委的槍支和自己身上的東西全解下來,藏進一個石洞裏,然後用石頭堵住。他解下於政委的綁腿,準備將他捆在自己的背腰上,又砍來一根結實的雜木作拐棍,用以對付未知的艱難路程。他爬上身後的崖頭,再爬上崖頭的一棵樹,根據經驗,他看準了往十八里鋪進發的方位。待幹完這一切之後,他扒開冰塊,發現於政委的這條傷腿變成了一根不能彎曲的冰棍,傷口的血也不再往外流了。為了慎重起見,他往那凍得梆硬的傷口又澆了兩遍水,眼看水珠漸漸變成玻璃狀,血色被固定在裏面,便把於政委捆到背上,開始了他在齊膝深的雪原上的苦旅。

在我們鄉中,形容一件東西特別沉重,有一句流行的口頭禪叫做:比死屍還重。鄉中平日迎娶新娘子、接送腿腳不方便的老人、抬病號到十八里鎮看病,都用兩人的轎子,使兩個肩膀足矣。倘是抬屍體上山下葬,非四人或八人方可對付,要挑選精壯漢子,還需預先憋足勁,一路吼喊着將棺材一鼓作氣送到墓穴。誰也搞不清人死了怎麼會這麼重。現在於長松差不多是只有一口氣的活死人,壓在何了凡身上,每邁出一步,都覺得有千斤之重。何了凡心裏明白:鄉下抬個死人上山,少也要四個人,憑他一人之力,如何能將這個和死人差不多的活人背回去?就是能背回去,自己也會累個半死,還不知要走到什麼時候。為了保障足夠的體力,他在小溪里扳開幾塊石頭,捉了十來只殼多肉少的螃蟹,塞在口袋裏。在這茫茫雪野中,伸手可找到的食物,也只有此物了。

何了凡開始覺得背上的於長松很重很重,但意志和肢體都麻木了之後,重感已不是突出的問題,倒是眼皮有千斤之重,怎麼也支撐不住要往下合攏。他是經歷過勞累的人,知道這眼皮無論如何也不能合攏去,一旦合攏了,便再也不會撐開了,這意味着他們倆很快便會凍死在這茫茫雪原上。

當意識已無法拉住眼皮時,他不停地捧起雪往臉上擦,用以刺激眼皮,這一招,開始也還管用,但很快就不靈了,冰冷的雪擦到臉上已經沒有了冷的感覺。當快要睡過去時,他折下一根樹枝,狠狠地抽打着眼臉,當血滴到地上時,他再度抓起雪擦到傷口上,以劇烈的疼痛來喚醒無邊的瞌睡……

何了凡讓於長松的頭歪在他的右肩上,使他的鼻子對準他的頸根右側,讓那一絲溫熱的鼻息來證明他還活着。那句“你要一生一世對這個人好”的話始終在腦子裏盤旋。只要他還能走,還背得動他,他是不能丟下這個替他挨了槍子、擋了災的好人的。但當他感到自己累得快要像死人一樣睡去時,也曾產生過惡毒的想法:政委呵政委,你要是真活不出來,你那一口氣就早點滅了吧,何必要弄死兩個人呢?可是於長松那口氣仍舊如一根狗尾巴草似的固執地觸摸着他的頸根,看來天不絕他,既然這樣,他便不能丟下他!

大約是中飯時分出發,一直走到天黑,何了凡才聞到了來自十八里鋪的油煙味,看到了一些在黑暗中晃動的火星和隱隱約約的喊叫聲。何了凡明白:這是於長松的部下在尋找他們的首長。何了凡早已沒有了再往前走的力氣,手腳都已不再聽指揮,十幾隻螃蟹早已連殼帶渣吞進了肚子裏,那濃烈的生腥味在飢腸轆轆時竟比紅燒肉還香,可惜它們不夠填充饑餓之海的一個小小角落。經那油煙味和火光的鼓舞,他再一次挺直了腰桿,朝着火光麻木地行進。

眼看着火光越來越亮,還能隱約聽到人的聲音。他多麼想呼喊求救呵,但他沒有了呼叫的力氣,連張開口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想要是帶了支槍在身上多好,那就可以鳴槍求救了。

值得慶幸的是,他的拐棍還能準確地捅到古官道殘缺不齊的石板上,這證明他的神智還是清晰的,這樣可以保證他們不至於摔下懸崖。因油煙味和火光的引導,不停地往臉上的傷口擦雪,眼皮總算沒有合攏去。就這樣,也不知又走了多遠,走到了什麼時候。

何了凡終於看到模糊的人影和火把在眼前晃動,他表示懷疑,他努力集中意志,集中聽覺,集中視力,當最終證實這不是幻覺而是真人真火時,他這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讓那強撐着的眼皮合攏去,任如弓一樣緊繃著的意識和骨架轟然散去……

何了凡睡了兩天兩晚才醒過來,醒來后他想吃下一頭牛或一頭豬或一條狗,但人們只讓他吃了半條狗。不然他在雪地上沒累死,會在飯桌上撐死。人們告訴他:他背着於政委在雪地上整整走了十幾個小時,快到天亮時人們才尋到他們。那時他人睡著了,手卻在石板官道上爬着,他的十個手指頭和膝蓋都是血淋淋的。大家叫他時他已經聽不到也不回應,但他仍能機械地爬行……

何了凡用冰凍的辦法讓於長松的血沒有流盡,但這條冰凍的傷腿也沒有什麼用了,設在十八里鎮的臨時軍醫院不得不給它切除了。於長松睡了三天三晚才醒過來,醒來時他只剩下了一條腿……

於長松無意中救了何了凡,何了凡拚死救出於長松,他們能活下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謂生死之交。從此他們互稱恩人,成為一段流傳全縣以至更遠的佳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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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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