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比一比井水和河水的味道
看來何半音很喜歡在縣城居住,以前與父親形影不離的他自從住到縣裏來了之後,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掃以往的孤獨和不合群。他每天吃完早飯便將身上收拾得乾乾淨淨出門,很少幫父親守攤子。何了凡並不責備兒子,覺得一個男子漢不應該過於依戀父母,見兒子開始了他的獨立行動,很是高興,他從不問他去幹什麼,只是問他身上帶了錢沒有,表現出一副很支持兒子出去走動的樣子,他生怕自己問得不得體而打擊兒子獨自出門的信心和熱情。他就在屋裏一邊幹着篾活,做好飯等兒子回來享用。
了丁縣是個年份不淺的縣,沿河十幾里的地里和山上,隨便挖幾鋤頭,便可見古磚殘瓦。早些年,有人在如今正在擴建的廟址那裏挖出來一塊殘碑,據考證在春秋戰國時這裏曾經叫做“比沙國”。如此看來,幾千年之後,比沙國縱使淪落為一個縣衙,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壯。一個二十多歲才來到這個曾經了不起的縣城的青年何半音,要考察探訪一番是必然的事情。
何半音一個人悄悄地行走在大街小巷中,東張西望,饒有興緻地打量着一切與大紅山不一樣的景觀,這些新鮮的東西他是要了解的,不了解就沒有資格在這裏住着,就如是在山裏你分辨不出幾十種鳥叫、喊不動貓和狗,你就沒有資格在山裏住着。
待把城裏的每一個角落走遍了之後,他就到長途汽車站去聽瞎子算命。他不坐人家的凳子,在地上蹲着,反正瞎子又看不見他,這一行與他學的那些東西很接近,聽聽也覺得有趣,就如是吃一條草魚和吃一條鯉魚、吃一個肉包子和吃一個糖包子、看一場人演的戲和看一場皮影戲,大體上也差不多。
他去得最多的還是縣裏的圖書館,看不要錢的書和報紙,夏天裏還可以享受吹電扇。想想以前父親到處借書找字紙給他看,在這裏算是見了大世面了,有如是浸泡在文字的海洋里了。在熙熙攘攘的市井中,他最看得起的還是來圖書館看書和借書的人──儘管來這裏的人不是街市上最時尚、最體面的人。
回出租屋路上,半音必經過正在擴建的寺廟,因錢米充足,進度非常快,只花兩三年時間,眼見得一個小廟很快便變成了一座大廟,廟中的菩薩也塑好了,周圍還蓋了不少房子,是給和尚、尼姑、出家人和善男信女住的。不久就要搞落成典禮和開光儀式了,一些將要成為廟中主人的僧道已穿着長袍飄飄欲仙晃蕩於廟中,昔日那個守着小廟的老頭早已不知去向。隨着大慶的日子臨近,每天來關心它成長的人也越來越多,有時多達千人。廟裏主事的見這些看熱鬧的人們閑着也是閑着,便叫人擺出來幾張桌子收捐款。人們既然是來關心佛事,斷不了是要踴躍應捐的,面額雖說不算大,每到太陽落山時,要用麻袋裝錢。
從長途汽車站往大廟走的九十九級台階還沒有完全鋪好,不少有商業頭腦的人便開始搶佔碼頭,在台階兩側的泥巴地上和草叢中擺攤設點做小生意,其中大多是出售香燭鞭炮等敬奉菩薩的物品。令何半音感興趣的是有好些個自稱是相術家的,擺起一張小桌,小桌前圍着一塊印有“有求必應”、“趙神算”、“李鐵嘴”之類廣告詞的大紅布,開始接待香客和遊客。這麼多業內人士雲集於此,讓何半音為之一振,對於沒有見過什麼世面的他來說,這可是一個了解本界真實水平的極好機會。他一個一個攤點跟班學習,像聽那些瞎子算命一樣,看他們怎樣表演。待見識過所有師傅的招式后,不禁大失所望,他們大多還只是停留於看過幾本諸如《麻衣相法》《柳庄相法》《小鏡集》《相理衡真》之類的相書的層面,叫做“只有三兩顏料就敢開染鋪”,要是把這一行的精深比作一條河,他們大都還只能說得上是才打濕了一隻腳,還不具備下河的本事。相形之下,半音便要倍加看好他的父親了。
何半音回去把他的見聞說給父親聽了。老何高興地說:你出去看看也好,曉得什麼是真功夫,正所謂: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但我算不得什麼,比你外公就差遠了,他才算得上是高人。
半音不知多少次聽過父親講起外公,外公是父親心中的神,父親都有如此手段,外公該有多厲害?那是何半音想像不到的。那麼,外公又是在哪裏從的師?這麼聯想下去,仰望學問之高,何半音便要頓生敬畏。
半音對父親說:我總覺得外公還在人世。
何了凡說:你這是做夢。
半音:不,照算他還只有七八十歲,他不會死。要是沒死,他就是現身,如今也沒有人為難他了。
老何:話是可以這麼說呵。
半音:我想他遲早會現身的。
老何說:那樣當然好。
何半音常去看修廟,不久打聽清楚了:說是一個叫做慧覺大和尚的在籌集資金修廟,這個慧覺大和尚,是聞名江南數省的名僧,在杭州靈隱寺出的家,就如一個人在北大、清華念過書一樣來路顯赫。他在廣東、福建和港澳台一帶有不少信徒,只要他肯開口,不愁沒有人拿錢,難的倒是他不肯開口。
慧覺隱居在兩省交界處一個偏遠的小山上,一日他夜觀天象,見了丁縣方向紅光冉冉,屈指一算,知有大佛沉睡多年後醒來,當為其準備起居飲食才好。當即派出他的得意門生本寂和尚北上考察。本寂經分佈在各地的慧覺的信徒引領,一路北上,一日來到了丁縣,經人介紹,說一個農民的豬欄里墊着一塊石碑,這石碑上赫然刻着“陽山寺”三個大字,待本寂仔細考察過後,斷定此碑來路不凡,應是原廟的名字,師傅所見異光,必出於這重見天日的石碑。人們還帶他到縣文物管理所看了那塊不久前挖掘出來的“比沙國”界碑,這不朽的歷史證據,更加堅定了本寂的判斷。
這個發現很重要,慧覺大和尚也認可了本寂的判斷。慧覺遊歷時,很多年前曾是到過大紅山的陰山寺的,如今發掘出一塊陽山寺的碑,這個巧合絕非偶然,世間有陰必有陽,慧覺當即卜出一卦,其卦象正合他意,便決定在了丁縣重塑昔日大廟的輝煌。當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丁縣的領導時,讓一直找不到振興貧困縣途徑的頭頭們很是高興,當即決定配合開發這個項目。如今把“陽山寺”的匾額和“比沙國”的匾額拿出來一併把玩,恢復原寺名便成了歷史的必然。
陽山寺毀於何時已無從考究。大紅山中有陰山寺,了丁縣城有陽山寺,古人這一陰一陽的設計,是否有什麼聯繫?據說佛學界正在考證。
經慧覺大和尚推薦,由本寂來主持陽山寺的佛事。據說這本寂年紀不大,本事卻是不凡,曾是某佛學院的高材生,精通佛學,還兼懂陰陽八卦,也能看相測字,說他幾年前曾批給當時一位在任的省級領導八個字:
五年越三級
三載去兩人
結果靈驗,這位領導五年提拔了三次,而三年中卻不幸父母雙亡。
據說本寂的名氣很大,常被人請到省城去給各方要人看相測字,住的豪華賓館,坐的名貴小車,很是了得。
半音回家去,也和父親講這些事。
何了凡嘆道:不要眼紅人家呵,人家本事大。
何半音說:我真想見識見識他的本事。
了凡說:本寂不是要來陽山寺當主持么?還愁沒機會見他。
陽山寺的落成開光典禮將要辦得非常隆重,因縣裏的佛教協會還沒有成立,沒有相對應的辦事機構,縣裏成立了臨時工作班子,由縣長於長松牽頭挂帥,抽調各機關能幹的同志來幫忙。
一天何半音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告訴父親,說他在圖書館看書時,聽到一個書友講,說是陽山寺正在緊鑼密鼓準備開張的事,縣上抽調了不少幹部在幫忙,有個叫妙雲的管事尼姑發脾氣,說你們了丁縣這麼大一個縣,就找不出個會寫字的來。原來是廟裏要抄寫的東西很多,而能寫好毛筆字的又找不到。他要父親去找找政委,他想報名去當寫手,一來他喜歡寫字,二來他好趁這個機會接近本寂和尚。老何是從不拒絕兒子的要求的,覺得這是個好事,兒子太孤獨了,讓他去那人多的地方混混會對他的性格鍛煉有好處。但這麼小的事情去找日理萬機的縣長合不合適?可是縣裏他不熟,也只有政委這個熟人。最後老何決定去找郭如玉。郭如玉倒也客氣,說這事是不必找老於,她和那些在寺里幫忙的說一說就行了,對於郭如玉來說,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果然半個鐘頭后就有人來通知半音去寺里做事。
何半音十多歲便能寫得一手逼真的顏體楷書。那懂書法的妙雲師傅一看大喜,當即就留下了他,讓他填寫邀請信、書寫大大小小的宣傳標語、寫各類文告和通知,有時一天就能寫完一大瓶墨汁。那時電腦還沒有在了丁縣派上用場,這些活還得靠手工來做。
何半音自小在家裏茶來張口,飯來伸手,為了就近摸透宗教界和星相界的名人本寂和尚的底細,一下子變得十分勤快,任勞任怨。原來這勤快和懶都是相對的,也如時下的追星族,一旦有了這份狂熱,哪怕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何了凡想不到兒子還有這等潛力,甚是高興,看來他擔心自己死後兒子會弄不到飯吃純屬多餘。老何對自己把兒子推到廟裏做事這一招十分得意。每天晚上兒子累得回來倒頭便睡,他也不惜親自動手給他洗腳。
慶典前一個月,何半音渴望見識的本寂和尚正式入住陽山寺,參與主持慶典大事。本寂不苟言笑,舉止莊重,他一出現,那些追隨他的眾僧便肅然,居士們更是奉若神明,人們可不敢小看這個才三十多歲的佛學院高材生。
20世紀90年代初,管着了丁縣98萬子民的縣長於長松用車還有些吃緊,而本寂和尚就有了一輛專車,給他開車的是一個在80年代中期就賺過幾十萬元的款爺,此公忽一日頓生出家的念頭,便毅然拋妻棄子跟隨了名噪江南的慧覺大和尚。慧覺年事已高,不願再主持佛務,身邊僅帶兩三個弟子在山野間過着隱居生活,便把他推薦給了徒弟本寂,這個在當時可以稱作富翁的款爺,一心向佛,清心寡欲,鞍前馬後,畢恭畢敬,忠心耿耿給本寂開車打雜。因終日與大師形影不離,想必是要多沾許多靈氣的。
這擴建的寺廟是了丁縣政府無償出的地,慧覺大和尚籌的錢,本寂是慧覺的代表,設計和監造都是本寂的弟子妙雲在把持。大廟的後面有一棟獨立小樓,那是本寂的寢宮、書房、藏經樓兼會客室,一般的香客是進不去的。這種設置拉開了主持與僧眾、信徒的距離,增加了神聖感,使了丁縣那些停留於求神問卦層面的信徒們明白了什麼叫做寺院,什麼叫做大師。
本寂的寢宮是帶衛生間的,安裝着沖水馬桶,不過在80年代末還沒有發明熱水器。床上放的是席夢思,這東西了丁縣人大都還沒有見識過。書房和藏經樓是連在一起的兩大間,四壁是書架,大多擺着經書,還有不少哲學和書法方面的著作和名帖。本寂上任時來了三台車,一台是本寂的專車,一檯面包車是省里和外面來送他的朋友,因這些朋友不吃齋,且身份不凡,由縣裏安排食宿,還有一輛卡車拖的全是他的書,在寺里做事的人員全體去搬書,足足忙了大半天,這樣何半音有機會仔細領略了本寂和尚的氣派,大開了眼界。書房中央是一張八尺長四尺寬的大書桌,上面鋪着氈子,文房四寶齊全,這麼氣派的桌子他是頭一次見到,看來本寂是愛寫字的。會客室里擺放着好幾張名貴木料做成的茶几,什麼木料半音說不出來,要四條漢子才能搬動一張,這麼沉的木,大紅山的土壤還養育不出來。四周是寬大的真皮沙發,如此闊氣的擺設,大概了丁縣還沒有,至少縣太爺於長松的辦公室里沒有。牆上掛滿了省里書畫名家的作品。還有西藏的唐卡,上面畫著雍榮華貴的佛像,據說這東西非常珍貴。最值錢的要數客廳兼佛堂正面神龕上一尊一尺余高金光閃閃的觀音像。待所有書籍和一應用品放好之後,工作人員擦過最後一次地板,幾個和尚才十分莊重地從一口很考究的木箱子裏請出觀音,端端正正安放在預留好的位置上。觀音初到陽山寺的第一炷香是本寂和尚主燒的。這時工作人員已經不能在一旁觀看了,那張沉重的雕刻着蓮花的木門已徐徐關上,本寂帶着幾個弟子在裏面誦經。這十來個衣服汗濕了的工作人員沒有考慮換衣服,而是在爭論一個很愚蠢的問題:那尊觀音菩薩是不是用真金做的?志願者何半音默默地在一旁看着他們爭,待爭得差不多了,他才說:你們沒看到菩薩背後刻的什麼字啊?
刻的什麼字?
無量敬請
無量是什麼人物?
無量你們都不曉得啊?
莫啰嗦,快講快講,衣服都粘到背上了。
無量便是×××。
呵,是×××!
那×××怎麼叫無量?
半音答:這是×××的佛號。
難怪難怪,×××可是香港的大富翁,那我們還有什麼好爭的?×××送的金菩薩有假那還得了?走走走,快回去換衣服。
縣長於長松是可以隨便出入本寂的小樓的,但於長松在本寂入住後去過一次便再也不進去了,他在看過本寂的房間后憤憤地當著半音和一些工作人員的面說:媽的,當縣長不如當個廟長!
於政委是一根直腸子,心裏藏不住話的,這話肯定也對別人說過,他這縣長不如廟長的話很快便在城裏傳開了,不知會不會傳到本寂耳朵里去。
話雖這麼說,於政委還是竭盡全力組織陽山寺的落成開光典禮。他和本寂配合得不錯,但他不會去本寂的小樓里議事。
本寂注意到何半音寫的字,也很看好他的字,一天下班時,本寂的一個弟子來通知半音,叫他晚上去那“心念堂”寫字,這邀請當然是何半音所盼望的。
這晚半音和本寂一起同場操藝,就在他的大桌子上,邊寫字邊論字,淺淺的談了一些筆墨上的看法。從言談中,半音見出他是讀了不少名家的帖子的,對中國書法各個時期的成就和變化也有些了解。在寫字的問題上,他沒有像做和尚那般裝大,能與他平等切磋。儘管半音覺得他筆墨的悟性不算好,但就憑他對書道的愛好和尊重,對他就有了不錯的印象。
本寂還讓何半音看了一些他的收藏。他收了不少省內外書法家的作品,不厭其煩地一一向半音介紹這些名士的頭銜。可惜半音只是從圖書館的書籍中了解古今歷代書法名家,對本寂心目中的名人一無所知,他除了點頭,還是點頭。儘管他與世隔絕,但他還是一眼便可看出來哪些作品有一點收藏價值,而大多數作品不過是應酬之作,可是本寂好像沒有這個感覺,一律小心珍藏着。
本寂的談興很濃。半音一直陪他到凌晨三點才回家。老何在家熱着洗腳水和夜宵等他。見半音神清氣爽,毫無倦意,老何說:這回看樣子是過足了寫字的癮。
半音道:大開眼界。見識了什麼是湖筆、徽紙、端硯。弄明白了什麼叫書房、寫字枱,寫字和書法有什麼不一樣。
老何問:本寂這個人如何?
半音道:依我看,本寂這人,按佛家的說法,慧根不淺,要是專註於一件事,有望成氣候。照說佛家是講清靜的,可惜他好強、慕虛榮、愛熱鬧,這樣心智一亂,就談不上專一了,說不定還會誤己又誤人。
老何問:你看仔細了?這可是晚上,光線不好。
半音說:和他呆了那麼久,應該有個八九不離十吧。
老何交代:這話不要對外人講,他如今可是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