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樹大未必能遮蔭
劉鐵降生於與大紅山一脈相連的大青山下。
劉鐵的青少年時期與何半音等山地孩子一樣,從小就浸淫在鄉間的神秘文化之中,接受着鄉村神道文化的熏陶和教育。在他剛開始懂事的感官中,聽到的音樂,是嗩吶、胡琴、牛皮鼓和銅鑼的演奏,無論是婚慶還是喪葬,樂師們演奏着大體相同相通的曲調;看到的舞蹈,是道士為亡人念經、做道場或是作法替病人驅魔捉鬼,他們穿着長袍,手舞足蹈,做着各種誇張的動作,口裏噴着火,打着赤腳在燒紅的青磚上跑過,北方人叫做“跳大神”;一個孩子,最基本的功課是每天早晚要洗凈手腳,心懷虔誠,到柜子頂上拈上幾根草香,點燃了,去敬奉祖先和神明,家家戶戶都是立有神龕的,孩子小了,夠不上神龕的香爐時,需準備好凳子墊高了,把帶着一家人的敬仰之情和對未來生活的萬千祈望插入香爐之中。大人早晚的功課在地里,這與種地求生同樣重要的精神勞動,一般便由孩子來完成;許多孩子生下來便要請算命先生“打流年”,“打流年”是根據一個人的生庚時辰來預測一生的福祿壽禧、命運波瀾,都寫在一個叫做“流年簿”的本子上,供一生翻閱;封閉而靜穆的山地里是很難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的,孩子們見得最多的是剃頭匠和算命的瞎子。剃頭不好看,算命好看,每有瞎子拄着拐棍、敲打着手中的小銅鑼來了,孩子們便跟着跑,他們聽不懂瞎子講什麼,但看見聽講的大人們多是面帶莊嚴、雞啄米似的點頭稱是,便覺得這瞎子是了不起的人了,便肅然起敬,便不敢使壞,生怕被看不見的人看破內心的鬼動作來;除開和尚、道士、算命先生有本事,鄉中還有不少有本事的人,要是有誰家的小孩受了驚嚇,無端發燒,夜哭不止,家長必去請那懂巫術的能人上門來,巫師用紅布包上一包米,做個枕頭讓孩子枕了,然後念個咒語,伸出中指和食指,在空中畫個叫做“符”的東西,喝一聲“去”,大致這纏人的邪氣也就被驅趕出門了,這孩子的哭鬧一般也就止住了;山地蛇多,那時候對付蛇的辦法不是捕殺,也絕不會有人以蛇為食,但各地都有會治蛇傷的術士,五月初五過端午,治蛇術士這一日最忙,他要被各家各戶請到家裏去“畫蛇水”──農家備一桶水,術士默念着咒語,伸出中指和食指在水桶上方畫出些符號,這桶水就變成了防蛇的靈丹妙藥,家人喝上一碗,這一年中可保得上山下地不被毒蛇襲擊。大概那“蛇水”一經注入人的血液里,便會產生一種什麼氣味,蛇遠遠的聞到了就會難受,就會掉頭而去,就像是一個人聞到了屁臭,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捂住鼻子走開。十八里鋪除了何了凡的老婆死於蛇傷外,還沒有發生過蛇咬人的事件,恐怕這與大家都能夠自覺地在五月初五那天喝上一碗“蛇水”有關。在大紅山一帶,每年都會發生蛇咬死羊、豬甚至牛的事情,這些被毒蛇咬死的牲口一身發綠,沒人敢去動它,一般是就地挖個坑給埋了。因常能目睹如此慘烈的事件,哪怕是一個最調皮的孩子,也不會拒絕喝“蛇水”,何了凡的老婆不是山裡長大的,不曉得蛇的厲害,更不相信一碗水便能讓蛇走開,終因她沒有能夠做到入鄉隨俗而死於蛇禍。
鄉間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必遍佈着大大小小的廟宇,廟宇的設置有如政府的行政職能部門,層次分明,等級森嚴。土地廟最小,半人高即可,它的職能是管着附近幾戶或十來戶人家;管一個村或一個鄉的叫社主神方廟,裏面供着菩薩,可容得數十人於內敬奉或遮風躲雨;管一個縣的叫做縣主神方廟,即精神領域的縣太爺了。神方者,一方神聖也,凡本地降生的孩子,要持了香燭鞭炮供果,去神方廟裏給“上戶口”。凡過世的,要到神方廟裏去註銷戶口,然後在此代辦陰間的戶口,如不經辦這道手續,逝者便成了沒有落腳處的孤魂野鬼。縣主神方廟,一般會有一些規模,可容得下和尚、道士和出家人。了丁縣正在大興土木修建的陽山寺不屬此列,其級別相當於現在的中央或省里的駐縣機構,它不會管地方上諸如戶口之類的小事,它是搞宏觀調控的、抓大事、布大道的。開始修陽山寺時,縣長於長松等領導建議把住在規模不大、年久失修的縣主神方廟裏的神明一併請入寺中,這個提議沒有獲得通過,全因職能和工作性質不同,就不便在同一個地方辦公。神方廟裏供着一個叫鍾大仙的神,鍾大仙的前身是個大孝子,這樣的神就可以進入陽山寺,因他是一個楷模,一個偶像,身上沒有行政職務。
凡廟宇所在地,必是當地最熱鬧的地方,也是小孩子們最愛去的地方,鄉間有了紅白喜事,都會去廟裏報告菩薩。唱戲、放電影,大多也是在廟宇前的坪里舉行,人們絕不會在自己快樂的時候,忘記與土地、神方等生息與共的地方神一起分享。誰家生了小孩、嫁娶、做壽、有孩子考取了大學、做了屋、買了牛等等好事,至少也要請上戲班子唱幾本皮影戲,請鄉親們和菩薩一起看,人們認為自家有了好事,是神明庇佑的結果,這是一種謝情的方式。因神明是神聖的,廟宇便神聖,廟宇旁邊的東西都神聖,鄉中長得最古老的樹,多是簇擁在神廟後面,這種樹不管是什麼名稱,一律被尊稱為“神樹”;在樹洞裏棲身的蛇叫做“神蛇”;在樹上居住的鳥雀雖說不叫“神鳥”,但住在這裏的鳥雀最安全,既沒有獵人傷害它們,也不會有調皮的孩子去掏鳥雀蛋。這一帶的鄉間,如今保留下來的最大的樹不是在高山上,而是在神廟的周圍,20世紀50年代搞大躍進,所有的大樹都被砍下來捅進爐子煉了鋼鐵,只有神廟旁保留下來一些,因怕遭神明懲罰,沒有人敢下手。凡廟宇旁,必有水井,這裏的井水一般被認為是“神水”,各路神仙可打造出不同品質的神水,有的神水請去可洗得好眼疾;有的神水能清除皮膚瘙癢和瘡毒;有的神水喝了可治腸胃方面的病……對廟宇,鄉人不敢褻瀆,不會放牛羊去那裏啃草和排泄,小孩子絕不敢面對着它撒尿。在了丁縣這地方,人們最熱衷的事情,是祭拜和修繕廟宇以及祖上的墳墓,清脆的聲聲爆竹不時劃破廣袤鄉村的寧靜,這個聲音是在告知沉睡於地下和遊盪於天上的祖先和神明:懷念祖先和感恩神聖的人們來看望你們了……
後來很多很多地方的廟宇被拆掉了,道士、和尚以及所有江湖術士都被列為如地主富農一個級別的牛鬼蛇神,但這並不能改變人們對於神明的信任和尊重。人們可能覺得神並不能解決現實中的許多問題,但誰也不敢、也不願否認它的存在。它許多個世紀都存活下來了,都沒有在人們心中消亡,一定有它存在的原因,誰也沒有理由說服它不必要存在,大家都希望那種人神共存的生活能繼續成為人類生活的一部分,至少它能給單調的鄉村生活帶來一些想像、浪漫和飄渺的精神寄託,就如是冬天裏燒的一堆柴火,可以吸引大家坐到一起來,散散寒,聊聊天,有一個聚頭。
20世紀50年代某年夏天,大青山某小學一位鄉村教師去縣裏參加暑期學習班時,在報紙上讀到了剛剛公佈的被毛主席授銜的共和國將軍名錄,其中有一個叫做劉大山的名字,他將報道抄了下來,帶回了大青山。他回鄉后沒有進自家家門,徑直來到劉鐵家,那時劉鐵還沒有出生,不過後來劉鐵還是做了他的學生。他把他未來學生劉鐵的父親劉五山從菜園子裏叫回家來問話:你是不是有個兄弟叫劉大山?
劉五山說:有這麼一回事。
什麼叫有這麼一回事?
我聽說我有個大哥叫劉大山,但我沒有見過他,他出去打仗的時候,我還在娘肚子裏。
那你不認識他?
在娘肚子裏就認得人,除非是你這樣聰明的教書先生。
你大哥是不是跟毛主席出去打的仗?
我娘說家裏孩子多,沒飯吃,大哥就跟着一支隊伍吃飽飯去了。
你大哥出去幾十年了,就沒有和你們聯繫過?
我娘說他死了。如今我娘我爺都死了,還有什麼大哥。
教書先生告訴劉五山說要是沒搞錯的話,他大哥不但沒有死,還當了將軍。劉五山問道:將軍有好大?
老師說:有省長那麼大。
劉五山便來了精神,立刻按老師指引的去縣裏的民政局落實此劉大山是不是大青山的彼劉大山。
縣民政局很負責任,馬上和上級聯繫,很快落實了此劉大山便是彼劉大山。
劉大山當了將軍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夜之間便傳遍了大青山,這讓大青山人平添許多光彩。很多人專程跑到劉大山的老家來看這個出了個大人物的屋場有什麼不一樣,結果是不但屋場沒有什麼不一樣,連將軍倖存於世的兄弟三山和五山也沒有半點與山裡人不一樣的地方。當了將軍的劉大山不打算回來,這讓鄉親們很失望。劉三山和劉五山也不打算去北京認兄弟,這一點大青山人很支持。山裡人有個不好的脾氣:不管你的官有多大,錢有好多,你要是擺架子,他尿都不會朝你屙。你敬他一尺,他就會敬你一丈。
一直到劉鐵長到六歲,這個格局才發生了變化。那年劉大山在離開故鄉三十多年後,第一次回家。但劉大山榮歸故里遠遠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風光。鄉親們不知道:這時的劉大山正因文化大革命運動的衝擊,他的頭上已經沒有光環了,也就無風光好談了。
大伯父在六歲劉鐵的印象中,看上去和一個農民差不多。但大伯父對他說過的一句話他記住了:戰爭年代要出人頭地就靠打仗,和平時代就要靠讀書。
又過了十多年,劉大山第二次回故鄉。這次回鄉跟上次大不一樣,上次只回來一台小汽車,這次一路開回來十台小汽車。
當時有一個能看點相的老鄉在一旁看熱鬧,把劉五山喊到一邊,對他說:別看你哥威風凜凜,紅光滿面,一下開回來十台小車,我看他這也是最後一次回來了,有什麼好吃的,多做點給他吃,省得今後後悔;有什麼話要說的,也儘管說,以後他也聽不到你說什麼了;有什麼要他幫忙辦的,更要抓緊提出來,今後你們一點便宜也占不到了。
劉五山聽了鄉人的勸說,在劉大山走時,鼓起勇氣對他說:劉鐵長大了,大哥你帶他出去闖一闖吧。
不打算以權謀私給家人和故鄉解決任何問題的劉將軍說:那麼多鄉親們都能夠在家種地,我怎麼能把自己的侄子帶出去呢?
劉五山說:你老弟媳婦望子成龍,沒有少請人給他算命,次次都說他要吃幾井水,是個要出門賺飯吃的八字,說他命中有貴人打招呼,可我看他膽子小,過分老實,書也讀得不蠻紮實,更是沒有見過世面,怎麼也不像個能到外面混得好的樣子。
將軍便說:照說我們共產黨人不能相信封建迷信,要相信科學。可這個這個問題嘛,怎麼說呢,小時候我們那娘也是老給我看相算命,我那時候也是膽子小,看見人家殺雞都怕,爺爺見我膽子小,叫我去學個縫紉匠,說干這個不要膽子大,可是算命看相的都說我是個出門走天下、能帶兵打仗的命。爺爺一聽這個話,臉就青了,罵人家先生是放屁。結果呢,我還是沒有當成一個裁縫,出去扛槍鬧革命了。殺得豬叫是屠夫,只要一見血,膽子就大了,以後我打敵人、殺壞蛋,眼都不眨一下。
劉五山趕緊說:那你更應該帶你侄子出去闖一闖,他窩在這山裡,怎麼能見到世面?你當年要是不出去,如今還不是在鄉里做一個裁縫。
或許是劉大山見劉鐵長得可愛,或許是人之將死,其心也軟,竟把這事答應了下來:好吧,有道是樹挪死,人挪活,挪一挪也好。
將軍把劉鐵叫到身邊:我能帶你出去,但只帶得一時,帶不得一世,有不有出息,有不有造化,還是得靠自己努力呵,師傅領進門,修行靠自己,有本事,自己去建功立業,以後不論在哪裏,不要打我的招牌,你就是你,孩子,你有這個志氣嗎?
在一旁的劉鐵應承下來,他那份誠懇是可以相信的,劉大山放心了。
劉大山把劉鐵交給他的一個老部下后,不到兩個月,突發心臟病猝死,應了那民間術士的判決。
當著共和國將軍的劉大山沒有給家鄉解決任何一個問題,沒有弄回來過一分錢。村裏有一座被人走了三百年的石拱橋斷了,村上沒有經濟能力修復,冬天裏小孩子上學都要打赤腳涉水過河,外面的人就說閑話了:你們村是捧着金飯碗討米,朝廷里供着那麼大一個官,擺看啊?村幹部沒有面子,便做了個報告,叫劉三山遞給他那將軍大哥,結果討了一頓好罵。劉大山回北京后,不久給村上寄來一點錢,說今後村上修這座橋時,他也湊個份子。此事一經傳開,便沒有人敢找他辦什麼事了。
劉大山將軍在生養他的故鄉惟一辦的私事是推薦劉鐵謀了一份公職。劉鐵應了那算命先生“貴人打招呼”和“出門賺飯吃”的預言。這個結果,在飽受神秘文化浸染的劉鐵看來,似乎是一種宿命,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劉鐵當初有兩個去處:一個是到縣政府某部門工作,一個是到鄉政府當一名基層幹部。劉鐵選擇了去鄉政府,父親也支持他的選擇,理由是不想給剛剛去世的劉大山臉上抹黑,一個將軍的後裔主動要求到條件最艱苦的基層去工作,誰也不會說三道四。劉鐵打算從第一步走起,在最難的地方做起,他不願生活在大伯父的陰影里,他發誓要做出個樣子給他大伯父的在天之靈看看。
誰知劉鐵在這個離大青山最近也是全縣最窮最偏遠的鄉一呆就是十年。
活躍在20世紀90年代生命舞台上的人們,有數以億計的人曉得影星劉德華,沒有幾個人曉得將軍劉大山。劉大山既然成為了一個消失殆盡的符號,這個符號對於劉鐵便沒有了任何意義。在90年代這個鼓勵人人發財個個致富奔小康利益至上的時世里,因真正的革命者劉大山在他極其輝煌的時候沒有給過他人以利益,也就不會有人記掛他、懷念他,也就不存在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一說,因此,也就不會有人記得這裏還有一個將軍的後裔,劉鐵也就沒有機會再享受他大伯父的好。
安置劉鐵的那個劉大山的部下,在將軍仙逝兩年後,也匆匆步了他的後塵,有幸去陰間再做劉大山的警衛員。這樣劉鐵便成了一塊無人問津的鐵,劉鐵不說,也不會有人把他與一個將軍的名字聯繫起來。鄉領導換了一輪又一輪,劉鐵是不倒翁,鐵板一塊,銹在了這塊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