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篇 認知日記

第30篇 認知日記

2003年9月19日星期五上午11點40分

頭暈得很。沒有氣力。早晨去抽血驗雌激素。看中醫。陳主任說,幾乎摸不到我的脈,氣陰兩虛。抑鬱症的葯對臟腑有傷害,耗損津液。她只給開三劑葯,星期一再去看病,慢慢調吧。

昨天看了心理科、婦科。龔主任給我減了半片晚飯後的賽樂特,丁螺環酮第二片改在晚飯後吃,中午增加了佳樂定的藥量。黃主任叫我吃五天的黃體酮,驗血結果出來后再作診斷。她建議我學織毛衣、繡花。

剛才中藥又煮焦了。我發現,頭暈時做啥都容易出錯。打住吧。休息。

隨筆在我以往的寫作中,我很少把睡眠中的語言表達出來。我不敢面對夢中的自由和真實。因此,夢境中的李蘭妮認為白天清醒時的李蘭妮不配寫作。

以往我寫外婆家的故事,專挑不痛不癢的回憶寫,現在看來有些刺眼,我是一個淺薄的文字記錄者,我是一個粉飾現實的懦弱者。我不了解我的外婆。“文革”剛開始,外婆家就成了我家的話語禁忌。“文革”后,我們一家人潛意識中仍不願碰那種話題。

我聽過外公、外婆家的一些傳說,比如:外公和一群教師在廬山跟蔣介石合過影、“文革”時外公被群眾“專政”判過死刑、外婆娘家每一代都會有一個少年死於自殺……我不敢問:“是真有這事嗎?為什麼?事實的來龍去脈是怎樣的?”我不敢問,不忍問。因為我的外公、外婆和媽媽對這類話題極其敏感、恐懼。他們就像古代臉上刻了“囚”字的罪犯,無論政權怎樣交替、朝代如何變更,他們臉上的“囚”字永遠抹不掉,心理上“罪”的印記已成為“器質性病變”。

小時候,我常被媽媽夢中的哭叫聲驚醒。我會嚇得一骨碌坐起來,在黑暗中哆嗦着聽着隔壁的聲音。爸爸會焦急地叫醒媽媽,媽媽一醒來就會說她正在做噩夢。有時爸爸出差不在家,就是我和弟弟負責叫醒媽媽。我們會大聲喊:媽媽!媽媽!你又做噩夢了!媽媽在隔壁會含含糊糊應一聲,不再哭喊。夜重新靜下來,而我會久久地猜媽媽夢見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二年級的時候,我夢見媽媽死了,放在一塊門板上。醒來后,我心裏很不安。我不敢跟家裏人說,偷偷告訴了一個女老師。老師說:不要再想這個夢。

長大之後,我也常做噩夢,在夢中哭喊。但是,我的哭喊從不會衝出我的夢境。它們不會驚擾別人。它們牢牢地困在我的精神意識里,誰也不知道我的夢裏遊動着怎樣的恐怖場景。

我跟外婆沒有談過做夢的話題,不知道她是否常做噩夢。

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不了解一個人的夢,就不可能真正了解這個人。

這個道理是埃里希·弗羅姆前天告訴我的。

我慶幸自己沒要孩子,否則,這孩子精神一定很脆弱。不管她白天過着怎樣的幸福生活,但夜晚她的夢境內會瀰漫著莫名的不幸。

我在《十二歲的小院》第25章,寫了我和媽媽衝突、媽媽打我的片段。當時我強調了自己對母親的傷害,母親對我的傷害。弟弟看過手稿后“告密”,媽媽立刻警告我:不許造謠。你要是這樣寫我,我就跳樓。在弟弟的監督下,我把刺眼的字句都抹去了,我把自己內心的真實感受埋進心底,盡量把那母女廝打的過程加以粉飾。結果導致我一看到這一章,就極其厭惡寫作的李蘭妮。我討厭這段粉飾過的虛偽的文字。

在我內心記憶中,衝突是激烈的,傷害是深刻的,影響是恆久的。家醜不可外揚,在我們的文化傳統中,為尊者諱、為親者諱已鑄造成基礎美德。我們不敢追根究底進行反省。我們不敢觸動約定俗成的民間規則。我們的教育一味頌揚百分百的母愛、父愛。我們無視社會、歷史、疾患、意外對天下父母的壓力、逼迫、扭曲,不敢直視父母的精神世界遭受的災害性病變,不敢伸出援手去幫助我們親愛的父母,不敢與父母攜手面對世紀、時代在人類精神世界發起的爭戰。於是,父母是孤獨的,迷惘的,抑鬱的。子女是孤獨的,迷惘的,抑鬱的。我們相互間的愛百分百真實嗎?百分百不相疑嗎?百分百信任嗎?百分百幸福嗎?百分百無憾嗎?百分百不需要反省更新嗎?百分百健康,可以延續嗎?這條精神基因鏈百分百沒有病變和缺失嗎?只有真正愛一個人,信任一個人,你才會真實地面對他,面對他的優點和缺點,並無所顧忌地說出他的失誤。只有真正愛一個地方,你才會客觀地、公正地看到它的所長所短,並毫不猶豫地說出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往下寫了。

面對電腦我覺得噁心,想吐又吐不出來。沮喪感緊緊咬住我,怎麼甩都甩不掉。我打不起精神,注意力不能集中,脈搏總在48次/分鐘及53次/分鐘之間浮動,心動過緩讓我不得不來回在屋裏走動,躺着最難受,覺得呼吸越來越吃力,心好像跳不動,它不想跳。也不能坐久,覺得屋裏缺氧,要站在風扇口、空調口迎面吹。我總駝着背。知道駝背不好看,但我氣弱,直腰要費氣力,算了,駝就駝吧。我開始依賴咖啡。喝濃咖啡使我的心跳有所加快,使我麻木的頭腦恢復些許知覺,但是,我不能無限量地喝啊。濃咖啡已經削弱了抗抑鬱藥物的安神鎮定作用,睡眠困難。我不想去跟醫生說。沒必要又增加藥量。

我躲起來快一個月了。盡量不打電話,盡量不接電話,盡量不見人,盡量不介入任何費神費力之事。

正面思維在跟負面思維交戰。我想起了十年前被我害死的三隻鸚鵡,我內疚,應該償命吧?會有報應吧?我想起了小時候從二樓扔過鄰居家一隻抱窩雞,老母雞抱窩掉毛不會飛,摔死了。我有罪,我沒有承認是我乾的壞事。我想起幾年前買了一隻吉娃娃小狗,我剛把它買回來,就放在陽台上出去吃晚飯,肯定讓它着涼了,第二天它就病了,送到寵物醫院救了一星期,它死了。我沒敢去道別,給錢請醫院的人把它掩埋了。我有罪。如果我不買它回家,吉娃娃不會死。我太自私了。我為什麼這麼壞?還有,小時候弟弟告我的狀,我找人打過他。還有什麼?關閘。關閘。關不住,負面思維像決口的堤水收不住。我害怕了。我不想前功盡棄,我不想回到抑鬱症重度時期,我很想康復必須康復。可是,腦子裏有個念頭總在裏面轉,有個聲音無聲地急促地反覆告訴我:跟媽媽一起死掉就好了,對所有人都好。幫了她,幫了弟弟和爸爸,也解脫了自己。這是最好的辦法。正面思維快來呀!快來幫我抵擋啊。李蘭妮,你要鎮定。切斷切斷負面妄想。不要再想鸚鵡、老母雞、吉娃娃,不要再想你的罪,你已經懺悔了,你已經清潔了心靈。經上說“赦免你們的一切罪孽,醫治你們的一切疾病”。李蘭妮,你腦子裏不許再轉那個罪惡的念頭!你沒有權利這麼想,你不能讓心魔吞噬你,警惕。警醒。快默念:“你當剛強壯膽,不要懼怕。我必會幫助你。”記住:要讓正面思維佔據大腦。讓陽光照進來,讓光明驅散黑暗。

黑夜裏,我閉上眼睛,竭力控制妄念,心裏不間斷地想、不留空隙地想:“要有光。要有光。應當一無掛慮。我的心歡喜,我的靈快樂。”2006年7月14日連結《十二歲的小院》摘錄25“妮子,去淘米。”媽媽在裏屋翻樟木箱,她在為搬家做前期準備工作。

我和弟弟都在架子床上鋪看書。我用我的五角錢租了一批小說和小人書,我要趕在搬家前看完這些書。

…………“妮子,淘米去。把菜擇了,聽見沒有?”媽媽走到架子床前,小聲喝道:“看什麼鬼書?下來!看這些書是要惹禍的,你就等着別人來抄家吧。”媽媽一見到小說就神經緊張,怕人去檢舉我們家有大毒草。媽媽有心病,最怕人順藤摸瓜把她的地主奶奶翻出來。

我不搭話,想趕快看完這一段。

媽媽心煩了。她爬上床,要來奪我手上的書。我急忙溜下床,把書緊緊抓在手裏。

媽媽發火了。她把床上的書統統扔下來,扔到門外。弟弟慌忙往下跳,趕在媽媽前面去撿小人書。

“還敢往屋裏撿?我撕了你的!”媽媽抓起門口一本書。

“別撕求求你!”弟弟撲上去,被媽媽一把推開,“早就警告過你們,不許看這些書。再看我就燒掉它。”她的眼睛盯住了窗台上的那盒火柴。

“別燒!要罰錢的。我沒有錢賠。”我撲上去從媽媽手裏搶了書,順手扔到床底下去。弟弟也幫着扔。架子床矮,大人絕對爬不進去。

“好哇,聯合起來對付我。你給我鑽進去,”媽媽抓住我的手,推我說,“把書一本一本扔出來!”“就不鑽!”我想掰開媽媽的手,掰不開。我掙來掙去就是掙不脫,我逃不出她的手心。我急了,立刻想到了那句咒語,那句百試百靈的魔咒。我一口氣大聲喊道:“你爺爺是大地主!你們家在鄉下有一棟樓——你爸爸給革命群眾專政到農村去了,你……你是地主婆!”媽媽的手立刻鬆了。她被嚇呆了,只呆了很短時間,她飛快地打了我一個耳光,說:“閉嘴!你……你當面就敢造謠。你想幹什麼!你的良心哪兒去了?這麼小的人,心就這麼狠……你,”她指住弟弟,“你給我拿棍子去。去呀——”弟弟戰戰兢兢,找來專門打人的那根竹棍,猶猶豫豫,遞給媽媽。

媽媽拉上窗帘,插上門,用竹棍敲敲自己的腿。

“這種棍子好,不傷骨頭。我要讓你痛幾天,看你還敢不敢興風作浪。你們聽,響吧?我是媽媽,我不會打傷你,但是我要讓你記住……”弟弟說:“媽,今……今天不要打,留着下一次……”他話沒說完,我胳膊上已經重重地挨了一下,我剛想看看胳膊上暴沒暴紅印,腿上又着了兩棍子。我本能地閃到門口,拉開門閂。

“想跑?”媽媽用棍子敲敲門框說,“跑哇,跑了就別想再回來,我說得到做得到。”媽媽要打人,我和弟弟從來沒有逃開過。媽媽說,她想打人的時候,一定要讓她打,打不到人她會犯病氣死。

“你們恨我咒我,是不是?你們都想迫害我,想我快死,我偏不死。”媽媽的眼神不對勁,好像在盯着我和弟弟頭頂上的什麼人。她突然起手,左右開弓,竹棍連連在我和弟弟身上抽。痛。好痛。火辣辣的,痛的感覺從四處聚攏過來,一點一點往心裏鑽,越鑽越深。

弟弟雙手抱頭,跳着腳哭,“媽媽呀,媽媽呀,不要打了,我們聽你的話,饒……饒命吧。”媽媽停下來,仔細看看我,“你瞪我!這麼仇恨……你心裏在想什麼?你剛才罵我什麼?你以為我害怕啊。大不了一個死,我什麼都不怕,我受夠了!”她抽了我一個耳光。

我什麼都不想,只專心控制住眼眶裏的淚。我知道她想聽到我求饒,我偏不讓她遂願。

爸爸回來了。

媽媽開門放爸爸進屋,又急忙插上門。

“又怎麼了?”爸爸問。

“罵我地主婆,要揭發我,消滅我!”媽媽太陽穴上的青筋鼓得暴暴的,“不收拾他們一頓,到了新地方,又要興風作浪。”爸爸扶着媽媽的腰說:“別生氣了,歇着去吧。”“不!她必須認錯。這孩子心越來越狠,越學越壞,還帶壞弟弟。”媽媽突然沖我喊,“你又瞪我!你說,你心裏罵我什麼?說,說呀!”她的聲音越來越尖厲,一聽到這種尖聲音,我腦子就會突然發漲,裏面熱得一塌糊塗。

“你是地主婆!你就是害怕別人知道你家的事,你怕得要死!你爺爺是老地主,給你爸爸好多錢上清華,你家的底細我都知道,我要去告訴所有的人!”“好。很好。終於說出來了。”媽媽撲上來劈頭蓋臉打我抽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伸手去抓她的頭髮,用腳踢她。

“這日子不能過了!都別過了!”她哭着喊着揪住我,把我逼到牆角,要跟我拚命。

爸爸和弟弟用力扯開媽媽。

天旋地轉。我倚着牆,身子慢慢往下滑。

27我慢慢走進大禮堂,縮着腳,倒在一張椅子上。我身上、臉上、頭上並不十分痛,卻火辣辣地燒。

我不傷心。媽媽打我,我真的不傷心。

她從來沒對我說:“你是我的寶貝、心肝,我心頭的肉。媽媽愛你。”她沒有說過。

…………我聽見有很輕很輕的腳步聲。我四處看看,周圍沒有一個人。老龍眼樹彎着腰,像個傷心的老婆婆,伸長了手,在黑暗裏數她地上的死孩子。

小院裏,只有我和弟弟住的那間屋有暗暗的燈光。要不要推門呢?媽媽是不是還在哭?我靜靜地在院子裏想了一陣兒。

很久以前,我想過,萬一以後落在後媽手裏,后媽往死里打我,我就跑到小院當中喊救命。媽司令肯定會出來救我。

我沒想到媽司令會走,會回老家種地。我更沒想到,原來小院每一家人都要搬走。

小院裏,媽司令一家走得最早。他們在一個漆黑的夜晚離開了小院,沒跟任何人告別。

小玉子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她懷裏抱了一個小腌萊罈子,裏面八成裝着肉乾。小玉子媽背着小三丫頭走得飛快,母女倆白白胖胖的,遠看像一朵肥嫩的山蘑菇。小玉子腿彎彎的,搖搖擺擺往前趕,像大蘑菇後面的一隻瘦螞蟻。

…………有點冷。我緊了緊身上的單衣,發現衣袖短了一大截。我長大了,快十二歲了,過幾天,我也將走出小院……(以下是發表時被刪去的原文——作者注)走出大院,把童年留在這個院子裏。

木蒲桃的樹葉落在我的肩上。秋天已經走遠了,樹上的果子幾乎掉光了,只有枝頂上還掛了兩三隻深紅的果兒。我的手剛觸到老樹粗糙的皮,一顆晚熟的果子“啪”地落了下來。

這棵蒲桃樹一百歲了。還有九百年,它才能變成精。

我拾起那顆果子,擰開水龍頭洗了洗,果子摔得皮開肉綻,卻依然窩着沁人的清香。

我握着摔爛的果子,走出小院,走出大院。

大院門口,一個盲公剛剛走過去。

盲公長長的腦袋,長胳膊長腿,穿着打了補釘的灰布衫,背着一個青布袋子,那裏面有個鐵皮餅乾筒,裝着香脆的花生。

盲公的拐棍頭包了銅,戳在地上“篤篤”響,他嗓子老老的,不緊不慢地喊:“南——乳花生——”篤……篤……篤……篤……篤……隔很久,他才又喊:“南——乳花生——”他要喊通宵么?我站在大門口左右張望,我上哪兒去呢?起霧了。

攤開手心,我有一顆木蒲桃。1990年12月8日補白十幾年過去了,我始終忘不了刪去的這段結尾。正因為它被刪掉了,只存在手稿中,所以它比我寫過的其他文字生命力更頑強,它總要在我的腦海里凸顯出來,它的表現欲戰勝了我的理性控制,我不得不在這本書里讓它發出聲音。否則,就像放舊電影出現膠片故障,銀幕上反覆出現模模糊糊喀喀嚓嚓吭吭哧哧的一段畫面:那個十二歲的女孩子茫然地站在軍營大院門口,黑夜深深,一個瞎子用竹竿戳着這個城市的街道,懷裏抱着一個破舊的鐵殼餅乾筒,嘴裏用廣東話喊着:南——乳花生——南——乳花生——那時的城市,晚上總有一兩個粵語稱“盲公”“盲婆”的人沿街叫賣南乳花生、盲公餅等等,他們並不會主動兜客,總是不慌不忙,邊喊邊走,聲調、步伐始終不變。不管街上人多人少,有人沒人,他們的聲音、步子、情緒不變,似乎成為城市的標誌了。

為什麼此情此景會讓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記得牢牢的,比那些大事件、大人物、大場面印象更深呢?我至今仍沒有找到答案。

這時候摘錄《十二歲的小院》的這些段落有逃避的因素。我要逃到小院裏避一避。我感到混亂,緊張。我渴望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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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野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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