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墜樓女珠沉玉碎 攀花客夢驚心寒
話說世懋見母親病情不甚打緊,不敢停留,慌忙去下處取畫。須臾把那《清明上河圖》取來,交莫成去嚴府送上,便認作萬全無事了。豈知嚴家父子,這裏派湯裱褙持偽造書信逼畫,只恐珍畫不在府中,另派惡奴隨姚七、陸保兒去蘇州追尋世貞暗地行刺密齲可見賊子之心果是狠毒,暗張羅網,便是天上地下,也不肯放過。按下不提。
單說那知府徐仁義,自打遣姚七、陸保兒獻禮進京,轉眼兩月過去,音訊皆無,早是等急了,終日胡思亂猜道:“敢是乾爹人走茶涼,討得許多好處,便不肯再認我?果真這般,真箇雞飛蛋打,空把愛妾搭上,又折許多銀兩,甚是虧了。”
一時又想道:“敢是兩個奴才貪財忘義,見那許多金銀珠寶,暗裏私分逃去?如此,豈不要我性命?”因放心不下,又使貼身小廝芸兒進京探聽音訊。一日早上起來,右眼跳得厲害,自道是左眼跳財,右眼跳氣,不是甚好兆,心裏益發思念得緊。婢女送茶時,只道腳步聲重,喚聲又大了,無端生事,只把一腔火氣發泄在她身上。先是用唾沫啐她,又把熱茶劈頭潑在臉上,燙得小妮子殺豬般叫。心裏仍不出氣,又叫她跪在地上掌嘴。口中兀自罵道:“賤蚤根,浪得呼叫什麼,只是閑得癢了,熬不得,只喚老公。”
打得累了,便穿件短衫,坐在椅上叫婢女打扇。
婢女偷抹淚時,偏不小心,扇兒又碰到他身上。徐仁義只當她成心不服,益發惱了,扒光她衣服,令她赤條條跪在地上,拔下她頭上簪子,在她侞上、身上只是扎。一時雪肌玉膚,鮮血淋漓。疼痛不堪,又偏不準喊。那婢女自是委屈,受凌辱不過。
待出得屋來,一時想不開,跳園中荷池尋了短見。
這裏渝尚且不知。徐仁義獨自無情無趣,煩悶不過,便尋個箋筒打起卦來。只算那乾爹恩寵在與不在,所獻珠寶丟不曾丟。又有那《山坡羊》一詞,專道他此時景況:搭上美妾,拜個乾爹,夢思烏紗月兒斜?痴情切,嘔心瀝血,怎生做得官大些,抱粗腿兒會巴結,爹便是權,權便是爹。
托託人兒,走走門兒,着呀!人言那磨道里,有錢買得鬼不歇,俺手大叉些,買你舒貼,容易來時容易合,爹便是錢,錢便是爹!
當下徐知府打了一回思爹卦,仍是心煩,正自不樂,忽有家人喬旺兒匆匆進來,喜形於色道:“稟報老爺,那事成了1徐仁義一時懵懂,問道:“卻是何事?”
喬旺兒道:“奴才遵老爺吩咐,日日在那銀匠家門首探訪。今探聽得明自,那王世貞去京尚未回,今日老爺牽桂的那美貌女子,欲去城外庵中進香做道常小人親見那銀匠婆兒,到鋪中買下香燭紙錢;又有那銀匠老兒,替他雇下小轎在門首。老爺欲圖那女子上手,今日便是天賜良機1原來徐仁義自假恩假義借與世貞銀兩,與隱娘脫身,魂兒只系在她身上。奈何世貞將她寄與張銀匠家,又親自看顧,向是不曾上手。便忍住性兒,兩日一酒,三日一席,虛情假意,只將世貞哄住徐徐圖之。世貞原本磊落之心,見他一個俗吏,又在勢利場中,只道是隨波逐流,也是情勢所在,念他尚有些禮義之心,於隱娘事上,又有些仗義之舉,熱情奉迎,不料,恰是其陰險狠毒之處,只道鬚眉男子,不念舊過,便有宴請,無所不從。赴京之前,又托他將銀匠家照顧,徐仁義自是百般應承。世貞去后,幾番想將隱娘騙至府中,又恐世貞來后,銀匠夫婦對他說時,收不得常苦思冥想,便生出一毒計,只教喬旺扎暗裏窺測,但遇她出外,只教喬旺兒道是自己逃妾,搶人府中,便是張銀匠告發,自己暗裏與他周旋開脫,便是鬼也不知。
今見良機已到,徐仁義自是歡喜,問道:“小娘子進香,可有人相隨?”
喬旺兒道:“只那銀匠婆兒相隨,便無他人。”
徐仁義道:“如此便好。你可速速扮成豪富客商模樣,帶幾個強壯僕從,只將那婆兒誑騙去時,便可下手。人上手時,且不可人府衙,先暗至你家。
我便在那裏相候。”
喬旺兒領命,喬裝帶惡仆去了。不提。
且說隱狼,寄居張齦匠家裏,只被老兩口兒作親主般待承,倒也相安無事。
只是世貞去后,自覺冷清。愁悶之際,難免胡思亂想,自思家破人亡,淪落異鄉,且是獨身,不知以後如何,此生怎了,憑空又添一些愁腸。一日夜間剛剛人睡,忽夢見父親鮮血淋漓,無首而入,竟將自已一顆頭顱提在手中,卻又說話道:
“孩兒不得久居此地,可隨我去1隱娘自吃了一驚、一身香汗驚醒,再也不敢人睡。
天又不明,時光難熬,便提起筆來,寫詩詞驅逐寂寞、恐懼。
天亮起來,仍思念那夢,便對銀匠夫婦求道:“孩兒夜得異夢,心下欠安,欲為父親做些道場,超度亡靈,求爹爹與娘替孩兒做主。”.。
那婆婆笑道:“女兒如此孝心,如何不肯?只那太廟香火最盛,待老身為你置辦些香火便去1又向張銀匠喝道:“呆木疙瘩,如何這般不曉事理,孩兒去做道場,便叫她地下走得?也須雇頂轎兒1銀匠連連應諾,向婆婆討些散碎銀兩,忙不迭去了。
隱娘待銀匠出門,又向婆婆說道:“孩兒剛剛脫籍,那熱鬧去處,敢怕相識人多,甚是不便,但尋僻靜去處最好1婆婆笑道:“偏是老身糊塗,不及女兒想得周全。這卻不難,那城外八里,有一尼庵,甚是清靜。
只離老身娘家不遠,做姑娘時,我也常去得,路人也熟。不是女兒提起,倒是多年忘了1隱娘謝道:“勞娘費心,這般最好。”
將次到已牌時分,婆婆備齊香紙,銀匠也雇得兩頂轎兒來,俏俏地出了城門,直往凈雲庵去了。
那觀主正是凈玉,忙出來迎接,邀人方丈。茶罷,便喚女童燒香點燭,準備齋供,做功德,薦亡靈,念祭文,做起道場來。卻說那凈玉觀主在旁聽后,甚是驚駭。晴自尋思道:“聽她言語,決非尋常人家女兒,定是忠良之後,家遭不幸,淪落此地。如今她有難,我當盡微薄之力相幫。”
待做罷道場,便邀她與婆兒同到凈室里來。
隱娘初時,因心緒不佳,沒甚注意。如今彼邀人凈室,再看那觀主,卻在二十幾歲年紀,生得異常俊秀。又看那房中,但見明窗淨几,鋪陳玩物。書案上文房四寶,壓紙界方,下露出些紙。信手取看,見是一詞,上寫着《憶良人》:
孤雲落日春影底,良人遙遠夭涯羈。
東風蝴蝶相交飛,對景令人益慘凄。
盡日望郎郎不至,素質香肌轉惟悴。
滿眼韶華似酒濃,花落庭前鳥聲碎。
孤幃悄悄夜迢迢,漏盡燈殘香已消。
鞦韆院落久停戲,雙懸彩索空搖搖。
眉兮眉兮春黛蹙,淚兮淚兮常滿掬。
無意獨步上危樓,倚遍欄杆十二曲。
茬蔣流光疾似梭,滔滔逝水無回波。
良人一去不復返,紅顏欲老將如何?
隱娘看罷,心下暗驚,自思忖道:“看來這清凈師父,定是閨閣深秀。觀她此中之意,敢怕是婚姻失意,或有甚事端,無奈削髮為尼。只是春心難鎖,定不肯久居此地。”思罷抿嘴而笑,待凈玉怞身去時,拾筆在旁作《小重山》詞一首:
獨坐清燈夜不眠,寸腸千萬縷,兩相牽。鴛鴦秋雨傍池蓮,分飛苦,紅淚下鳳前。回首雁翩翩,寫來思寄去,遠如天。
安排心事待明年,愁難待,淚滴滿青毯。
剛剛寫畢,門帘挑時,有人喚道:“哪個偷看我詩。”隱娘回頭看時,只見一少年尼姑人又是生得俊俏,更勝剛才那個。那婆子看尼姑進來,也自愣了,嘖嘖暗嘆:“我天老爺,怎麼天下美人兒,全在這尼姑庵來!若打扮得花枝招展,哪個還將嫦娥當神仙!”
隱娘見尼姑進來,方知這詩詞是她手筆。自知窺人私隱,偏又是出家人嘆那風流韻事,甚覺過意不去。慌忙施禮道:“奴家一時冒昧,不知是師父手筆,多有得罪,乞望見諒。”
那尼姑自是一笑,欲待把詩詞收起,忽看到隱娘寫的詩詞,先是一驚,又調轉臉兒,盯着隱娘笑道:“好個鴛鴦秋雨傍池蓮,分飛苦,紅淚下鳳前。
果然清雅無比。”細細品嘗片刻,忽地驚訝問道:“你敢是楊家姐姐,楊公令愛隱娘嗎?”
隱娘見那尼姑喚出她名字,失聲問道:“你如何知道,你是哪個?”
女尼道:“適才未進門時,觀主暗對我講,聽你道場之上所祭詩文,絕非平民女子,定是忠烈之後,淪落至此。今見你所寫詩文,便是才子也不及,平時只聽王家哥哥講道,姐姐詩文,乃女中之傑。不是你時,還是哪個!”
婆子只恐生事,見窺破隱娘身世,先自慌了,忙遮掩道:“師父亂猜不得,我們小家女子,哪知什麼濕呀乾的,不知從哪裏胡亂背來兩句,便道她是女相如,敢怕是笑話。”
卻說隱娘,聽她講什麼王家哥哥,心下也自犯疑,暗暗想道:“平時也聽世貞哥哥講到那顧家妹子,也是直正心腸,知情知義女子,只因被父母逼走,哥哥正尋她不見,聽她口氣,敢怕就是她么?”
這樣想時,便用話語試探問:“我家世貞哥哥,有個表妹喚柔玉,師父可認得么?”
女尼道:“不瞞婆婆、姐姐,貧道正是!”
隱娘聞聽驚道:“聞姐姐芳名,不想在這裏相見,只害得世貞哥哥,尋得你好苦!”
二人經歷患難,偏在此時相認,悲喜交集,忍不住抱頭飲泣。只把個婆婆在一旁看得呆了。少頃,柔玉拭淚笑道:“姐姐和婆婆,難得來此,今日不要走了,咱們好好敘他一敘。”遂命女童,備辦酒席。
不多時,酒席備齊。柔玉問道:“觀主喚我陪客,她卻哪裏去了,如何多時不來?”
小童道:“適才忘了,觀主只道去鄰村布施,講不必等她。又讓我轉告兩位施主,務必在日落時回城,切不可逗留過晚!”
柔玉暗驚疑道:“觀主今日卻怪了,自己不相陪,也罷了,如何又不肯留客?”心裏雖這般想,只是賠笑勸酒,盡敘情懷。看看飲至天晚,隱娘因觀主有那話,不便留住,便起身告辭。柔玉苦苦相留,道:“天色尚早,姐姐便是不肯過夜,待觀主歸時,再走不遲。”
隱娘道:“轎夫伺候多時,只怕等煩了!”
柔玉見苦留不住,便送至庵外,見上轎去遠方回。
且說隱娘因幸遇柔玉,說得知已,恰似親生姐妹,耽擱得久,出門已遲了。走不上五里,天黑下來。急催促時,轎夫只是不急,只道走夜路涼訣。
又行不到里許,剛轉過一片林子,抬着隱娘的轎子,忽然一跌,卻停落下來。隱娘揭簾看時,只見一個轎夫,依在老大棵樹上,脫掉鞋子,正柔着腳,只道被樹根絆得腳脖子扭了。前面轎子站住,問後面怎地停下。那轎夫揚揚手道:“腳骨扭了,不妨事。
柔柔便好,你們頭前走吧,我們片刻便趕上。”
看看前面轎兒出了林子,隱娘心下着急,連連只是催促。轎夫賠笑道:“這便好!這便好!”一面穿了襪兒,鞋幾。穿上又脫下,又道鞋裏有石子硌腳,襪兒穿反了。磨磨蹭蹭,待穿好時,方抬起橋子,偏一瘸一拐,一步挪不得半尺。隱娘再催時,轎夫先惱了道:“你便是太太、小姐,也須開恩顧得我們作苦的難處。要快也好辦,只我上去坐,你下來抬!”隱娘見天色愈黑,前面婆婆轎兒也不見,心下暗自叫苦,只慪不得氣。
人得城來,沿街店鋪早已關閉。街上燈火稀疏,行人稀少,寂靜無聲。那轎兒卻又不走原路,只向小巷深處左拐右鑽。隱娘見情勢不佳,急急發問道:“如今卻是去哪裏?”
轎夫只道:“這是近路,只省些腳力!”
隱娘半疑半驚,掀一道簾兒縫,慌張張四望時,忽覺轎兒快了,連奔帶跑,竟進一座深宅中來。聽身後鐵門砰地重重關上,隱娘叫苦不迭,情知中了圈套,便自垂下淚來。
原來這宅院正是喬旺兒下處。此時徐仁義脫去官袍,暗換便服,已在廳上等候多時。正自着急,聽得人聲雜亂,抬進轎來,知道事成,由不得意氣揚揚,呷一口茶時,便已不會下咽,連連咳嗽,嗆出眼淚來。
進了大門,奴僕便要住轎。徐仁義連連擺手道:“抬進裏面!抬進裏面!”
到了小廳,奴僕要停時,徐仁義還叫奴僕往裏抬。直抬到大廳月台下,方才歇下。那喬旺兒便命女眷迎上轎去。自己同奴僕向徐仁義作賀道:“淑女原不易求,今日真真到手,恭喜老爺了!”
徐仁義到了此際,搖搖擺擺,十分得意。待一幫媳婦、丫環,連推帶搡,把哭成個淚人一般的隱娘擁出轎來,燈光之下,看她花容,桃顏帶嗔,玉容垂淚,更顯嬌憐。徐仁義向前拱手賠笑說道:“下官久慕小娘子色藝雙絕,名噪全城,幾度銷魂,不曾相見。今日委屈尊駕至此,多有冒昧,乞請見諒。
下官不惜千金,為小娘子贖身脫籍,娘子有心,也當念我相思之苦。今日赤繩相牽,於此一會,也慰我夙年之心!”
隱娘含恨垂淚,咬牙罵道:“欺心賊子,你身為父母官,卻強搶民女;我原道你是正人君子,不料卻是個人面獸心歹徒!青天白日,竟不顧朝庭王法!
快放我同老娘回去!”
喬旺笑道:“便喚你老娘,也喚不應了,她早在那樹林邊做了九泉之鬼!”
隱娘聽罷,越發悲恨,垂淚痛罵。徐仁義見無趣,便命媳婦丫環,將她擁上樓去哄勸,自己便在門內置了酒席,酬謝喬旺並一班奴僕,花天酒地,暢飲起來。
且說隱娘被擁上樓,自料難以脫身,心如刀絞,垂淚不止。暗暗嘆道:“怎地我這般命苦,脫了狼袕又入虎口。世貞哥哥你如今在哪裏,恐怕今生我們再難以相見!”
這時早有那長舌瀅婦,哄勸她道:“美人休要自尋煩惱,傷壞身體。那知府老爺,也是官宦之身,富貴之命,既看中你,怕不是福呢?你若從了,便是一呼百應的夫人,榮華富貴,哪個比得?便是我們,還高攀不上呢!”
隱娘低頭垂淚,任憑饒舌賊婦如何勸解,只不言語。
那賊婦只道她心下活動,嘻嘻笑道:“今夜便是花燭良宵,美人兒只想開些,自圖個歡喜,也是吉慶。”說時便推開后樓窗道:“莫在胡思亂想那些不快的事了,你望望這景緻兒,有山有水,有紅有綠,心裏便敞亮了!知府老爺自是有眼力,選這裏作洞房,真是良宵美景呢1隱娘含恨,暗思脫身之計。聽賊婦這一說,向窗外一望,果然好景色。隱娘看罷,不覺芳心如裂,暗把香羅擦拭淚眼道:“不想此溪泉,便是我董事會葬身之地了。”
正想之間,樓梯腳步響起,正是那徐仁義走上樓來。睜着一雙醉眼,盯住隱娘瀅笑。媳婦丫環見他上來,含笑相辭。徐仁義此時慾火如熾,近前說道:“今日良宵佳節,望娘子成全下官,不要推辭了。”邊說邊上前摟抱。
隱娘閃身喝道:“欺心賊子,還不退開!你不顧天下廉恥,暗設奸計,騙取奴身,殺我老娘,作惡行兇,便是死入九泉,與你的怨仇也不解1徐仁義惱羞成怒,冷冷笑道:“大膽潑婦,竟敢辱罵下官。
想你本是朝庭欽犯,下官不但饒你不死,而且替你贖身。今恩將仇報,好不識趣,今日你落我手上,敢怕伯逃得出去。”說時一把扯住,便要摟抑用強。
恰在此時,房上瓦響,隨之一團黑影破窗閃入,冷風起處,燈自滅了。徐仁義正自驚訝,忽聽風響,略一發愣,只聽啪的一聲,額上疼痛無比,不知被何物擊中。隨之,一個身着黑衣的人,似從天而落。低低說道:“姐姐休慌,我來救你1徐仁義見時,魂驚飛了,慌忙放了隱娘,失聲喊道:“來人哪,快拿刺客1此時,樓下人聲鼎沸,燈籠火把,亮成一片,徑奔樓上而來。黑衣人顧不上知府,一把扯住隱娘道:“姐姐快走1二人慾從後窗跳出,低頭看時,臨窗是水,走不脫;從門中走時,又聽腳步聲緊,無數奴僕持刀棒正湧上來。隱娘見狀,料是脫不得身。
又恐為自己,反使這不知姓名的俠義之人受牽連,焦急說道:“哥哥快走,且莫管我1說畢奔至後窗,以翠袖遮面,縱身一躍,湘裙飄時,一閃芳影拖不得,玉碎珠沉,葬身於波濤之中。
黑衣人見隱娘破窗跳水,自是營救不得。又見惡奴上來行兇,已無退路,便縱身從前窗跳至院中。剛落腳時,又被許多惡奴圍住,胡亂揀個棍棒,招應幾下,只是不會武功,漸漸被逼至牆下,眼看脫身不得。眾人發一聲喊:要捉活的!但見近牆有一大樹,黑衣人且喜自己身子輕便,將身一縱,凌空攀住一根枝杈,悠地一下,竟出牆去。特眾惡奴越過牆去,哪裏還有半點兒蹤影!
且說徐仁義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不是逃脫得快時,險些把命搭上,甚是惱怒,又見黑衣人孤身逃去,更是氣得發昏。連夜派人,四處追尋,只要出他胸中一口惡氣!
次日,張銀匠又來喊冤,遞上狀紙,只道自己婆婆與女兒出城進香,一夜不歸。今日尋時,見婆婆在林中被人害死,女兒卻不知去向,定是被轎夫拐騙,乞求老爺開恩,捉拿殺人兇手。老漢哪知,不告尚好,這一告時,自身卻跌進狼窩裏,反口被狼叼住了。那徐仁義接了狀紙,一口應承道:“老兒放心,自有本官與你做主,為你婆婆與女兒報仇。
只是此案干係重大,人命關天,要留你做個干證。
待捉拿到兇手,再作定奪1隨命衙役,先把老兒在獄中監了。張銀匠自是苦了,哪裏有人替他捉拿什麼兇手?囚在監中,受盡百般虐待折磨,不幾日時,也竟死了。徐仁義殺人滅口,便放下心來,只道王世貞再來尋時,就是上天入地,再也查不得半點兒蹤跡。正是:大道分明在,好人曲曲行。
世間若如此,如何得太平?
再說一班差人,暗裏去巡捕那黑衣人,一連數日,恰是大海撈針,哪裏尋得半點影子?也是賊人心虛,徐仁義這日忽然轉念想道:“敢怕那黑衣刺客,是王世貞不成?他原是習武之人,身手自是輕捷。不是他時,如何蒙面?又如何偏為那隱娘生事?若果是他,正是冤讎越結越深,再難了了,日後只怕再來尋我行刺1這樣想時,頓覺膽戰心驚。
白日尚好過,到了夜間,雖有兵土把守寢室,一遇鳳吹草動,便慌恐醒來,夜夜驚夢,睡卧不安。
這日清晨起來,正自沒情沒緒,臉也不曾洗,飯也不曾吃,忽然姚七並陸保兒從門外進來,背後施禮喚他一聲老爺,倒把他嚇了一跳。破口罵道:“只當是你們死去,如何耽擱數月,才遲遲回來?”
姚七稟道:“奴才也自着急,只是京中多費周折。
那老爺門檻又高,一時不得相見。”
陸保兒插嘴道:“便是打聽也難,那趙老爺是臭門市的人,便知道時,人家也自說不知1徐仁義怒道:“混帳!你們可曾見趙老爺?
陸保兒窩火,又搶嘴道:“我們欲見時,他只不肯見,他欲見我們時,偏又見不成了。”
徐仁義道:“卻是為何?”
陸保兒苦笑一聲道:“死了1徐仁義道:“果是真的,他如何便環了?那禮物又哪裏去了?”
陸保兒憨直說道:“送與人了?”
徐仁義道:“送與哪個?”
姚七見勢不對,慌忙解說道:“奴才到帝京之時,恰逢趙老爺失勢,如狗兒般被趕出嚴老爺相府,他那時是泥菩薩過河,如何有心思見我們?我們也自尋思,此時若套得近乎,恐知府老爺受牽連。
等候多日,恰尋得一良機,聞聽嚴相爺要尋那《清明上河圖》珍畫,奴才便自作主張,將老爺禮品並書信送到嚴相爺府上1聽他如此說時,徐仁義哪不稱心,暗喜道,“端的兩個奴才,倒會辦事。”又問道:“相爺說些什麼?”
姚七見他歡喜,嘴便流油扯謊了,盡揀好話說道:“相爺問我們從何而來,小人便道,我們是蘇州知府徐老爺門人,老爺遣小人進京,特來拜見干爺1相爺道,我如何便是干爺?我們道,我家老爺曾拜趙老爺作義父,如何不是干爺?老爺哈哈大笑,收下禮物並書信,只道老爺你孝順,又賞小人五兩銀子1陸保兒道:
“你只曉得銀兩,不曉得打得我們屁股至今還疼痛1徐仁義問道:“卻是為何?”
姚七怕霧裏掉韁繩,露出馬腳,嘻嘻說道:“只是奴才粗心,忘記那書信寫的是趙老爺名字,一時被誤會,吃了些皮肉之苦。奴才為老爺哪裏計較,只道老爺書信中有天大急緊事相告。相爺看罷書信,恰似天大喜事,極是誇讚老爺薦圖有功,答應日後朝中若有補缺,提拔老爺盡揀大官兒去做1徐仁義心下暗暗竊喜,卻斥責道:“奴才端的好嘴,下官只是一片敬意,孝敬相爺,哪裏圖什麼大官!
相爺可有書信回來?”
姚七道,“不曾有書信,只派四個家人,同來尋那畫兒。”
徐仁義忙道:“四位哥哥現在何處?如何不請至府衙?如此失禮,成何體統,快備轎子,待下官親去迎接1姚七慌攔道:“老爺只去不得:”徐仁義道:“卻是為何?”
姚七遂把世蕃暗派家人,私下尋刺世貞,預謀奪畫之事細說一遍,徐仁義聽罷,正中下懷,暗暗喜道,“果真如此,我心患可除矣1便慌忙備許多銀兩,遣姚七、陸保兒趁暗裏送去,暗叮囑道:“你只道因幾個哥哥機密在身,不得相見,只把些微薄銀兩,權當酒飯錢。”
姚七、陸保兒領命去了。這裏徐仁義暗喜拜上嚴嵩為干爺,又有強人為已除害,自是歡喜不荊正是。
正自夜夜空驚夢,忽報強人救難行。
更得干爺結新貴,此心始落方寸中。
畢竟惡奴來后如何,下回待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