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湯裱褙仗勢逼畫搜王府 嚴世蕃撈月成羞布機關
話說湯裱褙帶了偽造書信,竟來王府,為新主子詐取那舊主的珍畫。到得門首,大刺刺直着嗓子,只喝一聲:“門子裏哪個當班?”
那門裏老蒼頭莫成,聽這一嗓子慌忙出門看時,恰是那黃臉猴腮的湯裱褙,只着一身經歷官服,神情便大不一樣了。他們自是相熟,莫成嘻嘻笑道:“我道哪裏驢叫天嗓子,敢情卻是裱褙。”又望望天兒說道:“今日敢是日頭打西出來,裱褙怎地肯到小家舍來?“”湯裱褙道:“我有要事,要見你家公子與夫人。”
莫成搖得腦袋似撥浪鼓兒,只嘻笑道。“敢怕是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的。”
一語戳到痛處,湯裱褙甚是不耐煩,皺起眉頭說道:“我便沒功夫羅唆,快去報與你家公子,道是你家王老爺有書信來。”慕成道:“呀呀呀,屎殼郎打哈欠,好大個口氣。換聲老爺,還是我家,裱褙果是大家人了,好!好!只是我偏不與你稟報。”
湯裱褙見硬不得,勉強賠笑道:“果真有急緊事,誤不得的。”莫成道:
“這個家府,便是老奴,也做得一半主。有事對我講便可。”
湯裱褙挖苦他道:“怕是騍馬,只上不得陣,兔子架轅,你當不起呢。”二人正自口舌,恰逢世貞衣冠齊楚,腰懸佩劍,攜個桃擔的小廝順哥兒出來。原來世貞在蘇州多日,遍尋柔玉不見;因為隱娘贖身,又欠徐知府許多銀兩。故將她安置在張銀匠家,孤身返京而來。待把偶逢隱娘、柔玉出走諸般事項一一稟與母親時,老夫人自是面善心慈菩薩般心腸,聽得這許多悲酸苦楚,先自陪着落下不少眼淚,又催促世貞,速速返蘇州尋找柔玉,持尋到她時,一併將隱娘暗裏接來,只作親女兒看待。世貞遵了母命,正待欲走,不想出門偏遇湯裱褙來。
湯裱褙見是世貞,笑笑拱手說道,“聞知公子蘇州得福,小人與公子賀喜。”
世貞聽他話語蹊蹺,微微一驚,暗自猜測,定是他在嚴府哪裏聽了閑言,冷冷說道:“此言怎講?”
湯裱褙卻不直說,骨碌碌一雙眼睛,盯住他面孔自笑。半晌方道:“公子自知,何必瞞我?”世貞性直,最是見不得這等模樣。且又見他自去嚴府之後,邀媚獻寵,盛氣凌人,一副小人得勢之相,遠非在自家恭順模樣,益發生厭,嘲弄說道:“湯裱褙今日至此,敢怕是走錯門首?”
湯裱褙賠笑說道:”小人在相府,自是繁忙,一向不曾有閑暇拜望夫人與公子。敬請多多見諒。”
世貞見他小人之態、令人生惡。冷冷一笑,喚聲順哥兒,便欲上路。湯裱褙慌忙上前攔阻,拱手說道:“現有老爺書信,請公子留步。”世貞誤會,只當他喚嚴賊嚴嵩作老爺。冷冷說一句道“你家老爺是哪個,我只不認得。”說畢拂袖而去。湯裱褙三呼兩喚,世貞竟不回頭。
倒把莫成看得笑了,自覺有趣,戲耍道:“燒香只看真佛面。哪個向屁股亂作揖的。”湯裱褙羞得滿臉通紅,心下自着惱。若是個性直之人,自當一怒而去。
偏是奴才有奴才的長處,三尺厚臉皮,卻忍得了若辱。揭一層媚笑,又賠上一層笑來……
湯棱槽見世貞去遠,只盤算珍圖來到手,惱不得,亦去不得,復轉身打拱作揖向莫成賠笑道:“老爹休得取笑,奈何公子急事在身去了,小人自有緊要話對老夫人說。”莫成禁不得他纏,方去稟報老夫人。畢竟婦道人家,心腸綿軟,且那湯裱褙在王府之時,向是轉軸脖子,見鳳使舵,巴結討好的人,偏是把老夫人哄得喜歡。幾次欲拜給老夫人作乾兒,老夫人答應下了,無奈老爺與世貞不允。
如今見是他來,慌忙喚他進去。到了內廳,老夫人與丫環迎兒出來相見。大遠便慌道:“裱褙從打到那嚴府,敢是把我們忘了,長久不來了。”
湯裱褙連忙攙住老夫人,到廳中,拉過一把交椅。在當間請老夫人上座,納頭便拜道:“乾娘在上,不孝孩兒給乾娘叩頭。”老夫人慌忙上前扶起,謙讓道,“不敢當,行常禮罷。裱褙拜上四拜,待坐下,老夫人遂命迎兒進茶。
迎兒見裱褙,只是陰着臉兒。原來裱褙在王府時,迎兒向他學裝裱畫,私下討便宜調戲迎兒,被扇過幾個嘴巴,兩人暗裏作下仇的。迎兒不敢違主命,勉強獻上茶來。
茶畢。裱褙道:“恭喜乾娘,孩兒給乾娘道喜了。”
夫人道:“喜從何來?”
裱褙扯謊道:“孩兒討得個喜訊兒。聽我家相爺私下裏講,乾爹敢怕又要陞官兒了。”老夫人搖頭笑道:“聽不得。你自知道,你王老爺,忒是正直,又不會巴結。扯一句謊,便要臉紅半月,生就做不得大官。但凡那做大官的,扯謊便象吃家常飯,且是臉皮有城牆厚,射不透,罵也不透的。真箇地講,便是你,作人又好,嘴快腿勤。一撥山滴溜轉,也強似你老爺。”
裱褙道:“乾娘這等說,怕羞煞孩兒了。”
夫人嘆道:“偏是你只學得裝裱畫兒,字眼不深。字眼深時,定準做得大官兒。”
裱褙道:“托乾娘的福兒,孩兒在相府,甚是被相爺看重。如今也賞了奴才一官半職。”
夫人喜道:“這等便好,是甚官兒?”
裱褙道:“便是經歷。”
迎兒撇嘴道:“嚴府是何等人家,莫道會喘氣的人兒,便是貓兒狗兒。也升得官兒。”
夫人笑道:“自古道相府家人七品官兒,哪有貓兒狗兒做官的?”
迎兒道:“怎地沒有,前時便聽說朝中工部一個什麼官兒去嚴府吃酒時揀得一張紙兒,那狗兒倒也看家,把他趕出府去,來時便咬,再不準進來。你道是人官大還是狗兒官大?”
老夫人道:“果真有這好看家狗兒?”
湯裱褙道:“這丫頭嘴乖,敢怕是罵那趙文華。他如今死了,罵罵倒無妨。”
三人敘些家常,說笑一會兒,裱褙偷偷窺視得老夫人心下高興,方取出偽造書信道:“乾爹自薊鎮有書值來,孩兒轉交乾娘。”迎兒道,“我家老爺不認你乾兒,空地聲聲白叫乾爹,老爺在時,怕你還敢叫?只是作怪,我家老爺書信,如何便到你手裏?”
湯裱褙心裏只恨迎兒,無奈老夫人在座,又不好計較的,便道,“乾娘不知,這書信乃是唐荊川老爺奉旨到薊鎮巡視軍務之時,乾爹托唐老爺帶回。
因乾爹有書信與我家相爺,便一併轉交到我家府上。”隨後又半是威脅,半是拉攏,雲裏霧裏,漫天扯謊道,“奴才受夫人多年恩寵,實是不敢相瞞。此次唐大人奉旨巡兵,平地生出天大禍端。薊鎮額兵,名日九萬,實則五萬不足,額差四萬有餘,且皆老弱病殘,多不善戰。皇上若知道,便是欺君誤國。甚是了得,輕則罷免,重則有殺身滅門之禍。”幾句話語,把個菩薩心腸老夫人,唬得魂都飛了,失色驚道:“這便如何是好?”
裱褙知她心性,見話語生效。暗自得意,故作莊重同情說道:“我適才向夫人道喜,豈是空話敢誆您老人家。事雖如此,哪個想到,王老爺卻因禍得福呢?
唐大人巡視軍務回來,我家相爺聞知此事,自思忖道,王老爺極是忠良正直之人,如何會做出此事、定是被他部下將官誆了!欲要成全老爺,不忍加罪傷害,便請唐大人至我家府上,設宴款待,只將他說轉了。答應奏明皇上,只道是將官生奸,、瞞天過海,治那將官的罪,王老爺忠心耿耿,保他平安高升。”湯裱褙信口雌黃,說得天花亂墜,先時幾欲將老夫人嚇死,後來又喜活了。老夫人展開書信看時,見果是老爺手跡,書信中所言,與裱褙所講也無異,便也放下心來。待看到書為嚴府獻畫之事,也覺得是清理所在,自思忖道:“人家救得老爺身家性命,獻張畫兒酬謝,只怕還不成敬意哩。”便問迎兒道:“我自是不曉得字畫,你平日可見老爺和公子,有張什麼《清明上墳圖》嗎?”
迎兒道,“似曾見過,只是忘記在哪裏,上面可是有舟橋河流么?”
湯裱褙道:“正是,正是。”一時心下狂喜,斷定此畫在王府無疑……
老夫人忙道:“迎兒,你便去把那《清明上墳圖》的畫兒找來,讓裱褙帶回,送與嚴老爺酬謝。”裱褙道:“不是清明上墳圖,是上河圖。”
夫人道:“這卻奇了,清明節不上墳時,卻上河做甚麼?”
裱褙只怕她嘮叨誤事,便道:”或許奴才記錯,找出看時便知道了。”
迎兒不敢違主命,進書房去找。頃刻出來道:“畫兒翻遍了,只不曾見。裱褙欲上墳時,哪裏討不得紙錢?”
夫人不悅斥道:“沒用的東西,休得貧嘴饒舌。”
又對裱褙道:“你要認得時,我便同你到書房去尋看。”裱褙起身欲去時,忽又止步尋思道:“那《清明上河圖》乃傳世之寶,豈能與尋常字畫混在一起?
倘若私藏於箱籠之中,我卻哪裏尋得?日後若翻悔推賴,不肯獻出,只講我親自搜過,豈不把我賣了進去,如何向相爺與世蕃交待?卻是傻不得。”這樣想時,便尋個借口說道:“奴才還有急事要回府,耽擱不得。畫兒既在府中,敢是飛不得,待我日後來取。”說時便作謝告別。正是:
謊話搬出幾多筐,瞞天過海施伎倆。但為新主賣舊主,端的有奶便是娘。
湯裱褙回到嚴府,那嚴嵩與世蕃,自是在書房等待不及。見裱褙回來。急急圍攏問道:“此去如可?那書信可曾露出馬腳?”
湯裱褙道:“不是奴才誇口,敢怕時日久時,便是王抒親看,也難辨真偽。
我去王府之時,恰值世貞南去,只老夫人獨身在府,我將書信與她,她自當是同床共枕之人所書。”遂又加枝添葉,把如何拿王抒欺君誤國罪唬她,唬得她當場暈死過去;又如何道相爺從中開脫,只加罪於部下副職,反保王抒日後陞官講與她,只喜得她感恩不盡,願遵書信中所囑,將珍畫獻與相爺,如此這般敘述一遍。
嚴嵩喜道:“如此說來,那畫兒上手了?”
湯裱褙道:“只是不曾到手。”
世蕃性急,劈胸揪住他道:“畫兒哪裏去了?”
湯裱褙道:“夫人雖願獻與相爺,奈何識不得畫兒,命丫環找時,一時卻找不出。”
嚴嵩怒道:“你如何不去同找?”
瀅威之下,湯裱褙先自心怯語塞,支支吾吾道:“奴,奴才只,只道是不便。”
世蕃見此伏,疑他偏袒舊主,於已有異心,只將謊言誆騙,一時氣得獨目鼓脹,麵皮紫紅,不等言畢,啪啪朝他臉上幾掌,顯出條條血印出來。怒不可遏吼道:
“作死奴才,敢是你與舊時主子私情不忘,故弄圈套,誆騙於我。”這一說時,只唬得個裱褙三魂出竅,撲通跪在地下,怞着自己耳光哭道:“老爺待奴才恩重如山,便是一死,亦難相報。奴才所言句名是實,若敢心有異端,誆騙老爺,但叫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嚴嵩沉吟半晌,冷冷說道:“如此說來,既是那王府肯獻此畫,我便只向你要,你道如何?”
湯裱褙哪敢不依,連連叩頭道:“相爺吩咐,奴才萬死不辭。”世蕃兀目不平氣,不屑一顧道:“你命值幾何。便是賣了你時,也不值那畫。”
待嚴家父子平了氣息,湯裱褙兀自跪在地上,哪敢動一下。只待嚴嵩淡淡說一聲道:“起來罷。”方又謝過,忍氣去了。
湯裱褙自討個沒趣,回到下處,臉上仍熱辣辣的痛,心中自是晦氣。長吁短嘆倒在榻上,先自罵爹娘不爭氣,生就自己個奴才身,萬般討好,反落產是;溜須拍馬,倒被蹄着,恰是豬八戒照鏡兒,裡外不落得個人!又罵嚴嵩,萬貫家私,猶自貪心不足,依權仗勢,欺人害人。果然如世人所罵,是個弄朝亂政吃人血肉的好臣。又罵世蕃,獨眼龍,老瀅棍,搶人妻女,掠人家產,敲寡婦門,刨絕戶墳,真是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壞透心腸的惡棍。
罵上一番,嘆息一番,終覺是自己晦氣,恰是不走運時,便喝涼水也塞牙,放屁也砸腳後跟。胡思亂想一通,飯也沒心思吃,倒頭一覺呼呼睡去,醒來時驀地又想起嚴嵩那話語:“既是那王府肯獻此畫,我便只向你要。”這樣一想時,又驚出身冷汗。暗暗叫苦道:“說便是說,若得那傳世寶畫,豈是吃飯般容易?
倘若弄不到手時,我命休矣。”悔恨交加。罵一聲娘,跳起身又奔王府而去。
且說湯裱褙三頭兩日,便去王府逼畫。轉眼數月,哪裏尋得來,嚇得嚴嵩父子也不敢見了。但照面時,便如鼠見貓,戰戰兢兢,只道王府獻是肯獻,只是公子不在,不知置放何處,一時便尋不來。
嚴嵩與世蕃哪裏肯信,只道是王府借故推倭,不情願獻出,只將他臭罵一番。
湯裱褙忍氣吞聲,便似霜打的茄子,蔫了腦袋。回家與婆娘說時,又遭一頓奚落,只道他是拿驢揩屈股,自惹麻煩!嚴嵩與世蕃,偏是日子長時等不及。這日又在書房密謀。問世蕃道:“王府只是推諉,不肯獻出那畫兒,如之奈何?”
世蕃道:“他不孝敬咱們,豈容他安寧。須叫他看看,爺爺這等權勢,豈可耍弄。便借王抒額兵缺伍之事,與皇上奏本參他一參。敢伯他不知厲害。扔不肯交出畫來。”
嚴嵩喜道:“好個機會,前些時荊川便參他一本,被我壓下。只道先禮後兵,只拿書信嚇他府中一嚇,若肯獻畫時,便網開一面。如今他偏不知趣,待明日我把本呈與皇上,把這不服咱的畜生,拿他們下去,看他們可怕不可怕!如今這關節,也只得借唐荊川用用。”
世蕃道:“如今只是殺雞給猴兒看,讓他們曉得我家厲害。且不可將王抒致死,只盡將他副將處置罷了。但教他府中曉得怕咱,又指望咱救他,適可而止,方為上策。”
嚴嵩道:“此言極是。明日見君,我自有道理。”次日,嚴嵩至西苑萬壽宮面聖,復將唐順之本章奏上。世宗看畢,甚是不悅,道:“薊鎮乃邊關重地,俺答賊寇,屢屢迸犯。先有答來遜以十萬騎犯我青城、三道官諸鎮;後有把都兒進犯遷安。薊北之守,關於帝京安危。今王抒自恃其見,不遵調撥。且額多缺,一卒不練,怠事負朕矣。”
嚴嵩趨步迸言道:“聖上明察。薊鎮要塞,乃帝京門戶。將帥怠事,猶如開門揖盜,引狼人室。如不按治,危及社稷矣。”世宗微微點頭道:“愛卿有何見地?”
嚴嵩察世宗神色,見是時機,拱手奏道:“依臣之見,邊將怠事,理應以軍律按治,以正軍威。若不置問,無異姑息養奸。長此以往,驕氣益盛,軍律俱廢,一旦寇犯,帝京危矣。”
世宗聽罷,着嚴嵩擬旨,着錦衣官即行拿問。嚴嵩見事即成,復又奏道:
“總督王抒,身為邊兵主帥,怠誤軍機,理當治罪,聞其所行,皆總兵官安、巡撫馬佩及諸將袁正等素日所挑唆,理當有別。且多事之秋,賊兵屢犯,未曾禦敵,先治其帥,軍心必亂。以臣之見,莫如降抒俸二級,責其悔過,以觀後效。”
世宗准奏,當即傳下旨去。罰王抒俸祿二級。總兵官安、巡撫馬佩及諸將袁正等,一律治罪。正是:
豈向蒼天問福禍,只在權好三寸舌。道你生時不能死,講你死時豈能活。
只嚴嵩一句言語,便把王抒降俸兩級。反倒落得個好人,道是將他保祝其他將官,拿問的拿問,下獄的下獄,自是厲害。旁人豈知底細,看來恰似真的,只道王抒被嚴嵩保下。消息傳遍朝中,朝中傳滿京城,果是不翼而飛,自是傳到王府。
那日湯裱褙到王府初次逼畫,老夫人見他先是道喜,后是報憂,心思已自不定,只尋思道:“恁地一張畫兒,既是貴重,送與嚴府,只保住老爺平安無事,也就罷了。”一連幾日,同迎兒翻尋,翻遍世貞整個書房,哪有蹤影,及至後來,把所有房中箱兒籠兒,犄角旮旯統翻遍了,仍是不見,暗自叫苦。忽又聖旨傳來,將王抒降俸二級,老夫人益發吃緊了。愁思纏身,卻成了心玻只恐尋不出畫兒,平空惹出禍端,斷送老爺前程。心下挂念的緊,焦慮的深,漸漸茶飯減少,夜時多驚夢。每日只獃獃愁恩,恰似着了魔症,直着兩眼,口中只是一句話兒,道:
“那畫兒卻是哪裏去了?真箇怪,卻哪裏去了?”迎兒見夫人獃獃痴痴,絮絮叨叨,便將言語勸她,道:“夫人不必掛牽,不日公子來時便知。”
夫人只聽不進,只是着迷道:“真箇是怪,敢怕是飛了,那畫兒哪裏去了?”
前日明是翻過,只是信不住自己,偏要再翻尋。迎兒拗她不過,便陪她在書房、寢室,把案兒,箱籠重新又翻一遍。仍是不見。清醒之時,又問迎兒道:“你果真在咱家見得那畫兒?”
迎兒仔細尋思,依稀記得見過。如今見夫人這般光景,心下惶惑,便作難了。
若認定講是見過,只伯自己錯記,日後交不出,嚴府生禍於老爺,豈非自己招惹?
若講不曾見過,奈那日湯裱褙在時,一時高興信口而出,如今已是覆水難收。且見夫人迷痴若病,又恐記掛老爺,憂慮病重。左思右想無良策,只推託公子歸后便知。
自那日傳來老爺因兵失事,被降俸兩級的消息,舉府皆慌。老夫人更是數日抑鬱愁煩。是夜吃了晚飯,老夫人掩上房門,點上香,又拜菩薩保佑老爺平安,祈禱菩薩顯靈找出那畫兒。事畢命迎兒自去歇息,兀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星月痴想。三更過後,聽得房上骨碌碌一片聲響。夫人道是有賊,欲到外面喚莫成察看。到得院中,但見雲影橫空,月明如水,樹影婆娑,又不見動靜。獨自靜聽一會兒,響聲又起,原來房上兩隻貓兒踩得瓦響,一遞一聲嘶叫。回到房中,仍睡不下,思想尋不出那畫,不知生甚禍事。尋思得緊了,不覺害怕,心眺耳熱,恍惚迷離,生出夢幻。只見許多持刀兵勇,喧鬧着押解一個五花大綁犯人自當街來到門首,又見停一輛車,車上是高大木籠。持刀執棍的兵勇扯扯拽拽,押那囚犯上車。四旁人群涌動,一片嘈雜。擠個空兒上前看時,只見籠內囚犯,蓬頭污面,仔細看時,正是王抒。王抒見她,涕淚呼道:“夫人快來救我,晚過今日我命休矣。”言畢車輪滾動而去。夫人追趕不舍,口裏哭嚎呼救。早把迎兒驚醒,秉燭呼眾婢女來看時,只見夫人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將湯灌醒,自是眼睛直墜兩顴鮮紅,呼道:“我家老爺有何罪,你們休抓他去。”迎兒並眾人都慌了,嚷道:”夫人快醒來罷,是我們在這裏。”眾女婢捏腿腳、捶脊背、灌湯水,忙活半日,老夫人漸漸氣喘平息,微微睜眼看時,無力嘆一聲道:“我如何在這裏。”迎兒見她醒來,略放些心。直守在她身旁,再不敢睡。至天亮時,便打發莫成去請醫生來看脈;又派人到西郊二公子府第去喚世懋。原來王抒在時為勉世憋寒窗苦讀,科舉應試,自城外另置府第,無事不准他入京。如今王抒失事,聖旨下來,整個京師傳遍,世懋兀自不知。只把心思用在文章上了。
須臾莫成請醫入府。醫官診過脈道:“此病乃積慮成疾,心火過旺而至。吃劑降伏心火的葯,自會平復。”遂寫了藥方去了。這裏正忙派人抓藥,世懋急急也趕來了。到夫人榻前,垂淚施禮問安后,又把迎兒喚到僻靜處問起病因。迎兒便把老爺失事,唐順之巡兵,嚴府如何保薦,及湯裱褙送書信,老爺感恩嚴府,向嚴府獻畫,又如何尋畫不見,老夫人愁思成疾之事細細敘述一遍。末了自詫異道:“我自記得真切,親眼見過那畫兒的,如何便尋不見?”
世懋聽罷,搖頭嘆道:“那畫只在我下處,如何尋得?若早說時,何有如此周折。”
迎兒驚道:“你便早說,也沒事了。這番好了,只遵老爺之命,將那畫兒送與嚴府,老爺也便無事,老夫人病也自好了。”世憋道:“此圖雖是摹本,也乃重金相購,我自性命般看重,向不為他人所見。如今只為父親獻贈嚴門,也是無可奈何了:”世懋與迎兒說回話兒,又去房中看母親。此時老夫人病情已有好轉,正倚在丫環懷裏吃藥。與世懋敘起那畫兒,少不得又哭泣一番。世懋見母親不甚要緊,也不敢停留,自去下處取那畫了。正是:
英雄飲恨禍自奇,天公何事便迷離。好邪只把忠良害,好人偏被壞人欺。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下回待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