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曾國藩單求郭意誠 洪宣嬌擬殉蕭朝貴
郭意誠一見曾國藩已經答允,不過要他舉薦幾個人材,幫同辦事,當下連說有有。即問曾國藩道:“你瞧羅澤南、楊載福、塔齊布三個怎樣?”
曾國藩點頭道:“這三個人,都是兄弟的朋友。羅蘿山①這人,尤其文武兼長。姻兄意中,難道除了這三個之外,便沒有了么?”
郭意誠又說道:“有是還有一個在此地,不過一則他才從貴州回來,恐怕一時沒有工夫。二則卻有一點真實學問,未必肯居人下。”
曾國藩忙問道:“姻兄所說,莫非就是胡潤芝么?”郭意誠點點頭道:“正是此人。”
曾國藩忙回道:“潤芝也是兄弟的老友。但他為人,誠如尊論,未必肯為我用。”
郭意誠又略想了一想道:“要未只有湘陽縣的那位左季高了。我的熟人之中除了他們幾個,委實沒有甚麼人材了。這件也非小事,兄弟不敢隨便保舉。”
曾國藩不待郭意誠說完,已在亂搖其頭道:“季高為人,他雖一中之後,未曾連捷,可是他的目空一切,更比潤芝還要難以相處。兄弟平生最欽佩的,倒是姻兄。可否看在桑梓分上,暫時幫兄弟一個忙呢?”
郭意誠聽說,微蹙其眉的答道:“這件事情,並非兄弟故高聲價,有兄大才,足夠對付得了。將來若真缺人之時,可令舍弟嵩燾前來相助。”
曾國藩素知意誠為人,不樂仕進,閑散慣了的,當下也不相強,單是答着:“令弟肯來幫忙,還有何說。”
郭意誠道:“這未兄弟回去,一面給信與張中丞去,一面函知舍弟便了。”
曾國藩聽說,又補上一句道:“姻兄見了張中丞,最好還是替我力辭,真的不能辭去,再行示知。”
郭意誠連忙雙手亂搖道:“這是造福桑梓之事,我兄的聖眷本隆,聲望又好,怎麼能夠辭去?”
曾國藩聽說,方不再說。等得送走郭意誠之後,忙告知竹亭封翁,以及兩位叔嬸,方才命人分頭去請羅楊塔三個。
那時正是咸豐二年六月,離開清朝入關的時候既久,一班人民,對於吳三桂引狼入室的事情,已非親目所睹,既成事過情遷,大家都認清室是主,凡是稍有一些才具的人們,試問誰不望着干點顯親揚名之事。況且塔齊布本是駐防旗人;羅楊兩個,又是平日服膺曾國藩的。當下一聽曾國藩為了興辦團練,前去相遣,當然不約而同的一齊到來。相見之下,曾國藩即將奉旨辦理團練,擬請他們幫忙之事,告知他們。三人聽說,略謙虛幾句,欣然允諾。
沒有幾天,張撫台果然聽了郭意誠之話,就派那個候補參將曾大成,親送照會前來。曾國藩因見曾大成的身體魁梧,精神飽滿,還算一位將材,便也把他留下,以借差遣。第二天,就同羅楊塔三個一起進省,會過張亮基中丞之後,便以一座公所做了團練局用,至於一切的軍械軍服,都由警務處和藩司那裏送來。曾國藩瞧得大致業已楚楚,便將招募人民充當團勇的告示貼出,不到幾天,已滿預定的五千人數。曾國藩復與羅楊塔三個商議一下,把那五千團勇,分為東南西北中的五隊,自己兼統了中隊。又命羅楊塔三個,分統東南西的三隊。尚余北隊。
正在物色相當人材的當口,誰知他那幾個兄弟,都在家中和他父親吵個不休。大家說是大哥三考出身,做到侍郎,這是他肯用功所致,我們沒有話說;現在朝廷既是派了大哥督辦團練,這是保衛桑梓之事,凡有血氣的人們,都是應該做的。父親快快寄信,我們拿了好去局中自效。那位竹亭封翁,竟被他的幾位賢郎吵得無法對付。後來還是寫信先去問了曾國藩,究竟怎樣辦法?
接到回信說是:國藩業已受了朝廷的恩典,自然只好以身報國。但是因此久疏定省,已覺子職有虧;若是再令幾個兄弟,一齊來局辦事,舍家顧國,也非為子之道。既是幾個兄弟如此在說,國藩一定阻止,又非為兄之道。只有取一個調和辦法,可令國葆兄弟一人來局。其餘三個兄弟,應該在家,一面用心讀書,一面侍奉父親以及兩位叔嬸。至於家中用度,國藩自會按月寄回,不必幾個兄弟躁心。一個人只要有了學問、名望,便好垂名萬世,不必一定做官,方才算得顯揚的。
竹亭封翁得了此信,方才算有解圍之法,就把此信給與四個兒子去看。大家看畢,都覺他們大哥信中的言語,於國於家,於公於私,沒有一處不顧周全,沒有一處有點漏洞,實在無法反對,方才偃旗息鼓,只讓國葆一人去到局中。
國葆到了局中,見過他的大哥,曾國藩問過家中情形,又以古今大義,細細的講與國葆聽了一番,然後方命國葆統帶北隊。國葆又因兄弟兩個,同在一局辦事,反而有些不便,即將國葆二字改為貞干二字。國藩倒也為然。
那座團練局中,五位統帶,既已齊全。曾國藩曾任兵部侍郎,自然曉暢軍機,不必說它;就是羅楊塔三個,也是大將之材;只有這位北隊的曾貞干統帶,稍覺年輕一些,軍事之學,也差一些。好在事事有他老兄作主,所以把那東南西北中的五隊團勇,真是訓練得人人有勇,個個能戰,勝過那時的綠營十倍。曾國藩雖在一面命人探聽洪軍消息,一面每日的仍在局中寫字看書,作他日記,所寫之字,還要一筆不苟。
哪知石達開同了羅大綱二人,統率大軍,已經殺到衡州。那時張亮基那裏,每日接到各處告急的公文,猶同雪片飛來的一般,慌忙親到團練局中,要請曾國藩和他會同迎敵。曾國藩當然一口答應。張亮基聽了大喜,馬上飭知全省營務處調齊軍隊,一同出發。
張亮基知石羅二人,乃是洪軍之中的健將,不是甚麼小丑跳梁。這次的軍事,斷非最短期間能夠了結的。深恐自己才力不足,要誤大事,已將胡林翼這人,請入軍中參贊一切。
等得大家一到衡州相近的地方,他便開上一個軍事會議,對着胡林翼、曾國藩、羅澤南、楊載福、塔齊布、曾貞干、曾大成,還有他那中軍副將王興國等人說道:“石羅二賊,大隊到此,我們這邊,須得千萬仔細。不要第一仗,就挫銳氣,那就震動兩湖。以我之意,還是堅守陣地為上。”
曾國藩先接口道:“曾某也以中丞之意為然。但是朝廷以此重大責任,付於我與中丞二人,現在既有省軍,又有團勇,不能一戰似乎說不過去。”
胡林翼也接口道:“我所慮者,敵軍十倍於我,眾寡不敵耳。不如用個離間之計,先使洪楊二氏自相猜疑自相併吞,我們再去從中取利,那時必可一戰而定。”
羅澤南聽到此地,他卻站了起來說道:“羅某有個愚見,廣西的釀成此亂,全在將不知兵。洪軍無論如何兇悍,終是一股烏合之眾,若不趁此迎頭痛擊,要我們這班官軍與團練何用?胡大人的這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之計,似乎遠水難救近火。”
羅澤南尚沒說完,楊塔曾三個,忙也一同站起來道:“我等身為武將,只知殺賊。”
張亮基便把他手向羅楊塔曾四個一攔道:“諸位姑且坐下,我求取個折衷之法,一面可用胡觀察之計,一面就此進攻何知?”
大家尚未接話,忽據探馬報到,說是錢江恐怕石軍旱道有失,業已派了第十二天將賴漢英、督同賊格陸順德、蘇招生、吳定彩、陳坤書四人,造了幾百隻大小戰艇,跟蹤而至。復又另外派了洪秀全的胞妹洪嬌宣、蕭朝貴的胞妹蕭三娘,連同洪宣嬌新近招收,名叫陳素鵑、陳小鵑的兩個廣東女子,率了女兵四萬,號稱女軍,一同殺至。衡州鎮台蘇守邦、連同手下的營官職守各官,統統陣亡,衡州已經失守。
張亮基不等探子說完,連連地蹙額道:“大事不好,大事不好。”說著,一面便請胡林翼自去辦理用計之事,一面即令王興國會同羅楊塔曾四人,上前迎敵。
那知張亮基剛剛分派才定,只聽得劈劈拍拍的聯珠炮聲,①跟着一片喊殺之聲,真同天崩地陷一般,已經殺奔而來。
曾國藩急命探子再探,就命大眾趕快迎戰,於是王羅楊塔曾五個,立即各持軍器,一同跳上坐馬,飛奔的殺出營去。可巧正遇羅大綱親率幾十員猛將,當先一馬馳至,雙方一陣混戰。只是洪軍方面愈殺愈多。官軍方面,愈殺愈少。
羅澤南因是初次出兵,不肯就由他們一戰而敗,以致牽動兩湖全局,正在依舊死命廝殺的當口,陡見他手下的一簇團勇,不知為了何故,宛同遇了極其厲害的蛇蠍一般,大家不約而同的齊喊一聲,立刻潰散。羅澤南慌忙定睛一瞧,原來卻是四個美人,滿身袒裸的,②大家各騎一匹馬,迎面殺來。羅澤南不管甚麼,疾忙殺了上去。正在雙拳難敵四手之際,幸虧塔齊布這人,忽從東方角上,連人帶馬,竟像滾蛋的一般滾至,大吼一聲,見人就砍。羅澤南一見塔齊布已來加入,稍稍把膽一壯。哪知四個美人,不知究在採取何種戰法,倒說驟然之間,並未露出甚麼破綻,卻又飛馬退了回去。只覺來去如風,進退如電,使人不可捉摸,僅給人的一個眼花繚亂而已。但是羅澤南此時已經知道洪軍之中,真有非常能人,不可小視,把他起先那句烏合之眾的說話,自認沒有閱歷。正在一邊暗忖,一邊仍舊鼓勇追殺上去。
不防就在此時,又見曾貞干騎着一匹傷馬,正從斜刺里伏鞍的逃了出來。一見了他,只是急喘喘的說了一句我馬受傷,只有先行回營,邊說邊又急急的把手上馬鞭向後一指道:“那邊兩個婆娘厲害,蘿山當心。”心字未曾出口,已經飛奔而去。
羅澤南雖然聽了此話,卻不懼怕甚麼婆娘。偏向曾貞干所指的地段,奮力殺去。及到那兒,並沒見有什麼婆娘,但是楊載福、王興國兩個,正被十幾個悍賊圍在核心廝殺,已經現出不能支持之勢。他忙大吼一聲,飛馬沖入。衝過之處,幾個悍賊,竟被他的馬風沖得一齊閃了開去。羅澤南此時不及去殺這些沖開的人眾,單顧要救楊王二人要緊。
誰知他還未曾奔近二人身邊,說時遲,那時快,可憐王興國這人,一個抵擋不住,已被一個更狠的悍賊,砰的一聲,自頭至腹的劈開馬下。跟着又見那個悍賊,劈了王興國之後,正要同樣的去劈楊載福。他因一時不及趕近,急在馬上,一面連忙大吼幾聲道:“楊統帶莫要害怕,羅某來也。”一面已將他那手上的一柄馬刀,用勁照準那個悍賊的當胸釘去。那個悍賊要避刀鋒,方始將手一松,楊載福才得趁這工夫,把他的馬韁一緊,回馬就逃。
此時那個悍賊,自然恨煞羅澤南奪了他的到口饅頭,馬上和他廝殺起來。二人正在殺得棋逢敵手,將遇良材,難解難分的當口,忽然又來數十員賊將,又把羅澤南這人圍在核心,此時仍是楊載福飛馬殺入來救,大家復又混殺一陣。羅楊二人,因見敵人太多,只得覘個空子,殺出重圍,敗了下來。及至奔回大營,一見那座大營,已被敵軍衝破。羅楊兩個,一同說聲不好道:“我們快快分頭找尋曾督辦要緊。至於我們是死是活,不能管了。”二人道言未已,各自奔散。
原來曾國藩自見眾將出去迎敵之後,便對張亮基說道:“我此刻聽得敵方的喊殺之聲,氣盛而銳,我們的幾個將官,恐怕寡不敵眾。中丞快快飛檄再調綠營人員,前去助陣才好。”
張亮基聽說,連連稱是,立刻用了大令,飛飭記名總兵,現統省防軍的那個陳坤修加入助戰,不勝不準回兵。旗牌官持了大令出營未久,不防就在此時,陡然殺來一股賊兵,竟將大營衝破。那時營中雖然還有數十員武官,只因都非敵人對手,連他們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怎有工夫來管主師。
幸恰胡林翼那時不在營中,一見大營已潰,慌忙親自帶了一營人馬來救張曾二公。後來單單遇見張亮基一個,連忙保着先走,一退二十多里,方才停下。正得飭人飛探曾督辦的信息,已見曾貞干保着曾國藩喘息而來。張胡二人一見曾國藩無恙,方問其餘的將官怎樣。曾氏兄弟兩個,都說一點不知信息。
胡林翼正待派人前去救援,曾國藩忽然搖手阻止道:“且慢且慢。”說著,又問此時我們這裏,還有多少人馬?張胡二人一同接口道:“大概不滿三營。”
曾國藩又把手向左邊的一條小路一指道:“賊人現在大勝,當然只管正面,不顧小路。此刻快快命人前去埋伏這條小路,既可兼顧我們此處;又可去擊他們的一個不防。可惜沒有上將帶領。”
曾國藩尚未說完,驟見一個紅人紅馬奔至。大家一嚇,疾忙迎了上去一瞧,正是西隊統帶好個塔齊布,因為一個人連敵了百十個的敵將,以致連人帶馬,浴血的敗了回來。張胡曾三個,一見塔齊布這般形狀,怕他傷了要害,忙問傷了何處,快快躺下。
塔齊布一面跳下馬來,一面高聲的答道:“標下托諸位上司的洪福,幸沒傷及要害,還不要緊。此馬恐怕不中用了,快些牽開。”說著,不待大家回話,忙又自去找上一塊乾凈手巾,一壁在揩臉上的血水,一壁說道:“此地有條小路,那些賊人,未必定會防到。趕緊讓標下帶領人馬,前去伏在那兒。”塔齊布的兒字,剛才出口,他的大腿之上,忽又冒出一股鮮血,流得一地都是。
曾國藩正待自去替他揩拭,忽見塔齊布卻把他的一雙腿,飛快的提起,向外一踢,向里一縮,懸空的甩上幾下道:“還不礙事,還是快快讓我前去。”
張胡曾三個,此時也知大局要緊,只好讓塔齊布率兵自去。
塔齊布走後未久,羅澤南、楊載福兩個,已率領殘兵,一同趕到。二人一見張胡曾三位,都還安然在此,方才把心放下。楊載福先說道:“賊兵現在正在搶拾輜重,我們倒底作何處置……”
楊載福話未說完,已有探子報到,說是賊兵不像追擊樣子,仍在注重我們遺失的軍械糧餉等物。這個探子說完去后,又見接二連三的探子,前來報告,大致都和起先的一個探子相同。胡林翼剛待說話,又見一個探子飛馬來報,說是敵人不知從何處抬回一個沒頭屍身,似乎是個首領的模樣。所有賊將,一見那個屍身,無不現出驚慌悲苦之色。現在統統退回衡州城內去了。
張胡曾以及大家聽說,正在驚疑之際,只見塔齊布早已一馬奔來,飛身跳下,對着張胡曾三個,把他右腿一跪,左腿一屈的,獻上一個賊將首級道:“這就是洪秀全妹婿,蕭賊朝貴的首級,已被標下砍來。”
羅楊二人忙去接到手中一看,正是起先劈死王興國的那個悍賊。急將王興國陣亡之事,稟知張胡曾三位聽了。張胡曾先將塔齊布大讚幾句,方才命將蕭朝貴的首級攜回號令。
胡林翼插嘴道:“我早已料到寡眾不敵,斷難持久,不若仍回省城,再作計較。”
大家聽說,一時也想不出甚麼良法,只好依了胡林翼的主張,兼程退回省垣去了。
現在先說石軍這面,他們自從殺入湖南地界,逢州得州,遇縣得縣,真正的勢同破竹,如入無人之境,竟把衡州佔領。陣亡的官兵,自然不計其數。石羅二人,一面出示安民,一面正擬向那省垣殺去。忽見蕭朝貴、韋昌輝,以及洪宣嬌、蕭三娘、陳素鵑、陳小鵑四個女將,跟蹤而至。又據蕭韋二人對他們說:錢江因見湖南地方,可用水戰,已命賴漢英,督陸順治等四人,趕造大小戰艇數百號,隨後即到。石達開聽說,自然十分大喜,主張即日殺奔長沙,佔了省城再說。大家也以為然。
哪知他們剛剛出發,張胡曾三個,已率官兵殺至。於是一場大戰,蕭朝貴竟把王興國這人,鮮活淋淋的劈成兩爿。剛待再去劈死楊載福的時候,忽被羅澤南救去。
及至羅楊二人不敢戀戰,敗退下去,蕭朝貴追上一陣,忽見路旁有條小路,忙問手下的嚮導,此路可通前面?嚮導答稱可通前面。他就率了少數人馬,直由小路奔去。不防那個塔齊布埋伏守候已久,給他一個不意,蕭朝貴竟至陣亡。他的手下,連忙搶回一個沒首屍身。剛剛回到陳前,宣嬌首先瞧見,頓時大叫一聲,撞落馬下。正是:
大局未安身已死
長城一失志難酬
不知洪宣嬌的性命如何,且閱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