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兩套規則
潛規則和正規則是向上爬的兩條腿,只知道埋頭做事的傢伙就如同一條腿走路,這條腿再長也不及兩條腿都健全的矮子爬得快。潛規則就是大家都不說卻都必須遵照執行的規則,正規則卻是你必須說卻不必去做的規則。
十七
施工企業與建設方的關係就如同一幫小妾和一個老爺的關係,所謂的標底不過是老爺握在手中的字謎,只有猜中謎底的小妾才能被點上"紅燈籠"。而後來所謂的"合理最低價中標"則更是嫖客與相熟的妓女之間的心照不宣,出台費就好比中標價,而附加服務項目好比變更和簽證,弄舒服了小費會比出台費還高。
我國《招投標法》第十條規定,招標可以分為公開招標與邀請招標兩種。理論上說公開招標最為公平合理,天寶酒店的項目就是採用的公開招標的方法。天寶酒店進入了實質性的招投標階段,為了確保中標,最後入圍的8家投標公司名單中,有5家公司都是我找來的,此招江湖人稱"圍標"。只有剩下的兩家公司才是我真正的競爭對手,如果這10家公司都是我找來當"陪客"的,此即稱為"圍死標"——那麼我中標就是肯定的了。雖然此次我沒有"圍死",但以六打二,我的勝算還是很大的。
萬用表突然笑容可掬地找上門來,這個無利不來的傢伙定是得了消息想在此分一杯羹。他如今代理多家材料廠家的產品,而這些都將是在天寶酒店工程中用上的,包括菲利普的電器、TOP潔具等。他是由周紅兵陪着到我辦公室來的,我心想這兩個傢伙之間一定達成了某種協議。於是也十分熱情地與他握手並互致問候。周紅兵開門見山地說:"萬總很看得起我們,想與我們在天寶酒店這個項目上進行合作,我看呢是一個好事,由他來提供一些材料的最低價,這樣我們在報價時才更有競爭力。小唐你說呢?"
我操,周紅兵就是一個見好處就上、見困難就讓的角色,卻不知道他得了萬用表什麼好處就這樣定下了調子。媽的,你都決定了我還說什麼?只是他的譜擺得還不夠到位,他應該坐在自己的豪華辦公桌后讓我站在他的對面,然後向我下指示才對。他如此屈尊來我的辦公室顯露出他內心的虛弱。我想看你這個鳥人還能神氣幾天,只要這個項目我一拿下,你的那張辦公桌說不定就是我的了。想到此我一臉笑容十分真誠狀地對他說:"這當然好了,有萬總大力配合支持,我們就更有信心了。"
萬用表得意地哈哈大笑:"不是我吹噓,項目上需要什麼,我都能以最具競爭力的價格來報價,並能提供較大額度的墊資。"
我說:"那是當然,萬總的實力業內沒有不知道的,再說你與我公司也是多年的合作夥伴,我是絕對相信你的。"
表面上看來,他是配合我們報價,但實際上等於是一旦我們中標該項目,那麼就必須使用他提供的材料,而在建築所有的材料中電器與潔具的利潤最大。如果沒有周紅兵的點頭,他敢這樣跟我說話嗎?
當下我提供了他一套所有材料的清單,他極力請我去吃飯,我十分堅決地拒絕了。我怕到時的定力不行與他翻臉就不好了,倒是周紅兵與他一起坐着他的奔馳絕塵而去,說是去談材料的事,屁,鬼都知道是去消費了。
根據天寶集團提供的圖紙與工程量清單。我一邊讓馬麗組織人員日夜加班預算出人工與各種花費,一邊讓材料科的人員去市場摸價,我很清楚萬用表這傢伙的為人。他定然不會老老實實地給我所謂的最低價,而所謂的工程量清單是指由招標方提供的為完成某一特定項目所需的全部工程量,好比修一間廁所需要多少混凝土、多少平米的瓷磚及大便器等,招標方只提供所需數量與品牌,但並不提供價格與人工。
開標前這個階段是最為關鍵的階段,必須要把對方的關鍵人物一一把握住。原因很簡單,當你在進行公關活動的時候,競爭對手也在活動。天寶集團商務部的劉定理就是關鍵人物之一,此人長得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身材原本魁梧,但幾年商務部經理干下來已經被客戶們喂得肥胖不堪,如果哪家廟內差一個彌勒佛,可以直接把他拉上去坐着,保證無人看出真假。此人不僅外表像尊佛,就連道行也像,對誰都笑眯眯的,讓你以為他對你很好,從不承諾什麼更不拒絕什麼。幾乎所有的與他初次打交道的人都以為這人對你不錯,但我清楚,這個不顯山露水整天笑眯眯的胖子是一尊真佛——此人把握着招投標的具體事務,最為關鍵的是他手中握有標底價。
"標底"在前些年那真是皇帝手中的硃筆,人人都想得之,能提前得知標底的人就意味着已經中標了。掌握標底價的人也就成了投標方想方設法公關的對象。美國前總統林肯就說過:沒有人是靠得住的。所以標底提前外泄的事情層出不窮。後有關部門為解決這一問題想出了一個"合理最低價"高招,說白一點就是最低價中標。但儘管如此,招標方為保證工程的起碼質量還是有一個最起碼的心理價位,這個價就是參考價——專業術語叫"攔標價",雖然不如以前的標底重要了,但其畢竟是投標中的重要參考依據。
以前劉建剛還是我老闆的時候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只要是人,就會有缺點,就能被我們利用。我認為這是他做分公司老闆幾年來對分公司的最大貢獻,我深以為然。劉定理同志就有一個很大的愛好——打麻將。只是這筆肯定要輸的錢是沒有發票的,跟周紅兵那傢伙講估計也講不通,但總不能讓我自己掏錢不是?我操起電話打給在加州花園項目的朱胖子,朱胖子一聽我的聲音就跟遇到幾十年沒見的親爹似的,熱情得我都渾身發膩。我嗯呀一下直奔主題:"我今晚約了天寶集團商務部的劉定理打牌,正好三差一,你有興趣不?"
朱胖子何等樣人,明知是要送錢了當然就開始推三阻四,說是什麼趙強安排了今晚加班。我哈哈一笑說:"你要搞清楚,加州花園的工程款是他在審批的,另外呢投資5個億的天寶酒店我們很可能中標,你不提前搞好一下關係只怕後續工作很難開展哦。"他結結巴巴地說:"那,那要打多大的?"
我心頭說不出的快意,但毫不留情,不給其任何喘息的機會,說:"十來萬也就夠了吧,到時呢你先借五萬給我,我明天等財務上班了再還你,下班后直接去茶仙居棋牌館啊。"
他痛苦地答應了,我幾乎都可以看到他麵包臉痛苦得裂開的表情,我掛了電話后想,他媽的這個死胖子總是不痛快,等這個工程完,老子非找一個機會把他開了不可。
那麼還差一個人會是誰呢?我最開始想到了牛鐵,這小子有錢也不怕輸,但是想想此人是一個危險分子,還是少給他與劉定理接觸的機會為好。於是打電話給萬用表,萬用表作為材料商有時也得與招標方進行聯繫溝通,因為許多材料為甲供材料,即招標方有時為了保證質量常常自行採購一些材料——表面上的道理很簡單,好比你家裝修,你對裝修工人不放心,總是自己汗流浹背地去建材市場選購建材。問題的關鍵是許多主管基建投資的項目並不是主管人的家,那麼他們為什麼還要這麼上心呢?這樣原因就簡單了,因為由他指定某廠家的材料,這個廠家是不會虧待他的。
作為材料商的萬用表正愁找不到機會與他們溝通呢,今天不是說要與我們合作的么?我想你先輸點錢也算是表達一點誠意吧。
但是打電話給萬用表卻不能與打給朱胖子一個語調,此人根底很深,背景複雜,特別是最近與周紅兵處於蜜月期,惹毛了他也不是好對付的主。我想了想,說:"萬總,你好啊,我是華建的小唐。你不忙吧?"
萬用表:"啊,不忙,唐總啊,有什麼指示?"
我說:"哪有什麼指示,是問一下你,你不是老想與天寶集團接上頭么,我正好今天晚上約了他們商務部的劉經理一起談點事,你呢如果有心就不妨過來陪一下。"
萬用表"哦"了一聲,"這樣啊,我問問秘書看晚上有沒有其他的安排?"
這純粹是扯淡,他能有什麼安排,不過是在考慮此行是不是鴻門宴,在試探我來着呢。我早有準備地說:"哈哈,不是讓你來買單啊,我們就是在光谷路上的茶仙居喝喝茶,沒什麼特別的事,我跟劉定理提起你,他也很想與你交交朋友,如果你呢實在沒空,那麼改天也行啊。"
萬用表果然說:"你這是什麼話,我怕買單?中午請你出來吃飯我可是誠心誠意的,哪知道你沒時間,我正想補請來着呢,這樣吧,今晚所有的費用算我的。"
我見他已經上鉤馬上說:"那好啊,不過呢是不是你買單還很難說呢,我們約好了談完事一起打打小牌娛樂一下,劉經理這人就喜歡打打牌,到時來湊一個角就行了。"至此,我已經說明了所有意圖,好在萬用表也是一個爽快的人,只愣了大約一秒鐘就明白我的意思。他說:"好啊,我准到。"
我說:"說好了是打小牌啊,玩大了我可陪不起的,我一個打工仔可不比你大老闆拔根毫毛都可以壓死人哦。"
聰明的他很快就說:"沒事,到時你輸多少算我的就行,兄弟們說這種見外的話幹什麼。"
我放下電話開始輕笑。
到了茶仙居,朱胖子已到,他從包中掏出一個大信封給我說:"暫時我只有三萬,你先用了再說。"我哼一聲,早就知道他會打折扣的,也不多話收了再說。不一會兒,萬用表打我電話說到了門口,我下樓去接他,他從車上下來,也摸出一個信封說:"這三萬你先拿着,萬一不夠了再說。"
我客氣地說:"這怎麼好,不能要,不能要的。"手上卻已經呈手托寶塔之勢。
他硬往我懷內塞說:"你跟我客氣什麼,都是哥們兒,這點燒香的小錢我能讓你破費?"
我裝着很無奈地接了,說:"那我就不好意思了啊,唉,說實話,我們華建集團有些地方還不如你們民營企業靈活機動啊。"
萬用表哈哈大笑說:"那是那是。"正說著,劉定理同志的汽車聲響,這個胖子伸出白饅頭一般的臉笑呵呵地說:"人到齊沒?"
我大聲說:"就差你了啊劉哥!"
這場麻將大戰當然是劉定理同志大勝而終,朱胖子輸了一萬五,萬用表輸了二萬,我輸了三萬,不過我還是凈掙了三萬。小小牌桌亦盡顯人生百態,朱胖子一直輸得在冒汗,而萬用表則一直笑談闊論,我則默不吱聲,劉定理則是比彌勒佛笑得還好看。
半夜打完牌后,我們散場去吃宵夜,都喝了一點酒,萬用表提議去找幾個小姐來放鬆一下,一幫人又殺奔洗浴中心。天亮時我陪劉定理神清氣爽地出來,他低頭說一句:"你報3.1吧。"然後驅車絕塵而去。
從昨天到今天我所有的努力只為了這四個字啊。街上市聲漸漸嘈雜,洒水車不停地唱着"祝你生日快樂"的歌慢慢駛過,我摸摸包中硬硬的幾萬元,覺得這城市其實很好,也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的人要選擇呆在城市裏。
其實朱胖子也好,萬用表也好,他們輸的錢並不是他們自己出的,因為這些錢最終都會通過天寶公司的項目成倍地掙回來。但是天寶卻因此而破產了嗎?當然不會,天寶公司趕上了好時候,每一平米房子天寶公司都要賺上好幾千。政府當然也是贏家,地價狂升,財政收入當然也高。銀行呢?當然更不會,銀行通過貸款也是贏家。炒房的更是賺得盆滿缽滿,買了新房的也都興高采烈。那麼是誰才是真正的輸家呢?親愛的朋友們,在這場遊戲中沒有人承認自己是輸家!
十八
萬事俱備,只等開標日的到來。我將天寶集團的人事關係給畫了一張樹狀圖,把可能出現的細節都一一過了一遍,從高天寶以下到其商務部的普通職員,應該說能燒的香都燒到了。但我仍然感到不很踏實,隱隱感到事情不應該如此順利,或許還有一些我沒有察覺到的細節呢?
打電話到馬麗辦公室,讓她過來一趟。她半天才紅着眼一臉疲憊地過來了,我驚訝地說:"你昨晚加班了嗎?看起來這麼累啊!"
馬麗嘆口氣說:"不知道算不算加班,那個王仕途硬要請我去琴台劇院聽什麼音樂會,真是要命啊。"
我哈哈大笑,心想如此高雅的活動在王仕途身上倒不多見,我認識王仕途多年,此人酒色雙絕,陪他喝酒、泡妞、打牌、釣魚甚至打網球等我都干過,去聽音樂會倒還是第一次聽說。難道這個王仕途真的喜歡上了馬麗?
馬麗嬌臉泛紅,惱火地說:"我真是不知道要怎麼應付他,他整天跟蒼蠅似的圍着我,煩都煩死了,你完全是不顧下屬的死活,還有心情笑。"
我心頭泛起些許柔情,曖昧地拍拍她圓潤的肩膀說:"我知道讓你委屈了,不過這是非常時期,我們的美人計還是得用下去啊,不過你可要保護好自己哦。"
馬麗臉更紅了,低頭說:"什麼美人計,叫你說得這麼難聽,其實王仕途這個人挺不錯的,風趣幽默,並沒有什麼出軌的行為舉動來着,只是他天天打電話給我,有點煩而已。"
我有些奇怪,又有些覺得好奇,王仕途這一生閱女無數,向來都是直接奔向下三路,不過他倒從來不做霸王硬上弓的事,一切都是用錢來擺平女子。有一次我陪他在格林童話KIV唱歌,陪唱的一個小姐說是附近華科大的學生,模樣俊俏因此也拿腔拿調,王仕途一生氣,當場掏出1萬丟在吧枱上說,今晚你陪睡,這些錢都歸你。
那女生抬一下眼皮,臉漲得通紅,卻不說話。王仕途嘿嘿一聲冷笑,又拉開包摸出1萬來丟在桌上。那女生開始哭。我冷眼旁觀,知道這個女生已經是心動了的,這2萬元足夠她幾年的學費了。王仕途再一次摸出1萬塊丟在桌上,我終於說話了,小妹,這真不少了,你可搞清楚,就算是黃金都能打出一個金人來了哦。那女孩終於輕輕點頭說,你可不要欺負我哦。王仕途得意地一笑摟着她就去了樓上的包間。當然這3萬塊我後來在工地上通過虛開一張材料發票給處理了。我幾天後送錢過去,王仕途將錢隨手丟在抽屜中說操,那女的還給老子裝處呢,上了床也就是他媽的一個騷貨,唉,人生無趣啊!
但是顯然,馬麗並不是這樣的小女生,王仕途也不可能不斷地從包中摸出錢來讓馬麗跟他上床,而是改成了聽音樂會或者喝咖啡,或者這些都只是手段更高明一點的泡妞手段而已,他在享受泡妞的過程。
馬麗畢業於名校,人聰明漂亮,也算是閱人無數的厲害人物,關於她的故事也不少。以前有一個政府的小處長也是對她深深着迷,馬麗對處長的暗示不離不棄,偶爾還給一點小關心,處長出差在外還一天一個短訊發過去噓寒問暖的,弄得處長還真以為馬麗愛上他了。迫不及待地趕回來約馬麗吃飯、喝咖啡。然後開着車去東湖邊轉圈,到夜深人靜時露出狼性本色,就提議去開房。馬麗微微一笑說,不好的,我晚上必須回家的。處長想就在車上硬上弓,馬麗死死拉住裙角做暈厥狀嚇得處長連忙往醫院趕。到了醫院門口馬麗就奇迹般地醒來了。處長很鬱悶,但第二天馬麗又一個電話打過去溫柔地表示抱歉,並責怪自己不好。不久后,馬麗居然與處長的老婆交上了朋友。如此一直到那個處長主管的項目讓我們中標才算告一個段落。處長居然到如今還一廂情願地認為馬麗是他的紅顏知己。我常常感嘆,馬麗真是把男人研究透了——凡是能輕易上床的女人都是不值得珍惜的女人。她憑几個電話幾個媚眼就讓男人神魂顛倒,讓你想入非非卻又不得其手。而王仕途的名言就是:搞的最高境界就是搞不到!因此他們在一起是絕對的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馬麗其人因為個性較強又比較特立獨行,常常讓當領導的下不了台,所以至今也沒有更上一層樓。但又因為其能力強卻也讓領導們覺得走了可惜,因此她才是如今這個位置。
我面對眼前這個道行極深的女子實在是拿不定主意,對她只能是把話說在明處,我表態說:"你放心好了,這個項目一旦中標,該給你的中標獎我一定幫你爭取。你再忍幾天就好了。"
馬麗眼皮一抬向我發一個電波過來:"你以為我是為了那幾個錢么?"
我心頭一跳,暗想你這一套可別用在我身上,老子可是不吃這一套的,但當下也曖昧而溫柔地說:"要不晚上我請你吃點清淡的東西,街口新開了一家清粥館,看起來還不錯。"
她笑起來,那笑容可用清風徐來形容,她說:"那好吧,就知道你捨不得花錢請我吃海鮮。"
她在出門的一剎那,我補充說:"把你部門的人都喊上吧,這段時間都累得很,我也應該表示一下的。"
她只愣了大約半秒鐘,然後笑笑說:"你還真大方啊。"
正暗自得意時,卻聽得走廊中有人在吵架,我推門一看,公司一大幫人正圍在一起看熱鬧呢。主角不想卻是倪不遲和趙強,倪不遲高聲說:"你們的做法是絕對不符合技術規範的,如果你不整改,你就在這簽字。"趙強說:"切,老子們在一線天天拼死拼活,你只知道站上面指手畫腳,什麼狗屁規範,俺們這樣做了幾十年從來就沒出事的。"
倪不遲仍然堅持說:"不行,你要不改,我就上報總部和甲方,還有質檢站的人,如果他們同意我沒有意見。"
趙強一聽火也上來了,梗着脖子說:"你別他媽的拿一根雞毛當令箭,先把自己的老婆管好再來說話,自己頭上的帽子都綠油油了還他媽的管別人的臭襪子。"
倪不遲臉漲得通紅,一把衝過去揪着趙強的衣服怒吼:"你丫的說什麼來着?"
瘦弱的倪不遲當然不是人高馬大的趙強的對手,趙強拎住倪不遲的手一發力,倪不遲馬上汗如雨下,但仍然眼睛血紅死不鬆手。我衝過去怒喝一聲:"趙強你他媽的鬧什麼?給老子放開!"
趙強滿不在乎地鬆手,說:"唐總你看到了,是他先動手的。"我心頭大怒,這小子才當了幾天項目經理就以為自己得道成仙了。我對圍觀的人說:"都不用工作了么?都散了!"圍觀者散去,但都在抿嘴而笑,倪不遲仍然臉色鐵青,大口喘氣。我讓他們到我的辦公室來說話。
倪不遲氣憤難平,趙強則滿不在乎,我強壓怒火問怎麼回事。在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中我清楚了事情的原因。趙強項目上新增加一個4000平米的三層建築,將用為社區超市,倪不遲作為公司的技術部經理在例行檢查時發現趙強在施工中有多處不符合項,特別是搭設的滿堂支撐架不合格,可能會引發安全事故,因此責令趙強整改。但是趙強認為在施工中要想做到每一項都合格是不可能的,因此並不把倪不遲的話當回事,倪不遲此人過於認真,他已經與許多項目經理吵過架的,以前我做項目的時候就與我吵過的。當年我在湖濱花園的施工中為節約成本就把樓板的厚度降低了三公分,就如同心狠的編輯狂砍作者的稿子,但並不影響主文的主要意義。我將樓板厚度降低其實也並不影響整體結構,但可以節約許多成本。不過我們的倪不遲同志卻不這樣認為,幾次找到我,後來竟然發展到阻撓施工。當時我也與他吵了架來着。但是這一次我當然得站在倪不遲這一邊,一來倪不遲按規矩辦事,無可厚非;二來此時正是非常時期,一旦鬧到高天寶集團那兒很可能會讓天寶酒店從手中溜走。
倪不遲就是一個只認死理的傢伙,一切都得按正規則來,這對一個技術人員而言是一個好的品質,卻也因此得罪了許多人。其本人沒有什麼業餘愛好,不喝酒,更不會打牌,一有空就痴心學習,已經考取了無數的證書,什麼註冊監理師、一級建造師、註冊造價師、諮詢師等,他當然地成為華建集團拿證第一人。但是,潛規則就是大家都不說卻都必須遵照執行的規則,正規則卻是你必須說卻不必去做的規則。潛規則和正規則是向上爬的兩條腿,只知道埋頭做事的傢伙就如同一條腿走路,這條腿再長也不及兩條腿都健全的矮子爬得快。是故所謂的"知書達禮"即是:僅知道書本知識是不夠的,還要學會送禮。
我對趙強說:"你必須馬上遵照倪不遲的整改要求執行,否則老子他媽的有你好看,老子才走幾天你就反了天了。"
趙強臉漲得通紅,他沒有想到我會如此嚴厲地罵他,一時不知所措。我用眼神逼視他,他最終讓步說:"好的,我這就去改。"
我說:"你滾蛋吧。"
但是倪不遲竟然不依不饒地說:"他剛才還侮辱我來着。"
趙強從鼻子內發出誇張的一聲冷笑。倪不遲的一頭亂髮馬上鬥雞一樣立起。
我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這是他的不對,你要知道人在氣頭上哪能不說些過激的話。算了吧。"我邊說邊向趙強使眼色,讓他趕快滾蛋。
趙強向我做一個等會兒還有事找我的手勢就先出門了。我讓倪不遲坐下,泡上一杯茶,說:"老倪啊,我知道你很負責,但是有時工作也要注意方法,大家都是同事,其實沒有必要把關係搞這麼僵。"
倪不遲神情獃滯答非所問地說:"我其實早就知道徐小月的一些事,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她,你說我是不是真的沒用?"
我心頭突地一跳,感到臉皮都發燒,其實面對倪不遲我無論裝得多麼無辜,我都知道自己在他面前其實是一個卑微的小人,所以儘管常在一幢樓中上班,我卻常有意避開他。我突然明白過來,為什麼徐小月一定要與他離婚了,那是因為徐小月在倪不遲面前也一定有着做小人的強烈卑微感。倪不遲就如同一面道德的照妖鏡,照出了我們醜陋的小人嘴臉。沒有誰願意整天面對自己的傷口,所以選擇離開是最好的辦法。
我說:"要不你乾脆放手好了,你們何苦要在一起都痛苦呢?你的女兒在貴族學校讀書,又聰明,你根本就不用擔心的。如果你真愛她,不如給她想要的生活吧。"
倪不遲呆了片刻緩緩站起來說:"算了,我不想談這個事了,我走了。"我陪他一起出門,看着他瘦弱的身軀慢慢地移到自己的辦公室,然後關上門。這一整天他都沒有出門,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在瘋狂地學習英語。他總是這樣,每每在難過的時候選擇的反而是學習,這是一個好習慣。他只有在學習中才能暫時忘卻現實的悲涼。而我卻只能在新的悲傷中去忘卻舊的悲傷,或者給自己找一點淺薄的快感去麻木固有的傷感,然後漸漸麻木不仁,心如鋼鐵。
十九
生活就如同一座巨大的監獄,我們剛開始時都是清白無辜的,但不久我們就會發現自己已經五毒俱全了。因此我不得不常對生活充滿了疑惑,到底是生活在改變着我們,還是我們在改變生活呢?我們都曾經真誠如水,是誰讓我們如此虛偽?
我想人生來都是自私和虛偽的,否則人世間是誰種出了第一枚惡果?我們曾經真誠,那是我們都被戴上一個面具。
許多年前的鄂北山村中,上演着一個老套的故事,成績優異的姐弟二人在爭取一個上學的名額,父親因為跟村幹部家爭執被打得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母親借遍全村沒能借到一分錢讓父親去醫院。
姐姐獨自坐在門口的老槐樹下對月哭泣,良久回到家平靜地對愧疚的父母和弟弟說要出去打工,掙錢供弟弟上學。然後她抱着弟弟再一次痛哭,弟弟感受到她身上那迷人的少女氣息。第二天姐姐打點好行裝去南方城市打工去了,一個月後弟弟收到姐姐寄來的匯款去了西部城市上學,此後弟弟每個月都能按時收到來自南方城市寄來的匯款單。
幾年後,弟弟在南方某城一處破舊的民房中找到了姐姐,此時的姐姐卻形容枯槁,當年離家時的那種清純與活力蕩然無存,早已經身染多種性病。在那一剎那弟弟所有的信念崩塌,明白自己這些年來所有的學費開支不過是姐姐做妓女得來。他不曾想到高高在上金光閃閃的象牙塔之下的奠基石不過是見不得光的黑色的渣滓。他的自豪感在那一瞬間土崩瓦解,這是一道他不可能對任何人說起的傷痕。
他對眼前衣衫不整、顯得邋遢而骯髒的姐姐不知是愛還是恨或者是鄙夷。他明白自己這一生將不可能再高尚,姐姐投入到城市,掙到錢,但卻付出了青春、身體和尊嚴,甚至還有信念。如果痛苦是一門課堂,那麼這一課對他而言將遠勝於他以前受到的所有教育。
我從痛苦的回憶中醒來,如今的姐姐已經回到老家嫁給了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但是姐姐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生育能力,這在農村就意味着她將得不到應有的尊重。我能做的補償就是不斷地寄錢給她,讓她用錢在一幫窮親戚面前贏得表面上的尊重。
我們總是先出賣尊嚴去換取金錢,然後再用金錢來換取尊嚴!
趙強不一會兒又溜進門來,嬉皮笑臉地說:"那倪綠帽可真討厭。"
我冷冷地看着他,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僵硬起來,撓着頭說:"對不起,我知道他是你的同學,他一直都是你罩着的。"
我說:"你小子要搞清楚,你今天於公於私都讓我下不了台。於私倪不遲是我同學,你也是我的——"我停頓了片刻要找一個合適的詞,"朋友,你們發生爭吵會讓公司的其他人怎麼看我?於公,你是我帶出來的人(我加重語氣),你的工地沒按規範施工,你他媽的還有臉在公司大樓來吵?"
趙強有些不服地嘀咕說:"你以前不也是這樣跟他吵過的么。"
我哭笑不得,不過也感到有些難為情,真是所謂上行下效,當年與倪不遲吵架的時候,趙強還只是一個小小工長,想必那一幕他深記於心。所以說一個領導者的示範作用遠勝於大學的導師。我罵道:"我那麼多的優點不學,你他媽的把這些學得倒快。我再次警告你,凡是遊戲都有一個規則,倪不遲是在履行他的職責,你不改也就罷了,還跟他頂牛就是你的不對了,又去侮辱別人的人格更是你不對,你狗日的盡給老子找麻煩。"
趙強馬上說:"我馬上回去整改,與倪工吵架是我不對,我改天請他喝一次酒,算是我表示賠禮道歉。"
他見我笑了,馬上就鬆弛了下來,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來。我不免又警告他說:"聽說你在工地上作風有些霸道,工作有魄力是好事,但更要注意方法,做人要低調,這些我都教過你的,你怎麼不聽呢?"
趙強又跳了起來:"他媽的,是哪個在背後告我的黑狀哦,我怎麼霸道了?"
我嘆息一聲,知道自己的說教他是不會明白的,他只有在生活中吃了虧才會懂得改變。生活才是最好的老師。當下也不再說什麼,讓他滾蛋。
趙強卻不走,神秘地從包中拿出一個報紙包着的物件放在我桌上說:"前天跟朱胖子結了一筆款,這是他回敬的10萬塊,我不敢擅自處理,請你指示下。"
我自然知道這種所謂的回敬款是怎麼一回事。每一個大項目工地都有若干個勞務分包隊,每個隊多則數百人,少則幾十人,他們全部在我們手上結算人工費。這種所謂的回敬款一般分為主動的與被動的兩種,一種是勞務隊老闆要想與我們搞好關係,被動地在自己應得利潤中拿出部分來回敬我們,這一般不影響項目的成本,但吃的是民工的血汗錢,因為勞務隊老闆們把這部分損失從剋扣民工工資中補回來了;第二種是我們主動多付人工費,從他們的賬上過一下,再返回給我們,此與吃材料款回扣一樣都是要影響項目成本的,這吃的其實是企業的利潤。實話實說,這兩種回敬款我都吃過,這也就是為什麼搞建築的都想做項目經理的原因之一,幾乎是零風險致富。
我不露聲色,不過也有些感動,趙強沒有自己昧了這10萬元足見他還是敬重我的。我說:"既然如此,你拿着就是了,給我做什麼。"
趙強說:"那怎麼行,反正這錢本來是要孝敬劉建剛的,劉建剛走了自然就歸你了。"
我撕開報紙,10萬元紅紅的鈔票攤在桌上。錢這東西就是好啊!其從不說話,卻誘惑力無人可擋,無數的人為之爭得頭破血流。我問:"這錢是朱主動拿出來的嗎?"
趙強說:"是,他還托我說哪天要單獨請你出來坐坐呢。他可能聽說了我們可能要中標天寶酒店項目,無非是想繼續在天寶酒店當分包而已。"
我沉吟一下,明白這是朱胖子被動拿出來的,即沒有佔有企業利潤,心下稍安。便說:"這樣吧,我拿3萬吧,剩下的你分給下面的兄弟們,記得千萬不可聲張,也不要讓他們互相之間知道你給了多少錢。"
趙強說:"那怎麼行,你應該多拿點才是。"
我拿起3萬塊裝在自己包中,說:"就這樣了,你去對朱胖子說,有機會我們會再次合作的。"
趙強這才把剩下的7萬元重新裝在自己的包中,說:"那麼我就代兄弟們謝謝你了。"
我臉皮再厚,對這個我可不敢領情,笑笑說:"要謝就謝朱胖子吧。"這時我不再覺得那個朱胖子討厭了,而是感覺到他那張總是堆滿了笑容的胖臉特別的親切——可以說,我們既不會永遠地愛一個人,也不可能永遠地討厭一個人。
趙強正要出門,我又喊着他說:"你這個項目也快完了,你要抓緊把成本盤一下,該辦的決算工作要提前辦了。"趙強答應一聲走了。卻不想他可能悟錯我的意思,結果鬧出了大事。
我摸着包中的錢,想等一下還是抽空給姐姐和母親寄點回去吧。
二十
歐陽悅突然打來電話說:"你的錢籌齊了嗎?"
我大疑惑,說:"什麼錢籌齊了沒?"
歐陽悅說:"你上次不是說你還差20萬的賬沒有銷么?"
我立馬反應過來,上次確實是有一次騙她說還有20萬的賬沒有沖銷,還找她借錢來着。不想最近事多給忘了,看來說謊的人一定要得有好記性才行。當下馬上說:"還沒有啊,我正愁着呢,你是不是借錢給我啊?"
歐陽悅冷笑說:"你他媽的撒謊都撒不圓,你逗老娘玩兒呢。"
我哈哈大笑說:"是真的,你不願借就算了,說這種話就沒有意思了,還說跟我結婚呢,眼下老公有難也不幫一把。"
歐陽悅說:"別來這套,你是什麼人你自己清楚,我就奇怪了你父親一個沒文化的鄉下人怎麼就能給你起這麼好聽的一個名字,唐正?真是堂堂正正啊!"
這我就不愛聽了,我怒道:"你他媽的來找罵不是?有事說事,沒事滾蛋。"
歐陽悅顯然是受了一點小小刺激,捂着電話半天不說話,不過我相信她完全可以承受得了。果然她又說:"我知道你是在試我來着,但我這麼多年對你怎樣,你自己知道,我一直都想幫你來着,算了,你是不會相信我的。"我當然不會相信了。"不過,這次我是真的有消息要告訴你,我認識了一個人,他跟太陽廣場項目的香港高層很熟,我想幫你牽一下線。"
我說:"是不是又是上次的那個什麼周公子啊,這樣的衙內是陪不起的。"
歐陽悅不高興地說:"你這人怎麼這樣啊,周公子是花花公子沒錯,但是他是真的有些關係的,如今哪有不出血就能辦成事的?"
我心頭暗笑,想起一個笑話說是三個女幹部談陞官,第一個說我是上頭沒人,第二個說我上頭倒是有人,但是不硬;第三個說,我上頭也有人,也硬,可是我沒出血。我想說我不是女人啊,你正好是,但是估計你再怎麼動也不可能出血了,就算是請最好的處女膜修補大師只怕也不行的。但此話過於不堪,當然是不符合在電話這種場合上說的,想來她也是一片好心,不妨試試吧。於是我風向一變柔聲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哪能不知道呢,都是我不對,疑心太重,你找一個機會約一下吧,那個什麼周公子有機會也幫我約一下。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
王仕途有雲,對付少女要猛,對付嫂子要哄,這是他以身試法得來的真知灼見,女人終究是要靠哄的,像歐陽悅這樣的女人就得猛與哄兼而用之方才得心應手。
對於女人我們總是先把她們哄上床,然後再把她們哄下床。事實證明後者要比前者難得多。不過你只要運用得法,上床與下床終究都不是什麼難事。有句電梯廣告詞說得好:讓你體會上上下下的快樂!以前此電梯公司的業務員送宣傳資料來時,我一看到這句廣告詞就禁不住笑了起來。
歐陽悅只怕做夢也想不到我的心思轉到電梯上去了,她也柔情蜜意地說:"你知道就好,我啊就是傻,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放不下你,明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還是喜歡你。"
這話我又不愛聽了,汗毛都立了起來,她這樣說就是過了。本是一場遊戲一場夢,何苦表白得這樣死去活來的呢?跟他媽的沒有什麼表演才華的演員卻又非要把戲做足一樣,這就叫用力過猛,演戲講究的是渾然天成,真正的好演員演起戲來是不落痕迹的。
我馬上說:"好吧,就這樣,你約好了通知我就行,不過可能最近幾天我沒什麼空。"
歐陽悅說:"我想晚上跟你在一起。"
我斷然拒絕:"今晚不行,我要加班,要評標。"
放下電話我又有些後悔,他媽的,無論如何歐陽悅的美艷還是讓人流連忘返的。又想到有些賬確實也應該報了,就將前幾天的開銷單據一一貼好,去找周紅兵給簽字報銷。
周紅兵大馬金刀地坐在自己桌后,我先說:"周總,萬用表今天把他的材料報價報了過來,我看了一下比我們的摸底高出兩成啊。"隨手把單據放在他面前,請他簽字。
這就叫攻敵之必救,周紅兵想在萬用表身上得好處,那麼就必須過我一關,而我要報銷就必須經他簽字,這些單據基本上都是如實花銷,但是有一項卻顯然偏貴,我不得不小心從事。
果然周紅兵說:"哦,真的嗎?那麼我等一下再打電話問一下他。"
我說:"他這樣搞我們報價就沒有優勢可言了,天寶酒店的參考價我也已經搞到手了的。經初步測算我們高出不少啊。"
周紅兵不接話了,仔細看我的單據,然後果然在一張單據上停下了,嚴肅地問我:"這是什麼工藝品,用10萬塊?幹什麼用的來着?"
我早知他有此一問,說:"這是我和馬麗一起去歸一寺買來送給天寶集團的王總的,你要知道,王總可是天寶酒店項目的關鍵人物,而且我們現在施工的加州花園項目的決算也得他最後簽字認可的。他以前跟我暗示過的,要這東西。"
細心的讀者一定還記得,當時我買這東西的時候是8萬元,可為什麼單據上10萬元呢?當時宏觀法師在開票時問開多少。
我想這不是廢話么,虛開發票報賬的事多數人都干過,不過是小兒科的手法。我已經不玩這一招很久了,更沒想到佛門凈地也會有虛開發票這回事!於是隨口說就開80萬吧。
宏觀口念阿彌陀佛,說道:"雖說小僧此處開發票是免稅的,但是施主你不可太貪,貪則欲生,欲生則苦啊,苦海無涯,我就開10萬好了。"他說著就隨手寫下10萬元。
我出來后想想還是不好,又花了約1萬元給馬麗買了一條鉑金手鏈。這也就是說,我們已經巧妙地進行了分贓。
馬麗是何等聰明人,一句話沒問就坦然受之。只是出來后在車上馬麗把玩那條鉑金手鏈時說:"這你要是拿來泡妞,估計很少有女人能拒絕哦。"
我笑笑說:"我不正在泡嗎?"
馬麗粉臉飛霞,美艷不可方物。她親昵地打我一下,說:"去!"
我由是感嘆:女人天生就是愛慕虛榮的動物!就算是號稱知性女強人的馬麗又何曾躲得過這種誘惑?
此刻這張由宏觀和尚開出的發票正躺在周紅兵的面前,周紅兵說:"這筆開銷太大,我無權簽字,總部有文件規定,凡開銷在10萬元以上的是要報總部審批的。"他見我臉色難看,又說:"要不這筆等我們中了標再處理?"
我心頭暗罵真他媽的混賬,但也是臉無表情不溫不火地說:"是不是不中標,這筆錢就得我自己認了?"
周紅兵說:"也不能這麼說,你也知道,江州分公司最近資金緊張,好多項目都收不回來錢,許多民工的工資都沒有結,我是怕他們鬧事啊,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民工跟他媽的大熊貓似的,他們要是一鬧事,政府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就停了我們的牌。前幾天,我聽說江州六建有一個工地就有幾百個民工鬧事,結果江州六建的總經理都被警察給抓了。唉,如今我們做點事不容易啊……"
我打斷他的東扯西拉,說:"既然這樣,就等一等吧,過幾天我要回總部開會,直接給樓老闆簽字好了。"
周紅兵向老闆椅上一倒說:"那是最好不過了。"
我抓起單據憤怒地走出他的辦公室,心中懊惱自己做事還是不夠全面周到,此次簡直是自取其辱,而我早就應該預計到的。
我感嘆:複雜啊,這社會!
二十一
開標日日漸迫近,我給牛鐵打電話要借他們的公章一用,因為這是他答應的幫我們圍標。一般來說,幫人圍標的公司不需要自己做標書,而是由我們做好后,送給他們加蓋其公司公章即可。我們已經做好了7份標書,分別送到各幫圍標的公司蓋章簽字,然後密封,等到第二天開標時再以他們的名義送到開標現場等待開標即可。在江州有許多精明的商人於是專門做起了這種生意,先是通過關係搞到建築施工企業的資質,但是他們從來不承建任何一項工程,專門以幫人圍標為生,一般來說圍標一次可輕鬆獲利十幾萬或幾十萬不等。他們甚至連一個辦公桌不需要,你做好了標書,一個電話他立馬趕到,從懷內摸出公章來一蓋就OK。你不要以為這樣的公司是虛構的,如果你去工商部門查,他們的註冊赫然在目。
當然,這種圍標必須有內應才能成功,招標單位在開標前會有一個資格預審,負責資格預審的人你必須搞定,以便把你的主要競爭對手排除在外,而你找來的公司卻通通入圍。江州分公司以前做得最滴水不漏的圍標項目就是讓劉建剛出事的那個流花區工商局辦公大樓項目,8家入圍公司全部都是劉建剛找來的,此稱為"圍死",那麼中標就會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晚上,我拿着做好的標書到牛鐵的公司,牛鐵哈哈笑着說:"下次我投標的時候,你可得也幫我一把啊。"
我說:"是,那是當然。"在圈子內,幫助圍標的還在一些正規的大公司之間盛行,即使是對手,有時也得互相幫忙圍標。牛鐵從抽屜中摸出公章在標書上一一蓋章,邊漫不經心地問:"你們這次準備報多少啊?"
我想想說:"差不多3.4億吧。"牛鐵哈哈大笑說:"會不會太高了一點?好的,你要中標了可得請我泡妞啊,我要雙飛。"
我也笑說:"三飛都行啊,老牛,說真的,此事真成了,我馬上付給你15萬的圍標費。"
牛鐵哈哈大笑說:"別他媽的錢不錢的,聽着多俗啊,這次有幾家公司是你的?"
我微微一笑說:"也就3家,圍不死啊。天寶集團內部有點複雜,幾位副總都有關係戶,沒辦法啊,說實話,這個項目我跟了好久,投入了很多,我如果不中標,上頭會怪責我的。"
我是說了假話,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在江湖中混久了會在不知不覺中防人一手。
牛鐵蓋好章,感嘆地說:"我們現在做點業務真是難啊,你說他媽的哪一個行業能像我們這樣累的?"
我看着他把所有的章蓋完,笑笑說:"是啊,我都想到以後是不是回鄉下種田算了。"
我把標書密封好,交給他,牛鐵說:"放心吧,我可以肯定你們明天中標的。我向他再次客氣地表示感謝,他說別搞得這麼生份啊,我們是兄弟不是?"
從牛鐵公司出來,我還是不放心,因為此次我們圍標卻並被沒有圍死,其中有江州城建和浙江中天並沒有被審下來。因此仍然不免心懸懸,拿起電話打到王仕途手機上,他沒接。我突然明白過來,暗罵自己糊塗,忙翻出一張新卡裝在手機上,再打過去,他接了。他說:"你還他媽不算太SB啊。"
我說:"對不起,剛才急糊塗了,沒注意。"
王仕途說:"行了,你還有什麼屁事。"
我說:"江州城建為什麼搞不定啊。"
王仕途發火說:"你丫的SB啊,你以為天寶集團是我一個人的,我能一手遮天?我早就說過這是集團的張副總介紹進來的,我如果硬拿下來是不是太明顯了?你還讓不讓我活?"
我說:"我知道,只是這個張總是什麼來頭?我是怕萬一啊。"
王仕途鬆口氣說:"我能幫上的就這些,你他媽的六打二還打不過他?那就是你狗日的太沒用了,不怨我。記得這兩天不要再打我電話了,影響不好,那高天寶鬼精着呢。"
我放下電話,定定神,想起應該直接打電話給集團的樓老闆了,因為圍標要動用大筆資金,而目前分公司財務狀況卻不理想。
我用辦公室的電話打到樓總的手機上,傳奇人物樓長青其實非常平易近人,從外表看如果不是那名牌西裝,你很可能會把他混同於民工。他靜靜地聽我介紹完全過程,然後說:"這事你運作得不錯,我同意,但是你要保證這些錢能按時回來。"
話雖不多,但是我感覺到那種氣壓,或許這就是高層領導自然而然產生的一種氣場吧,也或許只是我的一種心理暗示——這是掌握你命運的大人物!
很快財務通知總部將500萬元打到分公司的一個秘密賬戶上,再加上分公司自有的200萬湊齊了700萬元。我精神一振,渾身弦都繃緊了,也就是說,最後的總攻時刻到來了。這700萬用來做什麼呢?天寶集團的招標書規定,凡最後入圍的投標公司都必須提供100萬元的投標保證金。
我們秘密地把錢打給幾家陪標公司,然後他們再打給天寶集團。投標保證金書面的解釋是:投標某項工程時預先付給業主的、以保證即時投標的定金。投標報名后不得無故退出,否則不予退還。這如同過去的窮書生逛窯子,總得先亮亮手頭的銀子才能被龜公放進門。這其實也是一種對招標單位的保護措施,是有關監管部門防止投標舞弊而採取的一種辦法,為防止招投標作弊,有關監管部門可謂是費盡心機,他們都巴不得所有的企業都是不能勃起的太監,卻又希望自己是威風八面可以夜御三宮六院的皇帝。
圍標公司是不會自己拿錢出來陪標的,因此這筆錢必須由我們來出,我們打到他們的賬戶上后,他們再打給天寶集團。這樣做其實背負着極大的風險,一旦那家公司信譽不好,很可能就收不回這筆錢了,但是這幾家都是專業的陪標公司,與我們公司已經合作多年,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這次是一個沒有標底的投標,最終的標底將由8家投標公司的最終報價加權平均后得出,那麼誰更接近這個價中標的可能性就最大。沒有標底的開標看似一個公平合理的規定,但是這仍然給我們留下了巨大的漏洞可資利用。一旦發生8家投標單位都是由一家運作的話,那麼最後當著標底加權平均值就可以被人為拉高,為此許多招標單位為防止這種現象,又自己做了一個"攔標價",即最後你再怎麼提高標底價卻也不能高於這個攔標價。劉定理那天早對我說的3.1億即是指他們的攔標價。現在的問題在於,江州城建集團卻不一定由我們控制。
我命令今天下午起所有人都必須手機關掉,以防止報價外泄。只有我能與外界聯繫,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時間嗖嗖地從身邊溜過,我坐在自己辦公室中,雖然靜無一人,我卻心潮湧動,因為這關係到我這半年來的所有努力,也關係到我在員工們面前的威望與信譽。儘管他們絕大多數並不知道內幕與過程,但是他們只想知道結果,中標就是英雄,不中標就是狗屁。
中標的結果就如同與暗戀了很久的美人同床共枕,是寫了半輩子的三流作家突然能發表作品,這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成就感。
馬麗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快餐面走進我的辦公室說:"來吃點吧。"
我毫無食慾,對她報以感激的一笑。
馬麗說:"你也不要太着急,我們已經儘力了,一切聽天由命吧。我們把自己該做的都做到位了,如果還不中標那隻能怪天意了。"
我哈哈一笑,心情好了許多。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2時,當即跳下來說:"好吧,我要再核對一下各家報價。"馬麗早有準備地送上了其他6家的報價單。我掏出計算器一一核算,最後的加權平均值為3.085億,這也正好是我們的報價數。我嘆口氣說:"就這樣了吧。"馬麗溫柔地說:"你還是要休息一下,天亮后開標,你這種精神狀態可不行的。"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那小巧而豐潤的手,她的臉剎那粉紅。看得我渾身一震,心想他媽的,她要不是我的下屬我就幹了她。可惜啊,遊戲不能壞了規則,兔子不吃窩邊草啊。一些上司老是喜歡對下屬進行性騷擾,其實是極沒有腦子的舉動,一來對方如果不喜歡很可能會使你身敗名裂,二來即使對方同意了或者暗示了你,卻也從此讓你很難開展工作。還是那句老話:把一個女人弄上床上容易,弄下床卻不是那麼容易的啊。
馬麗抽出了手,臉上紅潮慢慢退卻。她說:"你休息一下吧,我到時來喊你好了。"我躺在沙發上怎麼也睡不着,辦公室內門窗緊閉,卻總感覺到陰風吹來,周身發冷。滿腦子反反覆復在想其中可能出現的問題,我覺得一切都應該是到位,但是又感到似乎有些什麼不妥。
二十二
開標就如同《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的老爺睡前翻牌子,即使你昨晚把他伺候得再好,他也表示了今晚會再來,但是業主的心跟這個花心男人的心一樣,很可能他會翻了另一個女人的牌。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能保證你就是那最後的贏家。
標書按規定分成兩部分,即商務投標書和技術投標書,商務標中主要內容為公司的資質證明以及獲獎情況什麼的,其中最關鍵的則是報價。而技術標書所列多為你對投標對象的施工組織設計方案與技術方案等。招標方會根據這些綜合評分,在資質都合格的情況下,報價則為最後的關鍵。
我和馬麗拎着標書趕到開標地點。開標地點為天寶集團的總部七樓會議室,我找來的幾家公司已經到場,他們與我心照不宣地用心神交流。對他們來說,最是輕鬆不過,其中一趙姓兄弟更是以陪標為生,無論中標與否對他沒有絲毫影響,因此他們都表情輕鬆,如同來看大戲開演一般。
我們圍着會議桌坐下,江州城建的代表也在座,看他們也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誰也不說話,但是氣氛中早就刀光劍影。我頻頻看錶,因為牛鐵還沒有到,他也是關鍵人物之一。
9點,業主方評標委員會的成員魚貫而入,包括王仕途、劉定理均在,王仕途眼光掠過我,在馬麗身上停留了幾秒鐘。我注意到馬麗紅着臉低下頭。王仕途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王仕途旁邊坐着一個白凈的中年男子,馬麗低頭說:"此人正是天寶集團負責酒店開發業務的張副總,也就是城建集團的力挺者。"張副總表面看起來是一個和氣的人,他一直與王仕途有說有笑,但是其眼神中精光四射,這樣的傢伙其實最難對付,屬於傳說中綿里藏針的傢伙。他偶爾瞅我一眼,我就不禁手心冒汗。我暗罵自己失誤,對方還有這麼一個人物我居然會給忽視了。別看他與王仕途有說有笑,其實我可以保證他們之間早就口蜜腹劍,如果咒罵可以殺人,他們也早就把對方殺死了十多次了。王仕途與劉定理以及工程部的幾個人還有外聘的幾個專家我都提前做過工作,我安慰自己無論如何,我的贏面還是佔多數啊!
三分鐘后,高天寶居然也來了。劉定理髮言說:"感謝各公司對天寶集團的支持,在本次開標前,有請我集團董事長高天寶先生講話。"
眾人起身鼓掌,高天寶風度翩翩地起身,目光平和地掃視一圈,清清嗓子說:"我天寶集團從無到有,從弱小到強大,我高天寶感謝大家對我們的支持,天寶集團如今是集地產開發、酒店、餐館、娛樂業於一體的大型集團公司,一來是感謝政府對我們的幫助和扶持,二來呢也感謝全體員工的努力工作,當然也要感謝在座各家公司的支持。天寶酒店項目將是我們投資的第一家五星級酒店,今天是對主體工程進行公開投標,我們之所以要進行公開招標,是因為天寶集團不是我一個人的,我的背後還有廣大的股東,我要對他們的投資負責,所以這次招標必須公開、公平和公正。這既是對天寶集團利益的維護也是對在座各投標單位利益的維護。當然最後中標的只會有一家,我希望沒有中標的公司以後還有機會與我們合作,因為我們的地產開發業務將持續下去,我們的土地儲備很多,在外省市我們也將陸續開發一些業務。我就說這麼多,開標開始吧。"
他在掌聲中轉身離開,我似乎感覺到他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瞟了我一眼,我不知道他那一眼的含意是什麼,只感到心底一個激靈,似乎有些不妙。我忙起身追出了會議室,在走廊過道喊了一聲:"高總!"
他回頭定定地看着我,然後慢慢地微笑,他說:"你是華建集團的唐正?"
我忙說:"正是。"又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華中設計院的徐小月是我的同班同學來着。"
他哦一聲說:"我好像聽她說起過,歡迎你們來投標啊,你們在加州花園的項目幹得不錯。"
我忙說:"這都是高總對我們的信任,我相信只要我們中標了,我們會做得更好。"
高天寶不為所動地說:"嗯,我現在有點事,我們以後再談吧。"
看來他並不想聽我的表白,我暗罵,他媽的如果徐小月這樣,你他媽的骨頭都不定軟了。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幹嘛還去勾搭徐小月呢?難道你小子會為了徐小月而離婚嗎?
我當然不能在此時此地這樣說他,只好說:"我們華建集團的樓總想來拜訪一下您,我想問問您什麼時候方便。"
鬼知道我是撒謊了的,但是華建集團聲名赫赫,樓長青更是上過央視的東方之子。果然高天寶說:"嗯,好啊,我也想見一見這個傳奇人物的,他隨時來,我都是歡迎的。"
我一轉身卻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從九樓下來,正是牛鐵到了。我很奇怪,牛鐵怎麼會從九樓下來呢?因為乘電梯可以從一樓直接到八樓的。
牛鐵向我做一個OK的手勢,時間到了,我也沒好多問,我們一起走入開標現場。會議中每一個人都一臉嚴肅卻又心懷鬼胎。
劉定理開始拆標書,一家家地念出報價,一個工作人員在黑板中把每家的報價都寫在黑板上。我想翻牌的時候到了。
誰都知道所謂的公開投標不過是玩的一個遊戲,但是遊戲的規則將由誰說了算呢?其最終將由最有權勢的一方說了算。小時候,我們在鄉村的小夥伴們一起玩官兵抓強盜的遊戲,永遠都是村長家的兒子丁軍當將軍,而我永遠只能做強盜。我如果被抓住會挨打,因為我是一個笨強盜。而如果我躲起來了,官兵們抓不住我,我仍然會挨打。他們丁軍會說:誰讓你這個強盜這麼狡猾來着?
那些小孩子們永遠只會聽村長兒子的話,別小看一個村長,在這個鄂北的小山村中擁有着至高無上的權威。1989年,我和姐姐高中畢業,村長喊人來提親說:"我家兒子看上了你們家的唐慧了,嫁給我家從此將無人再欺負你們了。"父母在他們走後,抱着我們痛哭。
在這個以丁家為大族的村子中,我們歷來受氣,一切的遊戲規則都是由丁姓人定下。同樣在企業內部,所謂的企業文化其實也就是企業的老總文化。比如張瑞敏之於海爾、任正非之於華為、牛根生之於蒙牛。真正的企業文化需要最少三代人的努力才能形成企業自身屬性的獨特文化。
在這場招投標的遊戲中,規則是由天寶集團定下的,當然也就是由高天寶所定。我們建築公司常說:干一項工程樹一項豐碑,又說金杯銀杯不如客戶的口碑,這當是至理。但這口碑卻不是誰說你好就行了,而必須從某些重要人物的口說出來才能形成"碑"。如果高天寶說"你們行",那麼我就行了。如果他說"你們不行",則我們行也不行。
開標結果出來,一切按計劃進行,我的報價果然最接近於平均值的標底,最終評審華建集團也是以總分為第一名。成績一公佈,我幾乎都要虛脫,馬麗在桌子下用力握着我的手,我們的手心都出了汗,我感覺到我不是在孤軍奮戰。這就是在企業工作中的一種成就感與團隊感,在這一剎那我可以忘卻自己的金錢與職位。但這並不表示我就突然之間高尚了,其實這也是更高一種形式的自私,是為了實現自我社會價值的認同。馬斯洛在其對人的需求層次劃分中認為:人類價值體系存在兩類不同的需要,一類是沿生物譜繫上升方向逐漸變弱的本能或衝動,稱為低級需要和生理需要。一類是隨生物進化而逐漸顯現的潛能或需要,稱為高級需要。從這也不難理解為什麼許多貪官倒台前都有各種各樣的先進榮譽,這些榮譽當然有着脫衣舞女最後一件紅內褲的作用,好遮住他們最後的一點私處。但更重要的一條是,他們在滿足了低級需求后想獲得社會價值的認同。
我找來的陪標公司都鼓掌表示祝賀,牛鐵也過來說:"唐總,祝賀你啊。"
我不免有些得意地謙虛:"嗬,這沒什麼,再說了,還不定中標的是我們呢。"
牛鐵眼光掠過我的頭頂看着馬麗說:"你這個下屬可真漂亮。不管怎麼說,我這個兄弟還算夠意思吧。"
我正要對他表示感謝,卻見王仕途和張總又重新回到會議室,王仕途一臉鐵青,那個張總仍然一張乾淨的臉帶着冷笑。
張總起身,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兩秒鐘,我馬上報以討好的笑容,哪知他的目光卻移過了我,我的笑如同一把打空的拳頭,讓我倍感難受。果然張總說:"本次投標的結果已經公佈了,華建集團江州公司第一名,第二名是江州城建、第三名是新發建築(這是我找來的陪標公司),但是這並不表明我們就定下中標單位,公示一周后,我們將再作決定。"
二十三
消息傳回了公司,全體員工一片歡呼。周紅兵甚至在公司門口迎接我和馬麗,毫無疑問,他肯定已經把消息第一時間報告了公司總部。因為在路上的時候,我就接到了總部李慶才的祝賀電話,並說樓總很滿意。李慶才還哈哈大笑地說:"這也表明我沒有看錯人啊。"
我還算沒有被勝利沖暈頭腦,當即說:"李總,還沒有中標呢,只是評分暫時領先而已。"
李慶才說:"嗯,你說這話表明你比以前成熟了,所以這幾天也很關鍵,你要盯着讓他們儘早下發中標通知書,馬上要着手合同與商務談判。"
我想到張總那神秘的笑,心虛地說:"如果萬一沒有中標,我將如何向總部交代?"
李慶才一愣說:"把困難想到前面是對的,但是你更要有信心,你前期工作十分出色,樓總也相當認可的。"
我心念一動說:"能不能請樓總最近過來一趟,與天寶集團的老總見見面,幫我出一把力啊?"
李慶才說:"好的,我幫你轉告。"
掛了電話后,馬麗說:"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一般來說,只要開標評分獲得第一名,基本上就算是中標了。但是出意外的情況也屢見不鮮,我說:"不知道,我只是感到有些不那麼踏實,我想你這兩天再找一個機會去約一下王仕途。同時把合同條件什麼的再擬出來。"十成已經成了九成,此時更是關鍵時刻,我必須把最有力的武器派上場,而馬麗無疑就是。
馬麗似乎明白我的用心,低頭說:"好的。"
然後我們就遠遠地看到周紅兵率人正在分公司門口迎接我們。我哈哈一笑說:"我們的周總挺會來事啊。"我也拋開心事,想讓自己開心起來,卻怎麼也興奮不起來,如同做愛后的疲憊不堪。但真想到做愛卻不免又躍躍欲試,自然想到了歐陽悅那張美艷的臉。
歐陽悅居然先打來了電話,說是祝賀我一下,晚上在紅燭餐廳訂了位置的。我欣然同意。這個紅燭餐廳以環境一流專門為一對對狗男女們提供幽會方便而著稱於江州。我們吃法國牛排,喝紅酒,說情話。跟一對真正的小資情侶一樣。然後上樓開房做愛,我在猛烈的運動之後沉沉睡去。夢裏回到位於鄂北的小山村中,父親給我5元錢去鎮上買鹽,剩下的我可以買鉛筆和橡皮擦。我知道這5元錢的分量,我把5元錢緊緊握在手心,汗水使得紙幣都濕潤了。我時不時停下展開這5元錢對着天空看,我是多麼地愛它啊。皺巴巴的紙幣上發出淺淡但獨特的氣息。我想這薄薄的一張紙居然有着神奇的魔力,它憑什麼就能換到人們想要的一切東西呢?我正要將錢小心地收起來重新上路,突然一陣山風吹來,5元紙幣竟然神奇地飄到空中,打着旋,似乎在嘲笑我。我跳起來拚命地去抓,但是紙幣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我跟着追啊追,終於那張漂亮的紙幣飛落下懸崖,慢慢地不見了。我趴在崖壁上痛哭出聲,絕望而失落。
我被歐陽悅搖醒,她說:"唐正,你這是怎麼了?幹嗎哭啊?"
我摸一把臉,果然一臉的淚水,我知道這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那種絕望而傷心的情緒卻久久鬱結於心。我點燃一支煙,此刻的我躺在高級酒店的豪華套間中,床柔軟而舒適。可是貧困的山村、瘦弱的少年、靜宓的山路、浩蕩的山風還有那讓我絕望的5元紙幣卻又歷歷在目。我突然想找人傾訴,我慢慢地告訴她許多年前的那個少年如何絕望地看着5元錢慢慢地被風吹落在深不見底的深淵。我想歐陽悅要笑就讓她笑吧,哪知歐陽悅卻沒有笑,她將我的頭擁在她豐滿而溫暖的胸膛,撫摸着我的臉說:"我能理解你的這種感覺,其實我也有這種感覺。"
我竟然有些發獃了,竟然第一次感覺到與歐陽悅心貼得如此之近。我們窮其一生苦苦追求的、想緊緊握在手中的卻往往會在最不經意中失去。
歐陽悅幽幽地說:"我好想回鄉下去,蓋一所大房子,喂很多雞,還有一群豬,院子中栽很多桂花樹,跟心愛的人一起坐在樹下喝茶。"
我回到現實中,感傷只在一瞬間灰飛煙滅。我冷笑着說:"你在寫詩呢?"
歐陽悅咬着我的耳朵說:"要不我們一起回去吧。"
我呵呵笑着說:"鄉下可沒有紅酒喝了,也沒有法國牛排了,你跟心愛的人生的小孩也受不到好的教育,將來他們長大了只能又到城裏來當民工了。"
歐陽悅說:"我們可以修學校,辦教育,讓那些鄉下的孩子們都能受到跟城裏孩子一樣的教育。"
她越說越遠,幾乎是沉浸在一個虛幻的夢中。我大怒說:"你教他們什麼?教他們如何用色相換錢嗎?"
歐陽悅一愣,臉漲得通紅,然後開始抽泣,光潔的身體如同正在融化的積雪一聳一聳地向下塌陷。她將我一把推開,踢我一腳說:"你這個混賬王八蛋。"
我在黑暗中快意地哈哈大笑,心想,叫你裝B。網絡有流行語:莫裝B,裝B遇雷劈!
早上我照樣衣冠楚楚、儀錶堂堂地去上班。馬麗向我彙報說:"王仕途的手機關機,聯繫不上。劉定理也不願出來,欲言又止的樣子,可能只怕真有什麼不對勁。"
正說著周紅兵也是一身正裝出現在辦公室門口,他笑容滿面地說:"今天集團樓總與李慶才要過來,上午10點的飛機,我去機場接他們去了啊。"他心情很好地走了,我卻暗罵,這狗日的邀功請賞拍馬屁倒是跑得最快。
周紅兵走後,我更是心神不寧,一是想着等一下如何跟樓老闆彙報,又想到這個標的事,突然想到一個人或許可以幫我。我馬上打電話給徐小月,她一接電話就說:"我就知道你要找我。"
我更是預感不好,果然她說:"有人在背後使壞,高天寶很生氣,你們中標可能有點懸了。"
我忙問:"怎麼回事?能不能出來面談一下?"
徐小月矜持地說:"我沒有時間,再說了,當下我們還是不見面的好,弄不好我也會被高天寶懷疑的。"
我急得都差點喊了起來:"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是第一名,沒有合適的理由,即使是高天寶也不能隨便否決我們。那天他還當面對我說過,我們在加州花園幹得不錯的,無論是質量還是進度都是一流的。"
徐小月生氣地說:"你跟我咋呼什麼?是有人跟高天寶說你們圍標,並且有確鑿的證據,要不是涉及到天寶集團的某些高層領導,高天寶早就發火了,他有可能會推倒這次公開招標重來的。"
當地一聲,高懸已久的那個鐵球終於要落地了。我忙問:"是誰去說的?有什麼證據?"
徐小月發火說:"我怎麼知道,高天寶只是隨口對我說了一下,我警告你了,不要深究,不然的話,萬一他們查出加州花園的事,我也脫不了干係的。"然後她掛了電話。
我拿着話筒發獃,感到一陣涼意從腳底慢慢升起,她說的加州花園項目,當初我也是採取圍標的方式中標,同時為了獲得更多利潤,徐小月在我的授意下特意在圖紙中增加了許多不確定項,從而讓變更增加,也就是說徐小月也是我的幫凶之一。
我還沒來得及多想,又出了更大的事。正在樓長青和李慶才走出機場上了周紅兵的車時,我接到了加州花園現場甲方的電話:"唐總,你們居然把我們提供的鋼材私自拖出去賣掉,這是怎麼回事?我需要你的解釋。"
我驚得手上茶杯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二十四
從工地上偷材料去賣這樣的事,在工地呆過的人多數都知道是怎麼回事。許多民工也幹這種事。他們會偷偷地把工地上用於施工的銅質電線、用於腳手架上的扣件等偷出去換幾個零花錢。有時單幹,有時多人合作。以前我在工地上就發現幾個民工把扣件等丟過圍牆,等下班后再偷偷運去賣掉。有些則身穿特製的衣服,把扣件掛在衣服內招搖而出。一個工地有時會用到數十萬個扣件,這玩藝以前1塊多錢一個,後來漲到差不多5塊一個。有些精於此道的民工發現這一招好使,一天的收入比他工作一天還要多得多,故而發展成了專業的偷材料的民工隊伍。有些精明的材料商就專門在工地附近低價收購,然後再高價租給施工企業。
但也有被抓的民工,我以前在工地上就抓過幾個,我把他們全部綁在工地入口處的電線杆上,胸前掛一塊牌子:我是賊!有一次歐陽悅到工地上來辦事,正好看到這些被綁在太陽下的民工們,頓生惻隱之心,讓我把他們放了。我怒道,這叫殺一儆百,不給點厲害他們看看,工地上的損失誰來擔?
歐陽悅竟然說我這樣做是不合法的,把他們交給派出所好了。
我說操,什麼合法不合法,派出所的人來了,老子還得招待一餐飯,弄不好還要請桑拿。這幫人給抓去第二天就會放出來,仍然是偷。
結果,裝B的歐陽悅掉過面就讓給她弄點鋼材,價格好說。我心中暗笑,這世道無不有利而趨之,無利則避之,歐陽悅你也是同案犯。
民工們偷東西只能算是小偷小摸,真正的大賊便是我或者趙強們,因為我們偷起材料來都是用重型卡車拖。
鋼材在建築中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也是一個很大的不確定因素,搞不好就會對施工企業造成巨額虧損。前年我們招標加州花園項目時,鋼材還只有4800元一噸,而到了正式開工時卻已經漲到了每噸5200元,如果再按合同施工,我們將出現巨額虧損。
我當時上下奔走,硬生生地把這一塊改成了甲供,即鋼材由天寶集團提供,而我們只負責施工。如此一來,鋼材漲價帶來的風險被有效化解,而對天寶集團來說,他們的房價從開工時的每平米3800元起到封頂時已經漲成了5700元每平米。小小鋼材漲價對他們而言並不算什麼,反正爭着買單的大有人在。
甲供材料在工地上有許多種原因,一種是建設方為了照顧某些有關係的材料商而選擇自行購買材料,還有一種就是我們這種情況。這也為我們提供了許多可鑽的漏洞,我們有時會把他們送到工地上來的鋼材給偷偷拖出工地賣掉。許多人會問:送來的材料沒有數嗎?是的,都是有數的,問題是,當一個工程需要幾千噸鋼材或水泥時,偷走個幾十噸根本就毫不起眼。而具體在工程施工中,有時預算量與實際用量相差數百噸的情況也很常見。天寶集團管現場的人都是大爺,他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呆在工地上,即使真有這種具有責任心的人,我們也可以通過請喝酒K歌什麼的將他們支走,總之方法很多。我就幾次用這種方法把鋼材裝車再運出去,歐陽悅自然有聯繫好的買家,一次總能搞十幾萬元。但是這種事絕不能多搞,要懂得適可而止。
或許是上行下效的原因,趙強在我走後,也開始干這個。但是他沒有選好時機,在工程都快要完工時竟然將一車鋼材拉了出去,而正好天寶集團現場負責的換了幾個新人,這幫新人很負責,或者他們也打定了主意自己賣的。總之,他們發現一批鋼材不見了后很生氣,很容易就查到是趙強拉去賣了,這叫他們如何不震怒?
我明白此事的影響將有多大,強壓自己一定要冷靜、冷靜。馬麗見我臉色不對,忙問什麼事,我幾乎是絕望地說:"加州花園項目出事了。"
馬麗也嚇得粉臉失色:"出安全事故了?"
我說:"那倒不至於,是趙強賣鋼材的事被天寶集團的人知道了。"
馬麗大罵一聲:"這個混蛋,在這個時候竟然做這種事!"
我思路漸漸清晰起來,說:"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第一,我馬上去工地看看情況,看能不能壓住不往上報,不能讓天寶集團的高層知道,特別是高天寶不能知道。第二,你馬上去天寶集團摸情況,隨時彙報。"
我們衝出門分別登車出發,在路上我想想還是應該給周紅兵打一個電話,我簡單說了一下情況。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周紅兵驚訝得手機脫手,他一定正眉飛色舞地跟總部領導表功呢,這樣的突然打擊可以說是晴天霹靂。他只能說:"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
我無力地說:"只能聽天由命了。"心頭卻也泛起一些無奈的快意:讓你他媽的在領導前表功,這下你娃兒可就慘了吧?
我不停地打電話,想找到以前的關係戶,比如現場工程部的郝經理、監理公司的趙總等,他們跟他媽的約好了似的全部關機。等我趕到加州花園工地時,趙強正傻瓜一樣坐在辦公室內發獃。他看到我進來,怯生生地站起來喊了一聲唐總。
這個堂堂七尺漢子,以前在工地敢說敢為的拚命三郎竟然成了這副德性,金錢誘惑力大啊!要說這世間什麼才是魔鬼?唯金錢美女爾,唯慾望爾,他們可以使一個聰明人糊塗,可以使一個高尚的人卑鄙,也可以使一個真誠的人虛偽。我心頭火起,一腳將他踢倒在地。他爬起來,哭泣着說:"唐哥,你要幫我,不然我就死定了。"
我有一種爛泥扶不上牆的憤怒感,即使是偷東西,即使是貪官,也應該懂得起碼的方式方法啊!他跟我多年,學會了我的貪婪,卻沒能學會我的方法,老子這麼些年來從來就沒有出過事,他只單飛了半年就他媽的捅了這麼大的婁子,而且此刻他還只想到自己。他不知道,他這樣做將很可能使我這半年多來的努力灰飛煙滅,要到手的項目雞飛蛋打。我罵他:"幫你媽個頭,老子那麼扶持你,你狗日的才幾天就出了事。"
我拉着他跑去天寶集團的現場辦公室,推開其工程部郝經理的門,郝經理正一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趕緊丟一根煙過去,這個工程部的郝經理也是我們長期公關的對象,因為他負責現場的所有簽單、質量與進度把關,應該說我這一年來已經用錢與他建立了比較良好的關係,但是此刻他卻面若寒霜,他說:"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高層已經知道了,我自己都免不了受處分的。"
事後得知,郝經理在工程部的地位也已經下降了,天寶集團高層派來了一個副經理,而趙強估計不夠,忽視了對這個新來副經理的打點,他早就盯着趙強犯什麼事好拿捏他呢。
我說:"真的沒有什麼辦法掩過去了?"
郝經理一臉無奈地說:"這麼說吧,我已經在等着下課的命令了,你們自己好自為之吧。"
正說著,周紅兵打來電話說:"樓總通知你和趙強回來開會。"然後就掛了電話。
我跟趙強一起走出工地,趙強居然說:"放心吧,唐哥,我不會帶出你什麼事來的。"
我又勃然大怒,罵他:"你狗日的害我還不夠慘?老子有什麼事能被你帶出來?"
馬麗打來電話,她帶來一個更讓人失望的消息:"王仕途很生氣,因為高天寶已經知道了,王仕途已經不再方便插手了,而且極有可能是上次的招標工作要推倒重來。"
我如同深陷爛泥般,再也無力掙扎,一種兒時眼睜睜地看着5元錢慢慢被風吹走的絕望感油然而生。
在這場遊戲中,因為有人違犯了規則將被清掃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