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賴之城(3,4)
第三章
我在醫院的經歷並不豐富,記得來補過牙。本來我連牙都不想補,疼了幾天幾夜,幸虧一個人住,可以蜷在被窩裏捂着半邊臉,哭着哭着就睡著了。我掂量這樣畢竟不是個辦法,就正午去補牙。挂號被插兩次隊,領了病歷到二樓牙科,走廊里空空洞洞的,我剛慶幸自己無須等待,直接往裏面走。長得像榴槤的護士堅決把我轟出來,我問為什麼,她說排隊。我說沒有人還要排隊,她說群眾分散在四面八方,你看不到而已。然後她把我的病歷朝一本厚厚的百科全書底下一壓。她走了我定睛一看,那本不是百科全書,是四五十本病歷疊在一起。
我偷偷摸摸意圖將自己的病歷挪到最上面,榴槤又探頭大喊:“13號13號,輪到你了。”接着變戲法一樣,空空的走廊突然竄出來一個兩鬢斑白的大爺,非常矯健地奔進房間去了。我嚇得不輕,中國人怎麼被醫療制度逼得跟忍者似的,神出鬼沒。接着榴槤盯我幾眼,幸災樂禍地喊,大家把病歷挪到上面也沒有,挂號的時候就給你們編了號,按號碼來。
太毒辣了,我九年義務教育訓練的作弊功夫完全用不上。老老實實地等,看完牆壁貼着的所有健康小知識,榴槤喊14號。我醒覺自己是52號,照這個速度,不吃不喝等榴槤召喚我,家裏肯定白髮人送黑髮人,於是出去買盒飯。我收拾掉盒飯,順帶買了幾份報紙雜誌,剛回到走廊,榴槤就大聲叫:“61號61號,輪到你了。”
我操,是我數學不好,還是耳朵不好?這太稀奇了。我撲向榴槤,問她,尊敬的護士小姐,13號到14號半小時,14號到61號也半小時?榴槤冷笑,說,中間的群眾可能辦事去了吧,所以跳着號喊。
我迫切地說,我就是中間的群眾之一。
她說,你紀律性太差,重新排吧。
我急了,說,我明明是52號,憑什麼重新排。
她說,我喊過52號,沒人回應。現在你回來了,自然要重新排。
我說,你沒喊。
她說,你沒回應。
我說,你怎麼證明你喊過?
她一愣,說,我喊過,不需要證明。
我冷笑,說,我52號,你不能證明你喊過,就必須讓我排在61號前面。
護士憤怒地說,你這人太沒素質,太無理取鬧。
我異常得意,說,哈哈哈哈,大家各退一步,我的報紙雜誌送給你看,61號出來你就讓我進去,如何?
榴槤略略沉思,微笑說,也行。
她拿了我報紙雜誌,恰好61號出來。她做個手勢,我幸福地進去了。
醫生折騰了我半晌,開張藥單,讓我下樓領葯。我一看,我操,是我數學不好,還是眼睛不好,單子數據雜七雜八加起來,居然共計七百多塊。震驚的我辛苦挪動腳步,走到門口,發現走廊人滿為患,中間群眾全部回來了。而榴槤快活地坐在位置上,她的身邊多了堆一米多高的雜誌。
王亦凡用鮮血換取了優先權,一到醫院立刻送去搶救。令人震驚的是,醫院有他的獻血記錄,於是他享受了免費輸血。縫了三十多針,他死狗一樣趴着,後腦勺正對一片兵荒馬亂。期間我靠着白色牆壁,飄溢的酒精味道寒冷而陡峭。
——那些凌亂的器械,口罩上方冷漠的眼睛,無影燈光漸漸在眼帘飄忽,呼吸沉重失去節奏……我在哪裏見過呢?
他躺到凌晨才醒。
我昏昏欲睡,他兀地坐直,剛要扶他,他瞪圓眼睛,鏗鏘有力地振臂高呼:“珍惜生命,遠離女人。”
醫療費用八百多,再聽到住院加查看治療要一天一百,兩人二話不說,當天出院。王亦凡綁了幾公斤的繃帶,醫生叮囑拆線前切勿碰水,我暗自想,咱住的地,除非跳井,否則方圓半里沒有現成的浴盆,再說王亦凡生平理念之一,就是洗澡大傷元氣,客觀條件加上主觀條件,拆線前碰水的概率無限趨近於零。
又上出租車,王亦凡再次慨嘆,說,兄弟啊,我現在真正有了出獄的感覺。
馬路像病人的經絡,紊亂而堵塞。我們磕磕巴巴地橫穿城市,車窗如同破爛的電影膠捲,打着頓飛快拉動景色,高樓的霓虹在窗上倒映出迷離的輪廓。王亦凡狠狠抽口煙,說:“媽的,鱗次櫛比啊!”我狠狠抽口煙,說:“我只要一棟,底樓是大型超市,二樓是書店,三樓是遊戲機室,四樓是游泳池,五樓是足球場……”王亦凡聽得心馳神往,說:“六樓是妓院,七樓是賭場,八樓是電影院,九樓是飯店,把我老家村子裏的人全安排在十到二十樓,我二叔當十樓樓長,嬸嬸管十一樓……”
說到這兒,兩個人面面相覷,埋頭思索。
王亦凡哼哼唧唧地冒一句:“二十一樓做牢房,得罪老子的全關押,每天喂糟糠,老子哪天高興才給窩窩頭吃。”
司機回頭說:“我給您開貨車,您把二十二樓分給我吧。”
王亦凡得意地對我說:“看,我還沒招兵買馬,就有人投奔了。”我怕這麼下去,自己會被分到一百層以上,趕緊說:“兩棟吧,一棟住不下了。”
王亦凡猛抽煙,說:“總有一天,整座城市都歸老子。”然後他指點着路途,將那奔涌的一座座樓,單數分給我,雙數留給自己。分到象徵這座城市的金鸞大廈,兩個人都想要,最後決定爆破,以免影響兄弟友情。
我的思維動蕩起來,總有一件白色的婚紗在眼前晃,但記憶里不可能有如此奢侈的東西,拍了拍腦門,恍然大悟,說:“我昨天接你前,撞到個邪門的事情。”
王亦凡說:“操,多邪門,蓋郵戳被砍一刀這麼邪嗎?”
我盯着車上不停打轉的平安符,忽正忽反,彷彿芭蕾舞演員過於臃腫,天靈蓋卻被鋼絲高高懸挂,做着垂死的用功。我抵抗了一會寂寞,努力回想,詳細敘述了和白色婚紗有關的邪門事情。
昨天,我隆重地來接王亦凡,老城區左右找不見提款機,身上只有硬幣,於是搭公交車先到市中心。提款機告訴我,存款剩大洋一千整,我咬咬牙,全部提了,出獄帶點百元大鈔,沖喜。
懷揣人民幣,腰桿直得能榨蓖麻油,正午人多,出租車不太好打,我難得當富豪,又不想坐富康桑塔納,流竄着尋覓高檔出租車,背椅上有小電視看的那種。我攔了一輛,沒有小電視,不坐。又攔,沒有小電視,不坐。再攔,小電視,我低頭就往裏鑽,一個白影“嗖”地先於我沖裏頭去了。
我大怒——衝動是魔鬼——一把揪住白影子,白影子很不安分,扭來扭去,結果“揪”就變成了“撕”,聲如裂帛,我還沒看清楚撕破了啥,一個晶瑩潔白的肩膀立刻閃亮登場。
肩膀!肩膀!光溜溜的肩膀!
我順手摸了一把。
我後悔了好幾年,中庸之道害死人,老子要麼順藤摸瓜,從瓜藤一直摸到瓜蒂,要麼守身如玉,何必大家互相玷污一下子。媽媽的。
那個肩膀屬於個子小小的女孩子,大眼睛,之所以在我眼中她是白影子,因為她穿着婚紗。
大眼睛水汪汪地瞪着我,瓜子臉,五官很精緻,但算不了非常漂亮,洋娃娃一樣。她的婚紗不是低胸,右邊活生生被我撕裂,從胳膊上掛下來,露了整個肩膀。
肩膀!肩膀!新娘子光溜溜的肩膀!
我順手又摸了一把。
大眼睛驚奇地看完我摸的全過程,第一把我出自本能,第二把我依舊出自本能,並且咂了咂嘴,彷彿糊了大三元,心情舒暢。司機很快活地點了根煙,從後視鏡觀察劇情發展。
大眼睛驚奇結束,左手提住婚紗裂口,右手探來抓我。我反應蠻迅疾的,小娘子也要摸我肩膀,這不怕,可是她讓我賠婚紗,事情就麻煩,怨怨相報何時了。我雙掌一合,握住她的手,說:“初次見面,請多關照。”這叫禮多人不怪。
大眼睛撲愣撲愣的,睫毛把初春的陽光剪得細碎,嘩啦啦撒在繁華的婚紗上。她奮力抽回了手,傻傻瞪着我,說:“婚紗壞了啦。”
我撓撓頭,說:“是啊,不然我也摸不到。”
她說:“怎麼辦呀,我借的呢,晚上總不能穿壞的婚紗。”
我說:“縫縫補補,先應付應付。”
她想了想,跳下車,啪嗒關了車門。我以為她要拖我找地方縫補婚紗,心裏非常害怕,說:“我給你一百塊好不好,你自己補。”
故事講到這裏,王亦凡十分緊張,連聲問:“她同意了?她反對了?她強暴你了?”
我當時踢了一腳出租車,趕走了興趣盎然的司機。大眼睛忽閃忽閃,也不懂在研究什麼,總之盯得我毛骨悚然。旁邊開始群眾圍觀,她小巧的食指輕輕敲着下巴,喃喃自語:“婆婆真可憐,嗯,我要加油。”我斷定她神經有毛病,又不敢逃掉,小腿肚子直哆嗦。
她說了句石破天驚的:“我沒有新郎,你做新郎好不好?”
我日我靠我操。
我剛說了大眼睛這句石破天驚的話,王亦凡煙一抖,掉在褲襠上,司機“噗”地把煙頭噴在方向盤上,“吱”地急剎車,就把車停在馬路中間,和王亦凡一起追問:“你娶了她沒?”
我埋頭猛抽煙,說:“我差點尿了一褲子,狂奔幾百米,攔了車就跑。”
司機說:“可惜了,哥們應該洞房了再跑。”
王亦凡說:“可惜了,應該洞房了分家產再跑。”
司機說:“人別貪心,魚和熊掌不能兼得。”
王亦凡說:“對,這麼畜生的事情我干不出來,陳末,你老實交代,其實你是不是洞房了分好家產才來接我的?”
我劇烈搖頭,說:“我就摸了兩把肩膀。”
司機狠狠一拍方向盤,說:“摸摸肩膀就能結婚,什麼鳥社會。”
王亦凡說:“轉眼是行走在婚姻邊緣的人!以後小心點,我懷疑她未婚先孕,拉你做替死鬼。”
我大驚:“對啊!我沒想到,人心真險惡。”
王亦凡悠悠地說:“險惡的事多了。”他吐了歪斜的煙圈,緩緩消散:“和女人有關,怎麼離得開險惡。”
我們一起走,好嗎?
我迷惘了一陣,車開進巷子,老城區的崎嶇轉折,鋪展在面前。我說:“快到了。”王亦凡獃獃看着我,我詫異地問:“幹嗎?”他晃晃頭,困惑地說:“我有個錯覺,你突然消失了,正要喊你,你像鬼魂一樣又凝聚成人形,難道……你是聶小倩?”
我心一沉,他失血過多,身體虛弱,得休息,便說:“回去睡覺,老子買了三床棉花胎,夠你暖和的。”
王亦凡望着我,瞳孔渙散,充滿驚懼,似乎目光穿透了我的身體,直接看到車窗外去。我背上竄過一道冷意,伸手在他眼前晃幾下,他全身震了震,醒轉:“過幾天再和你說,比你的事情還邪門。”
兩人下車,老城區都是石子路,狹窄,陰暗,路燈也少。騎馬牆七倒八歪,斑駁的牆壁森森然,月色依稀蓋了一層薄弱的光華,走路的腳步聲在夜裏嘹亮,視線黯淡。
我領着他東一拐西一轉,王亦凡憤憤地說:“你住這種地方,不是給四個現代化建設拖後腿么?”
我很羞愧,安慰他說:“咱們住四合院呢,咱們是文化人。”
他駭然停步,說:“不會自家沒有廁所,大清早要交馬桶吧?”
我遲疑地點點頭。
他慘叫道:“老子寧可坐牢。”
我惱羞成怒,說:“那你去住君臨國際,順帶送個一居室給我。”
他不理我,邊走路邊出神:“馬桶接到下水道,技術上是可行的,好辦法,但必須接個自來水管子,便於沖洗……”
我忍不住提醒他:“我們沒有自來水,用井水。”
他拚命揮動左手,像要切斷和我的聯繫,說:“閉嘴,完全沒有邏輯,我在做夢,等我醒過來就身處南陵賓館,要廁所有廁所,要小姐有小姐,房間還配備筆記本,無線上網。”
我摸索鑰匙,說:“到了到了。”湊近院門,去撥弄門上的自行車鎖。
王亦凡喃喃說:“他媽的,門這麼矮,我平地起跳,就翻過去了。”
他說得有道理,然後我們就翻過去了。院子挺大,一口佈滿青苔的井,一棵苟延殘喘的槐樹,三間破敗的屋子將院子圍住。我指着向南那間,給他鑰匙,說:“你的,打掃過,被子堆在床上。”
他狐疑地看我,說:“我要和你換。”
我頓怒,說:“不換,我那間有電燈。”
他眼珠子“咕”地突出來,額頭青筋直冒,耳朵向外面噴煙,說:“他媽的我也要電燈。”
我拔腿就逃,他正追殺,驀然兩人齊齊愣住,同時看着另外一間屋子,“嗒”,窗戶一亮,屋子通明。
王亦凡顫抖着抓住我,說:“我日,房子爛就算了,怎麼還有鬼?”
我顫抖着抓住他,說:“鬼那間有電,你住好了……”
窗戶上投映個姣麗的影子,兩個人吁口氣,鬼是沒有影子的,王亦凡發了瘋似地衝過去,將門敲得“咣咣”響。影子這麼好看,人差不到哪裏去,我跟着發了瘋似地敲門。
“誰呀?”
門“吱”地開了,門縫傾瀉着光芒,一下拉大,女孩子俏生生立着。
王亦凡欣賞了會,泄了氣,垂着頭往回走,嘀咕道:“60分,及格,乍看清秀,仔細研究很普通,個子瘦小,老子沒興趣吃排骨。”
我怔在當地,那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女孩子笑起來,對我微微欠身,說:“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我心裏只有一個聲音在霹靂雷震:“要賠婚紗了要賠婚紗了要賠婚紗了……”
王亦凡扯扯我袖子,沒扯動,他好奇地問:“這種貨色你也挪不動腿,感情坐三年牢的人是你?”
我不由自主地說:“新娘子新娘子新娘子……”
王亦凡怒道:“新她老娘,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我說:“找新郎的那個新娘子……”
王亦凡大驚,看看我看看她,說:“不會這麼巧吧?”
大眼睛說:“你們好,我叫夜鶯,昨天剛搬來,房東說有人租了其它兩間,想不到是你呢。”
我顫抖着說:“要賠婚紗了要賠婚紗了要賠婚紗了……”
夜鶯朝我做個鬼臉,說:“一定要賠的,明天我去婚紗店看價格。”
王亦凡一把攬住我,說:“小姑娘,別急,甭說婚紗,我這兄弟整個人都是你的。”
我一抬腿,將他從門口踹到井口,對夜鶯說:“你……婚結了?”
夜鶯的大眼睛暗了一暗,在燈光里又明亮起來,笑嘻嘻地說:“找不到新郎,結不成哦,就給婆婆敬了茶,她還是很開心的。”
我想,沒有新郎就有婆婆,欺負老子單純。
夜鶯沉思着說:“明天你賠我婚紗,作為補償,和我一塊去見婆婆,方便的話陪我婚禮吧。”
我腦子嗡的一下,連忙應付:“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王亦凡愁眉苦臉地說:“老子才出獄,毫無收入,立刻就要送紅包,先人板板的。”
我拎着他領子,火燒屁股,一溜煙奔進自己屋子。
第四章
夜鶯是一種鳥。每逢春天,它就“布穀布穀”大叫,提醒農夫播種的季節到了,應該去田間布穀。
管它什麼鳥,一定不是好鳥。王亦凡胸有成竹地下判斷。
過了很久,大概一個月,王亦凡如有神助,問我:“夜鶯布穀布穀地叫,那麼布谷鳥又怎麼叫?”
我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可他的失誤更嚴重,因為我們在那時候,已經發現,夜鶯不但不是鳥,而且很好很好。
兩個人心事重重,我在對第二天恐懼,王亦凡在研究如何私接電線,打通水管,把住所的硬件設施提升幾個檔次,夏天迫在眉睫,南陵市的火爐之名響徹全國,空調的安裝勢在必行,據說連牢房都有中央空調,既然出獄,日子不能低於囚犯的待遇。
王亦凡提出,我們無論智商或才識,都在國民平均水平之上,至於勇氣和素養,更加傲視群雄,居高臨下。所以收入也得符合自己的地位,凡事騰挪自如,出手闊綽,小費一給一百,身上不帶零錢,買油條燒餅必須簽支票。
我想,一個刑滿釋放,一個無業整頓,活成他說的那樣,操作難度很大。
人和人的大腦結構就是有區別,在50瓦的白熾燈照耀下,我只能發獃,而王亦凡卻深入到了經濟學的高級層面,沉思十幾分鐘,斬釘截鐵,說“馬無夜草不肥,沒有終南捷徑,必須積累資本。”
我撣撣煙灰,嚴肅地說:“關鍵是積累,怎麼積累。”
他說:“偷,搶,騙,蒙,總之目標明確,一步一個腳印,不擇手段,全面開花。”
我說:“政府不允許,會被抓的。”
他很激動,說:“政府為什麼要抓?大貪巨匪逍遙法外,專門欺負我們這些雞鳴狗盜的小老百姓,天理何在,我不信這個邪。”
接着他引吭高歌:“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闖王。吃他娘,喝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
我本來拒絕他的建議,主要害怕觸犯法律,逮捕槍斃。在他激越的歌聲感染下,也沒有堅持反對。
王亦凡總結歸納,說:“依我淺見,騙,不容易上手,畢竟經驗不足。偷,下三濫,雖然英雄莫論出處,然而落個蟊賊的名聲畢竟難聽。只有搶劫,不需要技巧,不需要道具,但憑你我悍勇之氣,暴力解決問題,哈哈,春天那個百花開。”
他越說越開懷:“人家問,王亦凡和陳末幹什麼的?答,搶劫的。我操,搶劫的,聽起來威風凜凜,光宗耀祖。哈哈哈哈。”
我不明白好笑在哪裏,說:“搶劫誰呢?武功在我們之下的,可能不是太多。”
他拍案,說:“哪塊最有錢?銀行!最近的銀行在哪?”
我遲疑,說:“銀行那麼多人,打起來恐怕逃不掉。”
他一怔:“人手還真箇麻煩。”原地轉了幾圈,說:“我們吸收夜鶯加入組織,我做大寨主,你做二寨主,夜鶯做壓寨夫人,三個人,搶瑞士銀行都夠了。”
我說:“她一無美色,二無體力,會拖組織後腿的。”
王亦凡笑道:“別擔心,我們明天考察考察,萬一她是呂四娘的後代呢?”
我憂心忡忡,又質疑:“怎麼搶?衝進銀行,拿了錢就跑?”
王亦凡很不屑,說:“當然矇著臉,帶着傢伙,這才衝進銀行,拿了錢就跑。”
他看我孱弱,於是給我吃定心丸,道:“明天我去超市買絲襪和斧頭,設備這麼齊全,不會有差錯的。”
我說:“那我呢?”
他說:“你埋伏在夜鶯旁邊,跟蹤她,了解一下她的情況,分析分析她有沒有值得利用的價值。”
我哦了一聲。
他發了一會呆,說:“糟糕。”
我說:“怎麼?”
他說:“你身上還剩多少錢?”
我說:“三四百吧。”
他鬆了口氣,自言自語:“三四百買兩把斧頭是夠了,不知道絲襪什麼價格,萬一不夠,就用內褲改改,挖兩個洞,嗯,那就得再買剪刀了……”
我打了個寒戰。
他四顧搜索,看見牆角的結他,驚喜地喊:“你還藏着這麼巨大的兇器。”說完一手撈起結他,舉在空中橫劈豎砍,琴弦被掠起尖銳的嗚咽,他頗為滿意,說:“你用斧頭吧,我用這個,很順手,聽聽,還呼呼地響。”
我說好。
他找到稱手的兵器,嘿嘿笑着,回自己房間睡覺去了。
結果我關上門,還能聽到他一個人快活地笑了一宿。
我輾轉反側睡不着,猶豫地背了結他,推開門,輕輕撥動琴弦。音不太准,沒有調試,六根倒有三根鬆了,音軟軟而疲憊,回蕩夜裏,伏在地面被風吹散。
那棵樹碎了月光,斑駁的影子撫摸井口,像離別的一個手勢,悲傷隱隱約約,人們聚聚散散。
有些思念/
只能放在心底/
就算是風箏/
也有歸來日期/
我站在山腰/
怕你找不着路/
就算是這樣/
你能否尋到歸途/
青山伴着白雲在飛/
綠水陪着竹笛在吹/
我站在山腰/
怕你找不着路/
沒有了燈籠/
孩子在遠方孤獨/
我想就算是風箏/
也有歸來日期/
可是一封封書信/
都丟失在山谷/
對面的窗戶亮了,夜鶯也沒睡,她的身影投在明凈的窗子,淺淺的,淡淡的。我恍惚看見她披着潔白的婚紗,華貴得如同小小公主,大眼睛那麼清澈,可是,那麼疲倦,整個人像一顆安靜的淚水。是一顆懸而未決的淚水,夜風吹不幹,思念藏不住,睡眠帶不走,時間放不下。是一個懸而未決的答案,故事已經說不出口,和心一起悄悄地碎,找不到開端,千千萬萬片的發展,結局統統遺忘。
我怔怔望着,旋律在指尖破碎。痛楚劈頭蓋臉掩埋過來,小小的公主,小小的少年,牽着手小小的願望,看着星小小的歡樂,小小小小地掉進時間的罅隙里,插進生命的底座里,變成一顆安靜的淚水,永遠永遠懸而未決。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一切都在阻擋。
我們一起走,好嗎?
夜鶯房間的門“咯”地開了條縫,我知道自己拙劣的琴聲吵到了她,趕緊收拾收拾溜回小窩,頭都不敢回。關門的剎那,王亦凡的房間傳出一聲大吼:“我操,壓寨夫人,擺駕回宮!”
這畜生,死有餘辜,夢話說這麼大聲,小心崩了傷口,血流成河。
清早我惺忪起床,要吊水洗臉,王亦凡正在院子正中練習猴拳。
兩人簡單切磋,他要了我最後三百塊,說去採購搶劫的物資,並告訴我,夜鶯剛剛出門,我說她進城肯定要到公交站台,他立刻指示我跟上。王亦凡條理清晰,膽大心細,給我增強了不少信心。兩個人迅速分道揚鑣,我踩了風火輪一樣,連續穿越小巷,抵達公交站台。
王亦凡說“夜鶯剛剛出門”,按照我的速率,她絕對瞠乎其後。站台人多混雜,上班族濟濟一堂,翹首以待。來了輛風馳電掣的龐大公交,“唰”地停車,“咣”地開門,“嗖”地人轉眼上去一半,留下一堆老頭老太哭着喊着往上擠。我想,幸好馬上進入老年社會,否則地球爆炸都等不到這群年輕力壯的排隊。
突然傳來爭執,我扭頭看,夜鶯和一個中年男人不知道在吵什麼。我下意識躲到站牌後面,露雙眼睛偷窺。
中年人說:“你怎麼回事,要還錢包就別拿裏面錢啊。”
夜鶯瞪大眼睛:“我沒拿啊,你走那麼快,我一路小跑才追上你的。”
中年人說:“太無恥了,年輕人就不能學好嗎?你把錢還我,不然報警抓你。長得不好看,坐牢出來更難看。”
夜鶯瞪大眼睛,說不出話。
旁邊一位老太太看不下去,說:“你沒數,怎麼就知道錢少了。”
中年人說:“我錢包本來有1000塊,現在你看,剩多少了……”說著他打開錢包,數了數,憤怒地說:“你看你看,果然,只剩500了。”
老太太說:“就500吧?”
中年人憤怒地說:“明明1000,你說500,那是你拿的。”
老太太趕緊跑遠。
中年人對夜鶯說:“真不要臉,還錢。”
夜鶯瞪大眼睛,亮亮的。
中年人吐口口水,說:“不還錢我拎你去警察局。”他去抓夜鶯的肩膀,夜鶯瞪大眼睛,一手推開中年人的胳膊,說:“好,我還你。”
她褪下背包,找到黑色的小錢包,取出幾張鈔票,說:“我就三百多。”
中年人從她手裏迅猛奪過,舔舔大拇指開始數錢。
我在站牌后,一清二楚,那幾張鈔票兩張一百,嶄新,兩張五十,嶄新,六張十塊,破舊。
夜鶯的小黑包里掉了個一元的硬幣,“叮”,落在腳下。
中年人迅猛彎腰一揀,說:“明明還有,小狐狸精真狡猾。三百就三百,算我今天倒霉。”
夜鶯說:“這是我坐車的硬幣。”
一輛公交停靠,中年人迅猛上車,回頭說:“你坐公交,老子也要坐啊。”
夜鶯瞪大眼睛,望着公交遠去。我心中無比彭湃,很想把自己空空的錢包也丟在夜鶯腳下,然後問她要一百萬。但是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她身無分文了。
夜鶯穿了天藍的高領毛衣,微卷的長發披到肩膀,小巧的臉彷彿被陽光一閃耀,就會融化。她站了會,就直接沿着馬路走去。
我靠,她不會想走到城區吧。我趕緊掏自己口袋,打算援助她一個硬幣。狗日的王亦凡,和中年人剝削夜鶯一樣,徹底清空了我。我暗暗叫苦,跟在夜鶯身後。
這一跟蹤,大開眼界。
五分鐘之後,夜鶯攙扶老奶奶過馬路,走一半自己腳一崴,老奶奶攙扶她走回馬路這邊。
夜鶯休息了十分鐘,一瘸一拐繼續長征。
七分鐘之後,夜鶯攙扶孕婦過馬路,這次我捏了一把汗。瘸子攙扶孕婦,走得比蝸牛還慢。一過馬路,孕婦立即道謝,然後飛也似地走了,一副急切擺脫累贅的姿態,速度驚人。夜鶯比蝸牛還慢地走回馬路這邊。
二十分鐘之內,在沒有障礙物的情況下,夜鶯平地摔了三跤。這是摔跤成功的,其實還有三次,她連連趔趄,兩腿互相糾纏十多米,左衝右突,雙手亂舞,才保持住平衡,總算沒有倒地。
計算下來,加上孕婦那次,我一共捏了七把汗。
解放路走完,十字路口,夜鶯要上天橋。
我一抬頭,兩層多樓高的天橋,再也控制不住,情不自禁發一聲喊,要衝上去把她直接丟過路口,不然王亦凡還沒壓寨夫人,壓寨夫人就成為隕石了。
夜鶯沒上台階,發了發怔,又縮回腿,在路邊徘徊盤旋。
她徘徊,她盤旋,她東看西看。
我恍然大悟,他媽的她迷路了。
她諮詢旁人,磕磕巴巴重新上路。我暗暗叫苦,仗着腿快,迅速奔到下個路口,清掃中間障礙,看到老年人、孕婦、兒童級別的,統統搶先幫助,過馬路的過馬路,上公交的上公交,順帶有絆人可能性的石子、磚塊一律撿進垃圾捅。
如此重複幾條街,我舌頭都吐了三寸,為南陵市公益事業竭盡全力。許久不凌晨逛街,今日才驚覺天下老年人和孕婦如此之多。
三個小時左右,她走到了城西某偏僻小區。我忙前忙后,依舊有漏網之魚,但也怪不得我,我哪裏知道,她助人為樂的職業操守極其堅貞,服務範圍極其廣泛,竟還包括拎包,勸架等等。
看她體態嬌弱,我唯有沿途幫人卸貨,蓋上窨井,生怕她又來插手。這般折騰,幾乎脫力,到達小區,我頭暈目眩,汗流浹背。
小區樓房陳舊,背陽一面爬滿青藤,大部分樓號也脫落模糊。我呼哧呼哧喘氣,距離夜鶯十幾米遠,行至小區內里,一棟六層窄樓。我縮於牆角,她輕按門鈴,通話器呲啦呲啦,一個婦人的聲音,說:“誰呀。”她回應:“是我,婆婆。”
“咔”,鐵門響了一聲。她拉開門,就此向里。我不假思索,也跑過去,那門居然沒有鎖閉,我欣喜地拉開,腦袋上揚,大吃一驚,尖叫道:“他媽的你還沒走啊。”
一雙大眼睛笑嘻嘻盯着我。
夜鶯說:“你也來啦,那一起到婆婆家去吧。”
樓道陰森,涼氣浮遊,我打個哆嗦,心中劇烈地不安。那一折一折的樓梯,像未知的迷宮,安排着我的去向。
我內心那是相當的複雜。
她如同拖曳裙擺的公主,佇立在幽暗的森林,用一種莫名的魔法,令我鬼使神差走向地獄的小屋。
我本意是充當特工,收集她的情報,然後再拉攏入我們山寨。現在我覺得自己像小紅帽,被誘拐到了狼外婆的家裏。
那是扇銹銅爛鐵鑿就的反盜門,夜鶯一拉,發出叫人牙酸的吱呀聲,使我不得不聯想到荒廢了四百年的吸血鬼城堡。
進門我心頭大石落下一半,房間結構極端不合理,完全就是中國房產商的風範。迎門狹長走廊,左手廚房,右手客廳加卧室,廁所乍看好似壁櫥,鑲嵌進了走廊中段。
夜鶯說:“我照料婆婆,你休息一會。”她徑直走到床邊,上面躺着個人,裹緊被子,紋絲不動,可我卻浮現了錯覺,能望見被窩裏的人不停戰抖,彷彿蜷縮着,扭打着,喉嚨迸裂帶着血絲的哭喊。
我有點驚恐,連忙四下打量,轉移注意力。這一打量不要緊,我愈加驚恐。
夜鶯讓我休息,休息應該坐吧,可是一張椅子也沒有。我環顧完畢,沒有傢具,沒有電器,客廳沒有桌椅,卧室就一張床。沒有窗帘,沒有擺設,廚房沒有水池,自來水籠頭慢悠悠滴着水珠,滴在地板,啪嗒,啪嗒。
而廁所門,貼了個大大的紅雙喜。
我惴惴不安,如此詭異的地方,邪氣逼人。
我思忖一番,安慰自己:“貧窮!是貧窮!但是,窮到連水池也變賣,他媽的太狠了。”
夜鶯輕輕地說:“婆婆,我們今天去散散步,好不好?”
被子猛地掀開,裏頭的人霍然坐直,一張猙獰的面孔正衝著我,皺紋盤根錯節,眼神兇狠,被子帶起的風一鼓,那白髮倒豎飛舞,我操,巫婆!嚇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夜鶯緩緩握住巫婆的手,說:“婆婆,咱們下樓走走,順帶和夜鶯一起吃點東西。”
她這麼一說,我勞動十幾公里,確實很飢餓,肚子咕嚕咕嚕的。
巫婆翻動渾濁的眼白,磣磣地笑:“吃東西?我吃過了,吃我兒從老家帶的油餅,噴香噴香……”
夜鶯梳理她又臟又亂的白髮,輕輕地說:“婆婆今天想吃油餅啊,那夜鶯給你去買……”
油餅,噴香噴香的油餅,我咕嘟,咽了口口水。
巫婆不答話,愣愣盯着我,我暗呼不妙,隔她幾步遠,還能看見她的瞳孔縮小,放大,燃燒瘋狂的火焰,那火焰掙扎、嚎叫、絕望而充滿痛楚。我頭皮發麻,她從夜鶯掌心抽出手,抬起,抖動着指向我,乾枯、晦澀、暴露青筋的手,被無數苦難灼燒過的手,指着我,喃喃地說:“你是小遠,你是小遠……”
我閃過兩個念頭,一,巫婆認錯人了,二,巫婆在念咒語對我施法。可能性各佔百分之五十,我就地盤膝,大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我這聲喊估計在一百分貝,結果巫婆比我更狂野,用一百五十分貝繼續念咒:“你是小遠!你是小遠!”
喊聲大小決定法力高下,我絕不是對手!
我正要奪門而逃,夜鶯對我搖了搖頭。
你們是一夥的!你是聶小倩,她是樹姥姥!
夜鶯又對我搖了搖頭,定定看着我,大眼睛恍如湖泊,一片晶瑩,星光蕩漾。那裏有深深吸引我的東西,也有我深深抗拒的東西。那是種穿越時間的悠光,像月亮消匿前對夜的最後一絲依戀,星星袖手旁觀,白晝姍姍來遲。我害怕巫婆,更想逃避這透徹的明亮,可是緊抓門把的手,卻鬆了開來。
約莫巫婆施展的法術需要大量體力,她疲乏地垂下手,夜鶯枕住她後腦,將她重新平躺。
巫婆一倒,就消解了巨大的精神壓力,我噓口氣,說:“我要回家。”
夜鶯說,別急,躡手躡腳打開床頭格,蹙緊眉頭說:“婆婆又把葯丟了。嗯,我看看包里有沒有備用的。”
她在自己包翻了翻,一無所獲,說:“哎,得去藥店,可是沒錢……”
她的大眼睛又眨過來,我死豬不怕開水燙,得意地擺手:“老子也沒錢。”
她不說話,大眼睛眨呀眨。
死豬終於被開水燙着了,我辛苦地說:“當我賠你婚紗,咱們先回家,問王亦凡要點錢,實在不行老子只好砸零錢罐。”
她撲哧笑出聲,說:“後天我就有錢啦,該領工資了。”
我說,你做什麼工作。
她神秘地說,不告訴你。
我說,人家才不要知道呢。
夜鶯白我一眼,替巫婆蓋好被子,靜靜坐着,確定她睡着之後,說,回家。
我們走回家。
漫長歸途,我試探巫婆的來歷,她不說。諮詢婚紗的價格,她隱瞞。打聽她的工作,她打岔。
幸虧下午的老人和孕婦活動頻率不比早上,在我的支撐範圍之內。然而她開發了新的義務服務領域,清潔沿路亂張貼的廣告,從辦證到老軍醫,一個不拉。巨大的運動量,導致我們走到老城區,比早上花費多一個小時,不留神已經夜色蒼茫。
我立住腳,問她:“你為什麼喜歡幫別人?”
她說:“我希望每個人都快樂。”
我說:“家庭美滿,工作順利,身體健康,天將橫財,這些都不一定能讓人快樂,你幫不了人的。”
她看着逐漸繁華的星空,說:“我只是希望每個人都快樂。”
簡直牛頭不對馬嘴,我說:“快他媽媽。”
她一蹦一跳往前,我怔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