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章(上)
我們那天的對話僅止於此。相信我不會寫錯任何一個字,因為我跟丹尼海格第一次的對話已經在我的腦海里反覆出現了無數遍。
當然第二天的情景也是歷歷在目。
蘇菲下午才到,化妝師幫她弄頭髮,美容師為她做指甲。她在鏡子裏面看着我,然後對所有人說:“一起工作一個月了,你們還不認識她吧?我也不認識。對了,您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法國名字。我是中國人,我姓齊。”我也在鏡子裏面看着她。
“您是學生?”
真是奇妙,她忽然就對我這個人好奇起來,我還是我,是什麼東西吸引了她?
“學生,在這裏做暑期工。”
我的手裏是裝訂着她在這一出戲裏所有唱詞和樂譜的文件夾,我下意識的把它豎起來拿在胸前,好像保護自己的一塊盾牌。
“您跟劇團的合同,簽了什麼樣的條件?”她問,“薪水是多少?”
“周薪300歐元,”我說,“直到九月份,一共13周,3900歐元。”
“那聽上去不錯,”蘇菲挑一挑眉毛,手從美容師那裏抽出來,向旁邊一擺,她的私人助理將支票夾放在她的手上。
我盯着她的一舉一動,盯着她在一張支票上填寫數字,簽上名字,然後“嚓”的一聲撕下來,向我抖動一下:“這是5000歐元,您拿着它,去西班牙玩一圈,新學期還早着呢,別把暑假浪費在這裏。”
原來她是要解僱我了。
我有點不大明白,但是我的自尊告訴我,原因不問也罷。
我從自己的座位上走過去,從她的手中抽取那個小旗幟一樣的支票,第一下她沒有給我,第二下才抽出來,她拿起梳妝枱上昨天收到的那精美的瓶子喝了一口水,然後看着我微笑。過程只有幾秒鐘,世間臉色不過如此。
我把那張支票拿在手上,慢慢展開。我沒有抬頭,對信手便支付了5000歐元的女演員說:“我是個外國人,對每個不太熟悉的詞語都很敏感,您說‘浪費’,我在這裏不是浪費時間,我想要工作,賺些錢來支付下學期的學費。但是我不能因為這個演一個笑話給您看。”
我沒有像電影裏那樣把支票撕得粉碎然後扔在她的臉上,我只是把它放在那漂亮的水瓶子旁邊。
我轉個身離開蘇菲女士那裝着六面巨大的菱形鏡子的化妝間,我的腦袋裏很亂,但是我得忘記這在我眼前一閃而過的5000歐元。我得趕快籌措到下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我得趕快找到另一份工來打,或者,我給國內的母親打一個電話。
算上六個小時的時差,我的這個電話打過去,她那邊不到晚上十點鐘。電話鈴響了五聲被接起來,我的運氣不錯,是我母親本人。
我說:“我需要一些錢,你能不能打一些到我上次的帳號上來?”
她略微沉吟:“要多少?”
“我還需要一萬塊歐元。”
“我一時沒有那麼多。”她說,“不過我盡量,我盡量給你湊。”
我說“謝謝”,沒有馬上放下電話,她在那邊說:“過得好不好?”
都是客套,如果我過得好,會給她打電話討要學費嗎?
我說:“還不錯,室友昨天包了餃子給我吃。”
“常打些電話來才好,我擔心你。”
“嗯。”我想一想,“我九月份開學。”
“…………我明白你的意思,在那之前,我會籌錢給你。”
我從電話亭里出來,買了兩歐元的炸薯條,然後坐在河堤的椅子上。下午四點,山坡上的教堂報整點的鐘聲傳來,我一邊吃着今天的這第一份食物一邊想,能不能把時間撥快,我的貪心不多,我只想看自己到了明年的夏天還會怎樣,是不是仍然為尋找一份學費而愁眉不展。
小多的朋友小裴居然在三天之內又找到了一份在香港餐館的洗碗工給我,我真有點驚訝了:他又找人教訓鄭傑,又照顧我和小多的工作,他真的只是一個跟我們一樣的留學生嗎?
小多吸着煙敲我的腦殼:“就你問題多,這麼好奇,去給大使館當間諜吧。”
我抓住她的手:“你吸煙越來越多,幹什麼啊?你從哪裏弄這麼多的中國煙來?”
“我告訴你,你可不要往外說。”
“嗯,我不說。”
“小裴是做這個生意的啊,有人從巴黎把煙運到里昂來,他往下賣給不喜歡洋煙的中國人。”
“這不是倒賣蘋果,”我說,“這是違法的。”
“所以請你不要告訴別人。”
我不能批評這個神通廣大的小裴,我甚至連和他劃清界限的驕傲都沒有。因為他,我去了這個新介紹的香港餐廳就頗受優待,洗了兩天的碗,老闆發現我的法語說得蠻清楚,就讓我去前面當跑堂。那一個八月的周末,小裴帶着小多來我們店裏吃飯,見我可以一隻手托着三個盤子健步如飛,還跟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們是這樣一種類型的留學生。
當然留學生不可能都是這樣。
總是訂八號桌的男孩每個星期都會約會不同的洋妞,他的紫色跑車停在外面,他穿logo很不明顯的大名牌的T恤衫,他點菜的時候只說法文,我都要以為他是個法國人了,可是他教帶來的女孩子字正腔圓的漢語。
老闆的女兒在日內瓦學醫,每個周末客人多的時候也會開着自己的小車子趕回店裏幫忙。她跟我們一樣在前面當跑堂,但是畢竟身份不同,她不太與我們說話。有一天我從酒窖裏面搬紅酒出來,聽見她對着電話用法語說:“你不要再說了,這個孩子我自己也會生下來。”
當然也有年輕的中國女子來店裏吃飯,她們身邊可能有各色的外國人,她們點昂貴的酒和食物,她們有的自在,有的頹廢,有的有些洋洋自得的聲氣,還有的比洋人還洋人。
我在那裏耽了餘下的整個夏天。到了八月底,老闆給我結算了暑期的薪水,我共得歐元2400大塊。
中國仍沒有匯款來,我下學期的學費仍然毫無着落。
我不能再打一個電話去催促我的母親了,我於是盤算着要準備怎樣的一副說辭給學校,請他們允許我可以先上課,然後稍後繳費。
為這些事情發起愁來,我會整夜的失眠,我在炎熱的夜裏獨自一個人睜着眼睛發獃,汗流浹背。
院子裏不知道何時停留了幾隻流浪的野貓,阿拉伯女人回來的再晚也會學着它們的叫聲逗弄兩下。她們的聲音鑽到我的腦袋裏來,我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思考一個問題,這個愉快的妓女會賺多少錢呢?
第三章(下)
九月份還是到了,栗子樹上帶刺的果實由青色變成褐色的時節,學校開學了。這個學期有着別樣的熱鬧:兩個論壇先後召開,教育部長和數位本校出身的法蘭西院士光臨,還有舊校友捐資建成的新場館開幕,學校里到處花團錦簇,欣欣向榮——都是為了慶祝建校200周年。
我但願這些喜慶的事件讓計財部的辦事員忽略掉一個尚未繳費的學生我,可是人人各司其職,精英學校的系統毫無紕漏,我被一個親切的電話叫到國際中心去,接待我的是一位會說中文的老師。
“我們注意到——,”他說,“您尚未繳納這學期的註冊費。因為一般來說,我們希望學生在每年的五月能夠完成下一個年度所有的註冊手續,而您在去年也是在九月份才交納了全部的費用,所以我在想,您是不是有什麼,嗯,程序上的麻煩?如果是這樣,您知道的,學校是可以幫助學生申請里昂信貸的助學貸款,您是不是需要我們出具什麼手續呢?”
他字斟句酌的漢語還是讓我有點費腦筋,但是我還是明白的,他們希望我儘快交學費,催促我可以申請貸款來償還欠他們的債務。可是,有哪家銀行會把錢借給一個19歲的中國女孩呢?
她在中國沒有父親,她在法國沒有親戚和體面的朋友,她住在里昂城裏陰暗骯髒的舊城區。
“我沒有任何程序上的問題。”我說,“只是我的錢還沒有到,不過它們會到的,我會儘快交學費。”我說。
“問題9月15日,所有的手續必須在那之前做完,逾期的話…………當然,我們是不可能將一位優秀的學生請出教室的,但是,小姐,超過9月15日,您將無法在任何一位教授的考試中得到捲紙。”他說。
這位先生姓費雷,意思是“鐵鑄的”,鐵先生一直說中文,盡量婉轉,但已經足夠明白:過了9月15日,再不交費,請我滾蛋。
“我會在那之前交學費的。”我再說道。
從國際中心出來,我穿過種滿了熱帶植物的花房去教學樓等着上下一節課。電話在肩上的書包里嗒嗒的振動,我一隻手伸進去掏電話,好長時間都沒有找到,忽然一個男孩迎面過來,把打火機伸到我面前,鑲着綠琉璃的可愛的小東西被男孩的拇指一撥,青火焰跳動出來,男孩說:“要找火兒,是嗎?”
我抬頭看看他:“我不吸煙。”
“我知道,”他笑,“只是我想找個機會問問你,這學期你給自己怎麼排的課表?”
我有些驚訝,看着這位富裕的同學:我們同班了一個學期學習微觀經濟,他跟我都沒有說過幾句話,怎麼忽然間就對我有了興趣?我轉的下一個腦筋是:要是我陪他睡一覺,他會不會讓他爸爸幫我交學費?
“你去哪兒?”我問他,捋了一下頭髮,我微笑。
“我去羅蘭中心聽報告。”他說。
“我也正要去。”我說。
“那一起走吧。”他也笑起來,對自己的魅力自信無虞。
我跟在他的後面,眼光越過他的肩膀看花房外九月的陽光灑在茵茵的草坪上,有同學坐在那裏看書,無憂無慮的男孩兒女孩兒三兩成群。我又流汗了,手心裏濡濕一片。我從沒有這樣跟隨一個異性,又懷着一個齷齪而且笨拙的念頭。
喜寶是怎樣做的?她怎麼會靈巧的抓到機會的小辮子?
身邊有一群人經過,過了數步,有人在後面喊:“喂!”
法國人說“hello”,發成“誒啰”的音,重音長長,落在後面,總有些曖昧的情意在裏面。
天作證,這個聲音我暗自複習無數遍。
我轉過身,丹尼海格在前面,他讓同伴先行,自己走過來,在我一臂遠的距離。
我恨自己太累,晴天做白日夢。
“你在這兒念書?”他問。
我點點頭,沒有看他的臉,眼睛盯着他胸前的一枚鈕扣和手臂上淺金色的毛髮。
“後來我沒有再見到你。”他說。
“哪裏?”我問。
“歌劇院,蘇菲那裏。”他說。
“因為我被解僱了。”我說。
“哦…………”他停一停,“難怪。不過,為什麼?因為你在她排演的時候睡覺?”
他說這句話,語氣輕快又促狹,像在問朋友的女兒:為什麼你被罰站?是不是你用爸爸的靴子換鳥結糖吃?
但是事實不是如此。事實是,他愛慕的女人用她的美貌和財富狠狠的羞辱了我。
花房裏的陽光太熱了,我又要流汗了,只不過這次是在眼睛裏。我抽了一下鼻子,抬起頭,我看着他藍色的,湖水一樣的眼睛說:“是因為,是因為我跟您說話。”
他看着我,竟一時無言。
我知道自己說話造次,我忽然後悔,我說:“我要走了,我的同學在外面等我呢。”
我離開花房,到了外面,那個男孩一直在等我,他問我:“那是你的朋友?”
我低頭走了幾步:“不算是,不,不是。”
“你是個特別的女孩子,”他在我後面說,樣子挺快活的,他總是那樣,眉毛一掀一掀的,漂亮的眼睛裏充滿了活力,“他們打賭,看我能不能把約你出來。”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你是為了這個才跟我說話的?”
“別那麼敏感,我沒有惡意。”他說,“再說,你討人喜歡。暑假的時候,我父親去中國開會,我隨他去了,看見梳辮子的姑娘,這讓我想起你。”
我確實敏感,但是我也知道他並無惡意。惡意在我的心上,我剛才在琢磨他的錢。可是現在,當我離開那個種滿了熱帶植物的花房,那種念頭蕩然皆無,現在他是一個普通的同學,年輕而且富有,這裏這樣的人很多,這裏我是少數派。
我跟丹尼海格再次見面是在三天以後。
他的水廠邀請我的教授帶領一些學生去參觀。我們清晨在里昂的火車站集合,然後坐一個半小時的火車經過格勒諾布爾前往香貝里。
秋意漸濃,阿爾卑斯群山中的綠樹林參差了黃色或紅色的葉子,赭紅色的大鳥貼着山嶺低飛,火車穿過濕漉漉的棧橋和隧道在山谷中蜿蜒前行。
教授走過來對我說:“您上學期的論文寫得很好。”
我坐直了身體,向他微微頷首:“還沒有謝謝您給我那麼高的分數。”
“用功的孩子總是受教授的歡迎。”
他過獎我了,我上課的理念可與別人不一樣,我把學費計算到了每一分鐘上去,怎敢缺課或不用功呢?
有同學問教授,這位海格先生可是本校的畢業生?
“不是畢業生,”教授說,“只是一位慷慨的捐助人,新的網絡中心就是他的大手筆…………
‘海格水’最近聲勢奪人,你們有沒有做好足夠的功課?見到丹尼海格,要問他一些什麼問題?在他的水廠參觀,要發掘些什麼門道?”
“怎麼做功課?到處都找不到他的資料。這個人像是忽然復活的老貴族,他的前半生是在自己的泉眼裏度過的嗎?”一個男孩開玩笑。
我看着雙層車窗外的景色,看着高大遼遠的山巒和一閃而過的小瀑布想:他在他的泉水裏生活?這聽上去似乎不無可能。只是那必定是一泓溫暖的泉水,像他的眼睛和聲音。
然而我隱秘的情感和嚮往在那一天幾乎落空。
我們乘坐火車抵達香貝里時,一場小雨剛剛路過。海格公司的車子在火車站的門口等我們,帶着我們穿過這個水汽氤氳的小城。向東行駛十分鐘左右,我終於見到那些霧氣的來源:貝爾熱湖在灰暗的天空下顯出一種暗藍色,輝映着對面的小貓牙山,水汽從湖面上安靜的上升,在墨綠色的山腰上結成大塊的雲朵,沒有釣客,沒有船,沒有燈火,沒有過境的鳥,波濤的聲音規律又凝重,重複着千萬年來從不曾改變的節奏,他們構成了一幅莊重而肅穆的畫面。
車子繞過貝爾熱湖,延山路向上,在雲層中越走越高,過了1800米的界碑后又平行行駛了兩三公里,我們終於抵達了海格水的大本營。
經過四層衛生消毒的步驟,我們這些訪客在一位工程師的帶領下參觀海格水的採集,過濾,滲透消毒,直到瓶裝車間。聽他們講述這個整個歐洲最純凈最豐富的水源是怎樣被採擷,加工,包裝成為行銷世界的礦物質水,純凈水,化妝和醫療工業用水的。過程中有人想要拍照,問嚮導可不可以,他攤開雙手,笑容可掬:“海格先生說,你們在這裏做些什麼都行。”
我說:“那可以看一看水源地嗎?我是說,‘海格水’的泉眼。”
“哦哦,”工程師的臉上做了一個逗趣的表情,“這就不在我的權限範圍之內了,那裏方圓五十公里被憲兵把守,除了每一代的海格,不可能有人接近。”
“每瓶水買到近四歐元,是同類產品的兩杯,可不可以看作是一種宣傳炒作?”——年輕學生們的提問總是有點過於直接,甚至冒失。
工程師先生沒有馬上回答,他拿出一瓶成品礦物質水,自己打開,喝一口,然後讓我們看他手中那裝在砂鍾一樣瓶子裏的海格水:“女士們先生們,這是歐洲最好的——水!水是什麼?水是生命,是健康,更好的水就是更強健的身體,更長的壽命,四歐元買到歐洲最好的水,這也可以看作是炒作嗎?”
我們在豐富的午餐后被帶領參觀公司的博物館,見到每一瓶海格水和每一代海格,最初是一些畫像,然後照片由黑白變成了彩色,他們與皇帝和共和國總統合影,真是顯赫。但這裏並沒有丹尼海格的照片。
下午兩點左右,參觀結束。回去的團隊不再像來的時候那樣整齊:教授要去拜訪一位住在此地的老友;幾個同學想要就近再行一個小時去日內瓦度一個周末;我自己落了單,在街上逛一逛,還是買了回里昂的車票。
傍晚時分,又開始下雨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個商店,酒吧和煙草咖啡店都紛紛亮起了霓虹燈,燈光在雨水中波散出一重重柔和而模糊的光暈,這個城市忽然在黃昏的細雨中變得童話般可愛。我在一個玩具店門口停下腳步,看裏面的仙度瑞拉,王子屈膝,為她試一隻水晶鞋。
丹尼海格的車子不知何時停下來。
在櫥窗上,他的影子疊在我的身後。
請原諒我的不自量力和忘乎所以吧,若不是寂寞的時候,我與他每一次狹路相逢,我怎會愛他愛得那樣?
第四章(上)
我在回里昂的火車上跟他說了一些關於我的瑣事。
我來自於一個中國北方的城市,那裏的冬天,動輒零下二十六七度,所以有人抱怨里昂冬季寒冷,但對我來說,其實並不難熬;我在商校里學習貿易,因為這是一個比較容易找到好的工作的專業;我不說英文;我很小就接觸過法語,因為我的父親是一家化工廠的法語技術翻譯;他後來到非洲去工作了,他失蹤在那裏。
“他在馬里工作了兩年,中間不曾回家,但是每月都會寄錢回來。他的薪水很高,我得以接受很好的教育,我的母親總是穿最漂亮的裙子——直到我們再也收不到他的錢了,不僅僅是錢,他音信全無。我母親等了兩年,後來嫁給了別人。
我來里昂三年了,也沒有回去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如您所見,除了念書,我還工作。蘇菲那裏的工作是一個朋友介紹去的。
我知道您。
我喜歡‘海格水’新的造型。
我在雜誌上看到您的照片,然後在蘇菲那裏見到您。
後來,她的《藍絲絨》公演了嗎?”
“還沒有。”他說,“在里昂的第一場公演是在9月24號。”
“您會去嗎?”
“是的。”
我點點頭,其實我並不關心。
上火車之前,我們在玩具店的櫥窗前相遇,他問我是否願意讓他用車子送我回家,他的青色的房車像一隻高貴的雪豹一樣卧在街的對面,我看一看那邊說,我已經買了火車票,但是我願意跟您多呆一會兒。
他讓司機離開,自己買了火車票跟我一起回里昂。
我們兩個坐在車廂的小包間裏,暮色四合,丹尼海格把燈點亮。
燈光很明亮,他看着我的臉。
他並沒有笑,但是他藍色的眼睛讓人心生溫暖。
在從香貝里回里昂的火車上,他在小車廂燈光下的樣子,在我的心中被一點點的定格。每當我想起這個畫面,很多感官上的回憶被輕輕的喚起:秋天裏山野的顏色,氣味,還有火車車輪與鐵軌相軋,發出的有規律的聲音。
我並不關心蘇菲的《藍絲絨》究竟在何時公演,我關心的是別的事情。
“你們是情人嗎?”我說。
“是的。”
“但是她並不是唯一的一個?”
“雜誌上這麼說的?”他問。
“雜誌上說很多事情。”
“…………”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你們會結婚嗎?”
“不會。”
“你會跟你現在的某一位情人結婚嗎?”
“不會。”
“你這麼篤定?”我說。
“這件事情是的,但有的不。比如我不知道,現在這個女孩兒這樣拷問我,而我再見到她,得是什麼時候?”他說。
“…………”
“你總有個名字的?”他問我。
我把名字的拼音寫在紙上讓他看:QiHuiHui
法文中字母“”不發音,他於是讀到:齊微微。
我糾正:“慧慧。”
他說:“微微。”
我笑起來,他也笑了。
車廂里廣播:里昂到了。
回程竟然這麼快。
從火車站到我住的地方,徒步要走40分鐘,我們像在火車上一樣,大部分時候不說話,偶爾交談,也只是我問他答,我越來越肆無忌憚起來。
我說:“你看,騎車上學的話,我走這條路。可以快上十分鐘左右…………您呢?您在哪裏念過書?我的同學們沒有找到關於丹尼海格的任何資料。”
“我沒有念過大學。”他說。
我有點驚訝,抬頭看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你在心裏瞧不起人呢,你這個商校的好學生。”
“那您可信教?”
我們恰好路過聖約瑟夫大教堂,彩繪玻璃在月光下講述很多古老的故事,仍有觀光客在拍照,他回答我說:“不,你呢?”
“我也不,”我說,“但是有的事情很奇怪。當我全心全意的渴望某個東西的時候,似乎總能得到的。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哦?你祈禱了嗎?”
“並沒有。”我說,“我只是想要想要,我不跟任何人說,然後我就得到了。小時候,一輛紫色的自行車;後來,我想考上一個好中學;後來,是來法國念書。我沒有向任何一個神祈禱過,但是我得到了。”
我們穿過半條馬路,走到街心公園,他忽然停下腳步,認真的對我說:“那你現在想要什麼?”
“很多東西,”我說,“但是我不能說出口,因為一旦出口就得不到了。”
他笑起來,他有一顆尖利的犬齒,月光下,我又覺得他像是一隻好看的吸血鬼,這想法有點嚇到我自己,我看着他,沒有笑:“先生您在嘲笑我,對不對?”
“不不,請別誤會。只是我覺得很有趣,那是一些有趣的孩子話,”他說,“我還以為自己能扮演長腿叔叔。”
我快到了,我指一指前面:“那是我住的樓。”
他走過去看門口的牌子:“哦,這是——德拉貝的故居?他仍然有時造訪嗎?”
“會的,當我們吃飯的時候他就來,敲着門說:我好餓啊。”我說。
他皺着眉頭看着我,有點啼笑皆非:“荷里活電影沒什麼好作用,專教小孩子嚇唬人。”
我看看他,他不止一次地說我是小孩子了,可我不當小孩子很多年了。
“這裏很簡陋,我的室友也在。我們在這裏道別吧。”我說。
“好的。”
“您是回香貝里,還是留在里昂?”我問。
“我會留在這裏。”他說,“已經沒有回去的火車了。”
“謝謝您送我回來。”
他的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俯下身,吻我的雙頰,道再見。他呼吸間有薄荷的味道,身後是一輪好月亮。
我轉身進了那棟老樓,關上大門的那一剎那,忽然心如擂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遇見了丹尼海格;他從香貝里送我到這裏來;一路上,他的眼光都停留在我的臉上。
我騰騰騰的上樓,我要在這個可愛的夢境醒來之前趕快睡回去。
誰知道小多在樓上正擺着大陣勢:廚房裏,餐廳里,還有她自己的房間裏,各種中國香煙層層疊疊的對方在一起,她手裏拿着一個小本子在那邊統計:“紅塔山兩箱,人民大會堂五條,七匹狼軟包一箱,硬包六條…………”
我看着她:“你在幹什麼啊?”
“小裴讓我給他幫個忙,把一些煙先存放在這裏。”她又是那個滿不在乎的態度了,“唉接着,幫我拿到那邊去。”
她把一條煙飛到我手裏,我討厭煙葉子的味道,我把它隨手就拍在旁邊的灶台上,我怒氣沖沖的問她:“你怎麼把這麼懸乎的事兒弄到這裏來了?”
“這怎麼懸乎了?”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他把這些東西只存放在這裏一天,他後天就拿走,唉唉唉,我可沒有把它們放在你的房間裏,你犯不着這樣緊張。”
我沒有時間與精力跟她辯論了,這個人腦袋裏面沒有是非。我在一摞一摞的香煙盒中找到下腳的位置,一步一步的進了自己的房間,還未關上房門,小多說:“你的手機沒電了嗎?你媽的電話打到我這裏來了,她讓我告訴你:你的學費她暫時湊不出來,她讓我先幫幫你。”
我只覺得一盆冰水嘩地扣在我的腦袋上,我好長時間一動沒動。
第四章(中)我們就是案犯啊
小多扔了一疊錢在我旁邊:“我就這些了,2000塊,你拿去急用,記得還我啊。”
我把那疊錢拿起來,在手裏小心的體會了一下它的厚度和質感,我走過去,把它放在小多圍裙的口袋裏,我說:“你,你還是先拿着吧,我的,我的問題不止這些呢。”
她嚇了一跳,看着我:“怎麼了?你是不是,學費交不上了?”
小多她算個朋友,她這時候沒再數落我不自量力的念商校了,她把電話抄出來:“我去找小裴想個辦法,你,你要多少?”
我把她的手按住:“唉別,我沒事兒。你先忙你的吧,我今天去了外地,我累了,我去睡覺了。”
我輕輕關上房門,和衣躺在床上。與丹尼海格獨處的喜悅轉瞬不見,那個好夢忽然消失了,我如今身處一個貧窮的,窘迫的,不能按時交納學費,又周身都是中國煙葉味道的噩夢中。我的汗水又下來。
這個噩夢在第二天早上達到高潮。
有人蠻橫的敲門,我披上衣服去外面,看見小多在一地的煙盒中扎煞着雙手站在那裏。
我小聲問:“那是誰啊?”
還未等她回答,來人在外面說到:“警察。我們懷疑你們與一起香煙走私案有關,請開門協助調查。”
我們怎麼會與此“有關”?我們就是案犯啊。所有的罪證堂而皇之的擺在腳底下,警察出這個任務可是省了事兒,連搜查都不用了。
我看看小多,她看看我。誰來把這兩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從噩夢中叫醒?
門被越拍越急,越拍越狠。我還是繞過小多,走過去,開一條小縫兒,外面是四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其中的一個順手一支,我們的門被大打開來。
“秦多方,齊慧慧?”
名字被怪聲怪調的叫出來,我點點頭。
警察看了看一地的香煙,一掃剛才敲門時的急躁,忽然從容了,四平八穩的說:“你們二位被懷疑跟一宗香煙走私案有關,請跟我們去警局協助調查。你們可以委託別人進行辯護,也可以自己辯護。你們從現在起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被視為與本案相關。”
已經出門的小多回頭說:“跟她沒關,她是我的室友。”
我獃獃的,早就沒了動靜。
我們兩個被四個警察前後看管着下樓,螺旋形的黑色樓梯像是個沒有底的深井,我們向下走,越陷越深。
房東在樓下,倚在門邊上看着我們。
後面的警察催促:“請走快一點。”
大門外面忽然進來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手裏拿着一個方形的金色盒子,他與剛剛下樓的我們打了一個照面,身體立時閃到一邊,給被警察簇擁的囚犯讓路。
快要出門的時候,我聽到那位年輕人提到我的名字,他問房東,這位齊慧慧小姐住在幾樓?
我回過頭來。
房東努努嘴巴:“呶,就是她。”
年輕人看上去蠻失望,他雙手把盒子托起來讓我看:“能不能把這個禮物收了再走?”
警察的手扣在我的頭上向下一按,我被塞到了警車裏。
為了防止竄供,我和小多在警察局裏別分開。我被關押在一間不到五平米的長方形的小房間裏,沒有窗子,門是鐵柵欄的,就像動物園的籠子,挨着牆有一圈長條形的木板,寬不到二十公分,人坐上去,只夠支撐半個臀部,那是一個無比尷尬的姿勢。
除了我以外,這個房間裏還關着兩個人:一個白人女孩,年紀不大,畫著濃重的黑眼圈,滿臉的銅環鐵定,她坐在我對面,雙腿交疊,不停的抖動着;另一個是看不出來年紀的的黑人婦女,戴着花頭巾,身體臃腫,身上的氣味很大。
我是在送我們來的警車上徹底醒過來的,也不再發獃,此刻腦袋裏面再清楚也不過。只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我從沒坐過任何一個國家的班房,我沒有自己的律師,也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我於是在腦袋裏開始回憶自己19年的人生道路,我究竟是做錯了什麼,導致我現在在這裏?我是不應該來法國?還是不應該念一個好學校?我似乎應該省下學費住一個乾淨或者安全些的房子,那也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想着想着,我聽見哭聲,嗚嗚的從隔壁傳來,原來小多就在旁邊。我站起來,向門口走了幾步,我聽見她說:“這個該死的小裴…………”
我說:“你為什麼罵他?”
小多在那邊說:“一定是他害我。”
我們兩個隔着牆壁嘀咕,女警官從對面的位置上噌的一下站起來,走到這邊來,手壓在自己腰間的警棍上,威嚴的看着我,她的意思很明白:要安靜還是要吃傢伙?
我也不知道哪裏來了那麼大的勇氣和力量,我雙手抓着欄杆說:“怎麼會是他呢?他是你的男朋友啊。他怎麼會害你呢?”
女警官揮着手裏的電棍說:“退回去!閉嘴!”
後面那白人女孩哈哈笑起來,像烏鴉碰到了最好玩的事情。
我看着警官說:“我渴了。”
她用警棍指着我的鼻子說:“退回去!閉嘴!
第四章(下)哦,瞧瞧你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白人女孩被帶走了,黑人婦女也走了,我坐在地上直到肚子疼,倒了三班的警官過來叫我的名字:“齊慧慧,出來。”
我從裏面出來,跟着一個警察穿過長長的陰暗的走廊來到另一個房間,只一張桌,一面鏡子,兩把椅子的房間,燈光是暗藍色的,一個便衣手裏拿着卷宗,向自己的對面一指:“請坐在那裏。”
我走過去,坐在那把稍舒服一些的椅子上,我說:“我渴了。”
便衣倒了一杯涼水給我,我一飲而盡。
便衣說:“有女孩子被利用替人走私,跟我們合作后,陳述了她們知道的所有情況,我們不僅不予以起訴,還為她們安排了就業和上學的機會,有人之後一直奉公守法,直到入了法蘭西國籍。”
我什麼都沒有說。
他說:“也有人拒不合作,可是做了的事情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證據確鑿,她們被送進班房。”
“…………”
“法國電影不好。拍監獄的都是喜劇。其實根本並非如此,你想去看看嗎?”
“你讓我說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說。
“說你們的香煙從哪裏,經過誰弄來的,說你們是怎樣倒賣出去的——說跟這些相關的所有的情況。”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還是口渴。”
我知道他在心裏罵我是母狗。可是無論是我痛哭流涕還是歇斯底里的嚎叫,他都不會相信我與此事毫無關係,我沒有必要讓他看熱鬧。
我與便衣相持了半個小時,直到他接了一個電話,那個電話不到一分鐘,過程當中,他通過鏡子打量我,神色有微妙的變化。
沒過多久,一位衣着考究,模樣體面的先生進來說:“我是齊小姐的律師,從現在開始,她不會回答您的任何問題,我來為齊小姐辦理保釋手續。”
便衣沒有任何意見,我後來猜測,他的上司已經在剛才的電話里告訴了他因該怎麼做。
我在一些律師仔細審核過的文件上簽字,然後被帶回警局,走到外面的時候發現,已經是夜裏了。律師先生說:“我的車子在附近,請等一等,我送您回家。”
我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我的朋友呢?她怎麼辦?”
“她有點複雜。因為她直接涉案。不過,我會想辦法把她保釋出來的。怎麼樣?齊小姐,您是要回家還是要去吃些東西?我可以載您去。”
“我還不知道您是誰呢。”我說。
“我為海格先生工作。”
其實我剛才猜出了一半,只是我的心情是那樣的複雜。我眼巴巴的指望着能被營救,我又卑微的希望着,那不是丹尼海格,而是別人,我不想在他的面前那樣狼狽。好長時間我站在那裏,看着丹尼海格派來的律師,我一動沒動。
律師先生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是的,齊小姐現在我的身邊。”然後他對我說:“是丹尼,他問您是否願意同他講話?”
我把電話接過來,手機拿在手裏,鼻子和喉嚨都疼痛起來,那麼久說不出話來,哽咽着。過了好一會兒,丹尼海格在另一邊忽然笑了一聲,很輕很輕的一聲笑,像一對打牌的夥伴,一個出錯了,另一個給她拾殘局,又安慰又促狹“哦,瞧瞧你”。
他那可親的聲音說:“我本該去接你,可是在日內瓦有點急事,不得不離開里昂。”
“嗯。”
“微微,別為你的朋友擔心,好好休息。”
“嗯。”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成了丹尼海格的情人,當我們繾綣在香貝里那個臨着貝爾熱湖的房間裏的時候,我平白無故的回憶起這一天的事情,很多細節得以求證。
“你在警局裏有朋友?從上面施加壓力保我出來。是嗎?”
“也沒有施加什麼壓力,只是有朋友而已。”他說。
“法國也搞這一套?你憑什麼還說中國腐敗?”
“哦哦,”他指着我的鼻子,“居然在這裏等着我?聽我說,我們原來並非如此。有法國的公務員去了一趟意大利出差,回來便有了這樣的風氣。”
我笑起來,他壓在我身上,手指插在我的頭髮里,親我的嘴巴。
“等等,”我說,“我從警局出來的時候,你真的在日內瓦嗎?”
“…………我在對面的街上。”
“…………”
“只是我想,你可能不願意在那個時候見到我。”
我翻一個身,背朝着丹尼:“當然不願意。一整天我都沒有洗臉刷牙,頭髮黏在一起,身上都是汗水味…………我那麼狼狽,我誰都不想見,我最不能見到你。”
“對這個我倒是無所謂,”他在後面,手輕輕的放在我的腰上,“我只是覺得稀奇,為什麼這個孩子每次見到我,每次跟我說話,都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的臉埋在被子笑:“那個時候又傻又小…………唉,但是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那一天倒霉,被人帶到警察局去的?”
“讓我想一想,哦,派去送禮物的人,回來通風報信。幸虧有他。”
哦,對了,還有那個裝在金色盒子裏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