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第一章

那年我9歲,來法國的第三年。我在里昂的一所語言學校念了一年的法語,然後在一間全歐連鎖的私立商科學校念書。進去的第一年只繳學費就幾乎砸光了口袋裏面所有的錢。

同屋叫做小多,是個比我大三歲的北京姑娘,早來里昂兩年。我念書的選擇總讓她覺得有一點匪夷所思,經常大着舌頭跟我論這個道理:“百分之八十的留學生圖什麼來法國啊?還不是因為這裏的公立大學是免費的?你說你第一年就給自己弄到一個貴族商校去了,你這成本也太大了吧?”

我專心看書,她教育我的時候就讓她教育去。我沒什麼可解釋的。天下難事兩大件:把別人的錢裝在自己的口袋裏,還有把自己的思想裝到別人的腦袋裏。我着急着呢,手裏面這本定價93歐元的書是圖書館的,只能借三天,逾期繳費。

她一屁股坐在我旁邊,好像卯足了心思要讓我分心:“你說,你說,你要是念商校,你把配套設施置備齊啊。你看看你的那輛自行車,你再看看咱倆住的這房子,這是貴族學校學生的房子嗎?”

我們住在里昂的舊城區,羅納河的左岸。是個帶天井的四層老樓,門口有個牌子,歷史上有名的某人曾經生活在這裏——他去世在1742年。這座幾百年的老樓肯定是翻修過的,外牆被漆成粉色,細長的窗戶是嫩黃的,外觀像是老婦的臉,怎麼塗抹都看得見雞皮鶴髮。筋骨也不好,大門和旋轉的樓梯,碰一下,踩一下都會響,彷彿有一點負擔都會叫疼;天一陰,羅納河就起霧,霧氣湧進老樓的中庭里,石頭地板,扶手欄杆,還有廢棄的噴泉都被打濕,下水道的氣味也被帶上來。我不知道何時開始有這樣的印象:房東老太總在這種天氣里朝樓上面喊:“中國人,繳租!”

我跟小多分攤一個套間:二間不到九米的小卧室,合用廚房和衛生間。很多東西我在這裏忽略,不願意詳細描述,比如廚房,卧室和浴室各有三種不同的蟑螂;四十多歲的阿拉伯妓女就住在我們的樓上,她無論回家有多麼晚,總是騰騰騰一溜煙的跑上樓梯,整個老樓都在作響;房東咒罵她,我們也聽得到;還有羅納河無休止的水聲,夜闌人靜的時候,激蕩的尤其響亮。

我在自己的電腦上看那些或富有或自在的旅行者拍攝的艷麗的里昂城的照片時想,原來真是這樣的,同一個世界,落到每個人的眼裏不一樣,我的里昂與你的里昂不一樣。

小多在我眼睛前面打了一個響指::“齊慧慧,你小小年紀又在假深沉。”

我把她的手推開:“下個星期我要考試了,求求你饒了我,我把這一段好好看完。等會兒啊,我做粉絲湯給你喝。”

她笑着說:“我只跟你說一件事兒,房東估計是想要提房價,她要趕咱倆走,一切由我來應付,問你什麼,你都說不知道。”

此時有人在外面敲門,聽手法不像房東。我們兩個都警惕起來,有一會兒沒說話,直到外面那人用南方口音的漢語說:“小多,是我。”

她一聽便眉開眼笑,蹦蹦跳跳的去開門,走到門口對我說:“哎,慧慧,粉絲湯請你多做一份。”

我點頭,向她擺擺手:“可以啊,只要你的動靜不太大就好。”

那必定是她的新男友。每有更替,小多便像一隻興高采烈的白兔子。但她在這方面也有自己的原則:她從來不找外國人。

開始熟絡起來的時候,我確實討教過這個問題。小多在鏡子裏面看着我說:“說什麼呢?我反正是要回國的人,我能把老外也帶回去嗎?做人要有道德,我少惹些情債才好。”然後她自己又笑了,掩着嘴巴,“再說,我的法語太不靈光,交流起來誠費勁了。”

這一天不是小多的幸運日。南方男孩剛進了她的房間,兩人敘談不久,我們套房的門又被敲響了,我停了筆,他們那邊也不說話了,一牆之隔,三個人如剛才一樣豎著耳朵聽,直到外面的人說:“小多,快開門,是我!”

來人是剛剛跟她分手的北京同鄉鄭傑,脾氣那才叫一個不好呢,人品比脾氣更不好。他被小多發現劈腿,跟一個泰國女孩在床上,小多上個星期把他給解僱了,誰想到他今天又找上來了。

我們同時打開自己的房門,我看着小多和她的新男朋友,他們兩個也看着我。

有一點我是可以給小多打包票的:你別管她換人換得有多快,但她從來不劈腿。可是眼下的局面太難看了,就因為她換得太快,現在根本就是跟上一個還未解聘就搭上了下家的架勢。

小多先向我作揖拱手,然後讓南方男孩到我這邊來。

我先是皺眉不肯,然後沉默就範。

那男孩先是驚訝的看着我們,然後也服從了既定的安排,踱到我身邊來。

我們三個無聲無息地達成了一個默契:小多還是單身,那男孩變成了我的“男友”。

鄭傑進來就嚷:“小多,咱倆不能就這麼玩兒完。”

小多說:“憑什麼不能?”

“你把……還有……還給我。”

我回了自己的房間,坐在床上,書沒法看了,熱鬧爭先恐後的往我的耳朵裏面鑽。鄭傑跟小多斤斤計較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漸漸我明白了,他其實不是來挽回小多的,他就是來討債的。

南方男孩站在我的門口,在我的自行車旁邊,一直在聽他們在外面理論。

他的個子不高,身上是一件寶石藍色的襯衫,很名貴的牌子,我認識是因為我們班上的一個男孩穿這個牌子——他換過兩輛法拉利。這件奢侈品出現在這個貌不驚人的留學生的身上我不奇怪,很多留學生都有這樣的消費習慣:他們可以吃不好,住不好,可是翹了課去打工,卻毫不吝惜的用爹媽給的或者自己賺的錢去買精緻華麗的奢侈品。法國貨好像就是有這個邪惡的魔力。

但是我不討厭他。他有一張安靜的臉孔。

我小聲對他說:“他的話你不要聽。小多才不圖他的錢呢,她還借給他不少。他現在來討債,他不提自己生病的時候,小多怎麼照顧他。”

我說話的時候,他一直看着我。他什麼都沒有說,又好像沒聽見一樣。

外面的小多讓着鄭傑胡說八道了一會兒,終於說:“你怎麼知道,我今天發工錢啊?我這幾天給老闆賣衣服,賺了不少提成。你看…………”

她是在他面前數鈔票呢,嘩,嘩,歐元大鈔好聽的聲音。

我弄不懂她在做什麼。

可是忽然間她發作了,她幾乎跳起來說:“狗屎,鄭傑,你是什麼東西?我的錢你也敢碰?你不照一照鏡子,看一看你什麼德行。你他媽來我這裏跟我算賬,你他媽是爺們不?你給我滾出去。你再在我這裏多耽一秒鐘,我立馬報警。我跟憲兵嘮一嘮你幫人作假邀請函的事兒!”

我聽得頭皮直發麻,但是我立即出了自己的房間,我站在小多旁邊跟人高馬大的鄭傑對峙。

他讓小多一下子點中了要害,立即決定換線作戰,他指着那南方男孩說:“剛才我就想說,你們這裏怎麼還有個男的啊?這他媽誰啊?”

該我說話了。

我這個人越是緊張的時候說話就越慢,我慢慢的對他說:“鄭傑,這是我的朋友,你把你的‘他媽’收回去。”

小多上來推他:“你滾,你聽見沒有?你滾。”

他要是誠心不走,賴在這裏,饒是我們兩個女孩,也推不走這麼一個大小夥子。可是他人已經敗下陣來了,罵罵咧咧的離開。我跟小多像打了一場仗一樣,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半天沒動。

那男孩找到了我們的水杯,然後給我們兩個各自倒了一杯水。他問小多:“這個人叫什麼名字啊?”

“鄭傑。鄭州的鄭,木字下面四個點的傑。”小多說。

然後他問我:“你呢?”

“我是個不相關的人。”我說。

小多的手指插在頭髮里,眼淚快流出來了一樣,困窘萬分:“我對不起你們兩個。”

我沒有跟她說“沒關係”。

有關係的。

我不能學習,也沒有時間給自己做上一碗熱乎乎的粉絲湯當晚飯,我現在餓着肚子要騎上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去家樂福打工了。

我怎麼說“沒關係”?

但是總好過她一個人扛所有的事情。中國的留學生最不團結,但是沒有大團結,總得有點小的友愛。否則咱們怎麼活下去?

我得走了。我帶上挎包和頭盔,扛着自行車下樓。我花兩歐元買了一隻熱狗,坐在河邊吃。五月底,里昂的初夏,山上的栗子樹開粉白粉白的花,城裏最多一種叫做“吉”的鳥兒,通身烏黑,嘴巴是鮮艷的桔紅色,國內叫作“鷯哥”。它們不怕人,蹦蹦跳跳的來到我的面前,我剩一點麵包,掰成碎屑喂它們。然後我戴上頭盔,登上車子去上班。

這是一份在酒水櫃枱做盤點的工作。每周12.5小時,每小時12歐元,要做的事情就是定時清點貨架上被買走的酒水,通知同事補貨上架。

開始之前,洗澡的時候,我在盤算一件事情:暑假快到了,我之後要幹什麼呢?我不能只做這一份工作。我要是能找到一份餐廳的工來打最好,比較穩定,賺得也多一些。我省吃儉用了一個學年,現在仍然還差一大筆才夠下學期的學費。我得加把勁才行。

洗了澡,換了衣服,罩上黃色的馬甲。我對着鏡子認真的把頭髮梳好,一縷一縷,發梢,髮根,吹乾了,梳順了,我紮成麻花辮子,不留一絲在外面。辮梢用黑色的天鵝絨束好,然後搭在肩上。

我母親的話我記住的不多,但是有一件事情,一直銘記。女孩子要好好的梳洗自己的頭髮。別人看你,未聞聲,不處事,先看你的頭髮。那是你的教養,耐心和對自己的在意。

礦泉水櫃枱來了一個新產品。

一升裝的“海格水”換了新的包裝:細腰身沙鐘形狀的瓶子是霧白色的包裝,仔細看,上面都是雪花和氣泡的紋樣;瓶身上有藍色的文字,上半部是時裝大師讓保羅高蒂埃名字的縮寫JPG,下半部是水的品牌“海格”。我拿在手裏看了又看,已經是愛不釋手,同樣是無色無味的礦泉水,包裝一換,忽然變成藝術品。廣告打得更厲害了:請一位時尚大師,赴你今晚的盛宴。

這款雅緻靚麗的“海格水”賣到三歐元多,單價是“依雲”,甚至“巴鐸”的兩倍多,可是買的人卻趨之若鶩。那天晚上,三個小時之內,我們補了五次貨。

第二天早上,教授講“人類行為符號在商品包裝上的體現”。分組討論的時候,

我把這個例子拿出來講,從網絡上調來圖片給同組的同學看。

他們眨眨眼睛,心裏面有訝異,沒有說出來。

我知道他們在驚訝什麼,跟我同組的這三個人,二個男孩的爸爸一位是蘇黎世的著名banker,另一位是有着英國爵位的摩洛哥人,一頭羊毛卷的女孩的爸爸媽媽幹些什麼,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只不過她的爺爺曾經在八十年代主持編纂過法國的山林保護法。

他們各自家裏都有人專門負責去商場採購生活必需品。他們去平民超市的機會恐怕比我逛香榭大道上名店的機會還要少。

“這算是什麼行為符號?”一個男孩說。

“控制。”我說,“瓶子設計成這樣,最方便人握取它。”

“像女人的腰。”另一個男孩脫口而出。

羊毛卷女孩咯咯的笑起來。

“或者是時間。”我說。

羊毛卷忽然想起了什麼,埋頭在自己的古奇大挎兜裏面翻了半天,終於掏出一份八卦雜誌,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頁了,一手指着那個說“女人的腰”的男孩說:“我覺得他說得對。”

他們同學一年了,尚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誰。

她把那頁雜誌讓我看:讓保羅高蒂埃的身邊是海格水的家族繼承人丹尼海格。

他是三十多歲的阿爾卑斯人,金頭髮,藍眼睛——佔盡了陽光的顏色。他看着鏡頭,微微笑,唇邊一道淡紋。

他看上去有種溫和的氣息。

這是海格水的主人。

“真帥,是不是?”羊毛卷跟我說,“而且態度和氣質很好,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花花公子。”

我看看她。

羊毛卷搖頭,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他與那麼多名女人交往,誰知道匿名的藏品又有多少呢?所以我斷定,JPG這種水瓶的設計,就是迎合了這個男人的生活理念:掌握女人的腰。”

她那一副理所當然的分析把另外兩個男生逗得哈哈大笑,看着他們如此這般,我簡直要崩潰。誰會白痴到把昭昭劣跡刻在自己的產品上面?我每年繳大把的學費不是為了跟他們在這裏尋開心的。

我的壞脾氣又升上來,我慢慢地對他們說:“教授等一會兒是要我們的討論報告的,誰來做呢?你?你?還是你?要麼我們拆夥,要們換新的個案做分析。”

他們滿不在乎的挑挑眉毛,不介意我的不滿。

寬容和愉快的品格太需要本錢來培養,我沒有那個本錢。

下課了,羊毛卷被男朋友接走。雜誌扔在了書桌上。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回收它。

在回家的電車上,我倚着欄杆看有丹尼海格的那一頁。他真好看,他的頭髮,他的眼睛,他的唇角和微笑,那麼那麼的溫柔浪漫。

電車路過廣場。鴿子群被驅趕起來,我仰頭看看外面,初夏里夕陽的光漫漫的灑在臉上。

第二章

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都在糾結一個問題:我與丹尼海格的故事,開端究竟在哪裏?是我在那本五花八門的雜誌上看到他的照片,還是這一年的夏天,我們在歌劇院見的第一面。

小多很把之前我幫她解圍當作一回事,總是覺得要把這個人情還回來。她的新男朋友小裴得到消息,里昂歌劇院招聘一名演員助理,他們建議我去試一試,說已經找到蠻熟絡的關係,能夠幫我申請到這個周薪有三百歐元的暑期工。

不知道他們哪裏來這麼大的能耐,但是我真的得到了這個職位。

我的東家蘇菲女士是東南部音樂劇界的紅人,沉寂兩年後復出,在里昂排演新的劇目《藍絲絨》。她是那種典型的法國女郎:金紅色的頭髮,面孔瘦削而精緻,身體纖細,四肢修長,吸煙或者走路的時候微微含着胸,像只花貓。

我為她收拾衣服,準備劇本,叫車子,買間食一個月有餘,這位心不在焉的女明星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她每句必用禮貌的條件式現在時告訴我為她做這樣,為她做那樣。

她從來不笑,對誰都不很滿意。

晚上刷牙的時候,我跟小多說起她。

小多說:“那我真應該跟她聊一聊,我得問一問她知不知道自己有什麼。

讓她來看一看我們這個還在用七十年代風扇的老房子,讓她好好認識一下咱們這兩個為湊學費而玩兒命打工的窮學生。她肯定就高興起來了。”

“為什麼要讓她在我的身上找心理平衡?”我說,“我覺得自己過得還行,並不足夠悲慘以充當對照組。”

小多咯咯笑起來:“付我錢就行。”

蘇菲真正稍微高興起來,是這一天收到城際快遞送來的禮物。

那是一個小包裹,我代替舞台上正在工作的蘇菲接收。

她與男主角的一組對唱唱到一半,忽然停下來,在仍然繼續的音樂聲中和男主角尚未收住的歌聲中問我:“那是什麼?”

包裹皮上只有地址,我回答蘇菲:“香貝里城杜露大街15號。”

蘇菲聞言,臉上不動聲色,卻從台上走下來,從我的手中把那個包裹接過去,慢慢打開。她做這件事的過程中,所有人都在等着她,等着這位美麗的女士優雅的做完這件在她的心目中遠勝於工作重要的事情。我在這個謎底揭曉之前,也在不停的猜測,這會是哪位貼心的仰慕者送來的昂貴的禮物呢?一個古董手鐲還是一串珍珠項鏈?

她打開最後一層銀色的錫箔紙,從裏面拿出一瓶透明的液體來,細長的玻璃瓶身上繁花緊簇,被錫紙封存的冰冷的溫度忽然遭遇外面的熱空氣,霜氣凝在精美的瓶子上,她的手指覆在上面,留下痕迹,邊緣透明。蘇菲擰開瓶蓋,飲一口。這個冷淡的從無笑容的女演員忽然微微笑,彷彿愛情流淌到了心裏。

她所有同事的耐心是有補償的,那一天之後的排練,蘇菲出奇的合作,話也多了好幾句,她讚美一句她早該熟悉的台詞,耐心的跟着形體導演走過場。

舞台下面的我拿着那隻瓶子仔細的看,沒有氣泡,也沒有甜味和酒精的味道,這應該是一瓶普通的白水,但是這個來自香貝里杜露大街15號的禮物,瓊漿玉液一樣的滋潤了蘇菲。

那一天的排演結束,我收拾好蘇菲的衣服,將第二天的唱詞和樂譜打印出來交給她,然後騎車回自己家。我從歌劇院的後門出發,車輪子只蹬兩下便會路過一個無名的小噴泉。中間的雕像是一個在坐着思考的捲髮男孩,他下面的水池裏,無數枚大大小小的硬幣在水波中閃耀——不知道有多少人的願望沉澱在那裏面。我從口袋裏掏出三歐元的硬幣,想了想,還是在小賣店裏買了一瓶海格水來喝,然後看見一個小胖姑娘大約兩三歲的光景,正被她的媽媽指揮着把一枚小錢儘力的扔到噴泉的中央去,她閉上睫毛卷卷的眼睛,許一個關於糖果和朋友的願望。

可是誰來告訴她,跟一汪水和一陣路過的風來祈禱,這其實毫無意義呢?它們並不如自己的一雙手來得更可靠。

到家的時候,天色將黑,我推着車進中庭,被房東攔住了。她今天跟我說話,有種難得的和氣:“我想把你們房間的壁紙換一下,現在的太舊了,招蚊蟲。我需要的時間不會太長,最多一個星期左右,你們在別處是不是還有朋友?能不能先搬出去幾天…………”

我還沒回答,小多從房間裏面出來了,她一隻手拿着筷子,另一隻手拿着碗,正在把生雞蛋攪碎。她在上面看着我跟房東太太笑着說:“菲永太太,您跟這個小孩兒說什麼啊?我不是說了嗎?我們一天的房租都沒有欠過,您想趕我們出去,要不要去跟我的律師談?”

房東低聲罵她,惡狠狠的看着我,我一掀胳膊把車子夾起來,我說:“借過。”

菲永太太在我的車輪擦上她的裙子之前閃身讓路,小多哈哈笑起來,看我一步一步的上樓。

原來她要請客吃餃子,讓我幫忙和面切蔥。我看見旁邊還有新鮮雞肉和泡在水裏的干香菇,有點詫異:“幹什麼這麼隆重?今天的客人有多重要啊?”

“你,我,小裴。就咱們三個,就不能吃得仔細一點嗎?”

“你平時連煮一碗方便麵都覺得費事,今天忽然要仔細一點,我心裏沒底。”我笑着說。

她先是沒回答,哼了幾句歌兒,轉過身對我說:“小裴把鄭傑給揍了。”

我嚇了一跳:“說反了吧?”

“你也不信,是不是?但是是真的。你記得他上次問他的名字有多仔細嗎?我當時就有點擔心,果然,就昨天,鄭傑從餐廳打工回來,讓四個小子在地鐵旁邊給撂倒了。肋骨折了三根。我是今天早上聽他的同學說的。”

我把手裏的面盆放下:“你因為這個要包餃子給小裴吃?你是要謝謝他把鄭傑給揍了?你長這麼大,總聽過那句話,叫做‘中國人不打中國人’吧?”

小多沒有笑出聲來,但是看我的眼神那叫一個驚訝:“什麼時候輪得着你這麼個小丫頭教育我?你在拍電影嗎?還‘中國人不打中國人’。新男朋友胖揍無恥的舊男朋友,沒什麼不對吧?憑什麼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在法國就責怪我?”

我討厭她那個自以為是又滿不在乎的態度,索性扔下手裏的活計,撤回我自己的房間裏去。忽然一眼看見她又惹我不高興,灶台上,她拌好的小白菜豬肉餃子餡放在另一個盆子裏,盆子下面居然墊着那張有丹尼海格照片的雜誌。

我騰地一下跳過去,把那個雜誌從盆子下面抽出來,扉頁上已經是一大片油漬。小多在下一秒鐘跳過來,抱住她的盆子:“幹什麼你?你要是掀翻我的餃子餡,看我不揍你!”

“你幹什麼?!”我叫起來,“你幹什麼亂動我的書?!”

“難道我用你的貿易辭典墊盆子嗎?”她還振振有詞。

我氣得話也說不出來,憤憤的衝進自己的房間,大力扣上房門。她真討厭!真討厭!我恨不得把麵粉都扣在她的臉上!我着急的打開雜誌,翻到丹尼海格那一頁,還好他的照片完好無損,只是正文的地方有幾顆油星。我把他的照片小心翼翼的剪下來,方方的一小塊兒,掌心一般大小。我要把他放在哪裏呢?陳舊而污漬斑斑的牆上不可以,臨窗的桌子也不可以,我找了半天,還是把那張照片夾在我最經常翻閱的漢法字典里。

那一頁頁首和頁尾的詞條分別是:soleil和solitude,“陽光”和“孤獨”。

然後我躺在床上睡著了。睡得很不好,空間悶窒,氣息潮濕而奧熱,我在急促的呼吸中被汗水打濕全身,耳畔有那麼多雜亂的聲音:羅納河的波濤,機動車的馬達和忍無可忍的喇叭,隔壁床板吱吱呀呀的擠壓聲,門開了,又關上。

我做了一個夢,我有匯款從國內寄到了,興高采烈的打開看,一片空白,一分錢都沒有。

這個夢把我嚇得醒過來,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我的淚水順着眼角流到耳朵邊上。我是個19歲的年輕人,我不該有那麼多的憂鬱和傷感,只是有的時候我疲憊。

隔壁很安靜,我輕輕起床去洗手間,推開房門一看,小多穿着一件被汗水打濕的大背心,坐在餐廳的椅子上,她正把一支煙點着。回頭看見是我,她笑了:“歲數大你就知道了,跟誰過不去都不能跟自己的胃過不去,你不吃飯就睡,跟我慪氣是吧?還挺倔頭的呢,你這個東西。”她嘴上說我,卻用手肘把灶台上的一碗餃子往我的面前推了推,“給你留的,嘗嘗啊,姐姐我的餃子可不是什麼人都吃得到。”

我沒吃餃子,從洗手間出來,我從挎包裏面把之前買的那瓶海格水拿出來喝,坐在她旁邊,看她一張總是笑着的臉沉浮在煙霧裏,她說:“你越來越不會過,買這麼貴的礦泉水。里昂的自來水能直接喝,您是不知道還是中彩票了?”

我抹了一下嘴巴:“小裴走了?”

“嗯。”她點點頭,再吸一口煙,也看看我,“我告訴你,我跟他們在一起,但是我誰也不愛。”

我又喝一口水:“…………”

“但是我停不下來,”她說,“有了第一個男朋友就停不下來了,一個走了,得馬上換另一個。”她把腿蜷起來,腳踩在椅子上。

我打量她,眼光不自覺的在她的大腿上掃了一下。

她又笑了,哈哈的,極誇張:“你想什麼呢?我跟你說的不僅僅是那事兒,是這裏。”她掐着煙捲的手指一指自己的心。

我們兩個再無話,我在這個狹小的暗廳里陪着她吸完那支煙,然後她又沖了一個涼回房間睡覺去了,我自己坐在那裏,又是半天。直到阿拉伯女人回來,她走到我們的門口,恰對着電話大聲說:“來我這?來我這裏可不行。我啊,我從來不在家裏接待‘朋友’。”

第二天是2006年7月3日,我之所以在這個冗長的敘述中明確這一個日期,是因為它對我今後的生活實在意義重大。

這一天,一直炎熱的里昂城颳起了西風,溫度稍降;這一天,蘇菲在歌劇院裏要排演《藍絲絨》的第三幕第二場:尊貴的夫人被新來的花匠迷得神魂顛倒;這一天,新包裝的“海格水”投放市場剛好六個星期,銷量突破了2500萬瓶,創造了三十年以來的業內奇迹,即每兩個法國人就有一位消費了一瓶價值三歐元的礦泉水,而法國電視一台想要約見丹尼海格未果;這一天,因為之前的失眠,我從早上開始就打不起精神,昏昏欲睡。

蘇菲唱到“波西米亞的心藏在銅盔鐵甲的軀殼裏”時,我還是一個沒忍住,頭一低,盹在了座位上。

那個覺睡得很結實很解乏,在有限的時間裏解決了大問題。

我是被人在後面喚醒的,那個聲音像是從天上來:“哎哎,蘇菲是不是在喊你?”

舞台上的蘇菲搖着手裏的唱詞單問我:“怎麼回事?唱詞對不上。”

我的汗又下來了,我用手背擦了一下額頭,趕快拿着手裏的那一摞打印出來的唱詞跑上台,一張一張的翻給她看,終於找到她要的,用紅筆標上今天的日期,放在她的手裏,蘇菲接過來之後低聲對我說:“剛才你在睡覺。”

“對不起。”我真心實意的說,“昨晚睡得不好。”

“我請你來做助理,不是要知道你哪天睡得好,或者不好。”

“…………”

我被再度響起來的音樂聲趕下台,一邊用手帕擦汗一邊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去。那個叫醒我的男人坐在我後面的那排上,從舞台上打下來的光在這裏分界,後面很暗,我尚不知道是丹尼海格。

只聽見聲音,聲音里也有笑容:“她工作起來,態度不很友好,是吧?”

“還不錯。剛才是您喊我?”

“沒錯。”

“謝謝。不過您為什麼不早一點叫我呢?”

“你睡得太好了,讓人羨慕。”

“…………”

“你是個外國人?泰國人?還是越南人?”

“中國人。”

“你的法語說的真好。”

我沒有因為他的恭維而對他微笑,我有些難為情,但是我認真而固執地說:“請稱呼我為‘您’。”

他真的笑起來了,手臂支在前排的椅子上,身子漸漸往前探,似乎也想把站在前面的我看一個仔細,然後他的臉在暗淡的光影中漸漸清晰起來,那張我看了無數遍的臉如今出現在我的眼前:金色的短髮,湖藍色眼睛,眼梢唇角比照片多了些細小的皺紋——他不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了,可是真的英俊,態度溫柔而和善。

丹尼海格稍抬着微笑的臉,仔仔細細的看着我說:“你還是個小孩子呢,憑什麼我要稱呼‘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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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海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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