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1
1997年3月19日,格律詩音響店在路人的不經意中悄然開業了,沒有綵帶花籃和慶典儀式,只有新買的客貨兩用麵包車和那輛寶馬轎車顯示着小店的某種實力。
春寒乍暖,春節剛過一個多月,此時正值市場銷售的淡季,然而音響店在開業的當天就賣出了5套四倉機櫃、1套兩倉機櫃和兩對音箱腳架,營業額超過3000元,一星期之後日營業額就攀升到5000多元。格律詩音響機櫃既不同於廣東的鐵皮管材料分層疊加式機架,也不同於傢具式電視櫃,更不同於簡易、廉價的板式機架,它以極具發燒和尊貴的個性迎合了發燒一族和有閑階層的消費需要。惟一缺憾的是,音響機架畢竟只是音響的輔助器材,格律詩音響店作為音響公司卻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音響產品。
格律詩音箱遲遲沒有擺上貨架是出於避免被他人搶注專利的考慮,開業以來葉曉明和劉冰的精力也着重放在註冊商標和申請專利這些基礎工作上。
四月初的一天下午,北京下起了小雨。
葉曉明和劉冰從誠誠專利代理事務所出來匆匆鑽進寶馬轎車,葉曉明一上車就用棉紙擦拭公文包上的雨水。劉冰也擦了擦公文包,發動汽車,打開雨刮器上路了。
葉曉明舒了一口氣,說:“行了,辦完這樁心裏就踏實了。”
劉冰說:“咱回去就把音響擺上,開音響店的沒音響,多彆扭啊,咋看都像傢具店。”
葉曉明笑笑,拿出手機邊撥號邊自語道:“事情辦妥了,跟董事長彙報彙報工作。”撥通號碼把手機放到耳邊,說:“董事長,專利的事辦妥了,多交了50%的加急費……出口代理的事現在還不急嘛,我先去諮詢一下……知道,歐華進出口代理公司……董事長,音箱可以擺出來了,套件和功放的事也該談了,初來乍到的也該跟同行聯絡聯絡感情,我的意思是請樂聖和斯雷克的人出去吃頓飯,規格高點,得多花兩個,算咱格律詩有個姿態吧……那怎麼行呢,還是跟你打個招呼,免得查賬的時候說不清了……好,好,再見。”
劉冰不屑地說:“你是總經理,請人吃頓飯還用跟她打招呼?”
葉曉明說:“禮多人不怪嘛。”
汽車開了20多分鐘來到北京歐華進出口代理公司,這是一座六層樓的獨立建築,外牆壁全部是深灰色石板貼面,停車場地面是花崗岩鋪設,四周是用不鏽鋼柱子和粗鐵鏈圍成的護欄,停車場裏停滿了各種轎車。
劉冰在靠近路邊的位置停下車,說:“你就諮詢一下,下着雨,我就不下去了。”
葉曉明夾着公文包一個人下車了,一路小跑進了大樓。
劉冰落下車窗玻璃,點上一支香煙,側着身子悠閑地觀賞車窗外的雨景。寬闊的馬路上車來人往,樹木被小雨洗刷一新,空氣清涼、濕潤,雨點兒淅淅瀝瀝地落着,在地上不規則地跳躍,發出美妙的“沙沙”聲,彷彿是一首年代久遠的老歌在耳邊迴響,能把人的思緒帶向一個無拘無束的自由境地,讓人有一種寧靜的歸依感。
置身於首都聖地,坐在舒適的汽車裏聽輕柔的雨聲,真是一種愜意的享受。劉冰覺得自己像做夢一樣,一夜之間就步入了一個以前只能遠遠仰視的階層。
過了半個小時,葉曉明從大樓里出來了,又是一路小跑鑽進車裏。
劉冰看着葉曉明從包里取出一份出口代理諮詢材料,問:“下一站去哪兒?”
葉曉明說:“去倉庫提一套音響。”
劉冰開車出了停車場,說:“北京是不一樣,啥都講代理,有錢幹啥都省事。”
葉曉明看着出口代理諮詢材料,自己念叨着:“原來商檢還有這麼多說道,這份材料得給世傑傳真過去,像油漆、板材、粘合劑這些材料得跟廠家索要質量檢測證明……出口代理費按營業額的5%收取……運輸費、報關費、商檢費、倉儲費、港口運雜費、保險費、銀行手續費……這得多少錢哪,又不是真有市場。”
劉冰笑着問:“葉總,坐着寶馬在北京城出入大公司,找到點感覺沒有?”
葉曉明說:“這雲裏霧裏的,誰敢當真哪。”
劉冰說:“天塌砸大家,有個高的人頂着呢,怕啥?”
下雨天,馬路上的車輛明顯少了一些,不像平時那樣擁堵不堪了。來到正天商業大廈地下倉庫的入口,劉冰向門衛出示證件、登記,進入倉庫,在63號門前停下車,倉庫區的值班員再次核對特許出入證件和庫房號碼,才准許打開房門。
一百多平方米的庫房靠南牆放着一批平展的音箱包裝紙箱,靠北牆放着18對已經包裝好的格律詩音箱,旁邊是一套電源、CD機、功放和線材。
葉曉明說:“音箱搬兩對放後排車座上,其它都放後備箱裏。”
兩人動手往車上搬音響,音箱特別嬌貴,兩人一次抬一隻。葉曉明幹着活兒說:“如果按我的意思,我不會把音響店開到現在的位置,更不會租這個倉庫,不擺這種花架子。北京地面太大了,應該把音響店開到東城邊上,充分發揮車輛的優勢,基本放棄零售市場,以批發為主,立足北京,兼顧天津市場。”
劉冰說:“這話開會的時候你咋不說?現在說這有啥用?”
葉曉明說:“說了也沒用,人家得按套路來。”
裝好車,兩人離開倉庫返迴音響店。
格律詩音響店的門被麵包車的尾部堵着,起落式的後車門敞開,小楊一個人吃力地抱着一個整包裝的機櫃往車上裝,車尾堵着店門,既縮短了搬運的距離,也避免了紙包裝箱被雨水打濕,但是卻堵塞了道路,過往的路人只能從旁邊繞行。
劉冰被麵包車堵着開不過去,停下車,葉曉明和劉冰下來幫着抬機櫃。
小楊說:“再搬一套棕四亞就夠了,一共五套。”棕四亞是機櫃顏色、倉位和漆面工藝的簡稱,棕表示棕色,四表示四倉位,亞表示亞光漆面。
葉曉明說:“下雨天也能走點貨,還不錯。”
小楊樂呵呵地說:“下午賣了一套,人家有車直接拉走了。還有一套付了訂金,店裏走不開,說好了6點以後給人家送去。慧通打電話要四套,呆會兒一趟都辦了。”
裝好機櫃,小楊把麵包車停回原來的車位,劉冰跟着把轎車停到門口,三個人卸下音響器材之後,劉冰也把車停回自己的車位。
葉曉明和劉冰都是資深發燒友,對音響的擺位自然是行家裏手,也早就設計好了音響擺放的位置,就等着音箱可以亮相的這一天。在葉曉明的指揮下,店裏的空間重新佈置,音響佔據了室內中心,正對着沙發、茶几,音響機架產品被分佈在音響位置的兩邊,這樣既能突出音響,又不弱化音響機架的展示,也有利於聲音擴散和減少駐音。
重量超常的格律詩音箱擺在重量超常的特製音箱腳架,被10台器材伺候,無疑是霸氣十足。儘管只有一款音箱,但是擺了一套音響的店裏畢竟有了一點音響店的氛圍,至少像個音響店了。音響擺好之後,葉曉明從辦公室的文件櫃裏拿出一個早已備好的木製CD盒,裏面裝有30張唱片,唱片的數量雖然不多,卻都是從葉曉明、馮世傑和劉冰三人各自的收藏中精選出來的發燒天碟,張張頂星帶花,如雷貫耳。
劉冰站到沙發後面端詳了一番,等葉曉明接上電源打開音響,播放一曲羅德里戈的《阿蘭胡埃斯小提琴協奏曲》,琴聲激情、凄美而哀愁,彷彿一片片揉碎的心在秋風裏飄落,有一種撼人魂魄的力量。劉冰陶醉地點點頭,說:“有點音響店的意思了。”
葉曉明調試好音響,關掉電源,將挑選好的3張唱片放到機柜上,轉過身說:“現在咱們開個小會,有幾句話交代一下。呆會兒劉冰和我去斯雷克訂購器材,情況允許的話咱想請趙總和樂聖的於總晚上一塊兒吃頓飯,氣氛好的話再請他們到店裏坐坐。以前我在古城代理斯雷克和樂聖品牌,跟趙總和於總都挺熟,咱公司用樂聖套件,用斯雷克功放,於公於私都需要搞好關係,今天人家可能來,也可能不來,但是咱得做好人家來的準備。”
劉冰笑着說:“羅嗦,你就說注意事項吧。”
葉曉明說:“一是大方,別跟沒見過世面似的;二是熱情,但也別過分了,別讓人覺得咱非要巴結誰;三是腦子多根弦,不該問的別問,不該多嘴的別多嘴。”
劉冰問小楊:“葉總的話記住了?”
小楊說:“記住了。”
葉曉明對劉冰說:“我主要是說你呢!給你留點面子,暈!”
劉冰說:“這話還用跟我交代?嘁!”
2
斯雷克電子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的音響店與格律詩音響店相隔一條大街,而斯雷克音響店與樂聖音響店則在同一條街上,兩家相距不到100米。斯雷克是中國Hi-Fi功放的知名品牌,斯雷克功放與樂聖旗艦音箱的搭配通常被發燒友稱之為窮人的勞斯萊斯。
斯雷克音響店一樓是店面,樓上是辦公室。音響店以銷售本公司產品為主,兼營德國、日本、英國幾個國際著名品牌的音響器材。
劉冰在斯雷克音響店門口停好車,跟在葉曉明身後走進店裏,見總經理趙忠濤正與一位朋友談論一款CD機的表現。趙忠濤不到40歲,瘦高個,額頭滄桑地落着幾縷頭髮,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穿一件老式對襟紫紅褂,像一位老學究。趙忠濤是地道的廣州人,卻能講一口地道的京腔,他比老北京還老北京,做北京人的生意特別能給顧客親近感。
趙忠濤一見葉曉明馬上熱情地迎上來寒暄道:“曉明老弟,你好,你好!”
葉曉明也與趙忠濤握手寒暄道:“趙總好!”
趙忠濤笑呵呵地說:“聽說那條街新開了一家音響店,差人過去瞅了一眼,嘿,原來是你曉明老弟,本想過去討個喜慶,愣被你的寶馬給嚇回來了,哈哈哈……去年我還真以為你關門了,沒想到轉眼就混到京城了,不簡單哪!”
葉曉明拱手抱拳笑道:“朋友幫忙,糊裏糊塗瞎混唄。”然後回頭看了一下劉冰,劉冰立刻遞上一張訂貨單,葉曉明把訂貨單交給趙忠濤,接著說:“小弟初來乍到,不知道京城這池水的深淺,還有勞趙總多給點化着點兒。”
趙忠濤接過訂貨單一看,表情沉靜下來,說:“走,到辦公室談。”
清單上的內容是——
斯雷克音響電源:24台
斯雷克功放前級:24台
斯雷克功放后級:48台
瑟林達簽名版分體CD機:12套
注一:電源、功放的電壓寬帶為110V50Hz~240V50Hz
注二:24台後級功放中,其中6台功放在後部加裝小旋鈕電位器
上了二樓辦公室,趙忠濤請葉曉明和劉冰落座,又看了一遍訂貨單,問:“單子上的貨得值十幾萬,你是在店裏賣呢,還是有別的用場?線材呢?音箱線、信號線?你這個好像是配套的,12套CD機,有12台電源、12套前後級就夠了,怎麼剛好都多一倍呢?國內的電壓是200V到240V,有必要寬到110V嗎?其中6台功放在後部加裝電位器,后級功放的音量已經有前級控制,加個電位器不是多此一舉嗎?”
葉曉明解釋道:“器材是配置格律詩音箱出口用的,出口10套,備份兩套。法國的電壓是127V~220V,英國是240V,德國是220V。一對音箱要兩台電源、兩台前級和四台後級推動。瑟林達簽名版的分體CD機本來就是雙路輸出和寬帶電壓,不用改動。線材和插頭我們從廠家訂做了一批,用格律詩的包裝。加裝電位器我跟你說不清,你加就是了。”
趙忠濤驚訝地問:“你們能造音箱?什麼音箱得用那麼多功放?還出口西歐?”
葉曉明笑了笑說:“試試唄,先淌淌路,全靠斯雷克功放和樂聖旗艦套件的幫襯。”
趙忠濤思忖了片刻,說:“行,按你的要求加寬電壓、加裝電位器,質量我們也會特別注意,別到歐洲砸了斯雷克的牌子。只是這批貨是特製,價格上多少會有些浮動,而且按公司規定你得先付了訂金。”
葉曉明說:“沒問題,你說個數。”
趙忠濤說:“十幾萬的貨,訂金1萬吧。”
劉冰馬上從公文包里拿出備好的1萬元交給趙忠濤,趙忠濤核對了一下錢數,給葉曉明開了一張訂金收據,這筆訂購音響器材的業務就此完成了。
葉曉明收起訂金收據,說:“還有個事,請趙總無論如何給個面子。”
趙忠濤急忙揮手說:“言重了,言重了。有事你說,沒準兒能幫上忙呢。”
葉曉明說:“早就想請趙總和於總一塊兒坐坐,我今天來,訂貨不是最主要的,就是想請二位賞光吃頓飯,只是怕趙總誤解才先辦了訂貨的事,絕沒有借吃飯砍價的意思。趙總面子大,還得有勞趙總幫我約一下於總。”
趙忠濤說:“你給我送單生意,該我擺酒道謝才是,晚上這頓飯我做東了。”說著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通后說:“志偉嗎?我忠濤哇,晚上有空兒嗎?下雨閑着沒事,找個地兒喝酒閑侃唄……真沒事……也沒外人……來了你就知道了……行,快點啊。”
趙忠濤放下電話說:“行了,志偉一會兒就過來。”
葉曉明客氣地說:“趙總,要是這點面子你都不給,那我就告辭了,下回再請。”說著當真就要下樓,表示出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趙忠濤忙說:“別介呀……也好,也好,下回算我的,來日方長。”
三人下樓,在室內離店門一米多遠的地方站着閑聊,等深圳樂聖音響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音響店的總經理於志偉。由於兩家音響店相距不到100米,於志偉很快就到了。
於志偉在門口收起濕淋淋的雨傘,進門笑呵呵地說:“一見寶馬就知道曉明駕到,真人終於露相了,不容易啊,幸會!幸會!”
葉曉明笑着說:“到了北京沒有及時拜訪二位,得罪,得罪。今天晚上我做東,這頓飯權當兄弟謝罪了。”
於志偉說:“一聽說是你開店就想去聊聊,可鬧不清你啥來頭了,不敢造次呀。本想你開張的時候會送張帖子什麼的,可左等右等也沒邀請的意思,好沒面子……趙哥,你看人家曉明混的,不飛則已,一飛衝天。慚愧,慚愧啊!”
劉冰在旁邊一直沒有搭話的機會,只是賠着微笑,此時想為葉曉明解解圍,就故意看了看手錶,提醒道:“葉總,到飯點兒了,再晚烤鴨店就沒車位了。”
葉曉明笑道:“不說了,啥都不說了,上車。”
於志偉看了看劉冰,對葉曉明說:“這朋友挺面熟,好像以前見過。”
劉冰說:“我叫劉冰,以前陪葉總去你那兒進貨見過。”說著他拿出兩張名片給於志偉和趙忠濤各遞一張,客套地道:“請多關照,請多關照。”
於志偉看過名片與劉冰握握手,說:“是劉主任,幸會!幸會!”
趙忠濤也沖劉冰點頭笑笑,問葉曉明:“吃哪家的烤鴨?”
葉曉明想當然地說:“全聚德嘛。”
趙忠濤一笑說:“外行了不是?全聚德是真不錯,名氣也大,可老北京都知道,烤鴨要論起輩分,那還得說便宜坊,600年歷史了,燜爐烤鴨不見明火,那叫個地道。”
於志偉說:“全聚德去過,應該嘗嘗便宜坊。”
葉曉明說:“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那就便宜坊了,你坐前面領路。”
3
便宜坊是北京最老的一家烤鴨店,歷經時代變遷,一直延續着正宗傳統燜爐烤鴨和山東風味菜肴的經營特色,“文化大革命”期間曾一度更名“新魯餐廳”,“文化大革命”之後又恢復了原來的字號。便宜坊營業面積兩千多平方米,大餐廳和雅間能同時容納上千人就餐,餐廳的裝潢華麗、氣派,既有鮮明的時代氣息,又不失老字號的親切感。
步入便宜坊的店門,葉曉明問迎面過來的服務員:“有雅間嗎?”
服務員答道:“有。”
趙忠濤說:“雅間沒氣氛,冷冷清清不是那個味兒了。”
於志偉也說:“大餐廳好,熱鬧。”
大餐廳里嘈雜喧鬧,食客如雲,一派生意紅火的景象。4人在服務員的引領下找到一張桌子落坐,另有服務員隨即上茶。
趙忠濤拿出一包萬寶路香煙給於志偉和劉冰各遞一支,於志偉拿出打火機給趙忠濤和劉冰依次點上,將自己的一包劍牌香煙放到桌上,自己也點上一支。在坐的都知道葉曉明不會抽煙,所以誰也沒去給他讓煙。
葉曉明把菜譜遞給趙忠濤,說:“趙總是老大哥,你來點菜。”
趙忠濤推辭道:“誰都不是常來,簡單點。”
葉曉明看了看菜譜,也沒看出個名堂,乾脆對服務員說:“一個烤鴨,四個熱菜,兩個涼菜,撿最能代表便宜坊特色的招牌菜,葷素給搭配一下,要一瓶茅台……”
趙忠濤趕忙插話道:“不要茅台,來瓶65度老北京二鍋頭。四個熱菜太多吃不完,去掉兩個。這位兄弟開車不能喝酒,來兩聽飲料。”
葉曉明笑着說:“趙總,別這麼給俺省錢哪,一頓飯俺還請得起。”
趙忠濤說:“這兒的菜量大,這些菜能吃完就不錯了。在北京老字號吃飯,就得喝老北京二鍋頭,真正發燒級的烈性酒,非得喝出個閑雲孤鶴的境界那才叫地道。”
等菜的時候,劉冰默不做聲地抽煙,不經意地翻閱着菜譜,聽葉曉明與客人聊天。菜譜上的單價從十幾元、幾十元到上百元不等,過去每當他經過豪華飯店都會忍不住地想,那裏面究竟是一番怎樣的景象?吃一頓飯究竟要花多少錢?他放下菜譜,環視着餐廳的豪華裝飾和食客們旁若無人的吃相,這讓他有一種置身於花花世界的眩暈感,彷彿有一種命運的力量把一個原本遙不可及的世界拉到了他的面前。他愜意地舒了口長氣,眼睛裏悄然流露出一種躊躇滿志的神情,感覺自己手裏隱隱約約抓住了什麼東西。
兩個涼菜和酒水先上來了,大家禮讓着開始喝酒。由於相互都是商業關係,並沒有個人之間的朋友交往,所以談不出更實際的內容,更多的都是些邊緣話題。
席間,剛剛碰完一輪酒,於志偉放下酒杯說:“葉總,你那輛車真氣派。”
這句話看似不經意,然而如果漫無邊際地沿着這個話題聊下去,卻可以通過這輛車道出一些公司背景的信息。葉曉明聽出了弦外之音,用拿着筷子的手擺了擺,一笑說:“俺可沒那造化,車子再好也是人家的,不像你們,好賴車都是自己的。”
於志偉用兩手誇張地一擋,笑着說:“別,可不敢‘你的你的’這麼說,那你是不想讓俺混了。那車是給總公司領導來京預備的,俺可沒混到配車的級別。”
趙忠濤也笑了笑說:“我那破吉普也叫車?怕是你站旁邊都嫌寒磣。”
葉曉明笑着朝趙忠濤一抱拳,說:“趙總,兄弟沒得罪過你吧?”
大家哈哈一笑。
這時兩個熱菜上桌了,一個扒三絲魚翅,一個金魚鴨掌,都是便宜坊的招牌菜。兩道熱菜剛上桌,一輛小餐車就推到了桌前,盤子裏放着一隻烤好的鴨子,外皮豐滿、酥脆,呈棗紅顏色,鮮艷油亮,令人垂涎欲滴。戴着白帽的廚師當場操刀,手法嫻熟地將烤鴨切成薄薄的片狀,碼入潔白的盤子,每一片都有肥有瘦,皮酥肉嫩。
荷葉餅抹上一點甜麵醬,放上鴨片、蔥條捲成筒狀,一口下去,那滋味美得……一個個如入神仙之境,悠哉悠哉。
……
酒足飯飽,葉曉明一行四人悠然、愜意地走出便宜坊烤鴨店。外面的小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着,雨水在地面映照着絢麗的燈火,給雄渾的北京增添了幾分柔美。
上車后,葉曉明不失時宜地說:“二位,沒啥事到店裏坐坐吧,給指導指導。”
於志偉說:“雖然是遲到的邀請,也不錯啊。”
趙忠濤說:“好,好,我也正想看看你的玩法怎麼就得在後級上加裝電位器。”
劉冰開車行駛在寬闊的大街上,流水般的車燈如同一條流動的河。他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葉曉明,心裏很是佩服,他覺得葉曉明處理事情什麼時候都是頭腦清醒,無論什麼場合都能做到不溫不火,恰到好處。
來到格律詩公司音響店,劉冰把車靠近店門停下,這樣大家一下車就可以進店裏,避免被雨水淋濕衣服,然後再開到泊位停車。
趙忠濤和於志偉下車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駐足了一下,抬頭看了看霓虹燈映襯下的紅底金字“格律詩音響有限公司”的門頭。
小楊見總經理和客人到了,就拉開門站到一邊,禮貌地點點頭微笑,只見三個人的眼睛和神態都有幾分酒後的亢奮,從身邊走過的時候散發出一股酒氣。
葉曉明介紹道:“這是小楊。”然後又對小楊說:“燒上水,泡茶。”
趙忠濤進門說:“格律詩,這字號起得不錯,不俗。”
葉曉明說:“朋友幫忙給起的。”
趙忠濤和於志偉各自環視了一下前廳的商品陳設,品種繁多的音響機架產品並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因為音響機架在任何音響店都屬於輔助商品,完全服務於音響器材。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落在了那套孤零零而又特別的音響上,於志偉的目光聚焦在那對仿樂聖旗艦卻又多出一個高音、一個低音和一個倒相孔的音箱,趙忠濤的目光聚焦在那八台斯雷克公司的功放、電源上,兩人眼睛裏打出的都是一個問號。
葉曉明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指向沙發,說:“坐,坐。”
趙忠濤說:“裏邊,裏邊。”
趙忠濤所說的“裏邊”是指聽音室,葉曉明作為開過音響店的人自然明白,然而格律詩音響店沒有獨立聽音室,如果他解釋又可能產生誤會,似有阻止客人之嫌,於是只能陪着客
人往裏間走,進了音響機架庫房。
庫房裏井然有序地排列着音箱腳架和音響機櫃的組裝散件,以及各種規格、型號和顏色的包裝箱紙板,庫房中央是一個包裝台,平台上面放着打包機、打包帶之類的東西,檯子下面是一些諸如腳釘、雙頭絲、空心柱、地板墊片等等常用的通用件。這裏顯然既是庫房又是成品包裝間,完全是根據顧客購買的型號和顏色即時進行包裝。
於志偉不解地問:“葉總,怎麼來庫房了?聽音室呢?”
趙忠濤也問:“你這是音響店還是機架專賣店?”
劉冰在一邊聽了忍不住微微一笑。
葉曉明尷尬地笑了笑,說:“東門那間本來是用做聽音室,沒啥器材可擺的,就沒急着裝修,當雜物室用了,晚上還能住個人。我要說沒聽音室好像怕你們看似的,其實就連那套音響也是今天剛擺上,不然真成傢具店了。”
於志偉說:“葉總,你也是個燒家了,怎麼把音響店開成這樣了?開始聽人家說我還不大相信呢,今天一看還真是這樣。”
葉曉明笑着說:“瞎混吧,誰家沒本難念的經啊。”
大家回到前廳,可趙忠濤和於志偉誰都沒有坐下,而是圍着那套音響仔細打量。這才是葉曉明希望展示的一面,這是作為經營音響公司的人能與同行對話的基本條件。於志偉的目光從八個金燦燦的接線柱一路延伸到兩台前級、四台後級,趙忠濤的目光則從四台後級一路延伸到八個碩大的接線柱。
兩人都是音響行家,看出了其中的名堂。驚訝了。
音箱明碼標價11600元,也讓人驚訝。
於志偉沒有急於評價,而是說:“開一聲,聽聽。”
葉曉明再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指向沙發,說:“坐,坐。”
這次趙忠濤和於志偉都落座了。葉曉明打開音響,播放一首事先準備好的曲子,那是一首穆特演奏的《流浪者之歌》小提琴協奏曲,激憤、蒼涼的琴聲激蕩而出。
當音響發出第一聲的時候,趙忠濤脫口叫道:“好聲!”
於志偉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半張着嘴聽音響播放。儘管這套音響沒有聽音室,缺少專業的吸音、擴散和隔音設施,也缺少發燒聽音室高雅氣氛的烘托,但是好聲本身的魅力已經足夠了,不再需要無謂的修飾和點綴。
大家靜靜地聽了八分多鐘,直到曲子結束。
曲終,趙忠濤這才回過神,走過去站在右側再次打量音響,感嘆道:“一條線哪,多過硬的一條線,不拐彎、不打折!上帝,過去都算白活了……怎麼想出來的呢……這哪裏是發燒啊,這簡直就是發燒土匪!服氣……玩出文化了!”
於志偉走到音箱跟前,用手指敲敲箱壁,從聲音判斷箱壁的厚度和密度,然後習慣性地兩個手掌夾住音箱試圖掂量一下音箱的分量,但是音箱像焊在腳架上一樣紋絲未動,他不得不換了一種方法抱住音箱,這才抬起來感覺分量。
於志偉小心翼翼地放下音箱,感嘆地說:“兩組套件做到一起,增加一倍的推動,損失中低頻反射效率,拿掉假低頻,增加真聲的密度和量感……原來竟是如此簡單!土匪,真是土匪……洋洋洒洒不拘一格,真玩出文化了。”
葉曉明說:“總算挽回了點面子,俺得見好就收啊,不說這個了,聽音樂。”
於志偉含而不露地說:“好思路,值得借鑒,建議樂聖總部生產一批。”
趙忠濤似談笑非談笑地說:“我代表斯雷克公司強烈支持,你們走一對箱子,斯雷克功放就翻一番哪,豈有不支持之理!”
葉曉明笑着說:“那會行?俺這箱子已經報了7項專利,全憑它填飽肚子呢。”
於志偉神會,一笑帶過,問:“跟樂聖旗艦比,你這箱子算天價了,供貨怎麼走?”
葉曉明答道:“7600元。”
趙忠濤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變化,今晚的閑聊不知不覺正往敏感的話題靠近,如果繼續下去則有可能不愉快,於是順手拿起一張唱片說:“來,來,聽音樂。”
機柜上的三張唱片是葉曉明事先挑好的,是三個《流浪者之歌》的不同版本,趙忠濤無論拿到哪一張都會是同一個內容,都會引出同樣的話題。
葉曉明看着趙忠濤手裏的唱片,不失時機地以不經意的語氣說了一句:“這三個版本我比較來比較去,穆特到底是女人哪,還是欠點。”
趙忠濤說:“哦?那可是卡拉揚的弟子,偶像級人物。”
於志偉在即將涉及到敏感話題的邊緣也止步了,拿起機柜上的另兩張海飛茲和弗雷德里曼演奏版本的唱片,說:“這三個版本的我也比較過,你怎麼看?”
這時,小楊把四隻茶杯和茶葉桶放到茶几上,又去把燒好的開水和暖瓶拿來,沏了四杯龍井茶,灌好暖瓶,把水壺放到一個不礙事的地方。
葉曉明說:“坐,坐,喝茶聊着。”
大家再次坐回沙發,抽着煙,喝着茶,談論音樂。
葉曉明把三個版本的唱片拿在手裏說:“我個人感覺,穆特拉的《流浪者之歌》只能說不錯,還稱不上一個好字,全是些悲涼、悲傷、悲戚的東西,完全沒有弗雷德里曼詮釋的那種悲憤、悲壯、悲愴,像宮廷貴婦的哀怨,少了點吉普賽人不屈的精神。穆特的手是一雙女人的手,是上帝給她的,她怎麼都抹不去上帝給她的脂粉氣。”
劉冰曾經聽馮世傑說過這段關於《流浪者之歌》版本的故事,自然心知肚明,但是不得不佩服葉曉明能在這種場合把丁元英的話變成自己的東西巧妙地用了一遍,這不但提升了他自己的形象,也有利於格律詩公司的形象。
趙忠濤輕輕點點頭,問:“那海飛茲呢?”
葉曉明說:“海飛茲雖然是小提琴大師,但他拉的也不是最高境界,炫技了,多了一點匠氣。穆特是心到手沒到,海飛茲是手到心沒到,只有弗雷德里曼是手到心到。”
於志偉佩服地說:“曉明,我已經不能不對你肅然起敬了。”
趙忠濤也恍然地說:“不簡單哪曉明,過去我還真小看你了。”
葉曉明連忙說:“見笑,見笑。我這兒收藏了一張奶媽碟,至少我是伴着這張奶媽碟燒過來的,你們一聽就有感覺。”
葉曉明和劉冰都注意到了“葉總”與“曉明”之間稱謂上的微妙變化。
葉曉明起身過去挑了一張唱片播放,一個聖潔、博大而悲憫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史詩般傾瀉而下,彷彿是一條垂落展開的通往天國的道路。
於志偉激動地說:“《天國的女兒》……沒錯,奶媽碟!太棒了,(又鳥)皮疙瘩掉了一地,過癮,過癮,外帶7個感嘆號!”
趙忠濤說:“經典旋律,這是能把石頭變成詩人的曲子。”
葉曉明關小了點音量,回到座位笑着說:“天堂之路,一點一點征服吧。”
趙忠濤彈了一下煙灰,悠然地說:“嘁!這麼弱智的觀點!一瓶老北京二鍋頭已經閑雲孤鶴了,再有《天國的女兒》這麼一醉,不用征服天堂了,我們已經坐擁天堂了。”
於志偉感嘆地說:“以前是真燒啊,現在有點降溫了。換好器材、添好碟子,處處都得要錢哪,口袋裏的錢還沒感覺就空了。唉,不敢回想以前的發燒經歷,太辛酸了,一想起就百感交集,真想淚流成河啊。”
葉曉明一笑說:“去年我就燒乾了,正式宣佈破產。”
趙忠濤不以為然地說:“我經常破產,都已經懶得宣佈了。我的生活就像被人(被禁止),如果真的無力反抗,那就好好享受吧。”
大家暢然一笑。
此情此景,劉冰心裏默默地感嘆:這才是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