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古城看守所圍牆高築,高聳的監視塔和大門都站着全副武裝的警衛,構成了一方圈禁罪惡的天地。刑警隊的兩輛警車停在看守所門口,隊長雷劍峰和“馬王黑惡集團案”專案組的成員來到看守所再次提審王明陽。芮小丹在丁元英的提示下經過三天的精心準備制定了一套審訊方案,今天擔任王明陽的審訊員。
王明陽被獄警帶進了審訊室,在專用的椅子上坐下,臉上那種冷漠的表情和鎮定的態度與3天前似乎沒有分別,他根本沒有理會對面的女警官,他的目光毫無目的地停留在某個地方,似乎他思想早已經飄出這十幾平方米的審訊室。
芮小丹平靜地問道:“王明陽,給了你三天的時間考慮,想好了沒有?”
王明陽還是自己的那個套路,沉默。
芮小丹淡淡一笑,說:“你我槍口指着對方腦袋的時候都沒害怕,怎麼現在害怕了?”
王明陽這才收回目光,正視着芮小丹的眼睛,以同樣平靜的語氣說:“更正一下,不是害怕,是說了多餘。”
芮小丹問:“何謂多餘?能解釋一下嗎?”
王明陽慢條斯理地說:“我說不說都是殺頭,殺一次頭與殺十次頭沒有分別。但是,我能從你們的無奈中獲得不出賣他人的道義感,如此而已。”
芮小丹說:“很好,這說明你還有自我認同的需要,這是人性的特徵,如果你連這個起碼的需要都沒有,我就有理由對你作為人的屬性提出質疑。”
王明陽冷冷地說了一句:“激將法,不算高明。”
芮小丹沉着地說:“我也更正一下,不是激將,是說你還值得對話。殺一次頭與殺十次頭的確沒有分別,但同理,法律的操作對一次以上的死刑忽略不計,我們也並非必須要聽你說什麼。所以,決定你那點滿足與失落的權力不在你手裏。”
王明陽不屑地一笑。
芮小丹接著說:“我不否認你的口供對本案的偵破有參考價值,但法律機器的運轉不以口供為條件。尤其具體到本案,你的口供對量刑和偵破已經沒有質的意義。”
王明陽反問道:“那你坐在這裏幹什麼?”
芮小丹平和而莊重地說:“法律對程序和內容要求極限的嚴謹,但對一次以上的死刑忽略不計。我坐在這裏,是法律和人道對我的工作要求,一是量化極限,二是給你的靈魂找一塊凈土,讓你的精神站着。”
王明陽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說:“女士,說話不要太狂了。執法是你的職業,你盡可以執法謀生,但是與我王明陽談經論道,你還不夠資格。別拿你的職業去拔高你個人的規格,讓人輕看。”
芮小丹平靜地說:“這裏不是擂台,你我既不是鬥智也不是比學問,而是講理。”
王明陽淡淡地問道:“講誰的理?”
芮小丹說:“講你的理,講強盜的邏輯,如何?如果你連強盜的邏輯都講不出來,那麼法律要求的嚴謹極限對於你就只能量化到此了。”
王明陽說:“強盜的邏輯,直接獲取,冒險,刺激。”
芮小丹針鋒相對地說:“這樣講,似乎你還算一條好漢。但我以為,強盜的本質是破格獲取,破格獲取與直接獲取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你們沒有自信與強者在同一個規則下公平競爭,這隻能說明你是弱者,因為弱勢文化所追求的最高價值就是破格獲取。所以,強盜的邏輯從本質上講是最懦弱的生存哲學。所以,你不算好漢。”
王明陽心裏一驚,他臉上的表情卻絲毫沒有變化,他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眼前這位年輕漂亮的女警官,她的語言一針見血直指事物本質,其豐富的學識和敏銳的思辯都不像是一般人,尤其不是一般女人所能具備。他不得不點點頭,說:“同意你的觀點。那麼,你給我找的那塊凈土在哪兒?請你拿出來讓我看看。拯救靈魂是《聖經》的買賣,但是《聖經》不能讓我臣服。你是否想讓我覺得,你比《聖經》還神聖?”
芮小丹暗暗鬆了一口氣,話題到此她心裏更加有底了,於是不動聲色地說:“我是微不足道的,但你既然講到了《聖經》,那我們就從《聖經》談起。至少你的態度告訴我,你還沒有讀懂《聖經》,所以你沒有權力評價《聖經》。”
王明陽一掃起初的輕慢,心理上已經認定這位女警官在學識上是同一級別的對手,值得辯論一番,於是認真地說道:“《聖經》的理由是:因信着得救了,上天堂;因不信有罪了,下地獄。用這種哄孩子、嚇孩子的方法讓人去信,雖有利於基督教的實踐,卻也恰恰迎合了人的怕死的一面、貪婪的一面。這樣的因果關係已經不給人以自覺、自醒的機會,人連追求高尚的機會都沒有,又何以高尚呢?”
芮小丹默默地看着王明陽,心想:以這個人的學識和素質,如果他不去犯罪,應該有一番作為,這樣的人如果不是英雄,就一定是梟雄。
王明陽說完,等着芮小丹的回答。
芮小丹肯定了他的觀點,說:“確實如你所說,如果神計劃管理着人類歷史的發展,那麼飢餓、災難、罪惡也該是神計劃之中的事,所以人就有理由懷疑神是要拯救人還是要折騰人。如果神也是左手施捨的時候不讓右手知道,那麼全能的主就不需要這個永遠的計劃了,只需要以他的全能改變人性的罪性,注入人性的善性,人類就得以拯救了。但神沒有這樣做,神不想做無名救主,神需要報恩。”
當芮小丹在審訊室里與王明陽討論《聖經》的時候,隊長他們在監視室里全神貫注地看着審訊過程。趙國強一眼不眨地盯着顯示屏自言自語道:“哎……有點門兒啊,平時真沒看出來小丹還有這兩下子。”
審訊室里,芮小丹與王明陽的討論在繼續進行。
王明陽說:“神是什麼?神是根據人的需要造出來的。”
芮小丹說:“這就是《聖經》神學理論上存在的問題。《聖經》的教義如果不能經受邏輯學的檢驗,可能在實踐上就會存在障礙。如果經受了邏輯學的檢驗,那表明神的思維即是人的思維,就會否定神性。換一種說法,神性如果附加上人性的期望值,神性就打了折扣。然而神性如果失去了人性的期望值,那麼人還需要神嗎?”
王明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問道:“既然你我的觀點一致,而我又沒有資格評價《聖經》,那麼,你的資格又是從哪兒掉下來的呢?”
芮小丹平靜地說:“《聖經》神學是關於人類精神的學說,是關於人的靈魂凈化、升華,人的行為高尚、正典的學說。一味地攻擊或捍衛神的真實性與否,都是愚昧的表現。前者沒有理解基督教的歷史價值和社會價值,後者沒有理解基督教的真正境界。”
王明陽說:“人類歷史必須要穿越宗教隧道,可以理解。但在當代歷史條件下,《聖經》神學的社會價值在哪裏?”
芮小丹說:“基督教的應許不以現實利益為交換,不參與社會利益的分配,這使得她能適應不同的生存空間,而她對信徒的道德要求無疑具有社會價值。”
王明陽輕蔑地問:“用哄孩子、嚇孩子的方式?”
芮小丹說:“基督教相信,太高的道德平台需要太高的教育、太深的覺悟和太複雜的煉造過程,是一道靠人性本能很難邁進的窄門。於是,基督教便有了神與人的約,有了神的關於天國與火湖、永生與死亡的應許,讓凡夫俗子因為恐懼死亡和嚮往天堂而守約。這是智與善的魔術,非讀懂的人不能理解。但《聖經》告訴世人了,要進窄門。”
王明陽咄咄逼人地追問:“什麼是窄門?”
芮小丹說:“不因上天堂與下地獄的因果關係而具有的極高人生境界,就是窄門。耶穌為拯救世人甘願自己被釘在十字架上,是肉身的地獄,是靈魂的天堂。基督徒的得救緣於神的‘約’,緣於神的應許。但進不得窄門也同樣緣於‘約’,緣於神的應許。窄門是基督道德理想的最高價值。”
王明陽無言以對,默默地看着芮小丹,眼睛裏流露出欽佩的神色。
芮小丹說:“進了窄門,神立刻就會告訴你:我是不存在的,神就是你自己。但是,證到如此也並不究竟,神是什麼?神即道,道法自然,如來。”
過了好一會兒,王明陽才驚嘆地說了一句:“自愧弗如。”
芮小丹說:“《路加福音》裏說:主啊,原諒他們,他們做的他們不知道。但此時此刻有一點你是知道的,你的生命需要一個讓你的人性本能可以接受的句號。”
王明陽頓了一下,蒼白地強調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以生命贖罪了。”
芮小丹問道:“對一次以上的死刑,你拿什麼贖罪?對於已經死去的亡靈和承受痛苦的生者,你拿什麼贖罪?對於污染社會和敗壞道德,你拿什麼贖罪?”
王明陽說:“我講了自己,就會連帶出賣別人,這是一個心理問題,我的靈魂得到撫慰的本身就是我從這種出賣中得到的好處,我會看不起自己。”
芮小丹說:“出賣與背叛是兩個概念。如果你是背叛邪惡,上帝都會加冕這種背叛。如果你的老大對一個將死之人清洗一下靈魂都不能理解,這種老大不評價也罷。現在擺在你面前的一個是無視江湖義氣,一個是無視人性的尊嚴,你自己權衡。拿根稻草當柱子去支撐靈魂,至少讓我覺得你對你的學識和智商不夠尊重。”
王明陽沉思着,沒有說話。
芮小丹說:“還人性一個清白,還社會一個公理,你的靈魂就得救了。”
王明陽問:“將死之人,得救了又有什麼意義?”
芮小丹說:“一小時、一分鐘都有意義。哪怕只有一分鐘,人字就有尊嚴了,上蒼會賜你帶着一顆純凈的心走進你靈魂的天國。”
王明陽故意以一種無賴的口吻問道:“如果我無視這些,就是不說呢?”
芮小丹盯着他的眼睛,用極其平靜的口吻說:“文明對於不能以人字來界定的人無能為力,我除了鄙視和震驚,不會再有第三種反應。人的法則是,一顆陰暗的心永遠托不起一張燦爛的臉,這不是衛道士的說教,這是人性。”
王明陽茫然地問:“天國在哪兒?”
芮小丹莊重地說:“天國在你心裏。”
審訊室里的場面在審案過程中並不多見,幾乎感覺不到審訊的氣氛,更像是兩個人在談心。無論是王明陽的表情還是芮小丹的表情,都看不到對抗的成分。
王明陽折服了,有了一種欲將解脫的欣慰感,真誠地說:“感謝上帝讓我打你的那一槍是顆臭彈,謝謝你給了我一塊凈土。”
芮小丹說:“想抽煙嗎?我聽說你抽三五煙。”
王明陽尷尬一笑說:“我有自知之明,算了。”
芮小丹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包三五牌香煙和一隻打火機走到王明陽跟前,遞給他一支煙並給他點上,又回到座位。
王明陽說:“謝謝。”
芮小丹說:“不謝,這只是我對懺悔的人表達一種態度。”
王明陽點燃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平靜地開始了自己的敘述。監控室里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錄音、錄像設備在工作。
監視室里,隊長皺着的眉頭已經舒展開了,他已經看到了滿意的結果,輕鬆地將身體靠在椅背上,說:“我就不信,這丫頭一夜就成精了。”
這次提審連續進行了8個小時,芮小丹和王明陽都沒吃中午飯,當芮小丹走出審訊室的時候,已經是下午4點多鐘了。
2
芮小丹下班后沒有馬上去找丁元英,而是一個人沿着碧水河與大街之間的林陰小道獨自漫步,她走了一段,在河邊的石凳子上坐下,望着緩緩而流的河水凝神。
她在思考:他怎麼知道哪支股票會漲?他怎麼知道韓楚風打賭會輸?他怎麼知道王明陽會開口?如果說飲酒對詩、指定股票只是才氣,那麼給王明陽找一個懺悔的理由就沒那麼簡單了。她不記得詞典或辭海里有過“文化屬性”這個詞條,從字面上理解該是某種文化的性質、特點,她似有所悟,卻又不得其解,而這個陌生的詞已經引起她的注意,正是這個陌生的“文化屬性”讓丁元英從慾望沉浮的名利場來到古城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他是一個現實到不能再現實卻又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矛盾體。
她腦海里再次浮現出肖亞文說過的那些話:是魔、是鬼都可以,就是不是人……以我的智力,我理解不了這種人……他想一個人清靜清靜……他的每一個毛孔里都滲透着對世俗文化的居高臨下的包容……丁元英這種人對女人沒有意義,是女人就有貪嗔痴,沒有貪嗔痴的女人是天國的女人……
她在河邊想了很久很久,做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的決定。
她搭乘公交車先來到維納斯酒店,此時正是夜幕降臨的時候,酒店剛剛開始進入上人的高峰期,只見歐陽雪站在酒店門口和一位熟人在說著什麼。歐陽雪見芮小丹來了,與那位熟人緊說了幾句,那人就走開了。
歐陽雪上前說道:“這幾天你真忙呀,連個電話都沒有。”
芮小丹說:“戀愛了。”
歐陽雪驚訝地睜大眼睛說:“啊?這麼大個事,怎麼沒跟我說一聲?”
芮小丹笑笑說:“都死去活來了,能顧得上嗎?”
歐陽雪說:“嗨,是我不識相了,第一時間得多忙啊,是顧不過來。”
芮小丹說:“我來開車,出去辦點事。”
歐陽雪說:“那輛寶馬呢?”
芮小丹說:“那種車是我能開的嗎?”
歐陽雪從衣袋裏拿出汽車鑰匙遞給她,說:“幾天沒見你了,吃了飯再走吧,你把戀愛經過跟姐姐彙報彙報,現在已經到飯點兒了。”
芮小丹笑道:“改天再向姐姐彙報,我已經和元英約好了一起吃晚飯。”
歐陽雪說:“哎喲……都元英、元英的叫上了,好嘛!”
芮小丹問:“如果股票真的掙錢了,你有什麼打算?”
歐陽雪說:“那還用打算?先把這輛破車換了。這次說什麼也不能再買二手車了,讓人家笑話。你是不是有想法?”
芮小丹說:“元英整天這麼閑着,得給他找點事干。古城不是他的久留之地,我也沒奢望天長地久,讓他干點事將來是個念想,有件事牽着也能多留他些日子。”
歐陽雪說:“這才剛戀愛就盤算分手的事,太恐怖了,那還戀什麼愛呀?再說,他連私募基金都不做了,你還能讓他做什麼?”歐陽雪特別加重了一下“你”字的語調。
芮小丹往汽車跟前走了幾步,打開車門,轉過身說:“如果可能,我想就着王廟村那個茬兒讓他出來干點事。”
歐陽雪驚訝了一下,脫口而出:“扶貧?”
芮小丹更正道:“不是扶貧,是搭馮世傑扶貧的車干點事,我知道該怎麼做。”
歐陽雪說:“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你想籌多少錢?”
芮小丹說:“看股票能掙多少,也看你能借給我多少,但是有一個底線,借你的錢不能超過我的酒店股份,必須是我能賠得起的數。我父親的錢就先不管了,父女關係總有點耍賴的資本。我管不住自己,就想貪一回。”
歐陽雪不解地問:“貪什麼?錢?”
芮小丹說:“貪心。”
歐陽雪更疑惑了,說:“你這種人……會貪心?”
芮小丹笑了笑,說:“你要是換車,新車就別再算酒店的了,算你個人的。這輛舊車也別賣了,也算我個人的,分紅的時候再扣我兩萬塊錢。寶馬不是咱們這階層能開的車,元英在古城,有可能的話我還是想有輛車,有空帶他出來溜達溜達。”
歐陽雪說:“這車買的時候才4萬,都開3年了還值4萬哪?我看拿到車市上有沒有人要都難說,你就讓你那寶貝疙瘩坐這破車?”
芮小丹說:“到了我這兒,他就是窮人家的孩子了,有車坐就知足。”說著,她坐進車裏發動着車,向歐陽雪招了一下手示意要走了,然後關上車門一踩油門發動汽車。
這時,歐陽雪忽然喊了一聲:“小丹!”
芮小丹聞聲隨即一腳剎車站住,打開車門問:“怎麼了?”
歐陽雪遲疑了一下,走過來扶着車門說:“小丹,這是不是就算開始了?”
芮小丹不解地問:“什麼開始了?”
歐陽雪說:“從現在起咱們就算到了岔路口,以後就越走越遠了。”
芮小丹心裏一顫,這其中既有某種心緒的共鳴,更有一種親情的感動。她刻意不經意地一笑說:“天!你想哪兒去了。”
一個“天”字驅散了歐陽雪眼神里的幾許憂慮,她也笑了。
3
汽車在夜幕下的街燈里穿行,不多久就到了嘉禾園小區。芮小丹把車開到樓下,這才給丁元英打電話讓他下樓。
丁元英下樓,見芮小丹站在汽車旁邊用一種沉靜而思慮的神態看着他,以為是對王明陽的審訊失敗了,走過去說:“失敗是常事,是我判斷上有錯誤,不是你的錯。”
芮小丹沒有說話,默然打開車門坐進車裏,等丁元英也上車了,她卻沒馬上開車,而是扶着方向盤沉靜地說:“元英,你是魔,是極品混混。”
丁元英明白了,說:“你要是真把這事看玄了,那就當真會出魔了。”
芮小丹說:“神是道,道法自然,如來……這些連我自己都沒明白的東西居然就把王明陽給蒙住了,你不止是會扒拉銅板,還會扒拉靈魂,現在我才知道你離我有多遠。”
丁元英搖搖頭,回應給芮小丹一個斷然的否定,說:“今天你既提到魔,我就跟你說句鬼話。你不知道你,所以你是你,如果你知道了你,你就不是你了。”
芮小丹沉靜的神態絲毫沒有因為丁元英一句讓她根本聽不懂的話而有所改變,既然是知道就不是,那就是不可知、無須知,也就更不必知道這句話與兩人的距離究竟存在什麼邏輯關係。她停頓了幾秒鐘,平靜地問:“元英,我可以跟你要個禮物嗎?”
丁元英問:“是我能做到的嗎?”
芮小丹說:“那點事,只要你想,你就能。”
丁元英說:“那就沒有問題了。”
芮小丹不再說什麼,開車走了。
汽車駛出市區,下了環城路上了鄉間的小柏油路。一輪明月掛在蒼穹的邊緣,銀色的月光鋪滿了大地,照着這條綿延的小路。秋夜的星空晴朗透明,淡淡的白雲像水波一樣輕柔蕩漾,很美。芮小丹不時地側臉看一眼丁元英,心裏充盈着忐忑的溫馨。
丁元英終於忍不住問:“這是去哪?”
芮小丹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芮小丹憑着記憶穿過了一個又一個村莊,汽車開到了王廟村的村頭停下,她自己下車四處眺望了一番,又沿着一條田間小路將汽車開上了河邊的防洪堤上。
丁元英下車,站在高高的河堤上望着不遠處的村莊問:“這是什麼地方?”
月亮高照,柔和的月光把村莊籠罩在一片銀黑的色調里,顯得有些輪廓模糊。微風徐徐吹過,瀰漫著一股田野特有的清新的氣息。
芮小丹指着前方的村莊說:“這個村叫王廟村,是馮世傑的老家,有一百多戶人家,是這個貧困縣裏最貧困的村子。這就是我跟你要的禮物,在這兒給我寫一個神話。”
“神話?”丁元英一怔,在腦子裏品味這兩個字。
芮小丹說:“古城是留不住你的,我也沒奢望天長地久。你給我留個念想,讓我知道你曾經這樣愛過我,我曾經這樣做過女人,別讓我把記憶都留在床上。”
丁元英沉思了片刻,說:“金銀珠寶,不足以點綴你這樣的女人。”
芮小丹輕輕搖搖頭,淡然地說:“我沒那麼尊貴,我還沒有清高到可以不談錢,所以我努力工作養活自己。如果為錢,我會赤裸裸地在床上跟你要,不用跑到這兒跟你扭捏。跟你要汽車洋房,糟蹋你了。”
丁元英看了看芮小丹,眼神里投過一縷疑惑。
芮小丹問:“你知道你身上什麼東西讓我心動了?”
丁元英尷尬地說:“那個東西怎麼好意思說呢。”
芮小丹一笑說:“想哪兒去了?低俗。”然後靜靜地說,“你身上有一種殘酷的美,我願意遠遠站在一邊看着你,可你連私募基金都放棄了,還能對什麼有興趣?”
丁元英面無表情,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衣服口袋裏去摸煙和打火機。煙和打火機都在芮小丹下車的時候裝進了包里,她拿出來遞給他。河堤上有風,丁元英用雙手捂着打火機點上一支煙,默默地抽着,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村莊,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麼。
芮小丹說:“要做事就需要資本,如果股票真能賺到一倍以上的錢,我用酒店股份抵押至少能向歐陽借30萬,我借父親的錢先不還,再加上這個錢一倍以上的增值,理論上這一塊你就有70萬可以支配,這是個能賠得起的基數。即便股票略有虧損及時出逃,也能籌集到50萬。錢多你想錢多的干法;錢少你想錢少的干法。我有工作,能養活自己,如果你真是扔塊饅頭就行,我連你也養活了。”
丁元英抽着煙思索了一會兒,說:“這世上原本就沒什麼神話,所謂的神話不過是常人的思維所不易理解的平常事。”
芮小丹說:“真是神的神,還神嗎?但是如果要把幾十萬挨家挨戶都發了,你吩咐我去做就行了,不必勞你大駕。按你的邏輯,王廟村這麼窮應該是文化屬性的必然產物,但是如果一個神話改變了這裏,那你就得告訴我這又該是什麼文化屬性。”
丁元英仍然長久地沉思,等那支煙抽到只剩下1/3的時候,他側身向前挪了半步將芮小丹摟在懷裏,撫摸着她的長發說:“聰明如你的女人,不多。奢華如你的女人,也不多。謝謝你這麼在乎我。”
芮小丹心裏湧起一股溫柔,她把臉貼在他的胸前,說:“我就是在乎你,這事往最壞里說也能把你多留些日子。”
丁元英拍了拍她的頭,換了一種輕鬆的口吻問:“拿了人家多少好處?”
芮小丹忍不住笑了,抬起頭說:“一袋棗和一袋花生,還吃了人家一頓飯,但是我沒那個覺悟,誰都別往這上面貼金。如果你有這個覺悟,那就另當別論了。”
丁元英說:“如果條件允許,這件事可以嘗試,但肯定是個錯誤。”
芮小丹問:“為什麼?”
丁元英說:“無論做什麼,市場都不是一塊無限大的蛋糕。神話的實質就是強力作用的殺富濟貧,這就可能產生兩個問題,一是殺富是不是破壞性開採市場資源?二是讓井底的人扒着井沿看了一眼再掉下去是不是讓他患上精神絕症?”
芮小丹說:“這事客觀上畢竟是扶貧,難道扶貧還有錯嗎?至於市場競爭,凡是合法的就是社會可以接受和允許存在的。先別去假設多麼高的道德,站在一個警察的立場,這個社會只要人人能遵守法律就已經非常美好了。”
丁元英扔掉那個將要燃盡的煙頭,意味深長地說:“行,先了解了解情況。”
芮小丹覺得,雖然此刻只是遠遠地在談一種意向,但是“殺富濟貧、精神絕症”這些詞似乎已經讓她嗅到了一股“招招見血、劍劍封喉”的寒氣,或許這就是競爭?這就是人們所常說的商場如戰場?
她挽住他的胳膊一伸手打開車門把他塞了進去,自己隨即也上了車。臨走時她又往車窗外看了看,那眼神似乎在說:今天是歷史,這條河堤就是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