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芮小丹終於得到了她渴望已久的音響,這套音響不僅給房間平添了一份品位,也因為它與丁元英的不解之緣而成了她心底的一道內傷。她以為自己窮盡身心爭取過就可以無悔而放下了,她以為履行過程序就可以心安了,但是,那種無以名狀的痛楚卻沒有隨着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反而在心底里悄悄增長、蔓延。
她真切品味了愛之苦,證到了心之地獄的真實不虛。為了逃避心苦,她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緊張的工作當中,不願讓腦子靜下來,難以忍受那種來自心底的痛,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才把丁元英的面孔從心底浮現在腦海里,而伴隨她的是音響里的《天國的女兒》和揮之不去的憂傷。
這天下午,古城下起了傾盆大雨,一道道閃電劃破了烏雲密佈的天空,霹靂般的雷聲彷彿就在頭頂上炸開,天地間成了一片水的世界。
就在這個下雨的下午,刑警隊偵查到了“馬王黑惡集團案”的二號人物王明陽及手下7名同夥的藏匿地點,立即佈置警力抓捕。王明陽一夥很快發現情況異常,迅速駕駛兩輛轎車沿高速公路朝宜陽縣方向逃竄,強行闖過公路檢查站,殘暴地開槍打死工作人員一名、重傷兩名。在警方的圍追堵截下,王明陽一夥棄車逃向高速公路東側不遠的一座磚窯場裏,藉助複雜地形負隅頑抗,這個地點位於宜陽縣城北面,距古城30多公里。
刑警隊12個人在隊長雷劍峰的指揮下分三個方向朝磚窯場搜索靠近。
磚窯場的地形非常複雜,到處是一人多高的晾曬磚坯的牆和燒磚的窯洞。芮小丹在大雨中警惕地搜索前進,這時聽到磚窯場東面傳來了槍聲,警方已經與罪犯交火了,警方的包圍圈在一點點縮小,而公路那邊也是警車一片,增援的警力已陸續趕到。
芮小丹沿一堵磚坯往響槍的方向靠近,就在她剛剛走出一堵磚坯的時候,突然,一支槍口從磚坯牆的另一側伸出來頂到了她的頭上。
芮小丹驟然一驚,心想:完了。隨即她聽到了一聲果斷而從容的扣動扳機的聲音,然而意外的是,槍居然沒有打響。她立刻意識到是顆臭彈,於是抓住這千分之一秒的機會,左手閃電般握住對方的手腕,側身一個大背將對方摔倒在地,擰住他的胳膊奪下手槍,用槍頂住他的頭,用腿將他死死壓住,然後從腰間取出手銬。
芮小丹這才看清楚,此人不是別人,正是犯罪集團的二號人物王明陽。
正當芮小丹要將王明陽銬起的時候,她猛然看見一個罪犯舉槍正要向趙國強射擊,因為趙國強正與另一個罪犯搏鬥,那個舉槍的罪犯不能瞄準射擊目標。芮小丹手起槍響,一槍擊中那個罪犯的頭部,罪犯應聲倒地,鮮血四濺。
被芮小丹摁在地上的王明陽看得清清楚楚,隨口說了一聲:“好槍法。”
芮小丹又氣又好笑,心想都什麼時候了這傢伙還有心說這個。她迅速將王明陽的兩隻手銬住,這時趙國強已經把另一個罪犯制服了,他們把這兩個人交給增援上來的武警,又繼續朝響槍的地點奔去,那裏已經有武警增援上去了,槍聲響成一片。
磚窯場的圍捕持續了半個多小時就結束了,擊斃罪犯3人、擊傷2人、生擒3人,警方無一傷亡。技術科的人在忙着現場勘驗和給現場的罪犯屍體拍照,拍照過的屍體被抬到公路上的汽車裏。現場的十幾輛警車不停地閃爍着警燈,幾十名武警、幾十支槍在傾盆大雨和電閃雷鳴中顯得威嚴而壯觀。
現場清理之後隊長下令收隊,他們回到了高速公路上,武警和押解罪犯的車輛陸陸續續開始撤離。芮小丹站在桑塔納警車旁邊靜靜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腦子裏一片空白。
隊長走了過來,說:“我都知道了,幸虧是顆臭彈。”
芮小丹喃喃地說:“我又殺人了。”
趙國強在一邊說:“小姐,沒搞錯吧?你再慢點我就沒命了。”
隊長說:“還好,都過去了,王明陽還是個活的。小丹,你沒事吧?”
芮小丹搖搖頭,說:“隊長,你們先走,能讓我自己再呆會兒嗎?”
隊長理解芮小丹作為女性的特殊心理,想了想說:“好吧,注意安全。回去以後先把濕衣服換了,別著涼。”
芮小丹站在雨中看着隊長的警車走遠了,這才坐進車裏,把頭埋在方向盤上,座位很快就被身上的雨水浸濕了,頭上的雨水順着長發往下淌。
大雨還在嘩嘩地下着,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當芮小丹完全沉靜下來的時候,這一刻她才真正從理性上體會到,死神又一次與她擦肩而過。她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如果剛才不是一顆臭彈,那她就再也見不到丁元英了。一想到可能再也見不到丁元英,她的心湧起了一股死一般的痛,眼淚默默地淌了下來。
感情的潮水不斷在她內心撞擊,她不知道自己是漸漸茫然了還是漸漸清醒了,下意識地拿出手機撥通了丁元英的電話。
“喂……”電話里傳來了丁元英的聲音。
就在丁元英的聲音傳進她耳朵的一瞬間,她的感情、她的絕望、她的心痛……像決堤的潮水一樣傾瀉而出,她“哇”地一聲哭了。
丁元英緊張地問:“是芮小丹嗎?出什麼事了?”
芮小丹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見到父親一樣大哭着說:“剛才我差點被打死,槍口就頂在我頭上,是顆臭彈,我怕我死了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電話里沉默了。
芮小丹止住哭聲,眼淚卻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淌。
丁元英沉默了片刻,問道:“你在什麼地方?”
芮小丹說:“在宜陽縣城郊的高速公路上。”
丁元英又問:“路程有多少?回去走哪條路?”
芮小丹說:“30多公里,進古城走北環路。”
丁元英說:“30分鐘后,我在北環路的路邊等你。”
芮小丹呆住了,遲疑了片刻泣聲問:“為什麼?”
丁元英說:“此生得你紅顏知己,足矣。”
丁元英說完掛了電話,而芮小丹關掉手機后突然有了一種虛脫的感覺。
2
由於大雨,路面上的雨水增加了車輪的阻力,能見度也很低,30多公里的路程汽車行駛了近一個小時才到古城北環路。
一上北環路,芮小丹的目光就開始透過不斷擺動着雨刷的擋風玻璃向路邊搜索。她終於看見一個站在路邊打着雨傘的模糊人影,她的心驟然狂跳起來,距離越來越近,她也看得越來越清,站在雨中的那個人正是丁元英。
她加大油門向丁元英衝去,接着是一個急剎車,接着從車上跳下來,接着是不顧一切地向丁元英跑過去,緊緊地將他抱住。
丁元英一隻手舉着雨傘,一隻手愛撫地放到芮小丹頭上。芮小丹把他手裏的雨傘抓過來就扔掉了,好讓他能用兩隻手將自己緊緊地攬入懷中。
這一刻,芮小丹的心被一種巨大的幸福充盈着,彷彿天地之間什麼都不存在了,緊貼着丁元英濕淋淋的身體,她不由自主地失聲哭了,所有的幸福、快樂、委屈,在這一刻都找到了接納的地方。
急馳而過的汽車濺起的雨水濺在他們早已被淋透了的身上,誰也沒有留意。芮小丹把頭埋在他懷裏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壓抑地說:“我剛才擊斃了一個逃犯。”
丁元英心裏一顫,這一顫里並不是心與心的理解,也不是男人與女人的感動,而是一種來自本能的不自覺的尊敬。當死亡、再生、刑罰、人道……交織在一起的時候,當這種複雜而殘酷的感覺在同一時刻覆蓋一個女人的時候,這個女人既沒有親歷死亡的恐懼也沒有成就英雄的豪邁,只有愛,只有對生命的敬畏。他什麼也沒說,只是一手抱住她的身子一手撫摸着她的頭髮,而愛撫和沉默勝過了所有的語言。
芮小丹沉醉了,在沉醉中她沉醉地說:“千言萬語,趕快匯成一句話給我聽。”
丁元英說:“好好乾活兒。”
芮小丹一愣,馬上明白了,羞澀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說:“流氓!”然後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輕地說:“走,回家。”
他們走到汽車旁邊,芮小丹將丁元英推進副駕駛的座位,關上車門,然後她發動汽車朝玫瑰園小區急馳而去。
停好車,芮小丹拉着丁元英的手疾步進了院子,打開房門后順勢用腳將門關上。
兩個人沉醉在了長長的一吻裏面,接着,芮小丹拉上所有的窗帘,又三下兩下剝光了丁元英身上的濕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地板上,將他裹進被窩裏。丁元英被大雨凍得冰涼的身體頓時感到了一種帶有女性氣息的溫暖。
芮小丹到浴室用熱水驅走了身體的寒冷,穿着那件絲綢睡衣坐到床邊,順手擰亮了床頭的枱燈,這時她才注意到丁元英的頭髮還是濕的,就拿了一條毛巾給他擦頭髮。
丁元英拉開芮小丹睡衣的腰帶,睡衣敞開了,芮小丹豐滿的(禁止)在柔和的燈光下隨着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着,散發出不可抗拒的誘惑力。他猛地抱住她,粗暴地將她壓在身下。
靈與肉在這一刻交融了……
風暴般的激情在筋疲力盡之後漸漸平息,芮小丹白皙的臉上泛着紅暈,更增添幾分嬌艷之色,她伏在丁元英身上,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幸福地說:“真想在這一刻,上帝把我們塑成一座雕像。”
丁元英說:“那槍沒響是老天給我機會,免了我負疚一輩子的苦。”
芮小丹陶醉地說:“那還不如讓那一槍響了,我就在你心裏永恆了。”
丁元英說:“衣服都濕透了,你去我那兒拿幾件衣服,都在床頭櫃裏。”
芮小丹起身從衣櫃裏找自己的衣服,穿好衣服將一件女式睡袍放到床上說:“你要在屋裏走走就裹上這個,別凍着。我得先回隊裏,下了班我去給你拿衣服。”
丁元英看了一眼睡袍往被子裏縮了一下,那神態分明是說:成何體統。
芮小丹又拿出兩本大影集和一個檔案夾放到丁元英枕頭邊,吻了一下他的臉說:“在家沒事就看這個吧,我的情況都在裏面,以後不許說你不了解我。乖乖獃著,晚上我帶你去逛小吃街。”說完,她拿上丁元英的房門鑰匙匆匆關上門出去了。
丁元英倚在床頭上打開檔案夾,裏面全都是各種證書和契約之類的文件,有警官大學的畢業證、律師執業資格證、警官授銜證、二等功嘉獎證、警官大學擒拿散打比賽女子組第三名證書、全省公安系統手槍射擊比賽女子組第一名證書、四級英語證書、護照、德國永久居留簽證、德語學時證書、街舞培訓班結業證等等。
檔案夾里有幾份空白的德國留學申請表和兩份合同,合同文件一份是維納斯酒店的股份協議書,一份是最近的嘉禾園小區的租房協議書。
芮小丹與歐陽雪的維納斯酒店股份協議書籤訂時間是1989年4月,簽約地點是北京中國警官大學女生宿舍,這就是說芮小丹早在上大學期間就已經投資維納斯酒店了。協議顯示芮小丹和歐陽雪各持有維納斯酒店百分之五十的股份,芮小丹不參與經營管理,歐陽雪以酒店利潤的20%為動態酬金負責經營管理。協議顯示的芮小丹一方的資金來源,是玫瑰園小區這套別墅的房屋抵押貸款。
這些證書和契約使丁元英對芮小丹有了一些更直觀的了解,從中能看出她的勤奮、好學和超出一般女人的膽氣。但是那張街舞培訓班結業證讓他有些困惑,他想像不出一個工作學習都非常緊張的女刑警怎麼會有時間和興趣去學跳街舞,他更想像不出以芮小丹的風度、氣質在跳街舞時會是什麼樣子。
看完證書和契約,他把這些東西收進檔案夾放到一邊,翻開影集看芮小丹的照片,有她小時候在老房子照的,有在法蘭克福上小學照的,有在古城上高中照的,也有在警官大學訓練場照的,其中更多的照片是參加工作以後照的,這些照片也像一個小檔案,記錄了她的成長曆程、親人和社會關係。
影集裏有一張5吋的照片引起了丁元英的興趣,那是芮小丹牽着一條兇悍的大狼狗在一個山峰上拍的,山上的風很大,吹着她的長發和風衣,四周是群山和被山風吹動的樹木,天上翻滾着陰沉的黑雲,芮小丹憂鬱而期待地凝望着遠方,大狼狗張着嘴、伸着舌頭、露出鋒利的牙齒,一副兇悍而又乖乖的樣子蹲在她身旁警覺地注視着前方。
丁元英想:這是一條警犬。他雖然不懂攝影,但是單憑感覺他就很喜歡這張照片,那是一種天使的美麗與狼狗的兇悍不對稱地渾然一體的意境,讓人心動。
3
古城刑警隊的一號主審訊室里周偉、趙國強正在審訊王明陽,二號、三號的小審訊室同時在審訊其他兩名“馬王黑惡集團案”成員。隊長和其他幾個刑警在一號審訊室隔壁的機房裏通過監視器的畫面觀察審訊室里的情況。
芮小丹走進機房,在別人的後面找了把椅子坐下,仔細地審視着這個被稱為“冷血諸葛”的二號人物。王明陽比他的實際年齡顯得年輕,戴着一副金絲邊眼鏡,白凈、消瘦的臉上神色鎮靜、冷漠,絲毫沒有一般犯人臉上的那種驚慌失措的表情,只看他文質彬彬的外表,很難與他所犯下的累累罪行聯繫起來。他渾身的衣服還是濕的,地上淌了一片水跡。
王明陽一直沉默着,始終不說一句話。
周偉用威懾的目光盯着王明陽,說:“不說話是沒有用的,你那些事我們都掌握,現在就看你的態度,你是有文化的人,政策就不用我跟你多講了。”
趙國強說:“王明陽,你現在惟一的出路就是老老實實地交代自己的罪行。”
王明陽還是沉默。
趙國強突然一拍桌子,厲聲喝道:“敢做不敢當,你算什麼漢子!”
這時王明陽開口了,卻是不屑地說:“我不跟你這種沒有修養的人講話。”
趙國強憤怒地大聲說道:“你還談修養?你盜版走私殺人越貨,你的修養在哪兒?”
王明陽將身體靠在椅背上,淡淡地說:“那是生存藝術,你不懂。”
周偉怒喝道:“頑固下去對你是沒有好處的……”
王明陽嘴角掛着一絲冷笑,不再開口。
監視室里,隊長神色凝重,緩緩地搖着頭對身邊的人說:“這樣審下去不行,應該認真研究研究,找到一個合適的突破口。”
這次的審訊就這樣結束了,辦過了刑事拘留手續之後,芮小丹和五名刑警一起分兩輛車將王明陽和另外兩名案犯押往古城看守所。
4
傍晚,雨下得小了,但淅淅瀝瀝仍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下了班,芮小丹乘中巴公共汽車到嘉禾園小區去給丁元英拿衣服鞋襪,然後去了一家大型超市買了一條三個五香煙和兩個漂亮的玻璃煙灰缸,匆匆趕回家,進屋后見丁元英還在被窩裏等着,只見他側身躺着,一隻胳膊放在被子外面,另一隻手托着頭,那副凝神沉思的樣子在她看來可愛極了。
她把衣服放到他身邊問:“下午沒睡會兒?”
“沒有。”丁元英看着檔案夾和影集說:“你很勤奮。”
芮小丹幫他穿衣服,說:“不是勤奮,是懈怠了沒飯吃。”她給他穿上背心、襯衣,忽然依偎在他身上低聲說:“抱着我……我今天還是打死了一個人,這是第二個了。”
丁元英說:“正法了一個罪犯包含打死了一個人,這就是法律價值。法理、道理都在那兒擱着,如果女性心理不適合刑警工作,那是性別問題。”
芮小丹說:“再干2年,就2年,我就去留學。”
丁元英問:“為什麼是2年?為什麼不是現在或者3年4年?”
這句話把芮小丹問得嫣然一笑,說:“再過兩年我就老了,胳膊腿兒一不靈刑警隊就不要我了。再過三四年就更老了,過了30歲申請留學就很難通過審批了。我喜歡刑警,能幹一天是一天,可刑警這工作不適合女人,我也得早做打算,讀個像樣的法律學位,將來當個律師,總得給自己掙口飯吃。”
丁元英沒再說什麼,他看到的是一個完全人格獨立的女人,她的現在以及她所設想的將來完全是她自己的生存支點,絲毫沒有給“從屬”與“依賴”留有空間。
沉默了一會兒,芮小丹起來說:“不想這些了,你不是愛喝工夫茶嗎?待會兒我帶你去吃古城的工夫面,你一定愛吃。”
芮小丹來到客廳把香煙、打火機和玻璃煙缸放到茶几上,又去廚房燒水,泡了一杯龍井茶端過來,這時丁元英正在客廳打開那套音響。
芮小丹放下茶杯說:“CD機里有唱片,還是你的那張。”
一曲《天國的女兒》播放出來,丁元英坐在沙發的正中央靜靜地聽,然後又站到不同的角度聽,過了一分多鐘他問:“這套多少錢?”
芮小丹答道:“2萬多一點,還行嗎?”
丁元英說:“不是還行,是非常好,性價比很高。”
芮小丹把他推到沙發上坐下,騎到他腿上端過茶水喂他喝了一口,摟着他的脖子俯到耳邊輕輕地問:“那個,你好了嗎?”
丁元英尷尬而壞壞地說:“頓悟天堂地獄的分別無二,證到極樂了。”
芮小丹笑了笑。
丁元英說:“有張照片我也想要,就是你和一隻狼狗的那張。”
芮小丹說:“哦,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張。我去洗一張大點的鑲上鏡框再給你,那條大狼狗就是你,好嗎?沒事我就牽着你遛遛。”
丁元英一笑說:“好,給扔口饅頭就行。”
芮小丹從他腿上下來說:“你把這口水喝了,我去拿雨傘,現在就帶你遛遛。”她把煙和打火機放進包里,去另一個房間拿雨傘。
丁元英接過雨傘跟芮小丹出門,走到門口隨口一問:“工夫麵館就在附近嗎?”
芮小丹說:“遠着呢,但是到小區大門這段也得打傘哪。”
丁元英問:“那怎麼不開車去?車不能開了嗎?”
芮小丹說:“能開,在車庫裏,我不想開那輛車。”
丁元英問:“為什麼?”
芮小丹覺得他的這個“為什麼”倒是個問題了,說:“那種車是我能開的嗎?”
丁元英攔住了她鎖門的動作,說:“着相了。”
芮小丹沒明白,問:“什麼着相了?”
丁元英說:“佛教的一個術語,意思是執迷於表像而偏離本質。”
芮小丹猶豫了片刻,走過去打開車庫門,開出那輛寶馬轎車。
汽車在濕漉漉的馬路上行駛發出“沙沙”的聲音,濛濛細雨還在下,雨刮器慢速而有節奏地刮著擋風玻璃上的雨水,馬路上倒映着夜幕下的燈光。因為開車這件事的微妙作用,兩人在車裏都沒有說話,但卻都知道對方有話要說,都在等着對方先說。
終於還是芮小丹先開口了,她說:“你這樣做讓我很尷尬。怎麼叫着相了?任何事物都得有一個體現它性質的相,只要着對了就是不着相。”
丁元英說:“行,離不二法門不遠了。”
芮小丹欲言又止,默默無聲地開車,沉默了許久之後沉靜地說道:“元英,別讓我覺得女人一脫褲子就什麼都有了,給我留點尊重。”
丁元英心裏在對她說:傻丫頭,我對你不是尊重,是尊敬。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芮小丹忽然笑了笑,問:“你和韓楚風打的什麼賭?”
丁元英說:“正天總裁接班人的事。”他寥寥幾語跟她講了這件事,然後說:“朋友打賭這種事亦真亦不能真,這事先擱着,等以後找個機會再圓了。”
芮小丹說:“看不出,你們還有這種興緻。”
丁元英說:“我也看不出你還專門學過街舞,我想不出你跳街舞時是什麼樣子。”
芮小丹說:“你歧視街舞。”
丁元英說:“沒有,只是覺得跟你的性格和工作有距離。”
芮小丹說:“工作需要,就學了。街舞是個非常隨心所欲的舞蹈,能宣洩和張揚野性。你要好奇,哪天我跳給你看。”
兩人說著,車就開到了“古風工夫面”館。麵館內外燈火通明,門前密密麻麻停滿了車輛,不斷有客人進進出出。寬闊的大餐廳里人聲嘈雜,像一個沸騰的會場,進門迎面是一個金匾,上寫:古城一絕。餐廳的正前方牆壁上掛着一個橫幅,寫着“色鮮、香真、味正、形美”八個大字。芮小丹他們在服務生的引領下找了一張空桌子坐下,她從包里拿出煙和打火機放到丁元英面前。
丁元英四處一看,這才知道什麼是工夫面。所謂工夫面就是手擀麵條的一種特別精緻的吃法,每張桌子有一隻專門煮麵條的鍋,鍋里是清水,不加任何調味,但是澆鹵和小菜卻有幾十種之多,每次下鍋的麵條只有一口,每口麵條都是剛出鍋最新鮮的口感,每口麵條都因不同的澆鹵和小菜有不同的口味,把一口麵條的境界吃到了極致。
片刻,全套的工夫面上桌了。芮小丹下了一口麵條和幾片青菜,稍煮了一會兒撈到一隻小碗裏,澆上鹵配上小菜遞給他,說:“就是這樣吃,你嘗嘗。”
丁元英一口全扒進嘴裏,還沒下肚就說:“好!好吃!”
芮小丹望着他貪婪的吃相心裏充滿了恬靜和幸福。
丁元英自己下了一口麵條,說:“你也吃。”
此刻芮小丹就想這樣靜靜地看着他,她搖搖頭,看他吃了一鍋又一鍋,直到他自己都吃累了停下來歇歇,忽然問他:“你整天關在屋裏受得了嗎?就什麼都不幹嗎?”
丁元英說:“上網,學習,什麼都看看。”
芮小丹問:“研究什麼?”
丁元英說:“談不上研究,關注而已,對文化屬性感興趣。”
芮小丹問:“文化屬性?沒聽過這個詞,這個很重要嗎?”
丁元英說:“透視社會依次有三個層面:技術、制度和文化。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任何一種命運歸根到底都是那種文化屬性的產物。強勢文化造就強者,弱勢文化造就弱者,這是規律,也可以理解為天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芮小丹問:“什麼是強勢文化?什麼又是弱勢文化?”
丁元英說:“強勢文化就是遵循事物規律的文化,弱勢文化就是依賴強者的道德期望破格獲取的文化,也是期望救主的文化。強勢文化在武學上被稱為“秘笈”,而弱勢文化由於易學、易懂、易用,成了流行品種。”
芮小丹把煙灰缸往他跟前推了推,免得他彈煙灰時落到旁邊的食物上,說:“還是有學問的人會罵人,真尖刻。從字面上能理解一點,但知道又如何,怎麼用呢?”
丁元英說:“無所用,無所不用。”
芮小丹說:“無所用,活個明白也行。無所不用呢?舉個例子。”
丁元英想了一會兒,舉例說:“比如說文化產業,文學、影視是扒拉靈魂的藝術,如果文學、影視的創作能破解更高思維空間的文化密碼,那麼它的功效就是啟迪人的覺悟、震撼人的靈魂,這就是眾生所需,就是功德、市場、名利,精神拯救的暴利與毒品麻醉的暴利完全等值,而且不必像販毒那樣耍花招,沒有心理成本和法律風險。”
芮小丹笑笑說:“那個我沒看出來,倒是越看你越像個精裝歹徒。”
丁元英說:“那個暴利不是由我決定的,是由人的主決定的,主讓眾生把他口袋裏的錢掏出來,由不得他不掏,因為不是我讓人有了靈,是上帝。”
芮小丹說:“你信主?”
丁元英說:“沒有主,主義、主意從哪兒來?主無處不在,簡單地說,支配人的價值取捨行為的那個東西就是主,就是文化屬性。”
“不可思議。”芮小丹想了想,說:“比如一個心理素質非常穩定的死囚,如果知道了他頭腦里的主,現在需要讓他開口說話,有可能嗎?”
丁元英說:“理論上講只要判斷正確就有可能,但在判斷的實踐上通常會有錯誤,所以可能的概率取決於錯誤的大小。”
芮小丹說,“今天差點打死我的那個人已經夠判十次死刑了,常規的審訊已經根本不起作用,我能讓他開口嗎?”接着,她把王明陽的情況向丁元英介紹了一遍。
丁元英沉思了一會兒,說:“這個人需要一個句號,你可以幫他畫一個。”
芮小丹問:“句號是什麼?”
“靈魂歸宿感。”丁元英解釋說:“這是人性本能的需要,是人性,你幫他找塊乾淨的地方歸宿靈魂,他需要的不是懺悔,而是一個可以懺悔的理由。”
芮小丹問:“如果他不需要呢?”
丁元英說:“文明對於不能以人字來界定的人無能為力。”
“有道理。”芮小丹點點頭,接着問,“那具體我該怎麼做呢?”
丁元英又沉思了一會兒,說:“你至少需要3天的準備時間。”
芮小丹思索了一下,說:“好,我就申請3天,至少值得試試。”說著,她從包里拿出手機撥號,但是餐廳里的人聲太嘈雜了,於是她走到餐廳外面打電話,過了十幾分鐘她打完電話回來坐下,把手機放回包里說:“好了,隊長同意給我個機會,但願別出醜。”
丁元英說:“死馬當做活馬醫,再糟,死馬還能再死一回嗎?”
的確,死馬不能再死一回,但是死馬還能再活一回嗎?這顯然是個矛盾。芮小丹不想再就這個問題探討了,換了一個話題,問:“私募基金好好的,為什麼停了?”
丁元英點上一支煙,答道:“股票的暴利並不產生於生產經營,而是產生於股票市場本身的投機性。它的運作動力是:把你口袋裏的錢裝到我口袋裏去。它的規則是:把大多數羊的肉填到極少數狼的嘴裏。私募基金是從狼嘴裏夾肉,這就要求你得比狼更黑更狠,但是心理成本也更高,而且又多了一重股市之外的風險。所以,得適可而止。”
芮小丹說:“真是魔鬼之道。”
丁元英說:“我沒標榜過自己是好東西。”
芮小丹笑了,拿起筷子夾起一口麵條下鍋,喝了一口茶水,問他:“你不是說不想被女人摧殘嗎,怎麼改主意了?”
丁元英在煙灰缸里擰滅煙頭,說:“有招有術的感情,招術里是什麼不去論它了。沒招沒術的感情,剩下的該是什麼?”
芮小丹問:“是什麼?”
丁元英答道:“就該是造物主給的那顆心了。”
芮小丹說:“這個我授受不起。如果你是那隻狼狗,我已經是貪心的女人了。”
……
吃過晚飯,芮小丹把丁元英送回嘉禾園小區。
回到家,她在當晚的電腦日記里寫道:你是什麼人呢?你是我忍不住想疼的人,我把我積蓄了26年的能量在這一刻為你而迸發了。
我知道你要走,所以我珍惜疼你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