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SON 1:戀愛原罪
“導演,上次答應您的那集劇本,我可以晚兩天交嗎?我生病了,發燒……你聽聽……嗬……嗬……是呀,昨天下雨着涼了……你那兒沒下我這兒下了啊,局部地區的雷陣雨,可厲害了,乒乒乓乓對着我腦門砸呀,噼里啪啦——沒有沒有,還啞着呢,你聽……嗬……嗬……”
掛上電話,顧小白長長地鬆了口氣。
他回到電腦前,坐下,兩眼痴獃地看着屏幕。
“愛情,究竟存不存在這樣東西?如果存在,它為什麼到處長着不統一的臉?如果不存在,為什麼有人為它哭為它笑為它死?愛情,歸根結底,是不是我們為了滿足現實的需要,而編織出來的一個最大的謊言?”
——屏幕上一共閃現着這九十二個漢字。
從今天凌晨兩點鐘到現在,這九十二個字沒有增多,也沒有減少,就像亘古以來就存在在那裏似的。
他轉頭看鐘,已經是早上九點,樓下的車流聲、人流聲已經不絕於耳。
也就是說,自己已經在電腦前枯坐了七個小時。
顧小白是一個情景劇編劇,不同於其他耳熟能詳的職業——醫生、律師、教師之類,“編劇”這種職業向來是存在於現實但又充滿超現實色彩的。每當被提起,對方總是露出一臉詫異的神色來——“啊?編劇啊,我生活還從來不認識這樣的人呢!”“那你每天看的電視劇都是什麼樣的人寫出來的呢!”顧小白每次都忍不住想問。
每天以看肥皂電視劇為生的現代人,卻覺得“編劇”這種人的存在是不可思議的,好像也只能出現在電視劇當中。
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荒謬的事情。
更荒謬的是……
“那您都寫過什麼作品呢?”每當別人接下來這樣問的時候,顧小白都會露出窘迫的神色來。
“我是一部作品都沒有在屏幕上播出過的‘編劇’。”
這樣的回答,一旦說出口,都忍不住要自殺。
然而事實上,這卻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每年,各種以製作電視劇為己任的製片公司都會投入大量的資金、能源,聘請各路工作人員。然而製作出來,能被電視台選中並以播放的形式最終出現在觀眾面前的,幾乎是九牛一毛。剩下大量的劇集只能淪為倉庫里積壓的廢品,或者作為粗製濫造的盜版影碟發行一下了之。
參與過該片的工作人員(上至導演,下至茶水)連究竟有沒有經歷過這樣一件事情都存在真假難辨的錯覺。
顧小白就總是充當其中的一分子。
然而儘管如此,每年依然有數不清的製片公司會投入大量的金錢、人力,去炮製這樣沒有前途沒有未來的劇集。
結局當然是要麼倒閉,要麼轉行。
所以顧小白是一個始終生活在動蕩中的人,活兒多的時候,他一個月可以有兩三萬的收入。而每當有一家公司倒閉,他就會陷入一種真正的“兔死狐悲”的悲傷當中。因為這有可能意味着,他下個月將沒有一分錢進賬……
究竟是什麼原因才選擇了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呢?顧小白已經想不起來了,只記得大學畢業后,他沒有按照大多數人所選擇的那樣——選一家主流穩定的公司,拿一份可靠穩定的工資,進而娶一個踏實能幹的媳婦,最終生一個虎頭虎腦的兒子——人生軌跡這種東西,一旦進入某種齒輪,就會生生不息地運轉。一步錯,步步錯,就淪落到了現在這個樣子。
當世道實在不行的時候,顧小白還會毫無選擇地給各種三流雜誌、報紙寫情感專欄、星座運程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一轉眼,也已經三十齣頭了。
生活在上海這樣一個高度緊張節奏下的都市,三十齣頭還這樣動蕩不安地存活着,連顧小白自己,有時也覺得非常惶恐不安。
一個月前,有一家影視公司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他這樣一個縹緲的存在,邀請他寫一部叫做《男人幫》的劇本。主旨大意是以男人角度講述男女關係,以男人視點看待兩性關係中的種種問題,究其本質……
——“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這樣一句掛在女人口中耳熟能詳的名句。
顧小白將之仔細拆分,條分縷析,攤開來看,“男人為什麼沒有一個好東西”乃至“為什麼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好東西究竟是什麼?”
——是符合女性一廂情願的東西嗎?
——男人究竟是怎樣一種奇怪的動物?
——在兩性戀愛交往過程中,讓每一個女人抓破腦袋也想不通的對方的邏輯到底是怎樣運轉的?
——怎樣讓女性徹底了解男人這種生物?以至於讓其先從絕望中振作起來,繼而認清——原來男人是這樣想的呀……
——從而不抱任何虛幻的期望。
——從而身心舒坦地生活下去。
就是這樣一部說積極也積極,說自暴自棄也不自暴自棄的……帶有一種詭異氣質的劇集。
簡直就是將男人這個群體活生生出賣給女性,徹底背叛“男人”這種具有默契感的聯盟的存在——大家就是商量好似的這樣去想事情,做事情,與女人交往,和女人“作戰”。你卻把我方的戰略、戰術,甚至行軍路線圖統統畫好拱手交上去。
簡直是比叛國還要嚴重的罪行……
這讓顧小白陷入愧疚與不安之中,好像一旦這部戲有幸上演,自己走在路上會被任何雄性動物射殺,然後將腦袋懸挂在城頭……
自己是一個叛徒。
但是任何叛徒都有為自己辯解的理由,顧小白已經有兩三個月沒有進賬了,連星座運程這種閉着眼睛亂寫的東西都被編輯再三退稿——理由是和上個月一模一樣。顧小白憤而接下了這份工作——既然沒有男性為他不做叛徒而發工資給他,他就要想辦法養活自己。
從第一集開始,顧小白就打算徹底戳破“愛情”這個東西。
——愛情到底存不存在?
——它是不是人類自有文明以來最大的謊言?
——人們將所有現實的需要——性慾,生活保障感,動物繁衍的本能——全部套上了“愛情”這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從而為它哭,為它笑,為它生不如死,焚身以火……
而愛情……
或許根本就不存在。
世間根本就不存在這種看不見,摸不着,用最尖端的儀器也無法測量出來的東西,就像“鬼”一樣。
“唯物主義”“無神論者”可以義正詞嚴、理直氣壯地宣稱這個世界上壓根沒有鬼,但再激進的無神論者也沒有宣佈過這個世界上壓根就沒有愛情。
做叛徒就索性做大一點……
——乾脆反人類好了。
就這樣,一個月過去了,到現在為止,第一集就寫了九十二個字。
“愛情,究竟存不存在?如果存在,它為什麼長着到處不統一的臉?如果不存在,為什麼有人為它哭為它笑為它死?愛情,歸根結底,是不是我們為了滿足現實的需要,而編織出來的一個最大的謊言?”
沒……了……
真是一份讓人想死的工作啊……
顧小白一邊想,一邊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打算去洗手間洗洗臉,回屋睡覺算了。就在這時,背後的門鈴響了。
“誰?”
“我。”早上九點,一個叫做“我”的人敲門。
“你誰呀。”
“我就是我……”外面一個女聲回答,“快遞。”
“快遞!快遞你跟我那麼調皮!”
罵罵咧咧地打開門,顧小白想再關上也來不及了,和門外的人互相推着門推來推去。終於,阿千順利地把自己擠進來,站在客廳中央,理直氣壯地問顧小白:“寫了多少了?”
“一個字沒寫出來。”顧小白乾脆地說。
阿千是一個美女,只要她不開口,不和人交流,任何人都無法否認她是一個美女。她有着精緻的五官,秀麗的長發,還有一副一米七的凹凸有致的好身材,還有一副……
時常短路的大腦,能把任何正常人聊到休克的,不知以怎樣的方式運轉的大腦……
阿千是顧小白小時候的鄰居,三五歲的時候,兩個人還曾經在一起光着屁股玩過。後來顧小白搬家,和阿千也失去了聯絡。不想二十多年後,顧小白有一次片場遇到她——當然認不出來,互相道了姓名后,兩人愣了半天才敢相認——她居然已經變成了一個演員,和顧小白一樣,一個整天為接戲發愁,有上頓沒下頓的漂泊演員。
命運就是這樣莫名其妙。
那天之後,阿千就時常來找顧小白玩。從某種程度上說,兩人都是被主流社會摒棄的人,理應相處得很好。但即便是顧小白,有時也承受不來……
因為她實在是太神經了。
“我說陪你逛街又不是逛超市。”
反正也沒辦法睡了,顧小白索性把阿千拉到樓下的一個大超市,推着車給自己囤積食物。
“你找個男朋友好不好?老莫名其妙地來煩我。”
“我才不找呢。我現在又沒什麼名氣,要找也找不到什麼像模像樣的,只能先拿你湊合著用用。”
“我哪兒招你惹你了啊?”
“等我變成明星了,那真是往來無白丁啊,什麼集團總裁啊,商業巨子啊,阿拉伯王子啊……”阿千感慨得要命,“我還得在這裏面挑,要多有錢就多有錢……”
“要多醜就有多醜。”
“那叫男人味兒,懂么你!你聽說過女明星嫁給小癟三嗎?”
“沒,我就聽說過小癟三做明星夢的。”
“那叫理想!做人得有理想,哪像你!一個大男人拎着一小籃子,村姑似的。”
兩人一邊拌着嘴,一邊推着車晃到冷藏櫃前。顧小白不再理她,拿起兩盒牛奶反覆比較起來。
“這盒才5塊錢,可不太好喝。”顧小白痛苦萬分,“這盒挺好喝的,要15塊錢。買哪種好?”
“村姑!”
“哎?!我要這個!”在冰櫃前仔細打量一番后,顧小白眼睛一亮,拿起邊上完全不搭界的另外一盒,毫不猶豫地放進籃子裏。
“這……這盒30呢……”
“你管我!”顧小白拎着籃子就往前走,“這盒包裝好看。”
恐怕顧小白對於阿千的觀感,放在阿千對於顧小白這裏,也同樣適用吧……
“從來沒見過這麼神經的男人。”阿千膽戰心驚地想。
突然遠處傳來一個女人的叫喊聲,“顧小白……”
顧小白微微轉過臉,好像仔細辨別了下,然後臉色發白,迅速拉起阿千的手。
剛剛還有些羞澀的阿千,猛然被一股大力拽着,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
是撞見了什麼債主嗎?阿千一邊被顧小白拉着如喪家之犬般奔逃一邊想,兩人推着車在各種貨架間一通風馳電掣地亂轉后,顧小白猛然停住身子。
面前站着一男一女,看着顧小白和阿千,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
女人大概三十歲不到,笑容甜美,穿一身職業的套裝;邊上的男人看起來四十左右,西裝革履,有一種成熟男人特有的優雅淡定。
兩人一望即知是什麼大公司的“金領”階層的人物。
看起來好像還是情侶。
面對着這樣兩個人,阿千頓時有些無地自容起來。
邊上的顧小白則像打多了肉毒素一般,臉色僵硬,擠出尷尬的笑容來。
“嗨……”
“帥哥!”女人望着顧小白熱情地招呼着,隨後把視線移到阿千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是你現任女朋友?叫我‘安吉拉’。”她對着阿千笑起來,伸出手。
“什麼基拉?”不知是沒有聽清還是英語不好,阿千腆着臉問。
“對不起,她外婆病了,我們要去醫院看她外婆。”
顧不上解釋,顧小白抓起阿千就要逃。
“急什麼?這麼久沒見了,一起吃飯吧。是吧?永邦?”說著,安吉拉甜蜜地依偎在邊上這個叫永邦的男子身上。
“你是我最疼愛的女人……你有最……的嘴唇……”
就在顧小白苦思冥想有一個同樣叫永邦的歌手,有一首歌唱的什麼來着的時候……
“真的,不急,我外婆早死了。”
邊上的阿千早已經眨着大眼睛花痴地看着那個男人。
“我恨不得掐死你。”
餐廳里,顧小白對着阿千小聲發狠。但阿千已經完全顧不上他了,看着那個叫左永邦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切着牛排,每切一塊,就用叉子溫柔呵護地送到鍾貞——那個叫安吉拉的女人的中文名——嘴裏,她忍不住又一次煥發著花痴的光芒。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
“是這樣的……”鍾貞含情脈脈地看了邊上的男人一眼,“有一天早晨,我在外面跑步,跑完步在街邊的小店準備買一束花送給自己。可當時我穿着運動衣,忘了身上沒帶錢,他正好在邊上,幫我付了。就這樣,我們就認識了。”
“哦!一見鍾情哦!”
“他也這麼說……翻來覆去地強調。”化身為安吉拉的女子柔膩地摟着邊上的男人,“我都聽膩了,是吧?永邦?”
那個叫左永邦的中年英俊男子柔膩地看著鐘貞笑。
“對不起,我迴避一下。”說完,顧小白站起身,朝兩人點點頭,踉踉蹌蹌地就朝廁所奔去。
到了洗手間,強壓着一陣陣的反胃。
實在有些……撐不下去了。
自己為什麼這麼反胃呢?
別人曬幸福為什麼會招致自己這麼大的反感呢?
大概是這個女人身上的做作感吧?
不知怎麼,顧小白總覺得這個人身上有某種矯揉造作的東西。
在顧小白看來,在這個世界上,每分每秒都幸福得像在童話中的人是不存在的。
或許是自己過分黑暗的緣故,顧小白總懷疑“一見鍾情”這個東西是虛假的,憑空營造出來的。
大概是嫉妒吧。
“你怎麼了?是不是吃壞肚子了?”一抬頭,阿千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過來,關切地問。
“我是被你們噁心的。”
“回去吧?啊?”阿千關懷地攙起他,“再忍忍,再忍忍。”
剛回到座位,還沒坐下,鍾貞又興奮地招呼顧小白,“小白小白!我剛剛和永邦說好了,這個星期六是我生日,你們都來參加我的派對!”
“哦,對了!明天我……”
“不許說不!”鍾貞斷然截斷顧小白的後路后,又甜蜜地摟起身邊的男人,“永邦是公關公司的,他做活動最拿手!”
“你們要不來我就不幫她辦了。”那個叫左永邦的迷人男子為虎作倀地看着顧小白微笑。
“你敢!看我不跟你分手!”
“那你拿什麼謝我?”
“我晚上報答你一下就好了嘛。”
“不行。”男人再度望着顧小白,“要小白答應才行。”
兩人這麼公開秀幸福,堅強如顧小白也已經虛弱得再也撐不下去了,“我去還不行嗎?”
“你是怎麼認識那個什麼鍾……鍾貞的?”
晚上,和阿千道別後,顧小白到了羅書全家。羅書全是顧小白自大學以來的死黨,兩個人在大學裏就好得要命。顧小白在忙着泡妞的時候,羅書全在忙着打遊戲。等到顧小白把那些女孩子拋棄,羅書全就負責去安慰。兩人像互幫互助小組一樣存活至今,畢業后連房子都租在一個樓里的上下樓。
說實話,羅書全不醜,非但不醜,稍微收拾一下還很像哈利波特。可惜哈利波特總是和正義、勇氣這些東西掛上鉤,提起愛情沒人會想到他。
大概是過於正直和木訥的緣故吧,羅書全到現在還沒有女友,在一家網絡科技公司上班,同時又在一所民辦的大學裏教什麼電腦課程。
“別提了,我以前一女朋友的朋友,和我們玩過一段時間。你知道她最大的愛好是什麼嗎?就是隔着十米觀察人家手裏的LV是真的還是假的,你說這關你屁事啊?”
“那後來呢?”
“後來就喜歡在我和我之前那女友之間給各種意見,最後給摻和黃了,我們掰了。她居然還特義正詞嚴地來指責我。約了我好幾次要教育我,都被我逃了,你說這什麼人哪?這次是真沒逃過去……”
躺在羅書全沙發上,顧小白長長地哀嘆了一聲。
“那個左永邦看起來也是個人物,怎麼就喜歡鐘貞這種沒氣質沒長相的女人呢?”顧小白突然想起,“他是不是個女權主義者,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為了崇高信念犧牲自己?”
“那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悲壯啊,要不就是為了混到現在這個地步,做了不少壞事,就找了一個這樣的人懲罰自己,獲得內心的平衡。”
“那得多變態啊。”羅書全也驚嘆不已,“哎,你說他是不是因為太有錢了,品味才開始變的?我聽說有錢人品味都特別怪。”
兩人就這麼正兒八經地討論起來。
“算了吧你,要發自內心地喜歡鐘貞那樣的女人的人,那得有錢到什麼份上啊?得有錢到看到稍微齊整點的女孩就胃裏犯膩,就想吐的地步。”
“要不他就是外國人!”
“你才是外國人呢!”
“那就證明只能是愛情了。”羅書全感慨,“還是不假藉著愛情名義的真愛。”
“什麼愛情名義?”顧小白獃獃地看着他。
“多了,喏,對於男人來說……”羅書全不厭其煩地解釋起來,“我女朋友漂亮得讓你們嫉妒死,所以我喜歡她;她是‘第一次’,我除了高興還很悲壯,油然而生一種莫名其妙的責任感,所以我喜歡她;她不是‘第一次’,但很有經驗我喜歡她……但害怕得不敢娶她。”羅書全一邊掰手指一邊說,“對女人來說,男人開寶馬,我喜歡他;長得像藝術家,我喜歡他;他追了我一百年我開始沒搭理,後來發現我自己也老了,就開始回頭喜歡他——這都是不可告人的——看起來都相配着呢,其實跟愛情沒啥關係,假藉著愛情的名義。”
假藉著愛情的名義?
是這樣啊……
“那照你這麼說,”顧小白張大嘴,“我看全天下的愛情都假藉著愛情的名義,打着愛情的幌子。”
“至少左永邦不是呀,因為他沒幌子可打。”
“哎……你要不跟我一塊去吧?”
“你不是帶阿千去嗎?”
“就衝著阿千看左永邦那眼神我能帶她去嗎?”顧小白恨恨地道,“回頭追着人家左永邦雞飛狗跳怎麼收拾?”
“你不正看着他們這對不順眼嗎?讓阿千去攪和攪和。”
“阿千現在表面上是我女朋友……即使是他們誤會的,但也將錯就錯了。鍾貞已經夠一塌糊塗了,這左永邦是她男朋友。哦,我女朋友再去追他——我不是處在一個食物鏈的最底層?我招誰惹誰了,我怎麼就處在食物鏈最底層?”
羅書全獃獃地望着他。
“你真有遠見,已經考慮得這麼深刻了?”
“那是。”
突然羅書全身邊的手機響了起來。羅書全看了看來電,臉色一下子變了。
“怎麼啦?接啊?”
羅書全還是遲疑地不敢碰。
“誰啊?”顧小白好奇起來。
“我學生……”
羅書全班上有一個叫做瀟瀟的女學生,正在讀高二,又漂亮又酷,臉上總是一副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神氣。但偏偏上了五節培訓班的課後,對羅書全一往情深。對方才十七歲,羅書全哪裏敢接招。雖然羅書全崇尚沒有原因的愛情,但“沒有原因”到這個份上,羅書全心裏反而沒底。他接了電話,沒想到對方在電話里說已經殺到他家樓下來了。羅書全掛了電話,面無人色地下樓。
果然,不遠處,瀟瀟戴着帽子,嚼着口香糖正在等他。
到人家樓下堵截,這是黑社會才能幹出來的事啊……
“什麼事啊?”走過去,羅書全期期艾艾地問。
“你在幹嗎?”
“和朋友聊天。”
“男朋友女朋友?”
“男的男的。”羅書全連忙解釋,又突然反應過來沒必要跟她解釋,“關——關你什麼事啊?”
“我給你發的EMAIL你收到了嗎?”
“沒。”
“好,我告訴你,我喜歡你。”
望着面前不知所措的羅書全,瀟瀟開始跺腳。
“喜歡你喜歡你喜歡你!”
“別激動別激動……”羅書全嚇死了。
“你聽到了沒?”
“聽到了。”
“那你收到我的EMAIL了嗎?”
“收到了。”
“你喜歡我嗎?”
“我不明白……”一陣尷尬的沉默,羅書全終於鼓起勇氣,“你到底是為什麼喜歡我?”
“喜歡你就是你!哪裏有為什麼?”她煩躁地揮手,“喜歡你上課的樣子!喜歡你下課的樣子!”
羅書全瞠目結舌,“我就這兩種樣子……”
“我都喜歡。”瀟瀟乾脆地說,“既然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
“等等!我什麼時候說過喜歡你?”
“你不喜歡我?你不喜歡我你接我電話那麼哆嗦?你不喜歡我你上課看也不敢看我?任憑我在下面搗多大的亂你也不看我?”
“瀟瀟,”實在頂不住了,羅書全只好討饒,“我們講道理好吧?”
“不講。”
“我比你大那麼多那麼多那麼多……”羅書全語重心長地看着她,同時心裏還有一種心痛,“你還不知道什麼叫愛情。”
“我知道!”瀟瀟盯着他,“我只知道你虛偽!”
說完,瀟瀟轉身就跑,眨眼間消失不見。
留下羅書全一個人在樓下默默地站着……
古道,西風,瘦馬。
“愛情究竟是不是完全不講道理?當我們問所愛的人,你為什麼喜歡我?她回答,我喜歡你就是你,沒有理由沒有原因的時候,我們是不是真的應該相信這句話?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愛情又是怎麼結束的?”
第二天,顧小白拎着筆記本電腦,在街上揀了個咖啡館繼續寫起來。
“一見鍾情就是這樣,我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就有了好感。除了長相和氣質,還能因為什麼?我們不會對一頭心靈美的豬一見鍾情,我們故意忽視這些,是因為我們想讓自己變得很崇高。”
結論已經越來越明顯了,但劇情還是沒有想出來。
顧小白正坐在椅子上,托着下巴怔怔發獃的時候,咖啡館的門被推動,一個女人走進來。
在風和氣流的鼓動下,她的頭髮微微飄動。
或許是皮膚太白的關係,光影下鼻尖都有一點亮光在閃耀。
她戴着墨鏡,在顧小白邊上摘下,挑了個位子,把包放下來,走去櫃枱選揀咖啡。
望着墨鏡下的眼睛,顧小白的心臟突然抽緊……
女人端着咖啡走了回來,坐在顧小白身邊的位子上,拿起包里的一本筆記本看起來。顧小白偶爾看看她,女人好像也感應到似的,回望了兩眼。
這麼煎熬地坐了兩分鐘,顧小白終於站起身,走進咖啡館的洗手間,關上門。
“會不會搭訕?”
“啊?”電話里的羅書全完全沒反應過來。
“我在咖啡館啊,我看到一個女孩子啊。”顧小白對着電話激動地說,“百分之一百審美啊!你會不會搭訕?”
“什麼叫搭訕?”
“……”
殺人的心都有了。
“這樣吧,你走上去,說自己手機沒電了,問她藉手機,然後撥到自己手機上,你就有她的號碼了。”
“這是十年前的招數吧!”
“十年前你就是這麼教我的呀!”
如果不是隔着電話,顧小白早已經把他拎出來海扁了。
但一時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方式,顧小白走出洗手間,回到座位一邊把手機揣在口袋裏,一邊查看着那個女人……
她也正好在打手機。
證明她是有手機的人……
行動……成功了一半。
“不好意思,我手機沒電了,對不起小姐……”顧小白不斷地在心裏反覆練習着,一邊膽戰心驚地走上去,眼看着對方放下手機。
剛要開口,心臟無故地停跳起來……
好像什麼都感知不到似的,胸口處突然空空蕩蕩。
顧小白大驚,剛要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走過,身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先生……”
獃獃轉過頭。
“我手機沒電了……”那個女人求助地看着他,“能不能借你的手機用一下?”
“那後來呢?”
“後來她打完電話,把電話還給我,笑了笑就走了。”
一個小時后,顧小白找到羅書全——羅書全正在街上閑逛,兩人就一起逛起來——把剛才的奇迹訴說了一遍,兀自還帶着不可思議的困惑。
“你沒留她電話?”
“沒有。”顧小白搖搖頭,“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那也不錯啊,萍水相逢,緣分從這裏開始,從這裏結束。”
“但是我出於好奇撥了剛才她打過的那個號碼,是一個公司電話,他們前台告訴了我地址。”
“然後呢?”
“我打算跑過去看看她是不是在那裏上班。”
“你還真是不屈不撓啊。”羅書全獃獃地看着他,“她身上什麼吸引你這樣啊?”
“漂亮啊——我喜歡的那種漂亮。”顧小白乾脆地承認。
“沒了?”
“其他的目前還不知道。”
“漂亮真那麼重要嗎?”
“不重要?”
“心靈比較重要。”
“你少來。”顧小白不屑地說,“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是他們其中的一個朋友有了女朋友,他們問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是——‘漂亮嗎?’”
“……”
“就算現在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認為男人的事業比較重要,長得帥不帥沒關係。但只要一個女孩有了男朋友,所有她的女性朋友問的第一句話,還是,他長得帥嗎?男的朋友才會故意迴避這個問題,問她他是做什麼的。”顧小白憤憤地說,“所以說漂亮很重要,大家都虛偽死了。”
其實漂亮當然很重要,這是一個眾人皆知、心照不宣的前提。問題是誰也沒有開口說出來,就像國王的新衣般,逐漸變成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問題。
羅書全也不止一次地在心裏問自己,如果那個叫瀟瀟的女學生不漂亮,自己還會不會被她的“喜歡”弄得心亂如麻?那應該是斷然不會的。只有當“漂亮”和與之不相稱的“幼齒年齡”成為衝突時,羅書全才開始天人交戰。
昨天在他家樓下跺完腳后,瀟瀟今天就開始玩失蹤,無緣無故的沒來上課。羅書全反而有種一腳踏空的惶恐,忍不住打電話過去問她為什麼曠課。瀟瀟在電話里哭了起來,哭着再一次約他。羅書全不敢答應,也不敢說不,只好藉著顧小白的事迹來為自己找一點道德上的支撐點,沒想到顧小白的完全外貌協會主義把羅書全弄得更加灰頭土臉。
“哎?不如晚上你們和我一起去鍾貞那個生日派對怎麼樣?”顧小白靈光一現,“左永邦給安吉拉鍾辦的那個生日派對,你也正好去見識見識,人家對這種橫掃一切的愛情是多麼逆來順受。”
“誰?”
“左永邦啊?神仙啊!他現在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個偶像……哎?我到了?”
和羅書全在街上走着,顧小白突然停了下來。
望着邊上的一棟寫字樓。
“到哪兒了?”羅書全也順着視線看。
完全不認識的地方啊。
“是剛才那個女人打電話去的公司啊!”顧小白看着羅書全,“不然你以為我跟你在街上瞎逛什麼呀!”
接過鍾貞家的地址,羅書全憤憤不平地走了。顧小白開始在寫字樓下轉來轉去,寫字樓在淮海路上的百盛附近。正是下班時分,街上來往出入的滿是打扮時髦的白領女性,顧小白望着那些如流沙般的人群……
如果當初沒有選擇這個詭異的工作,也不至於淪落到每天只能待在家裏的境地吧?
也不會這麼喜歡穿着小西裝,舉止幹練的白領女性。
這麼分析下來,自己簡直有些變態……
但是話說回來,對有着“正經工作”的女性充滿癖好與欣賞……
如果自己還在那個短暫工作過的廣告公司上班,恐怕就不會這樣了。那可能會欣賞歌手、演員這種充滿超現實氛圍的女生。
人總是對達不到的彼岸,充滿一種探知的憧憬吧……
正這麼想着,肩頭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差點以為自己要被人下迷香了……
轉過頭,那張兩個小時前才讓他心動不已的臉,就在身邊,望着他舒展地笑起來。
“好巧啊?怎麼又遇到你了?”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套裙,裸露着肩膀,超白皙的皮膚和黑色的麻棉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好像所有的光又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
“是啊,好巧……”顧小白終於長長地,緩緩地鬆了口氣,笑了起來。
“我叫林柔。”漂亮的女白領對着他伸出手笑道。
華燈初上的街道上,顧小白和她緩步走了起來。
林柔說自己在剛才寫字樓的一家公司做市場營銷——典型的都市白領職業。顧小白也羞澀地介紹了自己的工作。她說你叫小白你爸媽怎麼想的,他說小白不是他的本名,他以前曾經交過一個女朋友,歡喜時常小白小白地叫他。他開始以為是蠟筆小新在叫他的狗,還覺得自己很可愛,後來才知道小白是“小白痴”的簡稱。她笑起來,望着他,他別轉臉,看着路燈,笑影迷幻。
路燈很美,夜色很長,人群像流沙,朝他們湧來,又在身後退潮般逝去。林柔很美,顧小白也不差,總是能吸引一些欣賞的目光,駐足停留一會兒又散開。這目光好像有某種奇異的魔力,好像眾人在讚許般配的這一對。
如斯,不是一對簡直對不起這些檢閱的群眾目光。
漸漸地,顧小白感到有一雙手臂纏上自己肩膀。
如果他們不是這麼好看,不是光在形象上就這麼登對,怕是享受不到這種目光下魔幻的福利。
每個人和伴侶走在路上都希望被人注視,在嫉妒的眼光中感到一種團結,在同情的眼光中感到一種分裂。這種眼光是一種無聲的力量,會漸漸聚攏你們,也會漸漸拆散你們。
這其實很虛榮,也很實際。愛情在這時,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莫名其妙地跟着顧小白回了家,林柔看着顧小白關上門,轉身望着他。兩人注視對方,都在感慨命運如此奇妙——卻不感慨自己這麼輕浮——互相望了半天,彷彿所有言語都通過目光講完了。
“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顧小白輕聲問道。
林柔搖搖頭,“你呢?”
“沒有。”
“那來吧。”
即便這一切看起來如此不可思議,甚至在顧小白不靠譜的人生中也還是第一次,但……愛情這種東西不就是這麼回事嗎?
沒有理性可講,沒有邏輯可推,如果一切是步步為營,可以靠計算堆積起來,沒有某種“謎”性的因素。愛情這種東西,也不會讓人趨之若鶩了。
顧小白剛要閉上眼睛,把吻湊過去,電話鈴響了。
是羅書全,他和女學生瀟瀟都已經待在鍾貞樓下待命,只等着顧小白把他們接應上去,問顧小白到了沒有。
“快到啦!”顧小白說。
“到個毛!”羅書全在電話里喊,“你周圍聽起來這麼安靜,難道想騙我你現在室外?加上……你說話為什麼這麼喘?”
“什麼這麼喘?”
“就是這麼喘,呼呼喘氣的喘……你到底在幹什麼?”
“鍛煉身體呀!”
“鍛煉個毛!”
羅書全和瀟瀟站在陌生的住宅樓下,地點人物就讓他渾身燥熱不已,就盼着顧小白來搭救,如果顧小白再不來,羅書全恐怕自殺的心情都有。掛了電話,顧小白望着林柔苦笑,林柔也望着他微笑,剛才的魔力眨眼間消失不見。
或許這是上帝的安排。
不要那麼快開始,那麼草率,那麼倉促,因為她將會是我認真對待的愛人。
不得不說,在自我安慰這種超能力上,顧小白又拔得頭籌。他問林柔要不要一起去朋友的派對,介紹自己最好的朋友給她認識。林柔微笑柔順地點頭,彷彿已經是顧小白的正牌女友。
正所謂——緣,妙不可言。
連顧小白都要開始懷疑起來,自己這個劇本,光第一集就不成立了。
往下,連生存都成問題了……
牽着林柔的手,到了鍾貞家樓下,羅書全的耐心已經降到負數。隔了老遠就看到怨念在頭頂飄散,邊上站着一個巨萌巨酷的小蘿莉。顧小白看着兩人狂笑。羅書全心裏恨得要死,但又有一種隱秘的亢奮。好像在為了愛情犯一項重罪,又悲壯又光榮。顧小白逗了一會兒瀟瀟,讓她叫自己叔叔,又問她要不要吃棒棒糖。瀟瀟看着顧小白,好像看空氣。顧小白非常沒趣,覺得一點也不好玩。
“生日快樂!”開了門,顧小白對着一臉詫異的鐘貞說,“沒帶禮物,除了——”指指林柔,再指指羅書全和瀟瀟——“這三個人你隨便挑一個作禮物好了!”
面對一下子三個陌生人,安吉拉鍾簡直有些不知所措。
“都是我的朋友。”顧小白補充道,“林柔,羅書全,瀟瀟。”
“歡迎歡迎!”反應過來,鍾貞驚喜地說,“快請進!”
屋子是裝潢相當考究的三室一廳。
顧小白率先在屋子裏四處亂找,東張西望,“左老師呢?”
“他在廚房,你怎麼那麼惦記他?”
“他是我偶像。”
瀟瀟走上去,抬起頭,面無表情地望著鐘貞。
望着這麼清澈但是渾然不知道什麼意思的眼神,鍾貞又一次……困惑了。
“對不起,洗手間怎麼走?”
“哦哦,在這邊。”
長長地鬆了口氣,鍾貞把瀟瀟帶去洗手間,看着門關上,馬上殺將回來,上上下下地看着林柔,“你是顧小白的女朋友?”
林柔笑了笑,沒有說話。
“小白,”鍾貞叫起來,“這前後才一天!過兩天你要請客。”
“為什麼我要請客?”
“哦——林柔啊,”鍾貞壓低聲音,又恰好保證所有人都能聽到,故意在林柔耳邊嘀咕,“我跟你說,我昨天遇到顧小白的時候,他正在……”
“好好!請客請客!現在你知道她多討厭了吧。”顧小白小聲對羅書全說,完全搞不懂自己為什麼來參加這種沒頭沒腦的派對。阿千攪完局就跑了,自己和林柔不尷不尬地存在在那裏——或許真像之前所說,所有的意義在於讓羅書全參考一下左永邦——是怎樣對這種橫掃一切的愛情逆來順受。
剛想到這裏,左永邦擦着雙手從廚房走出來。又會下廚、又是公司高管的中年成熟男子簡直性感到爆。左永邦好像俘虜般高舉雙手,“歡迎歡迎!”
“這是林柔!”鍾貞高興地對左永邦介紹,“顧小白的新女友!這是羅書全……”
羅書全也有些羞澀起來,伸出手寒暄地彎腰。
快把你的魔法棒拿出來,把他變成刺蝟。
顧小白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瀟瀟從洗手間出來,被顧小白一把抓住,拉在羅書全面前——彷彿為自己哥們掙面子似的——“這是羅書全的女朋友。”
“你好……嗯?”
望着瀟瀟,左永邦微笑開始凝固。
“你把頭抬起來我看看?”
瀟瀟低着頭,慢慢堅毅地抬起來。
“幹嗎?”
“你在幹什麼?”
“這話應該我問你……”
望着左永邦,瀟瀟略微歪過頭,看着他。
“……爸?”
話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呆了。
羅書全更是震驚得大腦一片空白。要不是顧小白是始作俑者,連他自己都懷疑這是一個惡毒的圈套,好像所有的噩夢都在剎那間全部實現了一樣——趁左永邦和瀟瀟對峙的十幾秒,羅書全飛快地把顧小白拉進洗手間,猛地關上門。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根據我觀察,是這樣的,”顧小白故作鎮定地說,“瀟瀟是左永邦的女兒,後者是前者的爸。”
“廢話!我不知道嗎?”
羅書全看起來,要跳樓了。
“那你還問我?”
“我是說,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
“這你不應該問我啊?”顧小白好奇地看着他。
“你摸摸我的胸,你摸摸我的胸!”羅書全一把抓住顧小白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的心臟啊!它快噴出來了!”
“你鎮定點!鎮定點!”顧小白使勁甩開他手,“事到如今,也只有見機行事了!”
“行你個頭啊!哪裏有機可以見?這是擺明了逼死我啊!”
“那你打算怎麼著?就賴在這廁所里不出去了?”
羅書全一屁股坐在馬桶上,“你待會給我送塊蛋糕進來好了,你說出去我稱呼他什麼?伯父?岳父?”
遇到比自己大十歲的男人,因為和比自己小十幾歲的女生約會,就變成了岳父。
這樣的事情讓羅書全有一種把三綱五常全部毀滅的心情。
這時門輕輕開了個縫,瀟瀟探進頭來。
“羅書全,你沒事吧?”
羅書全鎮定地坐直身子,表示事到如今,我只有把自己扔進馬桶衝下去。
“瀟瀟,”顧小白皺着眉頭,“他真的是你爸?”
“他有什麼了不起的,幹嗎我要冒認他是我爸?”
“這樣見到你爸,你一點都不吃驚?”
“有什麼大不了的嗎?”
這下連顧小白,都困惑起來。
“他跟我媽離婚了,”瀟瀟坦白道,“我和我媽過,不時管他要點零花錢,我怎麼會知道遇到他?”
原來是這樣,顧小白獃獃地看着瀟瀟,思維在周身轉了一個大小周天。終於若有所悟,俯身在羅書全耳邊說起了悄悄話。
“現在,你知道她喜歡你什麼了嗎?”
羅書全怔怔地看着他,突然間也開始明白起來。
原來,這並不是無緣無故的愛。
回到客廳,左永邦正面帶微笑,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幫鍾貞插着蛋糕上的蠟燭。林柔在旁邊幫着倒飲料。顧小白慢慢地挨到左永邦身邊。
“沒事吧?”
“啊?”左永邦也一臉詫異。
“我去把羅書全叫出來,你不會砍他吧?”
左永邦呵呵笑起來。
“小孩子鬧着玩,你怎麼那麼緊張?”
“你一點無所謂?”
“要什麼所謂?他們又沒做什麼。”左永邦笑起來,突然收起笑容,一臉肅殺,“做了嗎?”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
顧小白嚇得魂不附體,雙手亂搖,面前的男子……又笑了。
“那不就完了?”
“噢……”顧小白走到林柔邊上,茫然不已,“我摸不透他啊。”
此時的林柔,像聖母一樣愛憐地摸摸顧小白的頭,“去把他們叫出來吧。”
“你們再不出來,我們就要衝進去了!”顧小白走到洗手間門口,拚命砸門。
過了一會兒,羅書全訕訕地走出來。瀟瀟也低着頭。
瀟瀟終於面對了愛上羅書全的原因,而羅書全得知原因的時候,心也好痛。
蠟燭的光好亮……
一口氣吹滅蠟燭,鍾貞迎接着眾人的掌聲,把第一塊蛋糕分給瀟瀟。
“第一塊給你,瀟瀟,你受驚了。”
瀟瀟表示一點也不受驚,接過蛋糕,若無其事地吃起來。
客廳一角……
“不好意思啊,”左永邦走到羅書全邊上小聲說,“我女兒不懂事。”
“不不……是我沒留神……”羅書全連忙說。
“誰追誰的?”左永邦笑問。
“她追……不不,是我追她……啊!也不是!”
五內俱焚啊……簡直。
“你們別說相聲了,你女兒都看着呢。”顧小白走過來,嚴肅地警告,兩人一起回頭看了看瀟瀟,瀟瀟果然看着他們。
“我們說點兒別的吧。”左永邦竊竊地道。
“對不起。”羅書全坦白,“我被你嚇得已經忘了你叫什麼了……”
這時,另一邊,林柔的手機震了起來,誰也沒留意。顧小白一直在留意着陽台上的瀟瀟。林柔拿起手機,悄悄走開。
瀟瀟一個人站在陽台的背影看起來又孤單又蕭索。顧小白不禁有些心疼。
原以為喜歡上一個人毫無原因。
原來,還是有原因的。
但即便如此,找到原因就非要這麼難受不可嗎?
愛一個人非得毫無原因,愛上你因為你就是你,才值得歡欣鼓舞嗎?
顧小白終於走到陽台,和瀟瀟並排看着窗外的景色。
“想開點。”顧小白轉過頭,“很多事實你必須面對,面對了才能長大。”
少女默然不語。
“對不起,借我靠一下。”
還沒經過同意,瀟瀟輕輕把頭靠在顧小白肩膀。
真不開心啊……
“羅書全跟我說,我並不是喜歡他,我只是需要我爸。”
“不是嗎?”
“或許吧……可是我爸不要我了,他要談新的女朋友,比如她……”轉過身,瀟瀟指了指裏面的鐘貞。
“那是你爸一時糊塗。”
“小白!”鍾貞突然氣勢洶洶衝進來。
“你什麼耳朵呀!”顧小白簡直想從陽台跳下去。
“你看到林柔了嗎?她怎麼不見了?”
獃獃地望著鐘貞,顧小白一時沒反應過來。
被瀟瀟的手肘頂了頂,順着她的指示看下去。
陽台下面,好大一片小區的空地。
路燈下,停了一輛車,林柔在一個男人面前,似乎在竭力掙脫,最終在他懷裏啜泣,那個男人輕輕撫摩着林柔的背。
顧小白獃獃地看着,所有人都圍在顧小白邊上,關切地看着他。
“不用管,讓她去。”剛想出聲表示堅強,沒想到喉嚨已經沙啞。顧小白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跳起來,衝下樓去。
電梯好慢,心跳好快……
自己,好愚蠢。
到了樓下,望着遠處的兩個人擁抱着,男人緊緊地抱着林柔,似乎在不斷道歉。
林柔則哭得不能自已。
不由自主地朝他們走去,那個男人看到顧小白,也愣了愣。林柔也反應過來,轉身走到顧小白面前。
剛要說話……
“噓……讓我猜一猜……”顧小白望着這個才認識一天,便讓他先後體驗到天堂和地獄的女人,笑起來,“你是他女朋友,他是你男朋友。你們在一起很久,突然有一天,他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或者你發現他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情。然後你們吵架,然後下午問我借電話,其實是打給他是嗎?”
……對不起先生,我手機沒電了,可以借一下你的電話嗎?
“然後你遇到我,可能是想忘記不開心的事情,可能是想報復他……”
“不是,我沒想報復……”
“無所謂。”顧小白笑了笑,“反正現在你發現你還是離不開他,他也離不開你,這不是很好嘛……”
“對不起,小白。”
“別別別,千萬別說這個,說這個就俗氣了,幾個小時,也很好嘛。”
看着顧小白,林柔一句話都講不出來。
“我這個人有個好處,多慘的情況下都能發掘自己的價值。這回成功被你用來打擊你男朋友,成功扳回一局,我很欣慰……”看着不知所措的林柔,顧小白反而寬慰起來。“感情這種事就是這樣的嘛,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數數身上的傷口,差不多就行啦。回去吧,人家等着呢。”
“那……我回去了。”
“好……”
戀戀不捨地轉身,走了幾步,林柔突然又轉過頭來,笑起來。
“對了,你昨天打電話到我公司,在前台接電話的人……是我。”
“……”
“一直忘了告訴你,你的聲音很性感。”
看着遠處明亮的眼,顧小白終於哈哈笑起來。
原來自己也並不是那麼受上天恩寵,看着那個人走遠,這一天,從下午到晚上,到現在,都恍如一個美好的夢。
夢醒來,還在回味,即便是夢,也留給自己高興的時光。
多謝你,贈我空歡喜。
“很多事你都需要面對,面對了你才會長大。”不知何時,瀟瀟站在他身邊,“棒棒糖?”
接過棒棒糖,顧小白轉過身剝開。
黑暗中,才幾個小時前林柔摘下墨鏡的眼還在眼前。
還是很甜……
聚會終於結束,羅書全表示要送瀟瀟回學校。瀟瀟讀住宿學校,左永邦對顧小白和羅書全說很高興認識,希望有機會再聯繫。他們都明白應該給顧小白反應過來的時間。顧小白告別了他們,一個人走在街上。想沒多久前,還有一雙臂膀纏着自己,讓自己覺得新生活要開始,但恍然之間又被打回原形。
或許……真的像他以為的那樣。
每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都會有原因,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毫無理由、毫無原因的愛情。除了財富與地位,美麗與才氣,或許還有別的。想要一種相似的慰藉,想要滿足虛榮心,想要逃避過去,想要宣洩一些感情。這些都掛着愛情的名義,有的慢慢淡去,有的真的愛上了你。有原因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承認這些原因,卻把它歸結為緣分的神秘。
看來,自己的劇本可以進行了……
不,等等,還有例外。
忘了還有兩個人……
“我走了。”
鍾貞家門口,面對一桌殘羹冷炙的宴席,左永邦笑望著鐘貞。
“哦,對了,你等等。”鍾貞沖回房間,打開包,取出一份合同。她跑過來遞給他,“這是我們兩家公司合作的合同,我已經簽好字了。”
他微笑着接過合同,收好,放在包里。
“謝謝。”左永邦微笑地看着她。
“謝謝你,陪我做這一場戲。”
“你喜歡顧小白那麼久,為什麼從來不對他說?”
“他並不喜歡我,你看不出來?”
鍾貞望着左永邦,也微笑起來。
“你想得到我們公司的合作合同,而我只想讓他看見我很幸福。喜歡一個人,並不一定需要什麼原因,也不一定要什麼結果。不是嗎?”
她想不到這個時候她喜歡的人正在天橋上,望着人流,雙手合十,為他們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