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五十六)
10月18日一天天逼近了,我簡直有了末日般的恐懼感。我推掉所有可以推掉的工作,給他的鐘點工放假,每天消磨在他那個小小的房間裏,等待共處的每一個瞬間。而他,也史無前例地取消所有應酬,像一個中規中矩的白領,日日按時下班回家。
我們倆都默契地絕口不提那個即將到來的十八號,而是只管嬉笑打鬧,溫柔纏綿。
周六的晚上,我正和林啟窩在沙發中閑聊,忽然接到鄒天的電話。
“姐,你在哪裏?”鄒天的聲音很急迫。
“我……我在外面有事。”我支吾着說。
“你快回來吧,鄒月喝多了,在家裏鬧事呢!”
電話里,隱隱能聽見小月的尖叫聲。
我收了線,拎着包就往門外跑。林啟正追在我身後問:“出什麼事了?”
“小月喝醉了,在家裏發瘋呢。”
“我送你回去。”
“不要不要,萬一被他看見,豈不火上澆油。我打的好了。”我穿上鞋,向電梯衝去。
林啟正跟出來,叮囑道:“路上注意安全。有什麼需要幫忙的,打我電話。”
我答應着,走進了電梯。
走進家裏,只見鄒天、丁甲六神無主地站在客廳里,望着鄒月的房間方向。鄒天看見我,迎了上來。
“怎麼樣?”我氣喘吁吁地問。
“好像好一些了,剛才一直在陽台上說要跳樓,拉都拉不回來。”鄒天低聲說。
“跳樓?好好的,跳什麼樓?”
“誰知道啊,她只是說不想活了。”
“你們怎麼搞的,帶她去喝酒?”我皺眉道。
“誰知道她會喝這麼多啊?我不也是想幫丁甲的忙嘛。”
“現在呢?”
“幸好姐夫回來看見了,上來才把她勸住,現在在裏面陪着她呢。”
我走到丁甲身邊,見他滿臉焦慮的表情,我拍拍他的肩,說:“你和鄒天先回學校吧,沒事兒的,小月只是比較情緒化,酒醒了就沒事了。”
“對不起,鄒姐,我不知道鄒月酒量這麼差。”丁甲歉疚地說。
“沒事,你們先走吧。”儘管丁甲好像有些不情願,我執意微笑着把他送出門,畢竟是外人,家醜不宜知得太多。鄒天也背上包跟着下了樓。
然後,我返身進了鄒月的房間,見她正趴在床上啜泣,左輝坐在床邊,低聲安慰。
見我進來,鄒月索性將被子扯過,蒙住了頭。
“沒事喝什麼酒?你看你這樣子!”我忍不住責備。
左輝忙起身,將我拉出房間,關上房門,然後輕聲道:“別說了,讓她休息吧。”
我沒好氣地念叨:“年紀也不小了,不知怎麼搞的,隔那麼久就要發一次瘋!”
左輝用眼神阻止我,並將我拖進我的房間,關上門:“你知道她今天為什麼這樣傷心?”
“為什麼?難道她告訴你了?”我反問。
“是。林啟正後天結婚,所以她極難過。”
我恍然大悟,但旋即笑了起來:“她真是傻到極點,別人結婚,干卿底事?”
左輝看我,眼神意味深長。
我吼他:“別這樣看着我,這是我們家的醜事。你最好過了今晚就忘掉。”
“她還不知道你的事吧?”
“怎麼可能讓她知道,那樣我定會血濺當場!”
“那你打算怎麼辦?”
“沒什麼打算。她只是幼稚無知,惹上的單相思,早晚會好。”
“也許沒那麼簡單,她似乎很認真。”
我扯着嘴角說:“認真就會有好結果嗎?白痴最認真,又能怎樣?”
他無奈地搖搖頭,說:“不過,昨天局裏黨委會已經討論了招考的事,鄒月基本上定了,過幾天就應該會通知她,也許離開那個環境會好一點。”
我由衷的表示感謝:“辛苦你了。如果這樣,那是最好不過。”
“你自己還好吧?”他轉移目標,關切地問我。
這樣的問話簡直是暗含譏諷,我敷衍了事地說:“好的不得了,你回去吧!”邊說邊將他向門口推去。
他無法,只好順勢道了晚安。
送走他,我回到鄒月房門口,輕輕扭開門,向里探望,她倒好,已經起身坐在了電腦前。
“洗洗早點睡吧,別玩電腦了。”我站在門口對她說。
她頭也沒回,只低低地“嗯”了一聲。
自從上次爭執以後,我與她就越來越隔閡,她本敏感,想必是心中疑慮猶存。
我慢慢地踱回房間,聽見電話在包中悶響,這時候的電話,應該是他,我反手把門鎖上。
“處理好了嗎?”林啟正在電話里問。
“沒什麼事兒了,只是喝多了,現在已經好了。”
“她經常這樣嗎?”
“不,從沒有!”
“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和工作有關嗎?需不需要我幫忙?”
我有些猶豫,沒有馬上回答,他立刻反應過來:“因為我?”
“是。”我答。
“她知道了?”
“沒有,她只是想到你過兩天的事情,很難過。”我沒有辦法直接說出“結婚”這個字眼,那樣太觸目驚心,於是我迂迴地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sorry。”
“沒關係,小孩子的心思。這樣也好,讓她終於可以死心。”我反過來開解他。
“不是對她說,是對你。”他在那頭答。
我的心,忽然就碎了,他終於開口對我說抱歉,終於給一切下了定義。我註定就是那個被辜負的人,我註定就是那個永遠只能藏在暗處的人,再怎麼深愛着,再怎麼彼此糾纏,一樣是無濟於事。
眼淚流下來,經過的每一寸肌膚都感到疼痛,我卻依舊帶着笑回答:“沒關係。”
“過來嗎?我接你。”他不知道我的變化,猶在問。
“不了,我很累,要睡了,再見。”
沒等他回答,我就掛斷電話,關了機,轉頭倒在床上,也不管沒有洗漱,一身風塵,直接拉過被子,將自己裹得緊緊的。
鄒月的難過,哪抵得了我的萬分之一,她可以買酒裝瘋,而我呢,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在黑暗裏,瞠視着一無所有的夜空。
(五十七)
第二天,我想着近日耽於玩樂,工作完全擱置一旁,畢竟不妥,於是,直接去到辦公室處理公務。
正在和顧問單位通電話,高展旗氣喘吁吁衝進來,擠眉弄眼地示意我掛電話。
我莫名其妙,只好長話短說,收了線。
“怎麼啦?你老婆追殺你?”我問。
“別開玩笑。出事了!”高展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什麼事?”
“打你電話你又不開機,打家裏沒人接,打辦公室老是佔線,我本來上午九點開庭,只好跟法官請假推後半小時,到這裏來碰你,幸好……”
“說重點,出了什麼事?”我打斷他。
“左輝被省紀委雙規了!”
我大吃一驚,連忙說:“不可能!我昨晚還看見他!”
“今天一早,他,還有主管局長和局長,一起被帶走的。他托一個同事打電話給我。”
“很嚴重嗎?”
“據說是中紀委直接督辦的案子,當然嚴重!”高展旗表情嚴肅。
我隨手用座機打左輝,果然是關機的提示音。我抬頭問:“你有什麼辦法可想?”
“我哪有什麼辦法?雙規期間律師不能介入,搞不好背個偽證的名頭,吃不了兜着走。”
“是啊,現在我們確實什麼也做不了。”我無奈地攤開雙手。
“錯!”高展旗做了一個否決的手勢:“我一早急巴巴地到處打你,就是因為左輝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他湊近我,一字一句地說:“這件事只——有——你——能——救——他!”
“我?!”我難以置信地重複。
“是!你仔細想想,於私於公,左輝最有可能得罪的人,是誰?”高展旗表情神秘。
我忽然領悟到他的意思,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他倒也沒再多話,轉身向門外走去,邊走邊說:“我的意思帶到了,你自己考慮一下吧。我要遲到了,先走了,先走了!”
我拎起座機撥通林啟正的電話,他很快接通,劈頭就問:“為什麼手機一直關機?”
“你在哪裏?”我沒回答他,只是問。
“在家裏。”
“我想見你。”
“那我過來接你。”
“不用,我馬上過來。”我掛了電話,匆匆出了門。
走到門口按門鈴,他走過來開門,只見他已穿戴整齊,一副要出門的樣子,再一低眼,門邊正放着他常用的皮箱。
我心裏明了,只淡淡地問:“什麼時候的飛機?”
“中午12點。”他的回答有些局促。
我點點頭:“還有時間嗎,我有件事想問你。”
“進來。”他將我讓進客廳,我轉身,他雙手背在身後,望我,彷彿嚴陣以待。
“我今天聽說左輝被雙規了,是你乾的嗎?”我直奔主題。
他的眼神有些失望,臉上卻很淡定:“是的。”
“為什麼?”
“反腐倡廉,是國家的政策。”
“就像你說的,他只是個辦事員,何苦拿他開刀?”
“不拿他開刀,我如何才能整到他的上司?他自己站錯了隊,跟錯了人,不能怪我!”
“原來你去北京,就是為了這件事?”我有些不滿。
“當然,如果只是想讓稅務局罷手,我根本不需要跑到北京去四處遊說。說實話,這件事,真正想害我的,是林啟重。我不能整他,但我想讓別人看看,幫他做事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沒有想到你會對這件事感興趣。”他的表情越來越倨傲。
我一時氣結,反駁道:“自己偷稅漏稅,還怪別人不能查,你這是強盜邏輯!”
“做我們這一行,哪個能說自己沒有干過這些勾當,他查我,就是整我。你是個律師,怎麼會這麼幼稚?”
以往當我不快時,他總是相當克制,今日竟咄咄逼人。我瞪着他,他站在那裏,表情漠然,眼神卻無比銳利,我忽然感到他是那麼疏遠陌生。
我們之間沉寂下來,我低頭看着自己的鞋尖,由於走得急,濺上一些泥點,格外礙眼。
雖然很不情願,雖然有失顏面,但當我想到左輝即將面臨的漫長痛苦的雙規生活,我還是鼓足勇氣,抬頭問:“你可不可放過他?”
“不可以!”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第一次聽到他對我說出這三個字,第一次,他如此強硬地拒絕了我的請求,第一次,他在我面前完全佔了上風,第一次,他的表情如此決絕,就像要親手將我拋棄。
應該甩門而去吧,這樣,才顯得我氣宇軒昂,與眾不同,但是,我望望他,再望望他身後的那個皮箱,想到這一次的分別,意味着什麼,氣餒、傷感便交織在一起,讓人虛弱。我強硬地瞠視着他,內心其實已失去主張。
他似乎想避開我的目光,別過臉,望向窗外,許久,黯然地說:“我以為你來找我,是知道我馬上要走,來告別,或者來挽留,或者,哪怕你來罵我貪圖權勢,罵我玩弄了你,罵我不負責任、卑鄙下流,我都會很感動。可能真正貪心的人是我吧,我一直都想在你臉上看到嫉妒的表情,但我從來就沒有看到。”
他轉頭望我,我的表情其實已經僵硬了,但不知如何才能鬆懈下來,心裏雖有千般反覆,耳里卻只聽由他繼續說:“在你心中,有個天平吧,我和左輝,各佔一端吧,不管誰落難,你都會難過,你都會出頭,因為,我們都一樣重要,對不對?”
我對他的愛,比起曾經與左輝的愛,何止千倍,我為他所受的煎熬,比起當年與左輝分離的痛苦,更是完全不可比擬。我不表達,不代表我沒有承受。可是,他這樣揣測,這樣比較,令我失望至極。
我的鬥志在瞬間蘇醒,我一揚下巴,利落地答道:“那麼,在你的心中,也有個天平吧,我是不是很榮幸地,也和那個江心遙各佔一端呢,不管誰不高興,你都會想法討好。當然,我可不敢說我和她一樣重要,因為,你的選擇,已經說明了一切。”
林啟正表情愕然,他可能沒想到我會還擊。
而我,勇氣已在內心冒頭,愛情開始退居其次。我拂了拂頭髮,瀟洒地說:“你要整左輝,隨便你,現在你也該去機場了,祝你新婚快樂,早生貴子。”說完,我大步向門邊衝去。
他衝過來,攔住我的去路,彷彿指責地說:“你打算就這樣和我說再見嗎?”
我抬頭看他,鎮定地問:“那要我怎麼樣,要我哭嗎,要我求你別拋棄我嗎?要我拉着你的衣袖,讓你趕不上飛機嗎?這樣有用嗎?你會改變你的決定嗎?到底是我幼稚還是你幼稚?”
“你沒有試過,怎麼知道我不會?”
“我不用試,因為我知道你肯定不會!你很想看我出洋相,是不是?”
“那是出洋相嗎?說你愛我,說你想和我在一起,是出洋相嗎?”
“難道不是嗎?去要求那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只會惹人恥笑。”
“如果真的愛,就會去爭取。如果不夠愛,就可以無所謂。當初我問過你,如果我什麼都不要了,你還會不會愛我,是你sayno,不是我!”他大聲地回答。
我退後兩步,同樣大聲地反駁:“林啟正,你別把責任往我身上推,現在不要,以後也不要。我們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如果讓我做那個勸你吃蘋果的蛇,對不起,我不會幹!而且,我還要說,到目前為止,你的選擇完全正確,馬上你就要接管江家的生意,這就是證明!”
他逼近一步,“你都知道了?很榮幸得到了你的肯定,我是不是應該說謝謝?你從來不和我討論我們的將來,從來不向我要任何承諾,那你和我在一起是為了什麼?如果我用愛也討好不了你,用錢也討好不了你,那麼,你到底要的是什麼?”
“我什麼也不要,兩個人開心就在一起,如果不開心,如果無法兩全其美,那就各走各路!”
“兩全其美?是指你,還是指我?”
“我們都能兩全其美,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事!”
“我不要!”他逼近我,盯着我的雙眼,大吼起來。“我從來就不想兩全其美,我永遠不會同時愛兩個女人,你也不能,絕對不能!”
我忽然無言了,從他的眼裏,我看見他內心的痛苦,和我一樣,那種正在沸騰的,無法壓抑的痛苦,折磨得我們只能這樣彼此猜忌與指責。這是何苦呢?
我的心軟下來,伸手過去,輕輕撫摸他的下頦,就像是要安撫一個滿心委屈的孩子。這個舉動,幾乎令他崩潰,他猛地伸手過來,將我緊緊地抱在懷中,口裏喃喃地說:“鄒雨,為什麼我總覺得我會失去你?總覺得你有一天會離開我?總覺得你看着我的樣子,就像隨時想要跟我說再見?……”
我還來不及回答,只聽見門鈴炸響,他放開我,轉身走到門邊,鎮定了一下情緒,打開門。
門前站的是傅哥,見我和他站在門內,有些不好意思,提過門邊的皮箱,低聲對林啟正說:“時間不早了,林董已經出發了,我們可能得快點。”
“好,在車庫等我。”林啟正悶聲答,再度把門合上,走回我身邊,說:“一起走吧,你去哪裏,我送你。”
我的心在往下沉,往下沉,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我望着他,搖搖頭:“不,我寧願在這裏和你分手,也不要在你去機場的路上和你說再見。”
他馬上答:“不是分手,我很快就會回來,一個月以後,我就回來。你要等我!”
我輕輕地點頭。
他雙手扶着我的肩,表情鄭重地說:“而且,雖然你從不問我,但我還是想說,請你給我三年時間,我會自立門戶,離開我父親,也離開江家,到時候,不論付出什麼代價,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他將放在我肩上的手用力按了按,彷彿為這個承諾作一個註腳,然後,立刻轉身出了門。
門在我面前,輕輕地合上,門鎖發出了微弱響聲。
我望着那扇門出神了幾秒鐘,轉身走上陽台,儘管只是12樓,儘管有着齊腰高的護欄,但一眼望下去,仍舊讓我直冒冷汗。我只能死死抓着門框,盡量探出頭,盯着車庫的出口。雖然我知道我能看見的不過是一台吉普車,但是,那畢竟是未來的一個月裏,我與他之間最近的距離。
不一會兒,他的車緩緩地駛上了坡道,傅哥的車跟在後面。上了坡后,他的車開始加速,往右一拐,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
我抓着門框,看着正午奔流不息的車河,心亂如麻。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畏懼的離別嗎?為什麼會如此結束,曾經想像的那些纏綿傷感、痛哭流涕的場面都沒有出現,甚至可以說是不歡而散。有愛就夠了嗎?有愛就有信仰了嗎?有愛,就可以熬過一個月,熬過三年嗎?有愛,就可以永遠地相信,永遠地等待嗎?
我一片茫然。我想,林啟正的內心,也是一樣。
(五十八)
我以為未來的一個月裏,我會沉浸在痛苦的想像中,想像着遠方那座繁華的城市裏,我最愛的人是如何與另一個女人喜接連理,我也會因為這種痛苦的想像而夜不能寐,寢食難安。
但是,讓我寢食難安的遠非此事,就在我和林啟正道別後的那個夜晚,接到家鄉的電話,母親突發大面積腦梗阻,住進了醫院。
我們三姐弟連夜兼程趕到醫院時,母親已經送進了特護病房,醫生看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是家屬嗎?來,簽收病危通知書。”
我顫抖着手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之後的十多天裏,我長駐在醫院裏,除了幾個小時必須的睡眠,剩下的時間裏,我就守在母親的身邊,晝夜服待,她已無法發聲,無法進食,意志也幾乎完全喪失,更嚴重的是,由於腎衰竭,她身體內無法正常代謝,任何藥物對她都是新的傷害。我曾想過讓她去省城的大醫院,可是,以她的身體,如何熬得過幾個小時的顛簸。
鄒月和鄒天更是毫無主張,經常無助地問我:“姐,怎麼辦?”
我沒有辦法回答他們,只是滿心懊悔,也許,我把母親接到身邊,積極地尋醫治療,也許,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無望地看着她,慢慢地萎縮,慢慢地向死亡走去。
林啟正的電話還是每日必至,我努力掩飾着,不讓他知道我的狀況。沒有必要吧,在他新婚燕爾的時候,告訴他這樣不快的消息。
高展旗經常會千里迢迢地趕來探望,努力說些打趣的話讓我笑笑。有一天午後,鄒月鄒天都被打發回去休息,他陪我坐在病床前,手舞足蹈地與談起他新認識的一個女朋友,我忽然疲憊地說:“老高,別說話了,讓我在你肩上靠一靠。”
他頓時安靜下來,努力地挺直脊背,我將頭輕輕地靠上去,閉目養神。
許久,我開腔:“老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說真的。”
“我做你的朋友做太久了,待遇可不可提高一點?”
“不可以。在我這裏,朋友是最高待遇。”
“那個待遇比較低的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明白他指林啟正,搖搖頭說:“不,我沒告訴他。”
“為什麼?”
“他沒必要知道。你也別說,好不好?”
高展旗忽然嘆了口氣:“唉,鄒雨,其實你過得真辛苦。”
誰說不是呢?我的眼眶潮紅了,閉着眼睛,靠着他的肩,不再言聲。
十一月五日的凌晨五點,我的母親咽下最後一口氣,離開了我們。醫生將白布遮住了她的臉,鄒月和鄒天跪在床前,痛哭流涕。我卻一時頭腦空白,只會獃獃地站着原地。
二舅走過來對我說:“鄒雨,大姨、三婕,還有表叔他們都在等消息,你趕快給他們報個信吧。”
我懵懵懂懂地一個人走出病房,來到外面的停車坪里,開始撥號碼。
電話通了,響了一聲、兩聲、三聲、四聲,看來大姨他們睡熟了,這時候報死訊,真是慘忍。
我正準備掛機,忽然,電話里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喂,這時候還沒睡嗎?”
——是林啟正!我以為我撥的是大姨家的電話,誰知,在下意識里,我竟把電話撥到了他的手機上。
“對不起,我打錯了。”我連忙說。
“沒關係。可是你怎麼這時候還沒睡,出什麼事了嗎?”他關切地問。
漆黑的夜晚,我孤獨地站在空無一人的停車坪,深秋的寒意使我瑟瑟發抖。他溫柔的問話擊穿了我強撐的神經,我顫抖着聲音,前言不搭后語地說:“啟正,我很難過,怎麼辦?我不知道怎麼辦?都是我的錯,我早點帶她去看病,我早點送她去換腎,我多陪陪她,和她說說話,就好了……我後悔死了!……都是我的錯……怎麼辦?”
“鄒雨,別急,出什麼事了?誰出事了?你慢慢說。”他在電話那頭依舊鎮靜。
剎那間,悲傷開始決堤而下,我雙腿一軟,坐倒在水泥地上,開始放聲哭泣,邊哭邊對着電話里的他喊道:“啟正,啟正,我該怎麼辦?我沒有媽媽了!我媽媽死了!我再也沒有媽媽了……啟正,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媽媽死了,我該怎麼辦?……”
林啟正應該被我嚇到,在那頭不停呼喊我的名字,試圖安慰我,我哪還有理智與他交談,只知蹲在黑暗裏,抱着手機哭個不停,直到手機因為沒電而徹底關機。
早上九點多,傅哥趕到了醫院,在太平間找到我。
我和他走到門外,他氣喘吁吁地說:“這個地方不好找哦,我查了好幾個醫院。鄒律師,節哀。林總打長途回來指示我,全權代表他過來幫忙安排,有什麼可以做的,比如說,用人,用車,你儘管說。”
“他在哪裏?”這是我首先想到的問題。
“在美國,好象是芝加哥,上次聽他說過。”傅哥回答。
此時我才想到推辭,我誠懇地說:“傅哥,不必了,我母親只是一個小學老師,親戚朋友都不多,所以明天的追悼會很簡樸,沒什麼需要幫忙的,您還是回去吧。”
傅哥連連擺手:“那可不行,林總指示我守在這裏,我可不敢抗旨,當然,我站在這兒也不合適,有事你就打我電話。”說完,他好象想起什麼,回身到車裏,拿出一個嶄新的手機。“林總還讓我帶個手機給你,估計你的手機沒電了,讓你換上。在路上我用車充已經充滿電了,你放心。”
我不肯接:“不用,我有充電器,可以充電。”
“好了,好了,拿着吧,林總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要,他反倒不高興。”傅哥邊說邊將手機硬塞到我手裏,轉身上了車。“有事打我電話!”他揮揮手,將車開出了醫院大門。
當痛痛快快哭完以後,我其實就已經後悔告訴林啟正這個消息,也不知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會不會給正在蜜月旅行中的他帶來不必要的困擾。所以,我低頭看着那個嶄新的三星手機,暗自決定暫時不會讓自己的電話開機,乾脆打不通,反而令大家省心。
身後,忽然有個聲音在問:“姐,傅主任怎麼來了?”是鄒月。
“哦,他找我問一個合同的事。”我隨口答,連忙將手機塞進口袋裏。
在太平間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8點,我們捧着母親的遺像來到了殯儀館。走進追悼廳,大家都被嚇了一跳,整個追悼會場擺滿了上百個用黃白兩色的菊花紮成的花籃,層層疊疊,襯得氣氛隆重而肅穆。
我湊上去看那些花籃上的落款,都是我聽都沒聽說過的單位和公司,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鄒天站在我旁邊悄悄問:“姐,這些花籃是哪裏來的?”
我搖搖頭:“不知道,也許是媽的學生。”
鄒月面對着擺在最前面的一個花籃發楞,我走上前一看,上面寫的是:致林集團總公司敬輓。
忽然我醒悟道,這都是林啟正的安排。鄒月回頭,用惡毒的眼神看着我,我百口莫辯。
大姨走上來,握着我的手說:“小雨,你母親一定很高興,她走得多風光啊,她養的孩子有出息啊!”
我無話可答,只得點頭稱謝。林啟正,林啟正,你幹得有點過火了!
負責操辦喪事的二舅走到我面前問:“小雨,你的朋友、同事該來的都來了嗎?儀式就要開始了。”
“我沒有通知那邊的朋友,沒必要麻煩他們,您看看,這邊的人都到齊了的話,就可以開始了。”
二舅點點頭,走開去張羅起來。親友慢慢聚攏過來,也就二三十個人,場面冷清。
忽然會場外傳來此起彼伏的汽車笛聲,打破了寂靜,引得會場一陣騷動。我探首一看,殯儀館門口竟然開進來二十幾台大大小小的車,將前面狹小的停車坪堵得水泄不通。我看見了高展旗的馬六,看見了鄭主任的別克,然後,我還看見了一台格外高大的吉普車。
如果剛才的那些花圈只是讓我錯愕,那麼現在的場面真讓我大驚失色,一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從車裏鑽出,向追悼廳湧來,簽到台前頓時亂成一鍋粥。而且,我居然在其中看見了那個我一心以為還在美國的陽光下陪着嬌妻的林啟正。他一身黑色西裝,在歐陽部長、傅哥和一干人的陪同下,遠遠走來。
我獃獃地望着他,視線無法離開半分。這十多天心力交瘁,痛苦難當,事事只能以一已之力抵擋,雖沒有想過退縮,卻也疲憊不堪。如今,看見他從人群中走過來,那份從容與妥貼,竟讓我忽然鬆懈下來,彷彿終於可以有所依靠。
他看見了我,向我走來,我醒悟到人多眼雜,連忙用眼神制止,縮回到人群之後。
追悼廳一時間人滿為患,林啟正被讓到最前面最中央,表情嚴肅地站在那裏。我偷眼看身邊的鄒月,見她只知傻傻地將眼神落在林啟正的身上。
追悼會開始了,我收回激蕩的情緒,低頭聽母親學校領導介紹起母親生平,聽母親好友致詞,望着相片里她慈祥的笑容,悲從中來,待到眾人向遺體告別,與家屬握手時,我已哭成淚人。
淚眼朦朧中,有人握住我的手,溫暖地用力地握着,久久沒有鬆開,我知道是他,更是哭到不可收拾。他輕輕地說:“節哀,好好保重。”我用另一隻手擦擦淚水,抬眼見他關注的眼神,只覺溫暖安心。
我哽咽着說:“謝謝。”
他用另一隻手拍拍我的手,這才放開手離去。
我的目光不能跟隨他的身影,因為還有很多人等在旁邊與我致意。
等眾人逐漸散去,我抬眼想再尋找林啟正時,突然發現鄒月遠遠地追上去,與他交談着什麼。這真讓我驚訝,鄒月何時有了如此膽量?
高展旗此時出現在我身邊,小聲說:“嘿,美女,別哭了,再哭就長魚尾紋了。”
我斜眼瞪他,他朝我豎個大拇指:“還是你最牛!林啟正提前結束蜜月,回國參加你媽的追悼會,這真是空前絕後的事!整個致林的中層今天都跟着來了!多風光!”
“我正奇怪,他們來幹什麼?很多人我連認都不認識。”
“老總來,他們敢不來?這種馬屁都不會拍?不過,你算是見光了,所有的人都在打聽你和他到底什麼關係?答案顯而易見。”
我一聽,也急起來:“是啊,他怎麼這麼不注意,讓我很難堪!完全沒必要!”
“怕什麼?反正姓江的已經嫁給他了,生米煮成熟飯,林啟正還有什麼可擔心的。你看吧,以後您老人家出入致林,必定如履平地,人人對你畢恭畢敬!”高展旗繪聲繪色地表演開來。
我反手抽他,欲搶白幾句,二舅在身後招呼我送母親最後一程,我回到鄒天身邊,發現鄒月已不見蹤影。“鄒月呢?”我問。
“不知道啊,剛才還在。”鄒天答。
不知鄒月與啟正說了些什麼,我甚是憂慮。
所有事情完成後,我掏出新手機,裝上電話卡,急急撥林啟正的號碼。
“你走了嗎?”我開口就問。
“沒有,我在旁邊的休息廳。”他答。
我匆匆趕去,見傅哥守在休息廳門口,向我招手致意。“林總在裏面等你。”他說。
我推開門,沖了進去。他就站在門邊,望着我。我張開雙手,與他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眼淚又不聽話地流了下來。
他撫着我的肩,說:“對不起,沒能在你的身邊,沒能幫上你的忙。”
“是的,你要在我身邊多好,這些天,我真的很辛苦!”我沒有掩飾,說出自己內心的感受。
“為什麼開始一直不說,我只知你心情不好,不知為何。”
“說了多不好,掃了你的興。”
“真傻!當然應該讓我分擔!”他心疼地嘆道。
兩個人就這樣緊緊地擁抱了許久,才依依不捨地鬆開。我看他,臉上略顯疲態,這兩日定是晝夜兼程地趕路。
“你這樣提前回來,沒關係嗎?”我擔憂地問。
“你不用管,我會處理好其他事。”他神色坦然。
“對了,剛才我看到鄒月在和你說話。”
“是的。”
“說什麼?”
“她走上來問我:‘你為什麼拋棄我姐姐?’我就回答她,我說我永遠不會拋棄你,然後她就走了。我正要問你,難道你已告訴她了嗎?”
他的這番話讓我如五雷轟頂,沒想到鄒月居然用這種方式確認了自己的猜疑。
我瞪圓雙眼迭聲說:“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從來沒有!她一直懷疑,她是在套你的話!”
聽我如此回答,林啟正也深感意外:“對不起,她表情很正常,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我急得在屋內打轉,撥打鄒月的手機,已是關機狀態。
林啟正安慰我:“別急,別急,事已至此,急也沒有用!找到她以後,好好談一談,也許就此解了這個心結,你也不必每天心驚膽戰!”
我眼前卻總是鄒月那有些惡毒和怨恨的眼神,這令我有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