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周日午後的公交車上,寧遙睡著了。
汽車小顛簸,像低沉燥暖的弦音,久久地嗡着。於是睡得一迷糊,就做了夢。
夢裏下着雨。
雨線在車窗外密集。轉眼間,積水變成一條河。也不知汽車怎麼了,就這樣自然而然地像船那樣把鐵皮身子漂在河上,直划向前去。
水面分開。
有打轉的葉子掉下來。
在夢裏的身體沒有重量。被光線直接穿過彷彿會曝露每根血管的走向。靈魂鬆懈,揉一揉就能吹散似的。怎麼才能提醒自己這是夢。太陽溶解在水裏,還沒有化完的最後一塊殘骸,是金黃色,在不遠的地方沉沉浮浮。暖得像是真的。
怎麼才能提醒自己這是個夢。
醒來時,正是汽車到站就要重新起步的剎那間,車門已經關閉。寧遙趕緊抓過書包跳起來喊着"還有人,還有人要下!",賣票員不滿地看她,"要下車就早點站起來啊,哦喲,搞來"。乘客們的目光掃向自己,寧遙漲紅了臉。
我又不是故意賴着多坐一會的。幹嘛啦?!
心情壞掉一點。一直持續到接下來的補習課。張老師帶着三個學生坐在客廳補習數學,他的愛人在廚房裏炒菜。這邊的門雖然關着,味道還是溜進來。可以分辨出辣椒和咖喱的味道。寧遙曾經不止一次地想,有多少辣椒和土豆是用我們的補課費買的。想得又無聊又市儈,卻還是低落起來——爸爸媽媽對不起,我把你們準備買房子的錢都送給了老師去買土豆。
往往這個時候,寧遙就從心底羨慕王子楊的優異成績。尤其是數學,簡直是寧遙光腳也追不上的天文數字。
自己沒有什麼特長。其實也曾在心裏多次默默地想過"我對於音樂方面似乎還滿敏銳的",說這話的憑據僅僅是能夠準確打出某首流行歌曲的節拍而已,純屬一相情願的安慰。好象每個人都會把自身看得要了不起那麼一點,雖然走進人海又是遍尋不見。畢竟自己說自己的,不能算數。
走神了。一道反函數的題目漏聽掉大半。
坐在小方桌另兩邊的女生運筆如飛。只有寧遙愣愣地停在一個沒有意義的"="上。反函數,不懂。光記得班裏有人把這個名詞藝術化后稱之為"背道而馳的愛",那正弦函數呢,"欲抑先揚的愛"。嗤。真是嗲死了。
越發胡思亂想起來。
寧遙知道桌對面的老師一定盯着自己看,不敢抬頭,就這樣裝模作樣地亂寫一通——"起碼我寫了什麼,老師是看不見的吧"……等到精神集中。看見"="後面寫着的兩個字。"陳謐"。
微微怔忪。跟着才像是惟恐着什麼,把四個字重重地劃掉了。
心裏垮下去一片。
亂七八糟。
事實上自上回和謝莛芮在麵館照面后,再也沒遇見過。嗯,是指再也沒有遇見謝莛芮的那個朋友,叫陳謐的男孩。靜謐的謐。雖然四人拼起桌子一起吃面聊天,可寧遙始終沒和他聊上幾句話。原先還有些擔心對方會無意講起兩人在樓道里的經歷,這樣一定會引來王子楊好一通追問,但男生什麼也沒說。
寧遙不願意去回憶那天。
那一天她捧着面碗,把有缺口的碗沿轉向外。陶瓷發熱。香菜厚重的味道扶搖直上。一筷子下去。耳朵聽見王子楊對謝莛芮熱情地招呼,絲毫不像陌生人之間的對話。面很燙,舌頭灼得熱辣辣的疼。隨之是女生轉向男生開始的話題。陳謐一句句應着。當聽到王子楊語氣懵懂地自問"可靜謐的謐又怎麼寫呢"時,寧遙在餘光的小半塊視線里,看見男生變柔和的臉部線條。
是在笑。
隨後他掉轉過筷子,用另一頭在桌上點寫着。寧遙放下面碗,暗暗伸長脖子。
點。豎。折。手指以外,幾乎沒有幅度的動作。人像靜止。日光流過他上半身,又頓在衣服的褶皺里。包圍在四周的空氣,鼓動着細細塵埃和麵條的香味、以及非常非常小的震感。是靠近着他的手肘察覺的不辯真假的震感。
木頭筷子和木頭桌面碰擊。隨着寫每一筆時微弱的"篤篤"聲沉向深處。
十二筆的"謐"字。
補課完趕到家裏時,已經很晚。由於堵車的緣故,時間難以把握。所以父母也就不等寧遙一起開飯了。
"今天上的都懂了嗎?"媽媽一邊盛上湯一邊問。
"……懂的懂的。不要問了,煩死了。"
"你這個小孩,什麼態——"電話鈴聲打斷了話。
腳指頭也知道是王子楊。
曾經寧遙默默地統計過。究竟每天兩人都能說些什麼。女孩子之間的話題從哪裏來。為什麼能夠日復一日。但是即便記下那些話題——已經吃完啦。明天有什麼課啊。你剛才在做什麼。這個禮拜出去玩嗎。記下來的時候,每一項都只是如同無關緊要的雨滴,在玻璃上毫無意義地鋪張。
可世界又在這樣的玻璃后被放大了無數圓形的細節。
也許電話就是一件不應該用"價值"去考量的東西。意義只在於時間是兩人一起浪費。
"剛回來啊?"
"嗯。還在吃飯。"
"我和謝莛芮啊。"
"……啊?幹什麼?"
"周日出來,你有沒有空?"
"沒空。"
"少來了,周日上午你又不用補課。"王子楊很有把握。
"我不去啊!"
"我把謝姐的電話也給你吧。你自己去和她說~"
"你有她的電話?"
"是啊,那天要來的。"話筒那端很吃驚,"你沒有?你不是和她認識嗎?"
"誰說認識就一定要聊天啊?!"
"發什麼火~要不要。"
"不要。"
沒等寧遙反應,那頭還是報出了八位數字。寧遙心裏一急,反而都記了下來。趕緊側頭夾着話筒四下找筆,又不見哪有紙,乾脆記在手上。歪歪斜斜,一個"3"字寫像"Z"。
Z=?
桌面的木頭紋路近到眼前時就模糊,自己的手看起來像距離得很遠。藍色的八位數字。在掌紋上有些暈開。
彎過拇指,一點點去摳。很快地手心紅開一小片。拇指笨拙,只能劃在一個角度上。除了蹭掉最後一位。其他的還是照舊。但不要緊。摳得發疼。不要緊——
她是謝姐啊——
已經電話約好了——
難道你沒有她的電話嗎?
寧遙跳起來。衝進衛生間去洗手。
我不去。
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要騙過王子楊真是很難的事。她幾乎對自己的各種活動都了如指掌。當寧遙借口說"周日早上有事啦",在她一波一波的追問下只得反覆着"家裏的事啦""我爸那邊的",謊言險些就要戳穿。可寧遙也鐵是了心,最終還是拒絕了。王子楊聳聳肩,就算作罷:"那就我和謝姐、陳謐三個人去好了。"
寧遙突然驚訝地看住她。
"啊?"
"幹什麼?表情這麼怪。"
"還有……還有男生?"不能流露出來,"上次那個,叫,什麼來着……"
"陳謐啦,陳謐。"王子楊搖着腦袋笑,"寧遙你還真是健忘。"
"唔……"其實一點也不健忘,"怎麼他也去呢?又不熟……"
"陳謐在遊樂場打工,能拿到免費票子。所以才有機會玩哪。"
"是么。"寧遙顯出非常為難的神色,"……說到遊樂場的話,我還沒去過。"
王子楊乖乖地接過話:"就是嘛!所以一起去吧!"
聽到她拾過幾乎已經切斷的話線,寧遙這才鬆了口氣,好象猶豫地說:"嗯,那我爭取看看。"
外套口袋裏的打火機,像小心臟那樣突突地跳動起來。
遊樂場。
據說是亞洲最高的摩天輪。雖然是新建的,名聲還小。可每次寧遙坐車經過高架路時,都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見它的模樣。在四周林立的高樓里,是一種有着巨大違和感的存在。當初在成立儀式后的點亮的燈,過了幾個月就不再開放了。於是夜晚裏它又消失無形,等到靠近時才能看清那高聳而有細角伶仃的結構。
網起來。一團夜色無處可逃。
"沒有坐過么?"
"還沒有……"
"這次可以了。"男生說著。寧遙一瞬紅了臉。
"那個……上次謝謝你。"
"什麼?"
從口袋裏摸出打火機:"這個……"
"啊?……不用還我的。"陳謐臉色詫異,猶豫間似乎要伸手取下來。女孩突然握緊手掌收了回去。兩人都為此一愣。
"……那個……"寧遙尷尬地不知該怎麼解釋之前理解上的錯層,"打火機我也用過了不好意思再還給你……總之,這次也很謝謝。"
"你太客氣了。"見到謝莛芮沖自己招手,男生笑笑轉身走開。
"剛才在說什麼呀?"王子楊買完飲料走近來。寧遙接過。
"謝謝他的邀請啊。"
"呵呵。我倒是來過,不過這摩天輪多坐幾次都不會厭煩。就是太陽曬得厲害。寧遙,我們一起坐呀。可以看見我家的房子呢。到時候我指給你看啊。"
寧遙沉默地喝一口。又喝下一口。打個嗝,碳酸氣沖向鼻子。
跟在王子楊身後踏進吊艙時,終於知道自己的不甘心已經沒有對策。王子楊轉身對謝莛芮和陳謐笑着說"那我們先上了",寧遙也附和着沖他們微笑了一下。謝莛芮指指下一個吊艙,"我們就在你們下面。"
我們就在你們下面。
小小的震動后,離開地面。寧遙側轉過身,看着落在下方的男生跟在女生身後踏進隨後的吊艙去。他背對而坐。只在玻璃頂蓋下露出腦袋和小半截肩線。
吊艙升起。一上一下的角度隨着圓弧不斷改變。
越來越縮小的他的人影。被淹沒在陽光和玻璃蓋的塵埃下。終於在角度的切換間,完全看不見。
寧遙覺得被什麼頂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裏不能動彈。呼吸關在一米的地方。整個世界卻又在轉動中變得愈加寬廣。
把視線放到遠處,居然能夠徑直看向天邊。摩天輪的高度比她想像的更宏偉。最遠處的含混的天,淺到白色,又接過模糊的霧。王子楊在對面指着地面上的某個方向拉着寧遙看說是那她的家。寧遙隨便應着。視線里掃進下方的吊艙。
自己像在他的天上。當經過最高點后,他又在自己的天上。
網起來。
都被"輪迴"網起來。
隨後的活動寧遙一直有些沉默,謝莛芮還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了,寧遙連說不是。可對方還是建議她接下來的過山車放棄吧。寧遙正為難着該怎麼解釋,聽一邊的陳謐突然出聲
說"我也不坐了,這個東西我不太喜歡",話便說不出口。
"為什麼不喜歡呢?"等到另兩人離開後半天,才鼓起勇氣說話。
"嗯?"男生轉過眼,"也沒有為什麼。"
"這樣……"果然是很蠢的話題,不自覺地磋着地。
"隊伍好長。"
"什麼?"
"她們排的隊。"
"啊……得等上一會了。"看去真是烏壓壓的一片。
"這樣等着會不會無聊?"
"啊?我?不會不會。"
"不過,去坐船么。"
"哈?"
一船十二個人,在環繞遊樂場的湖上轉一圈。應該屬於是觀光性質的遊樂工具吧。寧遙不知道為什麼男生會提議這個看起來有些孩子氣的活動。可她沒有拒絕的理由。在陳謐對那兩人打了聲招呼后,就帶她穿越幾條小路后近到湖邊。
馬達在身下發動,船體傳來象徵安全感的聲音,雖然並不安靜,但卻完全能被忽略。坐的人不多,大半空着。除了最前面的工作人員外,是爸爸帶着小女兒,或者兩對情侶,依偎在一起。寧遙看看他們,立刻渾身不自在。位置雖然很寬,可畢竟身邊坐着的男生,腿長長撂過來。餘光里怎麼也除不去他的臉。有時挨得近了,手立刻神經質地發抖,血管也莫名其妙跟着地跳動。傻氣!而這緊張一直持續。直到波紋在船下拖出越來越遠,才漸漸平息。
水面分開。
一側的夾竹桃低到擦過眉毛。低到臨水。
打着轉的葉子掉下來。
沒有下雨。只有雲在頭頂。
一半的水面陽光,一半陰着。
寧遙想到了在電車上的夢。
夢裏也有水,平靜地在身邊劃開,陽光如水草擴散。透明的,又帶點黃。一起一浮間舀走靈魂的小部分知覺。而在這裏,也是水。做父親安全第一地抱過小女兒,情侶們把手插在對方的口袋裏,岸兩邊是遊藝機的瘋狂旋轉,好象是在很近的地方。船的突突聲落進湖去。湖不寬,也不深,陰和晴把他們各自丈量走了一半。
怎樣才能提醒自己這次不是夢。
"我叫寧遙。"
男生轉過頭來。
"寧靜的寧。遙遠的遙。"看着他:
"你能記得嗎?"
"小孩子不要亂說。"
"媽。"
"啊?"
"我的名字是誰起模俊"
"什麼?"
"'寧遙',這名字。誰給我起的?"
"你爺爺。怎麼了?"
沒什麼。
早上騎車出弄堂的時候,城市儼然還沒有醒,王子楊換了新的髮辮,寧遙看一會才習慣。兩人慢慢地騎,路邊少年的花襯衫膨脹在風裏。過了下一個紅綠燈,王子楊逐漸精神起來,寧遙也終於聽到了她對昨天外出的評價。
"我嚇了一跳。"
"什麼?"
"我和陳謐是一個小區的呀!昨天順路回去時才發現的!"
"……是么……"
"不過好象他是自己搬出來住的。好爽啊。"
"搬出來的?
"嗯,你沒謝莛芮問他什麼時候搬回去么。"
"沒有啊……"
"但是陳謐是滿複雜的。"
"什麼?"寧遙車籠頭一偏,旁邊的人罵了一句過來。她也不理,"什麼複雜?"
"19歲,只比我們大2歲啊。單親家庭,父親早前過逝了,跟着母親改嫁到別人家去的。"
"……從謝莛芮那裏聽來的?"她不像是大嘴巴的人啊。
"她才沒說那麼多。只說是父親過身。其餘是那天我和他順路回家時問的。"
"……你這都問?"
"你別瞎說,我才不會那麼鹵莽地去直接打聽咧。不過他很簡單地都說了,反而嚇我一跳。"王子楊露出一臉痛心的神色,"看不出啊,挺好一男生,慘。"
"你得了吧——"
"那你呢?你和他一塊坐船都沒說話?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寧遙突然漲紅了臉。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么?"王子楊明顯察覺了,"一定出什麼事了!"
"你看好前面的路先啊——"一蹬車,把女孩甩在了身後。
"告訴我!!"
"什麼也沒有——"
"瞎說!"後面傳來了接近的聲音。
真的什麼也沒有。
男生轉回頭去,看着前方高高擺起的海盜船說:"想到一個詞。"
"什麼?"
"寧靜致遠。"
"啊?"
"你的名字。"幽幽地淺笑着,"就是這麼想到的。"
太文雅了。
太文雅了點,但是……
"嗯。"
其實寧遙不知道在自己說出"你能記得么"這種詭異的句子后,發生的這些對話代表了什麼意思。但是整顆心就這麼快速地從一個眩暈的溫度降了下來,沒有再驚慌失措的跡象。只有徹底的平和在周身循環。被水沖淡了的血,漸漸喪失了粘稠的特質。
似乎這才是理想中需要的回答。
而理想就是在含混不清中才給人以希望。
像宇宙不需要確切數目的星星。才有在其中矇混安生的溫暖感那樣。
同王子楊周旋了一天,似乎越解釋她越懷疑,認定了絕對有過什麼。寧遙不知該怎麼才能挽回,乾脆扳起冷臉。一堂數學課,王子楊在前面扔了幾個紙團過來,寧遙都不理不睬,側着頭看窗外。剛剛入秋,天幹得半透明,藍色均勻地朝遠處消失。樓下有學生在跳長繩,一個胖胖的女孩連絆住幾次。一次次來。
1個、2個、3個、4個、5個、6個、7個、8個……
也許有很長一段時間就這樣擱着了。怎麼能見到?
20、21。斷了。再重來。
自己真是太衝動了。
1個、2個、3個、4個、5個……
單親家庭,么。
6個、7個。又斷了。再來。
是不是該去問問謝莛芮。算了,她好象和王子楊更熟些。
1個、2個、3個、4個、5個……
結果卻比寧遙預想中快上幾十倍。
又一個周日的下午,寧遙坐在數學老師對面咬筆頭,正對牆上的鐘,滴答滴答地走。兩點零四分。空氣里還未曾開始泄露了晚餐的秘密。不飢腸轆轆。卻有些犯困。客廳垂着舊窗帘,房間在兩層書的逼近下更陰暗了一些。數學老師大概和自己一樣有怕光的習性。
一個根號,一條弧線,努力毀滅在鼻腔里的一個呵欠。時間變得像麵條一樣被疲倦拉長。長長地垂到深處的地方。
於是這一刻打開房門的人讓寧遙錯覺地以為誰開了燈。
右手側突然亮起的一片橘黃色,鮮明得像燈光。
四個人都嚇一跳地扭頭去看。
寧遙定了定神才確定原來不是什麼燈,只是日光充沛地直瀉進來。木頭暖黃。
下一秒她看見陳謐從橘色里走進來。像從溫柔中脫胎的具像。
他沖數學老師說了句"張老師好"似乎就要離開,如果不是寧遙忍不住喊了聲"啊",也許就徑直去往書房了。可終究把視線聚焦在寧遙臉上。如果除去當時非常不恰當的"他一定發現我是個數學差生了呀"的懊惱,寧遙還是在他的一絲詫異里看到了讓自己塌實的地方。
還記得自己。
真的記得。
"寧遙和陳謐認識?"老師挺好奇。
"啊,有點認識。"想了想,"他也是老師的學生?"
"哦,是我愛人的學生。"
"這樣啊。"好象很久以前聽說過數學老師的妻子是大學老師,"好巧。"
就算把話題結束。雖然心裏多出的問號足夠讓面前的練習卷相形見拙。可怎麼說,見到了。很快地就見到了。而且沒有咖喱和土豆的味道。沒有臨到傍晚的渾濁空氣。沒有"背道而馳的愛"或"抑抑先仰的愛"。
分針緩慢移動。兩人還處在一個空間裏。
臨到快結束的時候寧遙又有些緊張起來,自己又不可能厚着臉皮走進書房去打探,磨磨蹭蹭把橡皮和筆一件件放進背包里,突然聽見那邊關門的聲音,有個模糊的男聲說了句什麼,趕忙和老師再見就朝外走。
正坐在地上穿鞋的陳謐回頭看看她,點了點頭。
寧遙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兩人下樓梯。
一前一後。
又像是之前。只是這回樓梯里有光。照在他身上,又反射進自己眼睛,信息傳回大腦,留下他的模樣。頭髮隨着動作微顫,姿勢良好,筆直而乾淨。兩個一起補習的女生在後面拉住寧遙,指指前面的陳謐。
"認識?"偷偷地問。
"……嗯。"
"以前卻沒見他來過啊。"
"……嗯。"
"不熟么?"
"……嗯。"
真的不熟,每次見到的都是之前不了解的樣子。好比黃衣服,到白衣服,到這次的灰衣服。或者是從下往上看見的衣擺,到敞開的領子,再到這次的圓領衫。更關鍵的是從不苟顏笑,到怔忪的神色,到點頭,像認識一個熟人那般點點。
不是"不知道的那些。"
只是"只知道這些。"
但即便只知道這些,卻已經因為走在身後幾步,就說不出話。
出了這個小區,走一段林陰路,寧遙不知道種的是什麼樹。總之入秋葉子還沒掉。那兩個女孩朝另一頭走,寧遙便和她們擺擺手說再見。再回身,陳謐已經離開好幾米遠。忍不住小跑着跟上去,直到男生察覺了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你也往這邊?"
"嗯——"
"坐幾路?"
"574。"
"那是同一個站台。"
"你坐?"
"584。"
"差了10。"寧遙開着玩笑。
"有趣的想法。"男生的評價反讓她有些害羞。自己像小學生嗎?
夜濃下來。鬱結在一切物體四周。
兩人繼續一前一後地走。
從遠處傳來逐漸激烈的雨聲。一直抵達自己的頭頂。交疊波折。像樹上流動着一條河。
又動蕩又飄渺的聲音。
寧遙感到陳謐的腳步明顯一頓。
"不是下雨。"
"啊?"他轉過身。
"第一次我也以為是下雨。只是風的聲音。"寧遙笑着,"雖然聽着很像。"
無形的雨點落在葉脈上,順着大致的方向聚起水流,然後沿着枝和叉,漸漸匯到一起。帶着潮悶氣味從東面往西面流,催動大片大片的樹葉。
好像河。
其實如果可以,一邊想做的是平凡無奇的女生,40分鐘、40分鐘、40分鐘的課。眼保健操偷懶做,因為並不相信那會真會對近視起到作用。然後在抱怨着日子又慢又無聊的同時,做好了長大后對此刻的緬懷準備。和老爸老媽不時吵架,又哭又叫,不怕鄰居聽不見。有親密的朋友,可朋友和朋友之間不是如常人想像那樣不同。
如果可以,一覺醒來,渾然不知昨天去了哪裏,而整個夜晚還在被子裏留有餘溫,卻又
快速散去。
全能輕鬆卸在身後。
如果沒有那些突然釘住自己的東西,一夜之間破土而出。從此在內心深處暗暗揣摩的故事,可以把它們托到稍微暴露的地方,也沒有關係。
寧遙原本做好了與王子楊周旋多天的精神準備,卻突如其來地功敗垂成。原因不在寧遙,而是王子楊自己轉移了注意力。這天早上她在座位上坐下后沒多久就突然變得神神秘秘,隨後與寧遙猜的一樣,王子楊把一封信遞了過來。
"情書?"
"好象是……"
"幹嗎給我看。"每次都要給我看。
"你看看啊。"
"你私人的東西,別給我看啊。"
"那算了。"看她有些惱怒地扯回東西,寧遙又皺起眉頭。
"好了好了,我想看的。"
幾乎王子楊所有關於感情的細節寧遙都會參與其中。她收到了情書,寧遙會看。她和男生打電話時,寧遙坐在一邊。因此也有不少人通過寧遙來做中介,寧遙也幫着王子楊拒絕了更多人。煩不勝煩。
寧遙曾經猜想過,自己是不是對於王子楊有一種不可避免的妒忌。從而影響了對於她的全部判斷。可隨後又發現,原來寧遙對於王子楊的所有不滿都是因為妒忌。妒忌她的新自行車也好,妒忌她的家境也好,妒忌她毫不介意他人想法的依賴性也好,那都是自己無法求得的。
於是掉轉方向,乾脆打回"厭惡"的地盤。
是不是朋友之間應該沒有這一類東西的蛛絲,粘住了許多原本應該自由下落的善意?
自己太陰暗了么。
"你想怎麼樣?"
"當然是拒絕啊。"
"哦,去吧。"
"你幫我去啊,我自己怎麼說得出口。"
"那我就說得出口了?上次那三班的男生差點就沒煽我了,還有五班那個臉色又難看。"
"所以啊,我直接去才嚴重吧。"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寧遙~~……"
"總歸先去看一看好了。都不知道對方是誰。"
"那好吧。"
差不多在下午上課開始前,寧遙咬了咬牙走到樓上三班教室門前,又回頭看看躲在樓梯口探頭探腦的王子楊。眉頭更緊了些。吞了口唾沫拉住一邊的女生。
"蕭逸祺是哪位?"
"啊?哦。"女生朝里喊,"蕭逸祺,有人找——"
靠窗的男生正和別人說話,應聲回過頭,隨後站了起來。剩下的幾個男生起鬨"蕭逸祺蕭逸祺,又有女生找你負責做爸爸了"。男生回過頭去笑嘻嘻罵了句髒話。筆直地走向寧遙。
駭人的高度,視線平行只落到下頜上。
寧遙忍不住懊惱行事鹵莽,也許該暗地讓人指一下就好。
"找有我什麼事?"一彎嘴角,卻讓人放心下來。
"……是這樣,廣播台的點歌節目,想諮詢一下你有什麼歌想送給朋友的么?"
"為什麼找我?"男生被這段官腔打得很莫名,又突然笑起來,"我有這麼出名?"
"……我們也只是隨機抽取。"寧遙忍不住甩他個白眼。
"好象沒什麼想送的啊……"
"啊,是嗎謝謝,就這樣再見。"
寧遙幾乎是撒腿就跑。拖過樓道口的王子楊一路尖叫着衝進女廁所里去。
"以後再也不幫你做這種事了。嚇得我要死!"
"不過那人長得還滿帥啊。"
"那就答應好了!"
"怎麼可能。……你再幫我把信去退掉?"
"我絕對不去!"
"你不去的話,我就打電話告訴陳謐說你喜歡他啊。"
"……你胡說什麼?"寧遙知道自己臉色鐵青,隨後她聽見自己一字一句地瞪住女生嬌俏的五官說出的話,"王子楊,你不要太過分!給臉不要臉!"
可能誰都會誤會。在外人看來一個哭着鼻子的女生把一封抓得皺巴巴的信塞給一個男生,即便有人類各種發散性思維的撐腰,也沒有人會想到寧遙這麼做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忍着的話,那時就沒忍住。為什麼還抓過了王子楊手裏的信。為什麼要哭。為什麼還邊哭邊喊着那個叫蕭逸祺的男生,把信退還給他。
而一系列的變化,讓蕭逸祺也十分沒底。
第三部分:第13節:流藍血的外星人
"不是說點歌調查么……哭什麼啊?喂,別人會誤會啊!"
"你的,拿走啊!"只管把信塞過去。
"什麼東西。"男生接過信看了幾秒后,突然明白過來,回頭,原本聚在一起看熱鬧的幾個朋友突然做鳥獸散,集體從前門逃走了。
"操,又來耍這手。"蕭逸祺團過信狠狠扔向一邊后,對寧遙說了句,"那信是冒充的,我沒寫過!"就一路追了上去。
寧遙卻呆在一邊。
隨後的兩節課,王子楊缺席。老師看見了問班長,班長只說她身體不舒服先回家了。寧遙冷着一張臉,承應來自各方詢問的目光。但終究鼻子還是要發酸,反覆咬着手指不出聲。那個空下去的位置,終究不是盲點,在世界的一個地方凹陷,寧遙卻不敢把手指往裏探一探。
因為心裏感覺是過分了。
不是寫在牆上的話,不是無奈而絞盡的抱怨,不是低空盤旋不去的厭惡,而是脫口而出,扔在她臉上的直接。
做這麼直接的事。痛快淋漓。可去了一個快字,就是痛淋漓。終究還是會反彈到自己這裏。一直都想維護平和的模樣,平和的模樣就夠了。其他什麼在底下發酵都沒有關係。
放學。寧遙推着車到體育倉庫后。
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了。之前的字跡又被新的覆蓋上去。角落的石灰又掉了一點,不少句子都缺了胳膊。"鳥人王彬"。"wheniseeyouiloveyou"。語法有錯誤。"熱烈慶祝你又長屎了wooo"。髒話。"小南只有10公分!"。還是髒話。"但願人長久。"詩。"京滬快車線"。蠢話。寧遙抱着膝蓋坐下來。摸索了一會,才找到一小截藍色粉筆頭。
捏在拇指與食指間,反覆碾轉。
如果粉筆是流藍血的外星人。自己就像是殺人兇手了。
寧遙蹲下身。舉起胳膊。一筆一筆。直到感嘆號為詞組成句。
"王子楊該死!"
每一筆下去,越感到心虛起來,像賴以抗擊外界的基石忽然挪空一樣。黑色的海浪長驅直入。有什麼東西搖搖欲墜。
"……你這是幹什麼?"
聽見男生的聲音,寧遙像觸了電一樣跳起來。
脫得只剩短袖T恤的蕭逸祺一手抓着籃球一手提着書包,眼神複雜地看着寧遙:"有必要這樣自己說自己嗎?"
"啊?"他在說什麼?
"雖然那封假信也許會讓你覺得被欺騙了。但是……"
"我不是王子楊。"
"……什麼?"
"我說我不是王子楊!我只是代她把信還你!"
"見鬼。"男生吃了一憋,有些惱火"……那你寫這個算什麼?"
"……"寧遙一怔,"……你管不着!!"
"你們女生真是莫名其妙。"乾脆走了進來。高個子。把光線掩去一半。
"還不是你搞的事!"
"就算是——"蕭逸祺找着話反駁,"就算是,也沒必要……這樣說別人吧。"
寧遙眼睛散開一圈。
那些東西,厭惡着它們,同時又倚靠着它們存活。好象變成了佝僂的老巫婆,不知該做什麼表情,說什麼話反駁。終於身體內部的黑洞開始發揮最大的威力,像要把一切都吸進去。
"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懂什麼你懂什麼!!!"
蕭逸祺被女生的神情悶住了,閉上嘴。干坐在一邊。過一會感覺到邊上強烈的顫抖,才真的慌了神。
"喂!我可沒說你什麼啊,又哭,哭什麼哭啊。"
"你走——"
"喂。有人啊。"
感覺到男生捅過自己,寧遙憤怒地睜開眼睛:"幹什麼!"
接着,她在窄道的盡頭,看見一個熟悉人影的出現:"王子楊……"
寧遙好似被拔走了插頭那樣一動不能動。
"寧遙。我來找你的。"女生面無表情地說著話,"不過,你能告訴我那行藍色的字,寫的是內容么?"
像是成熟期的蒲公英,只消一點點氣流的不安定,就會帶走所有的種子。
寧遙動了動嘴,要開口的時候,視線被人攔住了。
背朝自己的男生,距離近到似乎目光往返也來不及。身上散發著汗水健康的鹹味,頭髮的末梢因為濕透而小搓粘在一起。衣服沿着蝴蝶骨貼緊。隨後是他的聲音在那一面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