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傳說世界是這樣歸於安靜的。

河水緩慢侵蝕地表,草種徐徐散在風中,流光交錯,花香漫長。落滿在心裏層層的塵埃,被月色款款洗去。所有嘗試還鄉的旅人,都還安眠在迷局。

其實也用不着那麼琳琅。

蹲下身時,有棵植物掛傷了寧遙的小腿。如同一句背後的誹謗暗算,過了半天才感覺到它細微又鋒利的疼。寧遙低頭看去,只有一小顆血珠滲在皮膚上,更像是來自身體之外,偶然沾上的一個標點,為自己寫下的話做着斷句。

"最討厭王子楊"。"最不要臉就是王子楊"。

下午四時,體育倉庫朝西的外牆。陽光不情願地斜切過上方,形成涇渭分明的兩種色彩。大半依然浸泡在暗淡光線里,小半隨暖黃的夕色蒸發。灰白塗料刷得馬虎,時不時在某處鼓起一個大包,或在哪裏留下班駁的裂痕。既親近,又粗糙。

事實上,這些並不應該是第一眼所能看見的。

第一眼應該看見的是,滿滿一牆的塗鴉,像張面積廣大而疏密不均的蛛網,蓋在了牆上。互相拆分着編旁和筆畫的字句,最終以交錯亂線的方式,將親近而粗糙的平面,寫成一張新面孔。在光線的切分下,顯露出了既詭異又真實的魔力。

"黃秋洋去死吧"、"喜歡你"、"靠"、"一萬年不變"、"西門大媽是三八"。那些是在一米外所能分辨的特大字體。

"樓旭樓旭樓旭樓旭樓旭樓旭"、"忘了忘不了"、"社會主義好"、"如果聲音不記得"、"悟空,你在哪裏"、"我是一個的寂寞女孩"、"秘報:校長已離婚",以及如同小蟲爬過般的一行"我真的寫不出來了寫不出來了寫不出來了"……都是湊近一些后,從線條中產生了意義的組成,一句一句現出原來的形狀。

暗淡的心情的秘密。

暖黃的秘密的心情。

同一個平面上的。無數個不同空間。

"最討厭"的"厭"字貼着他人一句"打倒監製!",或許會看岔成"最討打王子楊"。寧遙沒有在意,蹲在地上繼續將句子寫向牆角,沒有空間了,以至於最後"就是王子楊"五個字不得不彼此疊在一起,變成黑壓壓一團。

也好。顏色越深,心情才越舒暢。

起身時腿狠狠地發了麻,疼得寧遙齜牙咧嘴。扶着牆,姿勢彆扭地走了出去。

到了教學樓前,看見王子楊站在放學的人流中左右張望,視線掃到寧遙臉上時,微笑起來,隨後拖着兩隻書包跑向了她。

"你去哪裏了?"邊說邊將一隻書包遞了過來。

"老師叫。"

"誰叫你?沈燕平?"

"嗯。"

"有什麼事啊。"

"也沒什麼。"寧遙轉進了車棚,一邊避讓着不斷打着鈴衝出來自行車,一邊尋着屬於自己的那輛。

"這裏這裏!"王子楊在身後沖她喊,"和我的並在一起啊。"

"哦。"寧遙回過身,"忘記了。"

"我這輛車容易找,以後你只要找到我的,就一定找到你的了。"特有成就感的笑容。

寧遙彎下身去的時候,鼻尖就對着王子楊那輛新山地車的車杠,是非常醒目的粉紅油漆。她突然停了動作,直起腰看向對方。

"怎麼了?"女孩一臉不解。

"嗯?沒什麼。"

就是忍不住地討厭你。

回家的路,兩人并行的,三分之二,自己一人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一的路上,是搖碎在頭頂的樹冠,一排把婚紗洗后曬在馬路護欄上的婚紗店,以及靠着十字路口的綠色郵局。幾年前有個電工在修理路口的高壓電線時觸電燒死了,當時寧遙從自己的窗看見密密麻麻的旁觀人群,和電線上一團不可辨的黑影。後來電視台也曾有報道。是鄰居們宣傳着"我們這裏上電視了啊",才使自己家沒有錯過那個節目。

幾年過去,宛如什麼都不曾發生。寧遙每天騎車經過那名電工出事的地方,眯眼看着電線交錯在日光下。也只是交錯的電線,和日光。遙遙不關己的毫無感覺。

傍晚是如同半流質態的向前延伸,凝滯而巨力的疲倦。有時的錯覺是,不是自己在路面上前進,而是腳下的路不可抗拒地后卷。

並非僅僅是傍晚。晚飯時聽父親抱怨着學校里的人事,母親聽新聞又對房價怒氣沖沖,寧遙總是默不作聲地在一邊喝湯。可以真切感受到在體內流動的暖熱。最後融在腹部,慢慢消失。許多的熱能,都這樣不知消失到了哪裏。如果不那麼大煞風景地分析着脂肪百分比的話,確實值得疑惑自己為什麼會成長為一個沒有熱情的模樣。

好象那些所有的骨頭湯、番茄湯、青菜蛋花湯,都從體內一個洞裏消失了。只留下漆黑漆黑的一片。哪怕是光線想去探一探,也去向無蹤。

於是成了無法描述和認知的部分。

"死氣沉沉的。"母親不只一次毫不避諱地對鄰居這樣說起自己的女兒。寧遙那時就坐在窗邊看書,默默地聽着隨後兩個母親各自挑剔自家孩子的不是,並恭維着對方。

死氣沉沉、學不進東西、心思很重、和父母不夠親。

很乖。文靜。像個女孩子嘛。哎呀,女兒都是父母的棉毛衫,比我家那個死小子不知道要好多少了。

有時聽着聽着就會笑起來。一件事情的兩種評論,截然相反卻又各自正確。寧遙探出腦袋,看見媽媽搖着滿頭燙卷的頭髮,神色卻終於因為那一位母親的說辭而變得驕傲起來。

很好哄的媽媽。

晚上正要回自己的房間時,爸爸接起電話,隨後遞給寧遙。

"是我呀~"王子楊俏嫩的聲音。

"哦……"寧遙沉了沉臉色,"有什麼事?"

"你在幹嘛。"

"剛剛吃完飯。"

"我也剛吃完~"

"嗯。"

"等會看電視嗎?我爸爸租了好多碟,你過不過來?"

"什麼碟啊?"

"嗯……反正好多啦,你過來就知道了。"

"不要了啊。都晚上了。"

"子楊的電話?"媽媽在一邊出聲問,寧遙就轉過頭去點點頭。

"她讓你去玩,幹嗎不去,整天悶在家裏,發出蟲子來。"媽媽經常有些古怪而幽默的比喻句。

"你媽媽都同意了啊。"王子楊在那邊聽見了,越發催促到,"過來陪我嘛。反正你在家也沒什麼事做,過來玩,啊。"

寧遙沉默了一會:"好吧,那我等會過來。"

"啊對了,寧遙,"像想起什麼似的,"等會來的時候,替我買四根法式蠟燭吧。就在我家的超市裏。我懶得下樓了。"

"……嗯。"

出了自家的樓道,騎車五分鐘,換成走路二十分鐘,就到了王子楊家剛剛新遷不久的小區里。是從很遠的地方就能看見的刷紅塗料的眩目的樓房。

寧遙最不喜歡紅色。說不上喜歡什麼顏色。反正紅色是最不喜歡。所以王子楊兩次邀請她都拒絕,儘管最後每回都被纏得沒辦法而答應了她。第21門,12樓1202。很多的1和2,也是前不久寧遙才記住的。

21門,12樓1202。

出了超市,膠袋裡裝着四根紅色的長長蠟燭。這東西寧遙沒有使過。她的情調不像王子楊那樣浪漫,總是時不時地不開燈,點蠟燭營造氣氛。比起光,寧遙更喜歡黑暗而暗寂的地方,雖然母親將她不喜開燈的舉動理解成"節約電費"。

也是在節約電費。

還能受到表揚。挺好。

走進龐大的住宅區,照着心裏反覆的數字挑准樓道邁上台階,到了電梯門前正要按開關。卻看見一邊貼着"親愛的住戶,本電梯因故障今日維修,暫停使用,請各為住戶予以諒解。"寧遙心裏一沉。王子楊的家在12樓,怎麼爬。在底下猶豫半天,考慮到東西也買了,只能無奈地走進一側的樓梯口。

全封閉的樓梯,除了目的地遙遠帶來的無力感外,更多的是害怕。

寧遙走到二樓,已經看不見底層的入口,變成了如同在什麼生物體內般受到結界的地方。她咽了咽唾沫,從一級台階,變成每步兩級台階。剛剛走到三樓,看見燈光在這裏褪到上方,昏黃變成了暗灰色。

上一層沒有燈。

在她想到各種血腥事件的同時,聽見樓梯上有人的腳步。其實對方完全可以是同樣為電梯所苦不得不爬樓的住戶,但恐懼在未知的催化下朝着不見邊際的地方飛快膨脹開。那人剛一露面,寧遙就"哇啊"大喊一聲,膠袋脫手,四根蠟燭在台階上蹦跳了一會才終於停住。

對方顯然也被結結實實嚇了一跳,動作一僵。卻沒有像她那樣一驚一乍,而是就站在幾級台階下,定定地望向寧遙。

光影暗淡的部分間凸起的輪廓線條。

年輕男生的臉。

眉間有稍稍的單薄,掛着一點少年們特有的冷冽神情。卻不可怕。還有模糊開的發線,是臉部最深的色彩。

全都隨着他身邊的最後那點燈光,向自己悄然地湧來。

比自己更先動作的是對方,寧遙看他彎下腰去,伸手拾起幾根蠟燭,隨着他的動作,人影突然折下一塊,變成單薄而自然的一堆線條。什麼像是要滑下去,卻又差那麼一微米的距離還連在一起。光線的渲染中難以分辨他穿的什麼顏色的衣服,眼下卻是深褐黃色。直到他又直起身。

"你的。"走上前來,遞給寧遙。

等對方示意般地做了個接的動作,她才回過神,接過東西,飛快地往上跑。跑過兩步后,腳步又遲疑了下來——折向上方的空間一片漆黑。

身後的人跟了過來,寧遙停滯了幾秒后,側過身讓對方先上。那人也不說話,斜過肩就走了上去。經過寧遙身邊的一瞬時,傳來了溫暖的熱量。幾厘米的空間升起微不可測的度數。

看他走在前,寧遙才跟上。完全的漆黑里,絲毫看不見對方的動作。只能聽見細微而清晰的聲音。腳步聲,衣料摩擦聲,呼吸聲,以及女生不停咽喉嚨的尷尬聲響。充斥在難以目測的空間裏,化成朝上漂浮的細小翅膀。懵懵懂懂地浮遊不定,東搖西擺。

寧遙一腳踩空。

原本預想中應該有的台階突然轉為平地。寧遙一個踉蹌后,才明白過來,原來是這一層已經完結了。

感覺到男生在前面停了動作。寧遙也站住了。

"沒事吧。"聲音響起來。聽不出什麼感情。

"嗯。謝謝……"

"這裏每一層都是18級台階。"傳授着。

"……知道了。"

隨後男生正要走,又停下來,像摸索着什麼東西。寧遙努力睜着眼睛以分辨那一團漆黑中屬於他的一片,正為無所收穫而有些着急時,"嗒"的聲響。

一朵黃色的花瓣搖曳着投影在她的眼睛裏。

打火機的光,映着他的臉。

寧遙的瞳孔里像鑽開兩個洞,什麼東西被逐漸剝奪走。

明明沒有聲音的。周遭在火光邊緣模糊,所能分辨的都包圍在它的四周——手掌上突出的骨節,在末端變亮的發梢,和下頜最後隱沒的線條。而其餘的一切,呼吸流失了,心跳被血液蓋沒,正和反不再爭執而混為一談,身體裏無知的黑暗釋放出能量……一切的一切,都歸於無聲,向無盡的地方直線下滑。

沒有聲音。但那麼多無聲的動靜聚在一起,無聲也變成有聲了。

震耳欲聾的寂靜的聲音。

被一片明黃色的火焰,在空氣中逐漸燃燒。

兩人一前一後地踏上樓梯。再上一層,寧遙突然想起是否應該捐出一根蠟燭,卻還是作罷。那畢竟不是自己的東西。那麼,會不會被對方誤會成自己小氣得不可救藥。眉頭絞在一起。直到對方突然又熄了火光。寧遙不解地望向前面的黑影。

"燙手了,抱歉。"男生像是把打火機舉到嘴邊。寧遙聽見了吹氣的聲音,這才下決心對他說:

"用蠟燭吧。"

"也好。"

等到了12樓,寧遙早已喘不過氣。令她比較意外的是對方同自己一樣都是到12層,推開樓梯甬道邊的門踏進樓層的走廊,是明晃晃的燈光,從某個切面間不斷溢出,四下被泡在安逸泛濫的明媚里。寧遙感覺是如釋重負,而男生吹滅了燒得只余最後一小截的蠟燭。

騰空而起的青色煙霧,像微縮的雲。在某個瞬間裏,帶着特有的氣味,隨着時間搖動的篩子,被輕輕過濾在了下方。

道謝過後,寧遙就和對方就此分別。然而兩人卻往一個方向而去,不由有些尷尬。直到最終停在同一扇掛着"1202"號門牌的門前。

"你是?"寧遙開口時,男生也有些困惑地問:

"你找誰?"

"誒?我,我找王子楊。"

"這裏沒有這個人。"

"啊?不,不可能啊……"寧遙又看了一遍門牌,和心裏的數字重合無誤。

"這裏是21號門12樓1202,你是找這裏么?"

"21、12、1202……"囁嚅着和記憶比對着,12、21、0、1、2……隨後才醒悟過來。是自己一路默念結果中途搞混了,就這樣吟着錯誤的數字直到這裏。

"對不起。"慌慌張張地要走。聽見背後的人出聲:

"你一個人走,不要緊吧。"

"不要緊的。"說出口的話卻因為咽了一下喉嚨而有些走調。男生掃了寧遙兩眼,想了一會,把手裏的東西遞過來,"打火機給你。"

綠色的塑料殼打火機。

寧遙沒有對王子楊解釋什麼,只說自己買不到蠟燭所以也懶得去她家。王子楊還是有些怨色,直說那也不打個電話來,我還因為你在路上出什麼事了呢,寧遙你這人總這樣,不想的時候就不出一語地跑,攤子扔在那裏,打個招呼都不會。

寧遙抬眼看着王子楊有些陰沉的臉,開口說:"嗯,對不起。"

"下次別這樣了啊!"

"嗯……對不起。"手伸進校服口袋裏,握住那隻打火機,"以後不會了。"

和王子楊是從小學五年級起的朋友。那時寧遙剛剛跟隨父母回到上海,小學生對與新同學沒有高中生那般的冷淡,都積極地拿着課本上傳授的友誼去巴巴地實踐。於是很快同桌的王子楊就成了寧遙最熟絡的朋友。學校周圍最受歡迎的零食攤都是王子楊推薦的,班裏唧唧喳喳的男生都是王子楊介紹的。沒多久她就成了寧遙家裏的常客。父親母親都挺喜歡她。

媽媽說的最多關於王子楊的一句話是"到底是標準的上海小女生。"

什麼叫標準的上海小女生。

王子楊。

王子楊這裏成了個形容詞那樣地被使用。當寧遙尚且對於"標準的""上海的"無法清晰定義時,整個兒滲透進她認知的,就是王子楊的一切。小時候在孩子手中最流行的塑料皮鉛筆盒,就是王子楊,就是上海;一雙挺刮的紅漆皮搭扣鞋,就是王子楊,就是上海;母親是任何時候都皮膚白皙的中年婦女,就是王子楊,就是上海……

等長大了后,想起那些直白而幼稚的判斷式,卻很難輕易笑出來。因為直到今天,寧遙一日日地目睹着王子楊成長到17歲時,心裏依然存在着同樣的判斷式。

家境良好的,房間裏有歐式桃木床,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楊;挑揀一切機會逃避穿校服,在老師允許的範圍內露出肩膀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楊;說話中含有非常真實的撒嬌成分,習慣性將自己依向別人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楊;不由自主地將自己放在行使命令的位置,卻又沒有命令口吻的,就是上海,就是王子楊……

寧遙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記住的全是令自己討厭的地方。

所有人都說她們是最要好的朋友。

連寧遙自己都覺得最要好的朋友也就是這樣了。她和王子楊每天都一起騎車去上課,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回家,春遊秋遊的時候也坐在一起,永遠是形影不離的樣子。寧遙過生日,王子楊買了大束的百合花朵,在眾目的注視下交到她手中。在高一學生中,這樣的行為令周圍的人在場幾乎嗟嘆。

而寧遙自己知道,她不喜歡任何一種花朵。

喜歡百合的,是王子楊。

花插在家裏幾天後就謝成褐黃色,寧遙沒有動,是媽媽把它們打掃走的。寧遙看着收垃圾的人把它們埋沒在塑料大筒里不知會運去什麼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以後會腐爛,會變成有機物,會逐一分解。

分解。最要好的朋友,和非常討厭的人。

這個世界上的確有着怎樣無視也無法忽略的距離。是一條河流,單獨地流淌在她的心上。沒有人知道的河流,自然誰也跨不過去。硫磺氣體在上面盤旋,沸騰的泡沫蒸發成氣體。最後循着血液在全身周回,每個毛孔都散發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秘密是因為會被人發現才具有了價值。"

寧遙第一次寫下王子楊的名字時,鉛筆確實在半空猶豫地一滯。因為她考慮到自己的塗鴉也許會被人看見,被王子楊,被認識自己和王子楊的其他人,發現,或揭穿。令一切變得不可預料。

然而她聽說了,秘密正是因為可能被人發現才具有了它本身的價值。

略略發抖的。除了是害怕,還有激動。

交融着對被曝光的害怕,以及未曝光時的緊張。想要無關者知道的激動,卻更想讓有關者知道的激動。矛盾的針線飛快而混亂,在無法目測的時候已經織成一整個莫測的繭,包裹着被無奈和發泄所築就的心臟,使之永遠不會在壓抑下沉沒消失。就這樣持續漂浮。

"最討厭王子楊"。"最不要臉的就是王子楊"。

心裏某個觸角在天光下蔓延出墨綠色的線頭。

為什麼朋友是最討厭的人。

其實在王子楊之外,寧遙也有朋友。鄰居家年長半歲的尹依然算一個,在王子楊不出現的時候,依然是陪自己玩得最長時間的一個。雖然到了一年前,像是突然開竅那般領悟到"代溝"這類東西,而身為姐姐的她卻不是照顧小孩的料,兩人的關係就變得又輕又薄。還有同班的曾萄,因為她生得胖,很有些仰慕手長腳長的寧遙的意思,可在寧遙看來似乎是因為王子楊貼得自己太緊,使別人羞澀尷尬無法介入,兩人之間也變得越來越禮貌。

唯一在身邊的,就是王子楊。

那麼討厭的朋友。

矛盾像首尾互接的魚,在這個世界中長久地存活着。

寧遙不知道在嬌縱的她身邊變得那麼沉默,是因,還是果。總之她已經毫無反應地承受來自女孩的各種需求。若不是天生一張蒼白的臉,也許就會從此變成中性角色。

然而每天和王子楊一起騎車回家時,隨着紅燈停下在成排的婚紗邊。它們被洗得整個兒翻轉,露出裏面白色的鉛絲,簡單得像一條被褥,而那些閃閃發光的外罩,被兩隻衣夾夾在鐵絲繩上,如果沒有這個環境,或許誰都以為是一塊過時的桌布。

每當這個時候,泛濫在寧遙心裏的失望就漲滿了最後一點空間。沒有留下半點地方。於是她一語不發地蹬車將之甩在身後。

路的四周卻是不變的陳舊風景。

把自行車塞進幾乎已經飽和的一層樓道里,自己只得側着身子踮過腳才能穿越。到了家門口剛要掏鑰匙,發現對門口坐着一個人。寧遙蹭地跳轉身。

"寧遙。"

"啊……是你……"嘴唇動了動,卻想不出對方的名字,尷尬地愣着。

在對方的提醒下,寧遙才想起原來是謝莛芮。聽着非常女性化的名字,令人聯想到花草繁複。當初寧遙不知道該怎麼寫,對方就攤開寧遙的手掌。細長的手指在上面劃出紛雜的線條。不知怎麼的令寧遙想起自己在牆上寫下王子楊名字的情景。

是依然的朋友。比寧遙大兩歲的樣子。最初從依然家看到謝莛芮的時候,寧遙最詫異的是她筆直的腿。簡直要讓生為女生的自己流口水。而在隨後兩三次的接觸中,更是有些按捺

不住地喜歡她。

說不清楚的地方的優秀。

或許最簡單的一句"沒有王子楊的任何一點毛病"。

"等依然?"

"是啊。"

"要不……到我家等好嗎?"

"行。謝謝。"

寧遙發現自己難得能和王子楊以外的女生相處。甚至會有些不自然地緊張。

端着茶杯的手感受到的熱量傳遞不到更多的面積,只在手指上發紅。

連找什麼話題也想不出來。

只看見謝莛芮不時的微笑。寧遙跟着傻傻地勾過嘴角回應她。

這樣的情形好象永遠不會出現在自己和王子楊身上似的。寧遙總會在王子楊家看見她披頭散髮到處亂走的樣子。想來是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沒有第二個外人能夠一睹的真相。

突然覺得這樣的時間很難熬。坐在凳子上不能動,只聽見襪子在抽絲。

等依然到家后,拍拍寧遙的肩算是感謝,兩個女生就此閃進了對面的屋,關門前謝莛芮沖寧遙笑了笑。寧遙突然很想厚着臉皮加入進去。卻終究只是站在家門前看着對面打開的角度慢慢閉合到零。接着又安慰自己說在一切也聊不出沒話吧。幹什麼傻兮兮的樣子。謝莛芮又不是王子楊,可以和自己把所有無聊的有聊的話題硬講上幾個小時也不歇口氣。

自從上次因為打火機而和王子楊正正式式地吵架了以後,寧遙現在每天都自己單獨走。有時在教室里餘光掃過王子楊,差不多每次都看見她和其他女生紮成堆在那裏聊天的樣子。寧遙才逐漸意識到原來她也有別的朋友。

從兩人粘在一起到一人行影單隻,確實有很大的不同。寧遙無聲地克服着內心體驗到的不習慣,在蹬着自行車經過王子楊身邊時也努力顯出一臉冷漠,甚至嘗試着在她與別人談笑時說面無表情說一聲"借過"。然後反覆揣度着自己剛才的刻意是否有些張揚,以至於會不會令王子楊察覺。

兩個人像鬥法。

媽媽的敏銳有時更為驚人,第三天後就問寧遙:

"你又跟王子楊生氣啦。"

"……幹什麼啊。沒什麼事啊。"

"人家幾天沒來電話了。"

"有空哦,天天打電話。又不是遠距離戀愛。"

"你別嘴硬了,你們就是天天都有電話。還都是人家王子楊打來的,做你這種人的朋友啊,真要受得了你的死人氣。"

居然真的天天都通電話。寧遙想不是自己撒謊,就是確實不清楚。做了六年的朋友。慢慢變成各自的一部分。就像毛巾、錢包、夏天的木棉、摔壞頭的圓珠筆那樣的存在。沒有好壞之分,只是有無的區別。可事實卻是,就像電話機使用得久了,數字全部磨損那樣,即便看不見,卻依然知道它們每一個的象徵。

早已同化作不是刻意迴避就能徹底消失的東西。

連在一塊肌肉的下方,粘稠而割捨不去。

下樓后看見王子楊等在寧遙家門前,寧遙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自顧自地蹬起自行車。而對方跟了上來,等兩人沉默地騎出兩條馬路后,王子楊才像是漫不經心般開口問"今天星期幾啊"。寧遙想了想說"星期三"。回過神來后,就算合好了。

比什麼都要簡單。還沒等自己防備。等自己反應出這應該是一個很好的與王子楊徹底分道揚鑣的機會時,總是就這樣錯過了。一點點懊悔就像墨水漬,掉在整個透明的心情里。在最中間形成一小塊藍色的煙霧,隨後又這樣輕輕散去。

女生與女生分手之類的,算不算非常孩子氣的想法。

中午吃飯時,寧遙對王子楊建議說去吃面吧。她沒有疑義。雖然等老師拖完課兩人匆匆趕去麵館時,店堂里的位置早已被佔滿,只有擺在外的臨時加座還空出幾個。王子楊去開單,寧遙找了個位子坐下來。不知道是凳子還是地的緣故,總之坐得七高八低,也只能忍着。

兀地感覺腳邊蹭過一個什麼東西。寧遙一激靈,才發現原來是面館裏養的貓。真和笑談所說的一樣,混飯店的貓都是膀大腰圓,麵館家出品的自然瘦得一臉矍鑠樣。寧遙有些怕動物,不動聲色地將腿移開。那貓卻像是餓慌了,孜孜不倦地乞食,蹭得寧遙一陣陣發寒。

前面隔了一張桌子的地方突然垂下的男性的手,托着兩片牛肉,將貓瞬間引轉過頭。

寧遙抬頭看去。隨後下意識地手往口袋裏伸。

綠色的塑料打火機。

男生把視線從貓呼哧呼哧的動作上緩緩抬起,最後如同輕柔地不沾地的絮一般,看向寧遙。就像是有鉤子掛在心裏的某個地方那樣,和他對視的片刻,意識轉到大腦,鉤子稍微動一動,滿身神經跟着牽起來,人就在某個暗無聲息的地方被扯了一回。

從昏暗不明的記憶里蛻出清晰的核。

接着是男生聽見一個名字而側過臉去。寧遙循着他的視線看見了舉着收銀單而來的王子楊。以及在她身後喊着"陳謐"的謝莛芮。

有什麼緩緩地浮了出來,如同游過暗藍色天空的銀魚一樣。

世界以退潮的光影慢慢歸於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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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華是無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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